第六章

第六章

尼布甲尼撒特允御医替自己救出的那三名少年治疗烧伤后,房廷很快便察觉了,自昨晚便绷紧的神经于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如释重负。

可能是太疲累了吧,拖着脚步从烈焰中冲出时,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当男人霸道地再度将自己揽进怀中时,甚至没有生出抵抗的心思。就这样紧贴着男子心脏搏动的部位,听到那里鼓噪的声响——责难的语音透着胸腔传递到自己的耳中,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受伤的耳朵被压到了,疼……可温暖的境地,一时间教房廷连抱怨的话都说不出口,接着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如何努力也抬不起来……

身子一软,偎进男人的胸怀,被悄然而至的梦境吞噬了意识……

前一刻还精神熠熠地同自己抗争着,一眨眼整个人竟然像被抽去了生命力,颓然滑落……房廷的异状着实教男人紧张了一阵,探了鼻息发现他性命尚存,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陛下……”失神的片刻,拉撒尼呼唤自己,低头发觉他仍是跪着的,便示意他起身——

“陛下……还是让我来吧。”臣属这般说着,朝自己探出了手臂,正疑惑他在干什麽,男人回魂,发觉已在不自觉的时刻把房廷横抱起……这般失仪的举动,还未曾在人前做过呢。

自觉尴尬,便让他接过了房廷。

然后就这样望着拉撒尼怀中那张毫无防备的昏睡中的脸旁,男人觉得,自己真是有点不知所措……

“居然就这麽不了了之了——沙利薛,你一定很不服气吧!”

待王和拉撒尼走远之后,三甲尼波这般嘟囔道,转眼望向美男子,但见他咬牙切齿的憾恨模样,吓了一跳,急急退后了一步,不过却没有迎来预想之中的发作——仅仅是挨了一记瞪视,那嗜血的同僚便同自己错身而过。

“真难得,竟然没有发脾气。”三甲尼波叹了一声,虽然之前那麽调侃沙利薛,却是因为自己的心中也有点不舒坦,拉撒尼那家伙明明忤逆了王的旨意,不过为什麽没有太责怪他呢?不……说不定日后王还会更加器重他呢!迟钝如自己,也恁是看出来了。

“咦?你在干什麽?撒西金?”

被留下来一起处理善后的,是一向不喜欢说话的冷漠家伙,三甲尼波并不喜欢和他主动搭话,因为那样会很吃力——不过看到撒西金现在古怪的行径,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这般问询道。

“衣服。”

“啊?”

“是因为衣服的关系。”

莫名其妙冒出了这麽一句,撒西金将地上拾起的,房廷遗落的布帛残片于掌间撕扯着,然后将之握成一团,丢进了火焰中。

三甲尼波不知他此举为何,正欲再发问,但见撒西金拔出了佩剑,从火中拨出了适才丢进去的布片——

竟然是完好的!没有烧毁,颜色反而愈加鲜亮!

“伯提沙撒……并非神使。”撒西金开口道,“是因为他穿了这件……能够入火不侵的衣裳——”

“噫——真的烧不坏呢!这麽说……刚才的,并非神迹咯?”撒西金点点头。

“不过,就算这样……他仍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呢。”

“喀尔巴西安麻布?”

“对,”但以理低着头,这般回拉撒尼:

“那原是一种叫做‘石绒’(石棉)的布料,由在塞浦路斯的阿米安多斯山上采集的奇异石头练成……可以入火不侵,所以经常被用来做桌布、还有灯芯……”

“有了那种布料制成的衣服,伯提沙撒大人才能放心进入火窟拯救那些少年麽?”

“不……不是这样的。”

少年摇了摇头,道:

“在日出之海(波斯湾),石绒也被称作‘诸王的寿衣’……是因为用它包裹国王的尸体一起焚烧,再将石绒布一抖,骨灰便可收集到骨中——这是因为石绒虽然隔却火焰,却不能将所有热量也一并去除——伯提沙撒大人应该知道那样会很危险……能够安然无恙,实属万幸。”

“原来如此。”

这麽说来,不得不佩服新“宰相”的勇气呢。拉撒尼习惯性地弯起唇角,不慎牵扯到那里的伤处,疼得蹙了蹙眉。

王甩的那巴掌,好大力啊……不过要是为了这麽一个“神之护佑”(伯提沙撒),倒是挨得心甘情愿呢。

***

重重降下的帷幕遮蔽了外面的世界,间或渗进的单薄阳光,有如几道金线镀在房廷的脸上,映衬着他的面孔愈加青白。

好瘦呢,也不知比初次在耶路撒冷城外见到他时……轻了多少。适才将他交于拉撒尼的时候就掂过了,那样的体重,根本不似一个正常的男子应有的分量。

昏暗中,男人用评估的视线审视着,指尖顺着房廷露出的光洁额头滑向颊侧——在他略微陷下去的颊窝和留有自己齿痕的耳廓处稍稍停留,之后又溜向了他的颈项……

青筋突出的部分,都一一细抚过了,遂绕到那突出的喉结,忍不住流连。这处最明显不过的男性象征,就像是在提醒着自己,他同样也是一个“男人”般。

其实,若是选择“宠爱”——自己是无所谓性别异同的,巴比伦国风开通,崇尚武德,就算自己真是酷好男色也并不是什麽有伤大雅的事体。只不过,教尼布甲尼撒担心的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异族男子,自己似乎投入了太多的心思,越是在乎他,越是感到迷茫……

就算是赛美拉丝,或是以往哪个博得宠幸的后妃,都没有谁能够教自己如此挂心的。那,“房廷”又是个什麽人?为什麽他的一颦一笑,就能时时牵动自己的心思,使自己坐卧不安?

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干脆就将这疑问暂时抛诸脑后,继续专心探索起他的身体……

突出的锁骨,深陷的颈窝,忽然指尖触到一处冰凉之物,

好奇地将之捉近了看,原来是坐庙日那天在街上买给他的蓝玻璃滚印。

“米丽塔的恩赐”。(米丽塔,“爱神”。)

现在才发觉——滚印上刻的竟是这样的锲字。

俗物一枚。

难道,他就这麽一直把它戴在身上麽?

莫名地,当男人意识到这点,忽然心情大好,就这麽俯将下去沿着身下之人的颈线一路向下亲吻……瞥见旧时自己烙上去的黯红青紫,重又将唇压了上去……

断续的呜咽声,自房廷的喉间迸出——停下了动作查看,发觉他的双目仍是紧闭。御医说他只是过于疲累,应该性命无忧。

昨晚的宣泄、还有今早的事件果真累垮了他麽?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火了?

携着一丝不查的懵懂,男人紧紧攥着房廷的手,有一瞬间,甚至就想这样再也不放开了……

***

口干舌燥。

醒来的时候,全身汗殷殷的,好是粘腻。

房廷刚想翻个身,却感到身上沉甸甸的,接着一股熏香气息就这样径直钻进鼻腔——熟悉的味道,唬得他霎时惊醒!

是尼布甲尼撒!

才一睁眼便赫然发觉那狂王正压在自己的身上,没有动作,似乎是睡着了——他枕于自己的颈间,一头柔软的长长金发此时并未束起,而是散在胸前,间或有几缕缠上了房廷的脖子,痒嗖嗖的……想推开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整个肩膀业已被男人枕麻了。

房廷瞪着穹顶,动弹不得……忽然颈侧的男子挪动了一下头部,温暖的脸庞就这样贴上了他的,鼻息喷薄,很近很近,仿佛面颊都要被醺熟般的灼热!

浑身僵硬——

怎麽办?就这个样子直至他醒来麽?

怀着忌惮的心绪,房廷微微侧过脸——那陡然进驻视线、放大了的面孔着实教自己吃惊不小。平素里看多了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崇高模样,却鲜有机会像今次这般,见识到他安睡的姿态。

舒朗的英挺眉目,长长的睫羽……男人有张相当好看的面孔呢,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苟言笑的。此时露出的宽宽额头,好不保留地展现他不设防的另一面,就像是尼布甲尼撒之外的其他人。

原来,就算是狂王,也会有这麽安静又平凡的时刻麽?不知道为什麽,自己竟觉得褪去了戾气的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呢。

这般寻思,房廷干脆再度阖上了眼瞳……

心乱如麻。

***

杜拉平原。

焦灼的尸体,难闻的气息,间或听到妇女抱着亲人遗骸,抚尸痛哭的刺耳音调。遭烈火洗炼过的广场,哀恸弥漫于各个角落。

虽说忽然莅临人间的“天使”,拯救了几个犹太少年的性命,中止了巴比伦王的暴行,可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此幸运,能逃过生死一劫——

有的人,生命走到了尽头;有的人,从此生不如死。

亚伯拉罕目睹着一切,由耶路撒冷一路携来的仇恨种子,混杂着数月来不断积攒的无限哀伤,终于在再次目睹族人像草芥和蝼蚁般被肆意夺走生命之后,萌发了——

这——全都是由那狂王一手造成的!

他一定要为之付出代价!

想狂呼想怒吼,可是面对那麽挟制的迦勒底卫兵,也不知道往何处发泄——

难道就要这样忍气吞声,供异邦人奴役一生一世——乃至子孙后裔都不得返回梦中的耶路撒冷麽?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或许……按这样下去,根本就等不到先知们所说的“弥撒亚”(救世主)出现——犹太便会真正地灭亡吧!

这麽,与其等待一个无望的救世主降临,还不如自己操起刀剑去抗争——

哪怕是违拗神的旨意——自己,还有数以千计的族人都不能再像这样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了!

望着那高耸的金头巨型人像,亚伯拉罕抚上了自己面上的疤痕,暗暗下了决心——

迟早,要教这巨像的主人,血债血偿!

***

数日后。

微恙后,房廷耳缘的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后尚留下几枚黯淡的齿型痕记。

男人似乎相当满意,能在他的这个部位留下自己的印记,于是在痂落之后,执意要在他的右耳上镀金环——

就算如何不情愿,也无法违拗他的意思呢……自从巨像事件之后,似乎更是如此——所以当火炽的耳针刺进右边的耳垂时,房廷并没有反抗。

“这是人面牛身有翼兽。”

噙起那挂于犹自渗血的耳洞之上,金色的耳轮,男人这般道。金环上镌刻的是巴比伦的瑞兽,尼布甲尼撒的象征——

“戴上这个,就是教你时刻记得,你是属于谁的东西!”

恫吓话语,仍旧是霸道如斯。狂王热热的吐息,使得房廷无法直面——还有那牙齿的小幅撕扯,更是教人心惊胆战,生怕他稍一用劲,便会将皮肉一起撕扯下来!

“呜……”

这麽担心的时候,结果真的就用上了力道,痛得呻吟出声,怎知男人忽又放过了自己的耳朵,紧接着下巴蓦然被捉起,就这麽毫无预警地对上那凌厉的琥珀眼。

还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掠夺般索吻。所以选择闭上双眸侧过头去……

“伯提沙撒。”

听到男人唤了自己的更名,疑惑地抬眼,意料之外的,瞥见一抹与往常不尽相同的温柔表情。

忽然,视线迷离,心跳鼓噪——就在这个暧昧的时刻。

这到底是……

被这般凝视,抑止不住的血液逆流,自觉潮热业已漫上脸面——

不是畏惧、不是胆怯,反倒有一股期待的感受,好像自己变成了女人一样……

被这荒唐的念头唬得心惊!赶忙敛起神思,却听上方的男人问询道:

“你的故乡……在什麽地方?”

心脏漏跳了一拍。怎麽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回想起来,自三月到八月,不知不觉间竟在这异境他乡度过了百余日的时间麽?

从二十一世纪的穿越时空到达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中东,从耶路撒冷到巴比伦……不可思议的历程,也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次体验……

今次为男人提及,不觉再生旖想——直至听到头顶上方不悦的轻哼,这才回过神来——

“……在……东方。”

自男人的怀中扭转过身,指点之处,乃是那日升之处。

“是‘日出之海’麽?”男人这麽问,房廷摇了摇头。

“是更远……更东面的地方——”

于巴比伦冬宫的高台,远眺之处可以望见的便是那千年之后盛产石油的境地——

“日出之海”,古时的富饶港湾——自己的故乡则比它更遥远,依靠着这海,穿过扎格罗斯山,横越波斯高地……沙漠、丘陵、群山、峻峰——直至大陆的尽端,那时隔两千五百年之后的境地,才当是自己的归属之地。

只是千年阻隔,万里遥远,时间与空间上的巨大差距,已经教自己无法溯回了……

“想回去麽?”

他这麽说的时候,完全是猝不及防冒出的一句——上扬的赛姆语音,听起来恁是古怪。

还以为是因为耳朵的关系,产生了幻听,房廷确认般蹙起了眉头,正欲确认,忽然肩膀上一紧,又被箍进了他的胸怀。

“再遥远的国度,我都会将之征服……到那时候,就送于你吧。”

“只是,再也不许说什麽,要我放手之类的话了——”

这是在……说什麽啊?

占领古中国?地域跨度如此之大,就算他是王中之王,就算他是尼布甲尼撒,恁是再花上几百年的时间,都是不可能达成的……

明明是无法兑现的承诺,却以一副信誓旦旦的口吻,好像胸有成竹一般。真不愧是一代狂王呢,哪怕是信口开河,都那麽有气势……

房廷埋在男人的胸前,无奈地苦笑。不过,正是因为他近乎童言稚语般的诱哄,又被撩拨得心神不宁起来……

男人这番霸道如斯……可乍一听闻,竟像是一通情话,如同对伴侣的倾诉。

想多了吧?自己之于狂王,怎可能是那样的存在?

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物,迟早要厌弃的,他又如何会对这样的自己动心?

房廷感受着自己同男人紧贴相联之处,彼此之间灼灼体温熨热了对方。

身体接近得,练呼吸都可以交换;但是心灵,为何却仍旧相隔得那麽遥远呢?

这般念道,神色渐渐黯淡下来。

***

“啧啧,还真是如胶似漆呢。”

于宫室尽端观望着的男子,看到这暧昧的一幕,不由得发出感叹,斜眼偷睨一旁俊美同僚的脸色,毫不遮掩的妒忌与吃味,忍不住调侃道:“沙利薛,最近你很沉默啊。”

“你管得着麽?伪君子!我沉默不沉默,与你何干?”恶狠狠的语调,显而易见的不悦。

真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和自己这个贫民的出生不同,沙利薛祖辈是亚述的降将,尽管如此,仍被王御封为新贵一族,地位崇高。

据说在没有入朝侍奉成为四将之一之前,沙利薛在王都便是有名的飞扬跋扈。之后上了战场,更是变本加厉。

但沙利薛越是这样傲慢,越是想搓搓他的锐气呢!拉撒尼玩味地扯起嘴角,痞痞地说:

“还是说,王对伯提沙撒大人如此青睐,你仍旧不甘心麽?也是呢……论姿色,我们的沙利薛将军可是全国闻名的美人呢,王怎麽就没有看上你呢?”

“你——”

俊脸被拉撒尼这话气得一阵青一阵红,沙利薛正欲发作,可是又忌惮身处之所乃是禁宫,只得忍气。

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沙利薛恨恨地瞪视了同僚一眼,拂袖离去。殊不知,遭到眼杀的某人,仍旧是不痛不痒地咧了咧唇角,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再回望那径自相拥的二人,拉撒尼收敛了神情。

伯提沙撒,神之护佑。

百日前自己曾亲眼看着他于耶路撒冷被俘,然后作为囚徒回归王都;现今,已一跃成为王御点的新任巴比伦行省总督及宰相。

他有释梦的能力,过人的智慧,以及出众的胆色……这样一个妙人,好像真是神施于巴比伦的恩赐呢。

虽然他的过于“善良”在迦勒底人中格格不入,不过恐怕正是因为这点,才教人觉得他是如此特别——

也难怪王会对伯提沙撒如此钟情。

而且自从那日,他于火窟中救出犹太少年之后,王似乎对之更为宠信了。

不光是如此,王都巴比伦城中亦开始盛传“伯提沙撒”便是天使下凡这样的说法……虽然业已查明,那次事件并非神迹,可是一传十,十传百,传闻被扭曲地神乎其神,整个变了样子。

因此,被虏获的那近万名犹太人,似乎有骚动的迹象呢,趁着这机会想以神之救赎为借口,公然反抗麽?王都十万人口,两万驻军,一旦发生暴乱不知有没有能立时压制暴动的能力?那些觊觎伯提沙撒宰相之位的酒囊饭袋,个个似乎除了向上位攀爬的野望,都没有察觉呢……表面上繁荣宁静的王都,在自己看来实则处处暗藏杀机——

很危险……

拉撒尼胸中忐忑。

下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即早将自己的忧心尽数秉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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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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