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月中。
旱季的新月沃地,炎热干燥,日光毒辣,但此时距离巴比伦城千里之外,底格里斯河对岸的北国米底,却是另一番景致。
高山流水,满目苍翠,蓊蓊郁郁。
倚靠着扎格罗斯群山建立的米底都城爱克巴坦那虽不似盟国巴比伦的“神之门”那般繁华,却依旧是小亚北方最富饶之处。
自从亚述帝国覆灭之后,那波帕拉撒尔与阿斯提阿格斯王分据两河南北,即便迦南-小亚版图战事不断,可两国南北霸主的地位依旧不可动摇。
是年,米底与西方的宿敌吕底亚的再度交锋依旧如前十次那般,双方打成平手,陷入了僵局——虽然这一切如意料之中,可米底王本人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黄金之都,爱克巴坦那(今伊朗哈马丹)。
由七道围墙围合的华丽宫殿内,阿斯提阿格斯王正因战事不畅大动肝火——
“你们这些饭桶!六年了——整整六年都没有还以吕底亚颜色!克罗伊芳斯(吕底亚国王)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陛下,请您息怒……”
“住口!没用的东西!生了这张嘴难道就是用来说废话的麽?!”
此话一出,诸臣个个噤若寒蝉。
人人都知道,上了年纪的阿斯提阿格斯虽然不比年轻时的威猛,可是现在仍是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一名国王——征服了波斯之后,近年他的目光又瞄向了接壤的吕底亚……可是虽说米底是北方的霸主,但为了拓张疆域,长年的战事已经使得国民不堪重负,怨声载道。
这些,好战的国王都视而不见。
殿堂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传令官进来禀报的时候,才打破了冷场。
“陛下,居鲁士殿下刚从前方赶回都城,现在正候在殿外等候召唤。”
“……让他进来吧。”
听闻外孙的归讯,国王布满皱纹的面孔并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表情——这个人原委不消说,几乎所有的臣子都心中有数。
当年阿斯提阿格斯刚刚收拢了波斯各省,为了巩固中央集权,便将公主芒达妮下嫁于地位较低且性格温顺的波斯王子冈比西斯……可是就在芒达妮怀孕时,阿斯提阿格斯被一个恶梦惊醒——他梦见从女儿的肚子里长出的葡萄藤,遮住了整个亚细亚!
国王因此心中惴惴,请神官释梦,得到预言:
如果芒达妮之子出生,将来便会成为整个小亚细亚之王。
这个预言使得他非常不安,为了防止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国王决定外孙一降生就要把他处死。
那个新生的婴儿——就是居鲁士。
他一出生就被交给国王的亲信大臣哈尔帕哥斯处置。哈尔帕哥斯不敢自己动手,就把居鲁士转交给一个牧人,命他弃之荒野。恰巧牧人的妻子刚产下一个死婴,于是他们留下了居鲁士,以自己的死婴顶替交差——
时隔多年,在年幼的王子满十岁时,他与同村的孩子玩扮国王的游戏,由于游戏中他鞭笞了一个抗命的贵族之子,事情越闹越大,招致了阿斯提阿格斯亲自介入调查,身份终于被发现。原本查明之后,居鲁士是要被当处死的,可是米底的宫廷祭司说,这个孩子已经在游戏中成为国王,不会再第二次成为国王了。
听到这话,阿斯提阿格斯方才赦免了居鲁士,不过因为仍心存芥蒂,直至今日九年过去了,仍不肯放他回波斯。
“陛下。”
进入殿堂时,见礼还是循规蹈矩地敬称,而不是“外公”——居鲁士生疏的语势,若是教不知情的外人瞧见,一定认为他同国王没有血亲。
问安的声音早已传达,可上位的阿斯提阿格斯却好像置若罔闻般,眼看着自己年轻俊美的外孙跪于面前,静默了很久。
“为什麽,那麽晚才回国?”
终于冒出的一句,却是以一副责难的口吻。
“回禀陛下,同吕底亚签订完和平的盟约,我便即早赶回王都了。”清朗的嗓音,不卑不亢。
“我是问你——为何替赛美拉丝奔丧期间,在巴比伦滞留了那麽久!”
恶狠狠的苍老声音,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国王扭曲了的不耐表情,狰狞十分。
即使对方身居高位,待自己亦是一副狠戾模样,少年却毫不慌张,抬起的蓝眼直视名为自己“外公”的老人。
果然,因为那波斯血统,因为那祭司的谬言,他还是对自己如此忌惮。
可若是担心自己会投靠尼布甲尼撒王的话,为何又要派自己去巴比伦?
居鲁士略微沉思,心中便有了答案:果然……是为了试探呢。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
“七月中的时候巴比伦城有坐庙礼,我因为一时贪玩,所以就……”
“还有脸说!混帐东西——”
居鲁士话音未落,国王便怒喝,随手抓起一只琉璃盏便朝他砸了过去!
没躲没闪,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少年的额际立时现出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啊!王子他——”
在殿门外等候的米利安见状,忍不住几欲惊跳而起——肩膀被人使劲一按,回头一望,是那异性同僚。
“你是想给王子添乱麽?”希曼对着她耳语道,“这样的场面又不是第一次,王子会处理好的……别操心了。”
暗淘汹涌。
这边阿斯提阿格斯余怒未消,还想继续借题发挥,大臣哈尔帕哥斯便附于他耳边劝道:
“陛下,殿下他年纪尚小,玩性本来就重——哪个少年人不像他这样?您就网开一面吧……”
不悦地瞥了一眼哈尔帕哥斯,国王道:“就知道护着这狼崽子……还是说你因他受的教训还不够重麽?”
“狼崽”,是国王对这不甚喜爱的外孙的亵称,这是因为当年收养新生儿的牧人的妻子叫“斯帕科”,即米底语中“母狼”的意思,民间也有传说称居鲁士童年时曾得到母狼的哺育——阿斯提阿格斯对此颇为不齿,便以兽名冠于其身。
而且残酷的国王,在当年发现居鲁士未死后,一气之下还将哈尔帕哥斯未成年的独生子杀死,并烹成菜肴,要他当面吃下——哈尔帕哥斯没有被吓住,也没有失去自制力,乖乖地依命行事,这才使得国王平息了怒火。
殊不知,正是刻骨的仇恨,让教他如此冷静。
哈尔帕哥斯知道国王旧事重提,旨在恫吓自己,于是便作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对此,阿斯提阿格斯相当满意,收敛了怒气,把视线转向了居鲁士。
“罢了,就饶过你一趟——只不过下回绝对不许造次了!”
“还有,依迪丝也快到了出嫁的年龄……下个月,你给我再去一次巴比伦吧。”
语毕,座下纷纷了然。
安美依迪丝,阿斯提阿格斯王的么女,现在是众多皇女中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公主。
如今同吕底亚的战事稍歇,他又要让居鲁士奔赴巴比伦——目的正是不言而喻。
那麽迫不及待地就要将女儿嫁出去麽?身为米底王的“外公”还真不是一般急功近利呢。
毫无怨言地领命,离开殿前的时候居鲁士照旧施行了拜礼——周遭的群臣有细声怜悯自己的,少年本人却根本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再去一趟巴比伦麽?
求之不得呢。
***
“王真是狠心,简直就是故意的嘛!”
一边处理着年轻主人额头的伤处,米利安这麽说道。
居鲁士没有吱声,冲着女将露出一抹微笑,看得她愈发心疼——虽然自己仅是王子的臣仆,可是不免有将之视作弟弟般宠爱的私心……只是,这个“弟弟”太懂事了,也无需自己多费心神。
“又要去巴比伦!到底还要再过多久……才能让我们重回波斯呢?”米利安神情黯然,这般说着的时候,不由得念及故乡的风物……直到头顶上一沉,讶然地抬眼,但见居鲁士低着头一脸和煦,道:
“快了。”
刹那,胸间暖流横溢。
其实就算是王子这般承诺了,她也知道一切并非那麽容易。
因为忌惮居鲁士会在波斯行省厉兵秣马,所以阿斯提阿格斯王迟迟不肯放行——而后,又担心因他骁勇善战,会赢得将兵们的尊崇,每每上战场只分派给他少量的亲军……这般,在米底国内,几乎就没有居鲁士的立足之处——
米利安虽然是一介女流,可是心中仍很清楚。这两年,频频让王子出使国外也并非因为器重……国王恐怕只是为了试探王子有无二心,若是他胆敢背叛,说不定便会派传令官出使外国,假他人之手击杀王子……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族,却偏偏为了那梦占处处堤防……阿斯提阿格斯王,疑心病太重了!
“而且,就算再去一次巴比伦的话,也不一定没有收获。”
居鲁士的蓝眼睛忽闪了一记,喃喃道——
“没想到这麽快,又可以见面了呢。”
女将不明,疑惑地望向希曼,但见他叹了口气,以一副了然的姿态耸了耸肩:
“是说的那个人吧?殿下还真是执著呢……”
“神之护佑,伯提沙撒。”
***
巴比伦·冬宫。
拜别之后从早到晚,尼布甲尼撒有一天的时间都没有露脸,直到次日天朝会时分,终于奈不住大臣们的追逼——拉撒尼四下打听才得知他是在朝圣者之家滞留了整宿。
禁宫深处的朝圣者之家,触目一片的犹太人……虽然拉撒尼对他们并无歧视之意,可是眼看着那些被剥夺权势与地位的异族贵胄们以涣散无神的目光,怔怔地凝着自己还是非常不舒服呢。
昨天才向王禀报过最近这些虏臣之间有异动,怎麽还跑到这种地方?
转念一想,除了“那个人”,恐怕也没有其它让王光顾此地的理由了吧。
果然,才刚这麽念道,拉撒尼便遥遥地看到王的亲随正守在“伯提沙撒”的宅邸前,十几人,个个皆是一脸困顿的表情,想必是在此等候已久了。
疾步迎了上去,守卫们发现他,便零落地唤了几声“将军”,没精打采的样子。
“王在里面做什麽——朝会都已经过了。”
“陛下他……从昨天中午开始,除了叫人送膳食进入就没有出来过了——我等不敢催促……”
听闻,正欲亲自进入——怎知有人出言阻道:
“阁下……还是不要进去吧,王也许不希望被打搅呢。”
这麽说的士官一脸暧昧,欲言又止——拉撒尼见状不悦地蹙了蹙眉,不予理睬地扭头径直步入庭内——
重重的帷幕遮盖,密不透风。
拉撒尼站在幕前,聆听,室内并无动静——心中忽然隐隐有些明白。结果刚揭开幕帐的一角,便窥见昏黯室内中,那两人……
旖旎风情,缠绵姿态,一览无遗。
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呢。
窘迫地急急退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谁?”
低哑的音调,拉撒尼知道那是由自己的主人发出的,可于此时听来,性感慵懒得就像是个陌生人。
“陛下,是我。”
刚才那一幕,光用想的都觉得脸红。
替男人拢上了幕帐,拉撒尼尴尬地回道——暗骂自己,什麽时候居然也同三甲尼波一般,成了一个不解风情的笨蛋?
只不过,没有想到呢!从昨天午后到现在,那麽长的时间,王就一直是在……
呃……一点都不似他的作风呢!至今陪伴座前十数年,拉撒尼还没有见过男人因为宠爱哪个后妃,而耽误了朝会。
难道说,“伯提沙撒”真是如此特别的人物麽?
这麽想到,忽然有点担心起来了。即便“他”是那麽值得重视的话,王也不该如此昭彰。对于这位新任宰相的格外宠信,殊不知业已招致了朝中多少大臣的不满!更不肖说沙利薛那家伙了,整天一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任何人都瞧得出他是多麽妒忌!
很危险呢。
拉撒尼知道,这一切王看在眼里,却未曾放在心上……
若不是遭人打搅,也许到了日中时刻自己都不会离开这里。
尼布甲尼撒望着怀中犹自昏睡的男子这般遐思着——虽然已经餍足,可是起身的时候,仍旧依依不舍。
爬将起来,动作挺大……房廷还是浑然不觉,果然睡得深沉。
也难怪……黎明前都没放过他,已经累坏了吧。捻起被衾覆于那裸裎的身体,男人正准备披衣离开,却发现襟摆被房廷枕在了身下——
如果硬扯的话,势必会让他惊醒呢……这般干脆把自己的大围巾衣也一同覆上了他的背脊。
小心翼翼。
男人凝视了半刻,方才悄然退离。
混混沌沌,浮浮沉沉。
告别梦境,再一次睁开眼时,房廷已经辨识不清自己身处哪里,今昔为何?
只记得那男人于自身的索求,热切、暴躁、近乎狂乱的爱抚方式——一开始,疼得呻吟阵阵……怎知,到了后来,忽然又遭温柔的对待……原以为早已麻木了的身体,竟如同食髓知味般,变得敏感起来……
一整天的痴缠,是近乎纵欲的悖德淫行。不堪重负的自己,意识消散……在过程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偶尔,在清醒时拨开帘慕的一角想看看天是不是还亮着,那男人却又从后面吻住耳朵,抱紧腰腹,硬生生将自己拖了回去……
黑白,自此颠倒了。
就好像纠缠了整整一个世纪。
待那狂王离开之后,熏香重被点起。
房廷瞪着穹顶,疲惫得无法动弹……只好恁人摆布,直到清洗干净——浑身就像被拆散般酸痛不已。
满头满脸,浑身上下……洗涤过的躯体之上到处都是他的痕迹……不消去查看,也能感受得到。
接着,看到了男人留下的衣帛,那用来包覆自己的遮物。
攥在手里,全是他的气息。
仿佛是稍纵即逝的一丝甜蜜,在贪欢后的日中,心间漫溢。
这教房廷,有一瞬间变得醺醺然——
仍旧不明白呢,狂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麽……
***
不知不觉,时光流向了九月的尾梢。
眼看新月沃地便要迎来农祭的日子,这时,从西方传来了犹太暂代国主基大利,再度同埃及结盟的消息。
朝会中,议事殿的气氛颇为紧张,而尼布甲尼撒许久未置一辞。
“看来仁慈对背叛者是不适用的。”
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座下的迦勒底诸将皆明了:
时隔五月的休顿,可能再不用多久他们又会登上去到迦南的征途。
“那么城中那些拘押的犹太逆徒,又该如何处置呢?”
席间,还有人这么问,男人想也不想地回道:
“交予沙利薛吧。”
“刽子手”尼甲沙利薛——亚述血统的美男子。王都之内,无人不晓他的手段狠戾与毒辣。这般把人交给他处置,傻瓜也明白,无疑就是被处以了极刑。
拉撒尼看到沙利薛领命后颇为得意的表情,不禁寻思:
虽然,王依循“伯提沙撒”的恳求,允诺不再滥杀无辜,但……多余的仁慈也是无益的。作为神之子和帝国的统治者,慑服民众,仍需杀鸡敬猴。
“禀陛下,今早从米底来的使者达到王都,正在殿外守候,希望谒见陛下。”
空档里,传令官来报,闻言诸臣间起了一波小骚动。
“米底不是刚同吕底亚休战么?这个时候派使者来有何企图?”
“难道是来搬援兵的么?我们可没有人马再拨给米底王的!”
“……”
“让他们进来吧。”
没有理会臣子们的私语,上位者沉吟了一下,还是开口召唤了使者。
依循着繁文缛节,跪拜致敬,呈上泥版文书。第一次进入巴比伦王家的议事殿,居鲁士任人以各色目光打量着自己,从容不迫。
间歇中,目光掠过迦勒底的群臣,于近百人中搜索一人……
没有发现那副单薄的身形。是尼布甲尼撒王将他藏起来了么?
这般念到,不由得弯起一抹笑容。
越是这样,越是教人想往呢!做为小亚霸王所珍视的“伯提沙撒”,他的才能,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吧。
是他?
米底王的外孙、那个有着波斯血统的少年男子——七月坐庙日、维鲁司神庙前,便是他勾掉了房廷的面巾……
俊美的面孔和一对湛蓝的眼睛教男人印象深刻,不过自己对其却无甚好感。
虽然掩饰得很好,可那时而游离的目光,总觉得他此次殿前的谒见像是别有用心呢。
“吾王之女安美依迪丝已介婚龄,米底欲同巴比伦再结秦晋之好,望‘恩尼布甲尼撒’即早决断,好让在下回国述命。”(“恩”为西亚古语敬称,相当于“大帝”的意思)
居然,是来求婚的。
虽然己方也有意于明年初派使者去到米底,却没有想到阿斯提阿格斯王比自己还要心急。
是因为,快要力不从心了么?
盟国在北方的霸权受到了吕底亚的威胁,连年为疆域土地争执不休。亦或者自己也该采取行动,在现代解除父辈们同其的盟约?
“迦勒底没有永远的盟友与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父亲那波帕拉撒尔的这句训导时隔十几年还记忆犹新,尼布甲尼撒自然不会因为年轻使者的一句敬讳,而忘乎所以。况且目前当务之急不是联姻或者不联姻,国外的叛乱还在等待平息,巴比伦内部也并不太平……许多事情都选自同一时刻涌现,如果不小心处理的话,难保不会后患无穷。
这般打定了主意,男人也没有立刻回复,只是准许使者们在马度克神殿谒见厅暂居,待与下臣们商榷之后,再作定夺。
在少年男子退下的时刻,狂王还特意地把视线聚焦……结果撞上了,那波澜不惊的眸色,不似这个年龄应有的镇定。虽然他旋即避开,可这小动作却依旧被男人收进眼里。
是叫“居鲁士”吧?
没想到阿斯提阿格斯还有这么一个外孙……
掩藏锋芒,绝非泛泛之辈呢。
朝会散后,狂王照旧步入冬宫深处。
看到寝宫的帘慕大开,日光斜斜射入。估计那人已经清醒,这般脚下轻盈,一路径直入内。
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热风微拂,吹得凭栏的他发丝乱舞。
日前房廷连着好几天发着低烧,御医说是积劳而成——男人便准他不与朝会,甚至将其从朝圣者之家搬至冬宫与自己同卧起。
已是格外的荣宠了——但却不曾见他露过喜色,而现在一脸的心事重重,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看到怔神,男人回魂的时候一边暗笑自己的荒唐,一边靠近。不顾房廷的惊动,从身后环住他的项背,将之抱到了膝盖上。
这时候,非常满意他那惊惶失措的模样。
单薄的背脊紧贴着自己的胸腹,温热殷实。再捉着那柔软的耳廓上,金亮的人面瑞兽,就好像在灿灿地昭示着——
属于自己的东西,属于自己的人……
沉溺于占有的喜悦中,这个时候,对于即将降临的危机,男人尚未查觉。
***
有光必有影。
同处“神之门”的光辉之下,迦勒底人繁华的王都亦有它的阴暗一面。
囚室。
卒子们推搡着戴着镣铐的囚徒,推搡间,漫骂、怒斥、诅咒、嘶吼充斥于每个人的耳际。
弥漫着死亡和恐怖的空间,人间炼狱。
眼看犹太人骚动的主事人被一一拽出人群斩首,窝在黑暗角落里的亚伯拉罕则捂着仿佛依旧疼痛的旧伤,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暴动,没有成功。
想掀起惊涛骇浪,却遭无情而迅猛的镇压。王都两万迦勒底亲兵,实力果然毋庸小觑。所以,那么快就送至此处囚禁。
原本以为自己很快便会被处死呢……结果,拖了近大半个月,这般,已经幻灭的希冀重又被燃起。
或许能逃离这里,便有生的希望。
离开巴比伦,回到迦南、回到耶路撒冷……
当亚伯拉罕听到狱卒们谈论起近期犹太基大利重又投靠埃及,企图抵抗迦勒底人霸权的消息——便愈发这麽确认。
只可惜,仍缺乏契机。
今次故乡的异动,似乎刺激到了那个巴比伦暴君,于是派了“刽子手”尼甲沙利薛来处刑——这使得不少同胞在饱受躏虐之后,含恨死去——
就像是玩腻了惩罚的游戏,美貌的男子在亲自鞭笞过一个囚徒之后,终于兴意阑珊——临走前,还让自己的手下们可以随性地处置“犯人”。
亚伯拉罕眼睁睁地看着,没有颤抖也没有哭泣,只有滋长的恨意……点点滴滴、点点滴滴在胸中茁壮。
“喂,你——给我出来!”
一声爆喝,在脑后炸响,有人粗鲁地用手拽过自己双腕间的镣铐,把自己拖至人前。
看到几个围着自己的卒子,就像是不约而同般诡笑的同时,一股寒流涌上了心头。
终于……要轮到自己了麽?
被推推搡搡地前行,脚下不住踉跄——此时亚伯拉罕心中转过百余种心思,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真正用来逃跑的……
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流亡在异乡的土地上,被掠夺者连生存的权利也一并夺走……这一切对于自己、乃至所有的犹太人,是那麽地残酷、那麽地不公平!
在看着这一切的上帝,为何迟迟不肯让弥赛亚出现?难道说……大家承受的苦难,他仍旧嫌少麽?
可惜亚伯拉罕的忿忿不平没有传达给神祗,却感染了即将对他施刑的迦勒底人。
“啊!快来看——这个贱民在瞪我们哪!”
“呵,还真是新鲜,死到临头了还这副德行?你以为你是什麽人啊!”
“嗯,我看看,这样的人得先剁掉手,再砍掉脚,剜出眼睛后看他还神气不?!”抓着亚伯拉罕的头发,有人端详了亚伯拉罕一眼这般残忍地提议,受到诸卒应和。
他们重又把犹太男人拽回囚室,拖向诸多刑具的面前——
“按住他——!”
扯过镣铐,强硬地将亚伯拉罕的手搁在石垛上,刀斧手扬起了手中的利刃——
手起刀落,电光火石。
“啊——”
惨叫,一如预期般响起——只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那并非犹太男人的声音。
但见刀斧手斩下的,乃是同伴的双手——亚伯拉罕方才情急之下施用了巧力,把链条甩上了压制自己的狱卒脖子,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扯——这般,躲过了一遭!
血淋淋的双臂弹跳到了地上——
大家都怔住了,亚伯拉罕趁此机会搡开了行刑的卒子们,朝着囚室的门口奔去!
“快,快拦住他!”
“该死的——不要让他跑了!”
身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与骚动都无暇细听,亚伯拉罕拼命地朝着光明之处奔去——
一点、只差一点……
眼瞧着穴门,在面前洞开着,仿佛只要再抬一抬胳膊就可以碰得到——
怎知,忽视了操着长戈的门前武士,还是在最后一刻还是被扑倒了——
依旧是在做垂死挣扎,亚伯拉罕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深深的绝望。
这次,是真的没救了吧……
背脊上加诸的重量,几乎要将内脏挤出身躯——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下一秒的死期降临——
“这个人,我要了。”
忽然一个声音在头顶这般响起,惹来一阵惊呼——
“阁、阁下是……?”
“没你们的事,放开他就是了。”
发话的人应该是地位尊崇的人,此话一出,非常神奇的,压制的力量一下子统统消失——
亚伯拉罕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瞠目瞪着眼前忽然出手相救的男子——
“你想不想生存呢?”这般问询自己,想也不想,本能地颔首。
“那,就为我做一件事吧……”
语毕,旋即,亚伯拉罕便看到一抹诡异的微笑被来人衔于了唇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