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如同一条不知何时才走得完的隧道,当尽头的光倾泄下来时,便是生命的终点。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光,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
三月的迦南(今巴勒斯坦)迎来了从地中海方向吹拂而来的湿冷季风。一路沿尼罗河行进的商队在穿越了埃及边境,并横越西奈沙漠后,便抵达了这片“流奶与蜜之地”。
“好慢啊,老爹,还没到吗?”蜷缩在马车的帐篷里,一个有着卷发的少年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冲着前方挥舞马鞭的男子这般抱怨道。被叫成“老爹”,其实不过才三十出头的男子,有点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头也不回地说:“还有半天就可以到耶路撒冷了,要么换你来赶车,但以理?”
名唤但以理的少年龇了龇牙,露出两枚可爱的犬齿,冲着男子做了个鬼脸,调皮地说;“才不要咧,外面好冷……”
“哼。”摆出一副“原来你也知道冷啊”的不屑表情,男子缩了缩肩膀,忽然感到裸在寒风下的手背一阵温暖,诧异地侧头——便看到方才的少年已经做到了车辕前、同自己并排的位置,柔软的掌心就覆在自己的拳头上。
“还冷麽?亚伯拉罕。”少年甜甜的笑容就挂在嘴角,那宛如天使般纯真的表情让男子一时看得愣住了,回魂的时候非常不好意思地抽回自己的手,把头低了下来。
虽说是没落贵族的子嗣,可好歹也算大卫王的血裔,总和自己这个家臣没大没小地亲近——难怪但以理会被他的兄长们刻意疏远……
“咯!!”
失神的间歇里,忽然车体激烈地晃动了一记,旋即蓬帐便向前歪了——
“糟糕——”亚伯拉罕跳下了马车,查看了车辙,不禁叹道:有一边的轮子陷进了石罅中,这下可麻烦了,如果很深的话要好多人才推得出…就算推出来,磨损的轮子恐怕要重新换过——这般去到耶路撒冷的行程被拉长,恐怕在天黑之前又进不了城了。
正想叫几个商队的夥伴过来帮忙,帐篷里突然传来呻吟声,但以理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脑壳嚷道:“啊呀,差点把那个人给忘记了。”
亚伯拉罕表情难看地回过身,知道少年指的是什麽,眼看著他吐了吐舌尖,一甩大围巾衣宽宽的襟摆便飞快地钻进了蓬子里。
我……还没死麽?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蓝蓝穹顶,就像加沙的天空那样干净。
房廷张了张嘴,却感到喉咙就像火烧一般的疼痛,握了握手掌亦是无尽的绵软。
能看得到、能感受得到疼痛与无力……原来自己还活著麽?
昏迷之前的种种经历,正在点点滴滴地回归到意识中来——房廷回忆道:
在那次恐怖的以军“定点清除”之後,自己被激愤的巴勒斯坦人围攻,然後在遁入眩晕之前……就像是被推进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仿佛永远都不会到达尽头……
最近房廷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麽要来这里。
若说当自己第一次飞抵耶路撒冷时,所看到的是那被万千信徒描绘为占据天下“十分之九”的美景(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便在耶路撒冷),那么待他辗转到加沙时,当初在国内还满怀憧憬的心思,几乎在踏上这片土地的同一刻,消弭殆尽。
“欢迎来到人间地狱。”
这是在加沙已经工作两年的女记者卓昱,到机场接自己时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这个年届不惑的女性,面上流露出了一种既无奈又戏谑的神情,房廷以为她这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可是,不到傍晚他便明白,那句话并非一句玩笑,因为自己已然感同身受——
城市里各处的墙壁被涂鸦了各种煽动的话语,街道很混乱,汽、机车与人力车,甚至还有驴车拥堵在一起,即便有红绿灯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到处都看得到手持枪械的军人,当然,其中还包括一些携有武器的平民;每每从身边擦肩而过,房廷便止不住心头一阵发怵,很奇怪卓昱怎么能完全满不在乎直接在人群中穿行。
他问她,那好脾气的女人便道:“时间待得够久,人都变得麻木了,只要他们不朝你射击,谁还会在意这些?”
即使她这么说了,自己仍不能假装对眼前看到的一切熟视无睹——密布弹坑的房屋,以军轰炸过后的残砖碎瓦,裸露的钢筋笔直向天,满地的碎玻璃和坦克辗过的履带印记……何其惨淡的景象,却随处可见。
虽然在国内也曾看到电视里播过类似的场景,但是身临其境的感受就是截然不同:这种情况下,可不是能用一边吃饭一边用筷子指着电视机,笑谈巴以局势的态度去面对。
房廷不禁在想,就算自己不是巴勒斯坦人,可是走在街上或是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保不准随时都有可能从天而降的炮弹,会在下一刻存去自己的生命。
而后,到达旅馆的房廷在加沙的第一个夜里,于枕际,聆听了一夜的防空警报和炮弹轰鸣。最厉害的一次似乎就在附近,那震苗的激烈程度不亚于一次强力地震。
熬到了凌晨时分,轰炸终于停止了。
房廷起身发现停电了,玻璃窗上也有裂痕,走到街上便听说,距离旅馆不到五百码的一家电厂被炸毁了。
这个时候,作为接替前任战地记者驻加沙,继续留任采访的CFN通讯社成员房廷,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隆隆炮火下的加沙,真的就像一个无尽的梦魇。
清醒之后,仍兀自出神地瞪着天空发呆,忽然头顶上冒出一张少年的面孔,房廷神经过敏地瑟缩了一下,少年却冲着他友善地露出了笑颜。
“你醒了么?”但以理这般问道。
一天前,他们在濒临地中海的戈壁救下了一个全身覆土、奄奄一息的男子,替他洗净了面庞,却发现并不是犹太人或者埃及人。
虽说也是黑发黑眼,可那张宛如少年殿略带稚气而憔悴的面孔,拥有一副柔和的轮廓,也不似迦勒底人的粗蛮或米底人的英挺,可以说,那真是难得一见的奇特长相,至少在沿地中海到新月沃地,还没有见识过类似的人哩。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迦南?”实在难掩心中好奇,所以但以理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见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年嘴唇翕张个不停,房廷则是一脸茫然地瞪着他,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加沙么?为何听不懂这个少年在说什么呢,这既不是英语也不是阿拉伯语,更非任何一种在自己认知范围内的语言……
“亚伯拉罕!”这时候少年突然叫了一声,应该是某人的名字。
房廷侧头,看见一个戴着缠帽、肤色微黑的男人掀开帘幕一角爬了进来,看相貌的确与一般的阿拉伯人无异,可当他们交谈肘,房廷仍是听不懂所说的内容。
但接下来,房廷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单词——耶路撒冷。
虽然音调怪怪的,不过他还是辨识出了,确实是那座圣城之名。
等等……亚伯拉罕,这个名字应该是犹太人的名字吧?房廷记起《旧约》中,“亚伯拉罕”被称作以色列的“众人之父”;若是阿拉伯人,则喜欢把这个名字称作“易卜拉欣”。
这么说,他们是犹太人?这样推断也不奇怪,毕竟加沙有诸多犹太人定居点,只是他们使用的语言……为何自己是如此陌生?
好奇怪……啊,难不成,他们所说的是那被称为“已经死亡的语言”——希伯莱语?
早先房廷在去到耶路撒冷观光的时候,就曾听说当地有种说法:如果三千年前的大卫王、所罗门王今天漫步耶路撒冷大街,也能听懂他们子民的交谈,指的便是历经千年仍无太大变化的希伯莱语。
上世纪犹太复国运动过后,希伯莱语渐渐在流传中慢慢复苏,因此,若是在此处遇到一、两个使用古老语言的犹太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过,若他们听不懂英语或者阿拉伯语的话,自己恐怕就无法和他们顾利交流了,很伤脑筋呢……
“嗯……”艰难地支起身子,房廷一开口便觉得喉咙撕痛得越加厉害了,但是他还是咽了咽口液,试着用并不流利的阿拉伯语同他们沟通。
“……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我是从中国来的记者,请问……能不能借用一下行动电话?我想和我的同事取得联系,拜托了。”
刚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受伤的额头已被简单地包扎过,衣服也换成亚麻制的袍子,这么对自己施以援手,应该是友好的人士。只是自己身边也没带能表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就连被视作记者生命的相机,也于混乱中不知被什么人夺走了。
听到房延说话,但以理和亚伯拉罕神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少年耸了耸肩,移身过来在他面前边说边比划着手脚,可惜一番努力下来,两方仍旧无法沟通。
“这家伙连我们说什么都听不懂呢!我看他也许是个海客或是哪里逃跑的奴隶,带着他回耶路撒冷也许会意上麻烦的。还是赶他走吧,但以理?”亚伯拉罕蹙着眉这么说。
少年却嘟了嘟嘴,“耶和华教导我们要有仁慧之心,难道老爹你要见死不救么?”
这时候居然还拿上帝来压自己?亚伯拉罕叹了一口气,道:“到时候后悔,可别怪我当初没有提醒你。”说罢,径自卷起帘幕出去。
但以理扭过头看到房廷一脸的茫然,笑道:“亚伯拉罕虽然这么说,其实却是个很好的人呢,你不要在意啊!”
虽然这么努力地解释,房廷还是听不懂,不过虽然有着语言的鸿沟,他仍能感受到少年的诚挚与热情。
这边两人分别以中文和希伯莱语有一搭没一搭、鸡同鸭讲地说着不着边际的对白,而车身于此时再次晃动起来。
“呀,他们是在推车呢!我们也下去吧。”
说着但以理便主动来抓房廷的手,示意他跟随自己下车。刚刚从昏迷状态中转醒,一时头脑还有点眩晕,尽管步履不稳,房廷还是跌跌撞撞跟了下来。
好刺眼呢……
眯起了眸子,四下望去,一片无垠的荒芜土地,稍稍眺望南方便能看到地中海蜿蜒的海岸线。很古怪,这里都不见人烟,以往房廷在加沙城内就能看到的景致,此时却全部消失无踪——就算是出了城,地貌也不该有如此大的改变啊!
没有辎重车,没有坦克,没有铁丝网,也没有驻扎的军队……房廷放眼甚至都找不到一辆现代化的运输工具。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被三月冷风吹得“呼呼”作响的陈旧篷马车所联成的队伍,还有那几十只懒洋洋,或卧或站的单峰骆驼。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有一种恍恍惚惚、仿佛梦境般的不真实的感觉,蓦地袭上房廷的神经。
几个戴缠帽、大围巾衣的异族男子们正朝自己这边聚拢,众人合力推着轮子陷进弋壁石缝的马车,却还是推不动,间或听到急降而大声的叫嚷,应该是在咒骂。
听不懂的语言、消失的城市,宛若置身电影里的古代场景……房廷感觉越来越奇怪了,自己昏迷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一醒来,仿佛都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糟糕了——如果车队没在日落之前赶到耶路撒冷的话,就进不了城了呢。”但以理搓着手,冲着掌心呼了口热气,看到房廷似乎还是没有听明白,便尴尬地笑了笑,露出一对犬齿,“我去帮忙了哦,你可不要到处乱跑,如果再迷路的话,可能真的会没命的。”
刚跑去众人聚集的地方,但又不放心房廷,折返之后以一副热络的姿态将他拉至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但以理才再次加入推车的队伍。“嗯……是轮子卡住了么?”房廷看到众人努力非常,却仍旧无法顺利将车子推出的辛苦模样,暂时将自己的疑惑收起,用阿语问道。
可是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语言,亚伯拉罕在看他的时候再度露出嫌恶的表情,却没有说什么。
即使语言不通,可房廷还是能感受到亚伯拉罕的不善……真无奈。不过自己也不能计较什么,犹太人的民族意识是非常强烈的,作为一个外国人,处在他们中间难免被排斥。
可是照他们这个法子推车,真是浪费力气呢。房廷看着眼前一帮徒有蛮力的男人,有点奇怪他们怎会如此笨拙?
朝周遭环视一周,发现其他临近的车上有管状的铁器,房廷便过去抄了一把带柄的锹。
“你要做什么,”发觉他有些异动的亚伯拉罕挺起了身子,冲着房廷叫道。
房廷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模样,知道他误会了,便打着手势做出轮子和橇起的动作。
“他一定是想来帮忙啦,亚伯拉罕。”但以理轻轻扯了扯男子的衣服,鼓着腮帮替房廷辩护。
“谁知道呢?可你也不能总对人这般轻信,会被欺骗的!”没好气地用力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卷发,虽然是责备的语气,男子的面上却刻满宠溺。
“啊——抬起来了!”
骤然而起的欢呼声从背后冒出,惹得亚伯拉罕和但以理急急回过头,只见轮子此时已经浮了出来。
方才房廷顾着轮子的辗痕在地上铲出一些砂土,然后把锹的头端插入槽中,就着枕在长柄下的石块,凭一己之力将陷入缝中的后轮抬了起来。
“哇,他是怎么办到的?”
“好厉害!”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让房廷有点摸不着头脑。
“大力士!”但以理见状也惊奇地跳起来,奔过来一把抱住房廷的胳膊,“看不出来,你人这么瘦,力气却好大呢!”
少年这般赞扬,房廷自然是听不懂的,但从他的态度可以猜出是夸奖的话。不过是运用了“给我一个支点,便能撑起地球”的杠杆原理,这种方法任谁都能办到,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么,
“咳。”见到但以理对房廷的态度如此亲密,不禁有些吃味的亚伯拉罕假咳了一记,
“既然轮子都推出来了,就别唐磨蹭蹭的,快点上路吧!”
“呼——老爹真的好冷淡哦,都不谢谢人家!”但以理颇有点替房廷鸣不平地叫了一声,看向身侧的房廷。
房廷抱还一个虚弱的微笑,就在这个时候——
“咕噜噜……”肚子不争气地叫出声来。
想来自己似乎都没有进过食呢?房廷自己都无法估计从遭袭昏迷,直到方才恢复神志,到底经过了多长的时间。
“嘻嘻,是肚子饿了吧?”但以理扯了扯房廷的袍子,道,“上车去吃吧,等到了耶路撒冷,一切都会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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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很奇怪。
一路上房廷也不客气,接受了少年的热情款待填饱了肚子。椰枣、无花果、甜粟米和葡萄酒等等,都是地中海地区的特产,虽然在工作时就尝过许多次,可是还没有哪次吃得如今次的香甜。
满足食欲的同时,出于职业习惯,一向敏锐的记者感官也在受到周遭异样气氛的影响,被触动了。
怎么说呢,绿宝石、红宝石、布、绣品、细麻布、珊瑚……这个是他在上车之前并非诚心窥见的,还有麦子、饼、蜜、橄榄油、乳香以及用来招待自己的食物……携带这样的物品出行,这群犹太人应该是商人吧?常说犹太人行商坐贾非常有一套,这样看来似乎也符合。
不过,为何自己都不见有任何现代化通讯工具,或者任何一件具有时代性的东西?
房廷四下查看,都没有发现有人戴最普通的手表,而且大家都穿着长袍和大围巾衣,都没有牛仔裤或滑雪衫之类的装束——三月的地中海沿岸寒冷又潮湿,身着那样的衣物行动一定不甚方便吧,可为什么还要对那么繁冗的传统服饰如此执著?房廷想不明白。
再来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年了。房廷抬眼仔细地打量他。
他叫“但以理”吧?名字非常罕有呢。房廷记得古犹太曾有一个同名的先知,《旧约》里就有以其名字命名的详细章节。
看他的模样就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明明是个孩子,旁人却对他毕恭毕敬;而那个名唤“亚伯拉罕”的成年男子与之貌似亲密,可应该不是他的父亲。唉,真是伤脑筋呢!完全搞不清状况再加上语言不通,就算想同他们沟通都是非常困难的。
耳边陌生的音调随着马车的颠簸起起伏伏,房廷暗叹了一口气。又遇到麻烦了呢,不过万幸的是自己还活着,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先和车队一道行动吧,待路过驿站或者边防区,或许能和卓昱还有同事们取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