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个多月后。

夕阳西下,晚霞如火,清冽的河流中,漂过一丝丝殷红的血。此时,无尽的哀鸣又开始了,迦勒底的士兵们举起马鞭,抽打着任何一个他们看不顺看的奴隶。

房廷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犹太人中间,挨近幼发拉底河边,径自抚摩着身上遍布的伤痕。遥望耶路撒冷的方向,入目的远方尽是大片的芦苇与椰枣林,明明是浩茫的原野牧地,没有东西遮盖视野,却再也看不到昔时耶路撒冷的任何痕迹了。

“上帝给了世界十分美丽: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给了世界上的其它地方;上帝给了世界十分哀愁: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给了世界上的其它人。”

簧火点燃,忆起二十一世纪时,自己曾读过的这段诗句,让灰蒙蒙的心情此刻越显阴郁了。

接着,跳跃的火星又勾起房廷对于那日破城的旧事。

名叫“拉撒尼”的将领被尼布甲尼撒唤进内时,曾问过请示的话,琥珀眼的男人答他:“带他回巴比伦吧。”

最初,房廷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念意,不过很快便感同身受了……

攻破城池的次日,尼布甲尼撒便下令让犹太人拆毁耶路撒冷的城墙。所有的犹太贵胄、能工巧匠,以及身强体壮的青年男女都要跟随迦勒底军去到巴比伦,只剩下那一些毫无所有的穷人与欲死的老者,留在犹太继续耕种他们的葡萄园和田地。

这便是史上闻名的“巴比伦之囚”!今次,自己竟阴错阳差,成为了这千千万万“囚虏”中的一分子。

像个笑话呢,可是房廷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遥遥记起,自己在加沙做战地记者的时候,总想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报导巴以战况。然,看多了生生死死,却没有想象中变得麻木不仁。

他还曾担心,自己的主观意识会影响工作,但是前辈卓昱却告诉他:“如果你不把灵魂放进袍子里,是永远不会了解中东人的。”

真是这样的么?

房廷当时满腹狐疑。

自己亲历同样的痛苦,才能明白他人的痛苦。现在总算明白了……

这个时候才悟出这道理,是不是晚了点?

房廷苦笑了一记,不慎牵动了颈背的伤处,那是迦勒底人施予的鞭刑。

为了驱赶成千上万的俘虏即早赶至王都巴比伦,他们驱策众人就像对待牲畜一般!不少人就因为积劳与伤口化脓而死于途中……眼看着用快马疾驰也得花十天的路程,这么多步行者却仅仅用了一个月,便能望得见新月沃地!

恐怕再过几天,就会到巴比伦了吧。那里,还不知有多少的噩梦,等着他们去承受……

“哥哥。”

一个好听的童音唤道,召回了房廷的神思。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瘦小的女孩牵扯着自己的衣角,一对小鹿般的大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房廷认得,她是同苏锡要好的女童,名叫撒拉。

“哥哥……知道苏锡去哪里了么?撒拉找了他很久呢。”

听到这天真烂漫的声音,就仿佛有一根冰锥,狠狠地往自己的胸前一扎!要知道,自己曾亲眼目睹那个稚嫩的小生命,于耶路撒冷破城的夜晚,被战车……

语窒,房廷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摇摇头,轻轻抚上女童圆圆的小脑袋。

原本充满期待的小脸立刻就垮下来了。

唉……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继续忍受苦难。这就是战争带来的一切么?

“哥哥……苏锡他是不是还留在家里呢?撒拉也想回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耶路撒冷呢?”女孩嘟嚷着小嘴,泫然欲泣地继续问道。敢情她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再也回不了家的了。

念及此,房廷又是一阵心酸。但为了宽慰女孩,他决心撒一个小谎。

“很快……就回家。”

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耳濡目染,自己的希伯莱语说得还是那么蹩脚,不过看样子,女孩应该听懂了,她憔悴的面孔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呵!回耶路撒冷么?下辈子吧!”

语未落地,一声冰凉的男音便阴飕飕地打断了他。

和女孩一齐回头,发现是两、三个形貌猥琐的迦勒底士兵。房廷脸色陡变,本能地拽过女孩,刚想将她护至身后,其中一个迦勒底人率先捞过了她纤细的手臂!

“小鬼──给我们唱首歌吧,就唱你们犹太人的歌!”

他们这般要求着,以一副戏弄的口吻。

“不……不要!”女孩挣扎着,可她人小力薄,争执不过几个壮年男子。

房廷终于看不过去,“放开……她!”

他吃力地喊道,却招来了诸士兵的嘲笑:“就你这个德行,也要打抱不平么?”

“猪猡!你不过是个贱民啊!”

“去死吧──”

虽然他们说什么房廷听不懂,可猜也猜得到尽是些恶毒的咒骂!蹙紧眉头猛地站起身,脚下却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动,低头一看,原来是禁锢自己行动的铜制脚镣,都箍在脚踝上近一个月了,周遭的皮肤磨烂又长合,房廷几乎将它忘记。

当初尼布甲尼撒下令迁往巴比伦的所有男性囚徒,都要戴上这个行走,自己……亦不例外。

“瞧这个傻东西!”

看好戏的卒子们大笑,纷纷上前。有人率先将房廷推倒,接着另外几人便围上来拳脚相加,多人围攻让房廷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在地上把身体蜷成一团!

“不……不要打了!”撒拉哭叫道:“不要打他……求求你们!我给你们唱歌……求你们快点住手啊!”

听到女孩的呼喊,过了一会儿迦勒底人停止了踢打。

“唱啊!”一人冲着她恶狠狠地命令道。

撒拉抖瑟了一下,颤巍巍地张开了口,磕磕巴巴地唱道──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

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因为在那里,虏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

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

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

耶路撒冷呀,

要是我忘了你,

愿我的手枯萎,

再也不能弹琴!

要是我不记得你,不以耶路撒冷为我最大喜乐,

愿我的舌头僵硬,

再也不能唱歌!

伴着哽咽,音调悠悠响起。

最开始只有撒拉一人在唱,但是不久,这饱念思乡之情的歌声影响到了周遭的犹太人,他们纷纷拖着镣铐聚拢过来,遂变成一人轻哼,众人在和……

撒拉越唱越响亮,就连巡查的迦勒底士兵亦停驻了脚步,聆听这天籁般的歌喉。

房廷亦被女童的歌声震摄住了,很难想象一个小姑娘的歌声,居然能感染那么多人!当他回过神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皆是泪水涟涟。

看到诸人的表情,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这首歌,正是自己曾于二十一世纪一个犹太会堂里听到过的!

千年离散、百般受辱──它倾诉的,是遭尽屠杀掠夺的古老民族,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

渐渐地,湿气漫上了眼帘,房廷鼻中酸涩,努力吸气……这种时候,连自己都不禁想哭了……

虽然不是犹太人,可是房廷亦是有家归不得,遥远的二十一世纪,遥远的家国……如果能告诉他回到那里的方法,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惜,这终究只是妄想,如今就连自由都被剥夺、下一刻性命堪忧的自己,哪有什么资格再去谈“回家”呢?

不知何时,伴着女孩悠扬的歌声,又有犹太乐师奏起了箜篌,使气氛更加哀伤。自己快被哭声与叹息埋没了,那种窒息的感觉自耶路撒冷破城后,房廷几乎日日品尝……

“谁在唱歌?”

忽然,一记不协的声音划破了上空。

“给我闭嘴!”

这熟悉的邪佞声音,拉回了诸人的神思。

歌声与乐声,同时戛然而止。

房廷努力地从地上攀爬起身,发现一身战甲,满脸怒气的沙利薛正怒视着众人!

多日处在犹太人的集团中,房廷知道这个外表俊美的迦勒底战将,拥有与相貌全然不符的暴戾性情,他以斩杀为乐,热衷酷刑,是个残忍的男子!由于双手沾满鲜血,所以被称为“刽子手”……

而且,貌似他非常受巴比伦王的重用,当初燃烧锡安的圣殿,剜去西底家的眼目,都是由他施行的。

如今,他于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又想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房廷的目光一闪,忽然望见了站于沙利薛身后,身负黑色大围巾衣,一身轻薄装束的男子……醒目的琥珀眼!

是……尼布甲尼撒?

房廷胸口一窒,本能地想将自己的面目藏起来──可是太晚了!男人似乎已经察觉,眼色毫不避讳地直扫房廷的面庞!

然后……

他又笑了。

尼布甲尼撒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对一个小小的臣虏整日念念不忘。也许当时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舍,但是攻破耶路撒冷之后,接踵而来的事务却让他无暇顾及到那人的生死。

所以即便房廷如何倔强,如何与众不同,在经历了那一日的不悦,尼布甲尼撒就完全将他抛诸脑后了……

在耶路撒冷休顿的几日间,尼布甲尼撒首先下旨善待耶利米:据说这位先知以耶和华神命,在过去的十年间一直劝导西底家对巴比伦忠诚。

自己虽然只尊祟战神马度克,不过为了笼络人心,尼布甲尼撒还是特赦了此人,允他不必随大批犹太人前往巴比伦。之后,又封了基大利作省长,让他统领剩下的子民并给迦勒底人进贡。

迫不及待意欲巴结的基大利,在迦勒底军准备彻退之前,奉上了四位据说是犹太宗室贵胄中通达、俊美、聪明的四位少年,随自己入朝侍奉。

名为“侍奉”,其实不过是“人质”──为了防止犹太皇室反抗,这样的程序是必要的。尼布甲尼撒相当满意基大利有这般的觉悟,在自己都没有来得及想到之前,就率先做出了反应。

接着,就在袄抵新月沃地,眼看就要到达幼发拉底河上游的乌尔城时,忽然心血来潮的尼布甲尼撒,接见了那四位犹太少年。

那四位少年贵胄被送入自己营帐之后,禁卫队长拉撒尼报告他们的姓名与旧地的爵位: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

都是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呢。

尼布甲尼撒用犀利的眼光打量他的年轻降臣们。

几乎就是少不更事的孩子,见到自己还会不住地发抖,同十年前带回城的约雅斤一个德行,难道说,犹太的宗亲尽是这样无用的血脉?

视线流转到最后一个少年身上。他低着头,没有看自己。

尼布甲尼撒上前,抬起了他的下巴,意外地,竟是张熟悉的面庞。

“你叫、但以理?”发现少年居然大胆地冲着自己怒目而视,尼布甲尼撒眉头微蹙,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那个不知名的臣掳。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眼前这个“但以理”曾和“他”一道被自己释放过……

“是!”少年倔强地答道。虽然假装无所畏惧,但是声音还是透露了他胆怯的讯息。

“‘神之审判’么?有趣的名字。”

只可惜我不信你们的耶和华,所以她的“审判”对我毫无意义。尼布甲尼撒心道,挂起了唇角的微笑。

摒退了众少年,一个古怪的念头悄悄地进驻他的脑中。

被但以理唤起了那人的记忆……不知名的忤逆者,现在如何了呢?从耶路撒冷到幼发拉底河岸,漫漫长途,那看似羸弱的身体能挨得住么?

说不定,早已死在路中了吧……

念及此,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悔意,突然想去确认一下那人还有无性命。

“沙利薛!”尼布甲尼撒从休憩的软榻上跃将起身,唤来了心腹。

果然,他还是很顽强的。

以一犹太女童的歌声为契机,于千万人中发现他,尽管房廷和其它奴隶一般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可是尼布甲尼撒还是在第一时间,将他认了出来。

躲闪着自己的目光,又企图遮挡狼狈的身形,那副如遭洪水猛兽来袭的姿态,是在畏惧自己么?原本还以为,他和其它人不一样……不知为何,尼布甲尼撒觉得有点失望。

他拧紧了眉头,正欲离开,却不料自己的这个神情让身侧的沙利薛误会了。

“混帐!谁允许你们唱这样的歌!”

火爆脾气的臣下,误以为自己的不悦是由于女童的歌声。尼布甲尼撒还未来得及阻止,沙利薛便冲进人群,一巴掌将那女童打翻在地。

清脆的巴掌声,让四下立时寂静。

受到攻击的撒拉毫无反应地跌坐在地,抬起头时,嘴角悬着血丝。

“……不是你们……叫我唱的么?”

昂起了小小的头颅,撒拉忽然变得倔强起来,顶了沙利薛一句,立时让那俊美的男子变了脸色!

“贱丫头!你再给我说一次听听!”

“不是……我的错……”撒拉小声地抗拒,但还是被沙利薛听清了。

“小鬼……”沙利薛睁圆了眼睛,姣好的面容因这句话变得扭曲。“我要割了你的舌头!”

他要对撒拉做什么?房廷看着沙利薛拔出了佩剑,把剑尖抵在了撒拉的齿间,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一转剑尖,往上一挑!

顿时,撒拉发出凄厉的惨叫!

天啊!这到底是……

眼见着颓然倒下的撒拉,一侧的脸颊沿着嘴角已被利刃划开,殷红血液从伤处滴落!

尼甲沙利薛──割裂了撒拉的嘴!

嫌不够痛快似地,残酷的美男子还想继续他的虐行……

“够了。”一旁观看的尼布甲尼撒出言喝止。

“哼!”不甘心地轻哼一声,沙利薛这才收起了剑。

“撒拉?”惊魂未定,房廷赶紧抱过女孩想查看她的伤处,但见她眼泪汪汪,一侧的面颊血肉翻卷,狰狞地向房廷昭示沙利薛的暴行。从那里,甚至隐隐地露出了被血染成红色的小小齿列!

这般严重的伤势,即使回到现代进行容貌矫正,恐怕也恢复不了!况且是在医疗水准落后的古代,若是感染了伤口,连性命都可能断送!

真是……太过分了!

房廷恨恨地瞪向沙利薛,襟前却一紧。低下头,发现撒拉正扯着那里,割裂的小嘴一翕一张地嚅动:“哥哥……好痛……痛……”

眼泪混着血液,惨淡地顺着面颊滑下。

“撒拉不想……留在这里……撒拉想……回家……回家……”

膝盖上的女孩委屈地诉说着这嫩嫩的童稚言语,一时间,房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在见识了撒拉的血泪之后,房廷忽然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其它什么东西能比这更让人动容的了。

悲哀、愤懑──一个多月积攒下来的苦楚感受,忽然统统化作了一种仇恨,让他鼓起勇气冲着残忍的施虐者大吼出声!

忘记了身处古代、忘记了语言的鸿沟,头脑发胀的房廷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将那满溢的怒气冲着沙利薛释放出来,就枉为一个有良知的人!

所以,即便在沙利薛对着自己拔出刀剑,准备挥刀相向之际,他迈开了戴着镣铐的脚步,奋力用身体去冲撞眼前的凶徒!

接下来的结局可想而知。

房廷一人,身单力薄,又岂是一个武夫的对手?当下便被制服!

当面前再次掠过那张有着琥珀眼的男人时,他后脑一沉,整个人便陷入一片混沌……

迎接他的,是一个黑色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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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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