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月的尾梢,雪融的时节,富饶的美索不达米亚即将迎来两条河流的泛滥。
而在此时,正于卡帕多西亚激战的米底人和吕底亚人,共同见证了一桩百年难遇的天文异象。
正如泰利斯预言,希罗多德《历史》所描述那般——“日蚀”出现了!光明被影子渐渐吞噬,直到暗无天日,也不知道谁在人群中高喊一声“这是神明的愤怒啊”,双方军士皆惊恐万状,纷纷停止了争斗!虽然日蚀持续了不过两个小时,可迷信的阿斯提阿格斯还是被这毫无预警的异象震慑住了,他急忙鸣金收兵,并郑重其事地唤来巫师占卜。
“陛下,这是战神马度克的旨意,祂希望看到米底与吕底亚和平相处!”
原本争强好胜的米底王,因为眼前突如其来的意外丧失了斗志,而巫师的这番话更使其萌生了怯意。但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己方攻陷的土地,于是召集大臣们商议。
“陛下,如果您不想战斗,又要获得充分的利益,不如同吕底亚联成姻亲。”
“听说已故的克罗伊芳斯王尚有几位公主尚未婚配,您何不在王室子弟中选出一位合适的人选,迎娶她们其中的一个?”
“吕底亚人现在一定是巴不得赶快撤回萨底斯,到时候,您再请您的盟友尼布甲尼撒王出面调停,相信这样,他们便无法拒绝您的要求了。”
听到这样的建议,阿斯提阿格斯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问:“如果这方法行得通的话,我到底要派什么人去和吕底亚人联姻?”
诸臣商量了一会儿,这般回道:“陛下,难道您忘记了?您不是还有个优秀的外孙么?”
***
帕苏斯,安善。
日蚀过后的几天内,不光是卡帕多西亚,就连爱克巴坦那,还有整个波斯行省之中,各处皆是人心惶惶。
因为居鲁士的命令,房廷被特许进入议事的殿堂,诸臣商议的时候,居鲁士还吩咐他们使用房廷听得懂的赛姆语交谈。
可是,在一位朝臣慷慨激昂的陈词,提出举兵西进,趁着日蚀的风波未定,前去攻占米底首都的建议后,房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般谏言:“殿下,您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
四下立刻鸦雀无声。
虽说之前众人因为他的“预言”实现,都对其刮目相看,可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立场说出这种话来,怎么看都像是别有用心的。
“外国人,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就算是王子宠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分!”
静默不过一会儿,就有人恶声恶气地出言提醒他,“伯提沙撒”现在不再是风光的巴比伦使者,而是波斯的“虏臣”!他是无权干涉波斯的内政!又被数落了。
虽说自己目前身在安善,可是,这种尴尬的气氛仿佛又回到了巴比伦的朝会之上,房廷回想起当时人们注视自己的目光,多是怀疑而又忌惮的神情,突然觉得血液一阵凝固。
因为以往的逆来顺受,躲避在尼布甲尼撒的庇护之下,房廷总是会不知不觉被牵着鼻子走,他越是小心翼翼,想作为旁观者静静观看历史的轨迹运行,越是适得其反。如今果真被搅进历史的漩涡,难以自拔……
可光是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迎接自己的人已经离开了安善,事到如今,想要倚靠他人营救自己的念头化作了齑粉。
要重新回到狂王的身边,就不能继续浑浑噩噩。与日夜思念之人擦肩而过的经历,他可不想再体验一回。
一切只得靠自己。
“……就算殿下听不进我的话,我还是得说。”
“你——”座下的臣属们见他这般放肆,有正欲发作的,却被居鲁士阻断了。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此话一出,就算有人心存不满,也纷纷噤声。上位的少年眼看房廷昂起头,直直望向自己,不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表情同前几日还在自己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的男子,简直判若两人,认真的模样,自巴比伦的农祭结束之后,已是好久未曾得见。
“殿下急欲攻陷爱克巴坦那,是确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能够做到这一点么?”房廷问。
居鲁士回道:“我的亲兵加上安善王的旧部有逾万的士卒,再加上帕苏斯行省内贵族们的支持,共三万人,米底首都驻扎的军士却不过两万。”
“三万……”重复着居鲁士报出的那个数字,房廷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原来殿下是相信这三万人能在短期之内,完全听从您的调派么?”
“什么意思?”居鲁士支起下巴,饶有兴趣地反问。
“殿下笃信贵族们能在战时予以支持,可实际上,我想您未必能劝服他们动用一兵一卒。”
“胡说!”座下有人听他这么说,嗤之以鼻,“难道你不知道各族的家长们,都已经发誓效忠王子了么!”
居鲁士挥挥手教属下住口,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房廷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如果没有第一个人愿意跟随您,那其它人也会跟着摇摆不定……您不相信的话,可以去试探一下族长们。”
“就算是这样,也总会有诚心光复波斯荣耀的人愿意追随我。更何况,我现在拥有的,是足以动摇一个王朝的军权。”
居鲁士淡淡地说,那种不像是同人争辩的口吻让房廷很不舒服。而且明知他此时正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诱导自己说出那些僭越历史的话来,可自己还是不得不说。
这般房廷忽然站直了身子,朝着内室的一角走去。
房廷的动作突兀,引得众人侧目,直到他摘下挂在墙上的“洛勒斯坦”铠甲边的箭筒,这番异动惹得骚动四起。
“你要做什么?!”
诸臣们大声质问,甚至还有人夸张地拔出了佩刀。房廷没有理会,径自从箭筒里取出了一枝箭。
“请殿下折断这枝箭。”
听他这么说,人人皆是一头雾水,无人明白房廷的此举为何。而居鲁士不动声色,取过那枝箭,一手握着箭镞的部分,一手攥着箭羽,依言用力一折。
“啪!”箭杆应声而断了。
接着,房廷又给居鲁士几枝箭,教他如方才那样把箭折断。少年按照他的意思做了,然后房廷把箭筒里剩下的所有箭枝拢在一道,一齐递予他。
“现在,请殿下一口气折断它们吧。”
居鲁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箭,愣了一下,并没有动作。
“我做不到,”他一边说着,蓝眸流转着把视线凝聚到房廷的面上,“大人到底想藉此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殿下少年英雄,就像一枝锋芒毕露的箭。可若只有您一人的话,是很容易折断的。
“殿下年纪尚轻,要举大事不急于一时。目前您的军事实力单薄,要执掌波斯行省内的军权就得与贵族们合作,成为一束折不断的箭,如果做不到这点,您要复兴波斯的希望,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言毕,诸臣之中越发骚动,可是忽然而至的一通掌声,使得众人安静下来,大家望向掌声的源头,发觉鼓掌的正是居鲁士本人。
“大人睿智,我果然没有看错您。”居鲁士把箭搁在几上,这般赞许道。
底下立时应和一片。
居鲁士走到跟前执起房廷的手,冲着他微微一笑。
努力缩了缩手,却挣不开少年的钳制,房廷蹙了蹙眉,看着居鲁士的笑脸,心中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
和吕底亚停战后,又过了几日。
米底王的使者快马加鞭赶到安善,请居鲁士速速去到卡帕多西亚。
诸臣自然是极力阻挠,居鲁士未置一词,良久,他唤房廷近前,问:“卡帕多西亚这一行吉凶未卜,大人,您怎么看?”
“殿下是识时务的俊杰,去不去,您应该知道怎样决断。”
房廷这般不愠不火的回答,惹得居鲁士挑了挑眉,道:“恭维就不必了。大人有没有听说,外公大张旗鼓地将尼布甲尼撒王也邀去了那里?”
在这里突然提到“他”,绝对是故意的!居鲁士的语气平淡,可在房廷听来却多了一道嘲弄的意味。
始终无法抵御那相思之苦,所以乍一听狂王之名,房廷便不由自主地心旌摇曳起来。
浑身微颤,欲言又止,就连起初酝酿好的应对之词,也统统被思绪搅得混乱!见到他踟蹰的模样,上位的少年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房廷却忽然冲着他道:“殿下,请您务必尽快前往卡帕多西亚!”
居鲁士还来不及应对,臣属们又纷纷谏言。
“胡说什么!那种地方,米底王一定是设计了陷阱再让殿下跳进去,你是要殿下送死么?”
“殿下,请您慎行!不要听伯提沙撒的片面之词!”
“殿下……”
居鲁士没有吱声,众人反对的声音则越来越大,就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房廷屈下了膝盖,朝着他施行跪拜大礼,“请您……也带我一同去。”
相识以来,房廷还没有在自己面前做出这么卑微的姿态,居鲁士愣了一下,连忙站立欲搀扶他起身,房廷却执拗地推开他探过来的手掌,道:“这次,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见状,居鲁士的态度冷淡下来,他把头扭向一边,不看房廷惊惶的表情,道:“卡帕多西亚危险重重,我为什么要去?就算真的涉险过去,我又凭什么带上你呢?”
言语间,就连称谓也发生了改变。房廷听出了其中的不悦,也明白要居鲁士放过自己断然不容易,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努力尝试。
“阿斯提阿格斯王只是为了试探您的‘忠诚’,才会召唤您去前方,如果您不去的话,只会引起他的猜忌。”
居鲁士回过头来,又听房廷接道:“而且因为日蚀的关系,吕底亚和米底已经停战了,这种时候唤您过去,我想只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
“……就是‘联姻’。”
廷会最后是以居鲁士的沉默告终的。
群臣散去,去留安善的问题仍旧未决断。
一想到自己那般恳求还是没有结果,房廷有点心灰意懒地,由着侍卫们押回软禁的居所。
自从那次出逃后,居鲁士已经不再准许他同迦勒底的使者们往来,而每每在人前打听沙利薛的处境时,都会遭到白眼。
“你还有闲情逸致顾及别人的安危么?”
作为“人质”,房廷的身分的确尴尬,可是他总惦记着沙利薛毕竟是为了自己才会受到牵连,所以才会如此关心。
偏偏居鲁士不应允自己与其相见,心中郁郁,再加上与尼布甲尼撒的离开,打击实在是不小。短短几日,整个人都显憔悴起来。
回到内庭,又是空旷旷的宫室。房廷赤脚走在柔软的绣制地毯上,听得过长的衣摆在上面拖曳,发出窸窣响动。想挨到格子窗边看看中庭的风光,幕帷却因为天寒的关系被全部拉了下来。
昏暗一片,只有微薄的烛火在眼前轻轻跳跃,满室洋溢着焚香的气味。
一阵惆怅过后,房廷忽然感念起在巴比伦的情境。
他也曾在朝圣者之家度过这样一段被拘禁的日子,回想起来,现在的待遇真是要比当初强多了。
只不过,虽没有了肉体上的摧折,精神上的压力却依旧令他苦不堪言。
等待以及忍耐——究竟还要承受多久?最后能不能回到巴比伦?完全不知道……
因为即便房廷博古通今,也无法知晓那心机深沉的少年,到底会如何左右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就这样被不安定的感觉支配着紊乱的心绪,他在几近崩溃的边缘处徘徊着,恍惚中,沉沉睡意来袭。
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房廷困倦地合上双目。一闭眼,意识也跟着淡薄。
就在这恍惚时刻,房廷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轻轻托起,然后被置于一处柔软的境地。系紧衣物的带子被松开了,什么东西潜了进来,抚弄个不停。蹭到敏感的部位又止步不前,就好像故意一般……
房廷抖瑟了一记,半梦半醒间,隐隐记得自己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那被肆意抚摸的触感并非不舒服,可就是心存抗拒。他本能地抬起胳膊推了推——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柔韧、弹性、拥有人类体温的肌肤。
什么人?!蓦地睁眼!房廷猛然发觉昏暗中上身覆着一人,而自己的腰带已经被解开,围巾衣卷到颈下,裙裾则被撩得高高,是那人正不依不挠地探索着他的身体。
“不……”抗拒地出声,却不知为何显得有气无力。
对方听闻,轻笑了一记,是房廷所熟悉的声音。
“王子……殿下?”房廷断续地问道。
来人遂在耳边施与一个浅吻作为响应,可并没要有停止动作的意思。
房廷心惊,他虽然知道居鲁士对自己心怀妄念,可鲜有这么直截了当的轻薄!而且,现在又不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再度出言拒绝,房廷一边费力地推开少年贴上来的胸膛,怎奈失去力道的格挡倒像是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室内弥漫的尽是暧昧的气味——眼前黯淡的烛火在摇曳,焚香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越发浓郁。
浑身越来越烫了,越是挣扎,意识便越不清晰。
然后……膝盖被分开了,居鲁士正欲欺身上来时,唤了一声“房廷”——那两个单音有如醍醐灌顶,使得他剧颤着惊醒过来!回魂,房廷不由得细想,狠狠地咬向施暴的少年肩膀,对方呜咽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一松,他立刻蜷成一团,死命地抓紧自己身上尚存的遮物。
“请您……不要……这样……”气息未平,喘息着说。
这番情状又变成像日蚀之前的那次。无奈之下,居鲁士伸手去抚房廷的背脊,谁知才刚一碰到,他就忌惮地躲开了。
居鲁士死心般长叹,接着喃喃了一句,可是因为声音太小,房廷并没有听清。
静默了一阵,居鲁士起身,亲自点了几盏灯,转过身,看到房廷面色酡红,衣衫凌乱的模样,挪开了视线。
“对不起……我只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房廷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埃兰词,却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拢了拢前襟被扯开的部分,他低着头不敢看居鲁士的面孔,拳头攥着,紧张得好像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代替你心中的那人么?”居鲁士明知故问了一句。
房廷愣了愣,然后正首,点头。
“可就这样把你白白地送还他的身边……我一点都不甘心。”
居鲁士悠悠地说,侧着的俊脸看上去多少有点寂寞。这教房廷不由得生出一抹恻隐之心。
“殿下……”轻呼了一声,少年的蓝眼睛便追随过来,湿湿润润,看得房廷胸口一窒。
居鲁士怀揣经天纬地的雄心,他少年老成,睿智通达,但纵观其成长经历,实数不易。不过就算这样,此时于房廷眼中,仍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踌躇了一番,他还是拉开了半步,重重地稽首下去——“为了您的将来,请让我回到巴比伦吧。”
迟迟地,居鲁士没有应答。
房廷低着头,看不到居鲁士此时的表情,但是忽然凝结的气氛却让他仿佛置身于严寒之中。
“留在我身边,难道真是那么讨厌的一件事吗?”
居鲁士质问着已经不知问过多少遍的问题,此话一出,就算房廷也听得出他言语中的动摇。
机会仅此一次,他也顾及不了许多,酝酿已久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殿下,如果您能放我回去的话……”
要说的话,不消半刻就全部说完了。
可是居鲁士没有立刻答应或者不答应,房廷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好像那半晌的沉默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尴尬的对峙持续了一会儿,肩膀上忽然一沉,房廷惊慌地昂起头,发现正是居鲁士扶着那里。
“我想说,有的时候……您还真是残酷。”
上方俊美的面孔,勾着唇角,苦笑着说,看得房廷心中一悸,正担心他接下来又有什么惊人之举,居鲁士这回却径自松开他,“霍”地站了起来。
“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卡帕多西亚吧。”
***
十日后。
居鲁士一行日夜兼程,赶到了卡帕多西亚腹地。
在哈利斯河畔他依照诺言,将房廷、沙利薛以及一路相携的随侍们送过河。临别之际,居鲁士解下了自己的佩刃,递与房廷。
“这是芒达妮公主送的匕首,我带在身边已经多年了……请大人收下它。”
房廷看了一眼那镶着绿松石和虎眼的月牙型刀鞘,做得相当精致,想想也是价值不菲,更何况它还是居鲁士生母的赠物,应该拥有一些超越本身的特别含意吧。
“殿下,我不能收。”
“此次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大人难道不肯领这情么?”
“可是……”
房廷一时语滞,侧头看到身边的沙利薛此时已经瞠目相对了,不觉苦笑了一下,正要再度拒绝,少年却不由分说,直接把匕首塞进了他的怀中。
根本就来不及容他反应过来,居鲁士快速跃上马匹,甩动缰绳,波斯方面的随从纷纷追随着他朝河边奔去。
三月时节,春寒料峭。
伫立河边,冷风吹得房廷双颊犯疼,直到所有波斯人踩着布袋浮桥全部渡到河对岸,他攥着手中的匕首,久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一刻,放了下来。
依迪丝这个时候也应该在去到巴比伦的途中吧,但愿她没有忘记自己临行前交代的话……
默默地想着都出了神,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背后的骚动,直到沙利薛低低地唤了一声“陛下”,房廷心头一颤,正要回首,身子却从后面被人使劲搂住了!高大的影子从上方盖过了他的。两人背腹紧紧相系,隔着那里,仿佛连心脏的律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良久,狂王俯身下来,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把头深深埋进房廷的颈窝。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久别重逢,霸道的话,宛如爱语般从他的唇间倾泻。
房廷张了张嘴,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然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