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瞳！快点给我出来！阿威都等你一刻钟了！再不出来，我就把你那些破画全部烧掉！」
暴躁的女音从那不怎么厚实的房门外传来，痛苦的揉了揉太阳穴，陈瞳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老妈不耐烦的表情，和一张挂着灿烂微笑的年轻俊脸。
「我早说了不想去。」
「不去也得去！你打算一个暑假都闷在房里搞那些破玩意！已经是念大学的人了，居然从来没打工挣过一分钱，你看看阿威，上大学后就没向他爸妈要过生活费，你好意思么你！」
「我说了我是不喜欢嘛。」陈瞳不服气的嘀咕。
「不喜欢那又怎么样？这世上不喜欢的事情多了。我和你爸又不能养你一辈子，你总得学会自食其力。」
「OK──我去总行了吧？」为免耳朵继续受罪，陈瞳心不甘情不愿的踏上了打工之旅。有气没处撤的他，只能冲着洛威吼：「还不走！」
如果说生命中必然存在一个既爱又恨的人，那么对陈瞳来说，此人当然就是洛威。
换一种说法，这就是传说中斩也斩不断、理也理不清的无敌超级大孽缘。
从三岁的洛威送给四岁的陈瞳一支棒棒糖，然后在他颊上偷香一口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他们此后十几年的牵扯不清。
任何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把他俩当作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谁教这两人一直保持着隔壁邻居兼同学的关系，每天一起上下学做作业就不说了，连吃顿晚饭也经常是今天你搭伙来我家、明天去你家。
原本大一岁的陈瞳，小二那年因为肝炎休学一年，然后就从洛威的学长变成了同学。这之后，直到高中毕业，他们神奇的一直被分在一个班，十多年下来居然没有一次分班或者升学考试能拆散他们。
按说以这等天时、地利、人和，两人铁定是死党了，可事实上没这么简单。
陈瞳和洛威的性格、爱好、处世可说是完完全全的世界两极。洛威喜动，陈瞳好静；洛威的生命在于体育运动和电子游戏，陈瞳只对冷僻的版画情有独钟；洛威的朋友漫天遍野，陈瞳永远保持三两知己的状态。
陈瞳无数次的感叹，若非从小种下的孽缘，或许他们即便相识，也不会有深交。但假设只是假设而已，如今他们已熟得连初精体验、收到的情书等大大小小的秘密都互相交底。陈瞳永远记得被洛威拉去游泳而溺水的恐怖体验，也忘不了洛威为发烧的他冒着暴雨出去买药回来后自己却病倒的感动。
不过他们之间的差异，在进入同一所大学后终于明显起来。不同院系的课程安排相差很大，他们不再像中学时同出同进了。
鉴于每星期只有一个下午有课的轻松课表，洛威升学没多久就找了家餐厅打工兼职。陈瞳曾应邀去喝过一次下午茶。结果他被夹在一堆女生中非常不自在。洛威不是在忙生意就是被缠得脱不开身，根本顾不上招呼他，自觉没趣的陈瞳此后再也没去过。
「大家好，我叫陈瞳，和洛威一样升大二。今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直到八月底。」陈瞳的情绪一向藏得很深，丝毫没有新人该有的紧张，他一脸平静以念课本的声调做完了自我介绍。
李听了微微一笑，走上前拍了拍陈瞳肩膀，「很好。」随即转身面对所有员工，「事情就是这样了，小朵放暑假回了老家，这段时间就由陈瞳暂代他的位置，大家好好相处。这几天洛威你先带一下小瞳吧。小瞳你要是有问题，可以问任何人，直接找我也行。」
陈瞳立刻举起了右手，「我现在就有一个问题。」
「你说。」
「可以麻烦别称呼我『小瞳』吗？」
「那么叫『瞳瞳』？」
「……还是『小瞳』吧。」
李满意的微笑说，「好，很高兴我们有了第一次沟通。」
「桌子的序号是按区域划分的，左边靠窗那一列以1开头，所以从那头开始就是11、12、13……直到18。19、20是空掉没有的。中间这一片，就是2开头……吧台的高脚椅就计为从l到10，撞球桌附近的小桌子是90。有些时候客人要求分单，就是各买各的单，这种情况记帐就要求精确到位号。位号的话是按顺时针方向，1、2、3、4排下来，如果是几张桌子拚起来的也一样，反正从1号位开始一直数下去。l号位是最靠东南向的那个位置，如果1号位没坐人，那就暂时跳过这个数字，因为有时空位之后还会有人来。分单的客人需要多留心，如果加点东西时是一个人点的单，一定要问清是继续分单还是记他一人帐上。嗯，剩下的就是要把酒单和菜单都背熟，包括英文喔。」
「什么？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记得住？」
「又不是要你马上记住，今天下班我会给你一张清单回去背。」洛威端起前辈的架子，教训道：「这可是一名合格服务生的基本要求，你别以为这份工作很简单。」
居然轮到他来教训自己，陈瞳狐疑的打量着眼前这从未完整背诵过一篇英文课文的家伙。
看出他的不信任，洛威一挑眉，轻笑了起来：「你随便挑几个考我好了，不管是英文名称还是价格，包括鸡尾酒成分都可以。」
陈瞳怀疑的心理立刻被打败，对洛威十几年来的了解告诉他，这家伙没点底子，是绝对不可能放大话的。
「算了……我会背的……」
「好，那现在我来教你怎么上菜和收拾桌面吧。看好，要用右手从托盘底部中心单手托起，上身要保持挺直，不论手上东西有多重，都要保持平常行走的轻松姿态。我来示范给你看一下。」
整整一打小瓶啤酒摆放在大托盘上，洛威轻松的单手抄起，潇洒的从吧台转悠到厨房再转悠回来。陈瞳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在洛威的招呼下，亲自上前尝试，刚试着托起了一点，立刻宣布放弃。
洛威一脸的得意洋洋，「现在知道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简单的了吧？」
陈瞳木着张脸，内心已在抽泣。
老妈啊，你究竟把儿子推入了什么样的地狱！呜呜呜，还我幸福的暑假来！
***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就我们两个。」
「小姐这边请，窗边的位置可以吗？」
「可以可以。」女孩子们大力的点了点头，还没坐下就急着开始打听：「你是不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大大的黑润眼瞳和略翘的眼角，长及后颈的柔软乌发村着纤秀白皙的面孔，还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理性克敛的笑容，没有哪一个顾客会忽视这位新鲜帅哥。
陈瞳弯了弯唇角，礼貌的回答：「是的，我刚来不到一个星期。希望我的服务还能让两位小姐满意。请稍等。」
一转身。身后立刻响起兴奋的讨论声。陈瞳心中苦笑，想不到他也有成为花痴对象的一天。
洛威介绍他来暑期打工的Joker，是家混合了餐厅和酒吧的餐饮店，午前开始营业，直到半夜两点。用餐时间以外，Joker是咖啡屋，也可以是茶座，再或者是酒吧。由于舒适的环境，以及令人心情愉悦的周到服务，在小圈子里很有名气。一众长相悦目的男服务生，已经留住了相当规模的女性常客。
陈瞳和洛威一样当早班，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六点半。虽然店里包餐，不过陈瞳通常在家里吃饱了来上班，下午店里提供点心，然后下班回家了再吃晚饭。
在当班的期间，除了两顿正餐的时间比较忙碌外，下午茶也是个生意的小高峰。因为暑期没有下课时间的限制，下午茶的客人在时间上分散开了。
老板顺势推出从午后两点开始的「午后的休闲茶会」促销活动，既有美味优惠的午茶点心，又有英俊养眼的帅哥美男。刚开始的时候，天天下午爆满。陈瞳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是老板促销计画中的一枚棋子。
「听说你叫小瞳？」女孩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画着有点诡异感觉的金色眼妆。
被堵在洗手间门口的陈瞳，沉着头回答：「是啊。」微笑的同时，在心中把那个泄漏了他名字的长舌夫诅咒了九九八十一遍。
「你有女朋友吗？」
「呃？」这算什么啊……陈瞳被对方的大胆震慑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有吗？」继续不依不饶的追问。
「……目前没有。」
「那有喜欢的人吗？」
「……也没有。」
「啊，太好了！我很喜欢你的长相，我们试着交往一下如何？」
「对、对不起……我暂时没有想和人交往的计画……」
「没关系啊，我们可以先相处看看，说不定我们正巧很合得来，那就能一直交往下去了。」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这种想法。」
「哎呀，尝试一下交往。对你来说又没什么损失，不合适的话可以随时分手嘛。再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真是让人无力消受的艳福啊……陈瞳被对方的死缠烂打搞得头痛不已，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阵仗，根本没有妥善处理的经验。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我想小瞳的意思很明确了，他一点都不想和你交往。」
略带些沙哑的磁性嗓音响起，陈瞳松了口气，救星来了。
洛威一手环上陈瞳的腰，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勾起一侧唇角摆出了招牌笑容。
这家伙在干嘛？陈瞳有些恼火的想，但又不方便当着他人拍开腰上那只不规矩的手掌，只得僵着身子配合。
金色眼妆少女脑中「轰轰」的呜响，看着眼前帅哥配俊男的画面口干舌燥，早忘了自己告白的初衷。洛戚继续用电服加笑容杀伤对方，「真的很抱歉小姐，我家小瞳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说着他情意绵绵的看了眼陈瞳，深情的确认：「对吧？瞳。」
陈瞳有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眼角略略上提，眼神永远清澈湿润，在瞪大眼的时候，还能看见眼白部分泛着隐隐的微蓝。
现在，这双漂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与相距二十公分的另一双深邃眼眸对视。陈瞳有那么一瞬间呼吸困难，下意识的回答道：「对……」
「如、如果是他的话，那么我就没有意见了！」作风豪放的少女，好像初恋般结结巴巴的害羞起来。
呃？直到金色眼妆的告白者一脸「赚到了」的表情离开后，陈瞳才明白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忍住抱头尖叫的冲动，他磨牙发狠道──「死洛威！纳命来！！」
***
「哼！滚开点！」厌恶地将跟屁虫自身边挥开，陈瞳郁郁的低头猛冲。
「别这样嘛！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的贞操，才不得已而为之。」
洛威实在委屈，在Joker开这种玩笑实在太正常了，这是他们常用的摆脱纠缠的妙招之一，成功率近乎百分之百。要不是看在陈瞳的份上，他才不愿意牺牲色相呢。
哪知这家伙竟然不领情，下班后一声不吭就往外冲。拿张冰脸对他，哼！
死小子你就低头冲好了，前面电线杆撞上去了活该！洛威幸灾乐祸地眼看陈瞳直直奔向前方电线杆，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没有出言提醒。
就在距离水泥杆子还差十公分的地方，陈瞳猛煞住了脚步，洛威在他身后一脸惋惜。
陈瞳自口袋掏出了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按下了通话键。
「嗯，是我……是……在什么时间……下午的话不太方便！我大概不能来了。嗯……嗯……是啊……喔，我在打工，整个暑假都要打工，只有星期二休息……是在餐厅当工读生……没问题啊，我当然很欢迎。好，呵呵……好的、好的……那就这样吧。……你要来的话先跟我说一声。嗯，再见！」收了电话，陈瞳的心情好转了些许，带上了隐隐微笑。
反而是一旁的洛威，有些闷闷不乐。切……什么破电话，讲这么高兴。刚才对我还那么凶，讲起电话来却笑那么恶心，不爽！
「喂！你爸妈今天去旅游了吧，我妈让我带话，让你晚上去我家吃饭。我话带到了噢。」
「不去。」
「啊？」
「看着你这张脸，就没胃口！」
说完洛威沿一条岔道走去，甩也不甩还留在原地的陈瞳。
望着离去的背影，陈瞳忿忿地想──饿死你活该！
回身起步──咚！
蹲地抱着撞上电线杆的脑袋，隔了大半天，陈瞳才从眼冒金心中回过神。
***
「小懒猪──快点起床喽！起──床──上班要迟到了！」
尚在睡梦中的陈瞳，本能的转身面向墙壁，顺势抓起薄毯蒙住了脑袋。
洛威毫不留情的一把掀掉了他心爱的毯子，揪起他耳朵大吼：「起──床！」
「呜哇！」陈瞳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揉着被震得耳膜发疼的左耳，他恼怒的瞪视眼前一脸痞痞笑容的混蛋：「你叫屁啊！」
「啧啧！」不赞同的轻摇右食指，洛威的笑容愈发欠扁：「真该组织你的爱慕者们来集体参观。什么是『梦幻般的贵公子』大发起床气的样子，那种幻灭的感觉一定很刺激。」
「滚！」粗暴的将人挥远，打开衣柜翻出一件水蓝色T恤，配了条裤脚翻折了几卷还是拖过脚跟的磨旧牛仔裤。他和洛威之间向来没秘密可言，所以毫不在意的当着他的面脱衣、换衣。
「你还真是晒不黑，照说和我每天在外面的时间一样多。靠，我一到夏天黑了三层不止，你居然还白得晃眼，真像个娘们。」
砰──
「哎哟！别打了、别打了！哇！你居然下狠手！开玩笑都不懂吗？喂！怎么还打？」
洛威连滚带爬的从陈瞳屋中跌出，抱着脑袋躲到陈家女王身后避难。
「陈瞳你在干嘛！」
一声暴喝，制止了单方面的暴行。
「小威好心来喊你起床去上班，你这是什么态度！」
面对母亲大人立刻只剩三分底气的陈瞳，闷闷的抗议；「是他先来惹我的。」
「胡说！当着我面还敢说瞎话，哪次不是你先动手？你还有脸倒打一耙！真是出息了！」
那是因为每次也都是他先来惹我的啊！陈瞳的愤怒吼声只敢发泄在心里。安抚母亲怒气的唯一出路，就是乖乖低头认错。
但他真的忍得很痛苦啊──尤其看到洛威探出头来得意地冲他笑。
洗漱完毕，佩戴好了隐形眼睛，最后将一头乱发压服帖了，恢复帅哥形象的陈瞳坐到餐桌边。他眨眨眼，对着在喝香喷喷豆浆的洛威看。
「看什么？没见过美男？」
「有人昨天说看见我就没胃口了。」
「没错，不过一看见阿姨精心准备的早餐，我的胃口又飞回来了。」
「你的胃口还真是来去自如啊，哈、哈！」
「哈、哈！就是！就是！」
正巧陈家女王走过来，听见他们互相「笑」闹的声音，满意的点点头：「我就说嘛，你们两个从小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不记仇的性子我最喜欢了！」
几乎同时发出的「噗哧」两声，陈瞳和洛威口中的豆浆全部贡献给了桌面。
「咳咳……」
「咳咳……」
拜托──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啊！照顾下进餐中的当事人的食欲好不好！
不过陈瞳老妈有一点的确说对了，这两个小子从小一起长大，早习惯了吵完和好、好完再吵，不记隔夜仇。虽说没人比对方更了解自己，但天生的性格因素，注定他们一路成长中摩擦不断。
尤其是洛威，向来是一回头就忘了「仇」，乐呵呵又跑来找陈瞳。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哪怕隔晚吵得拆了天，第二天自动归零。
换上黑衫黑裤，在腰际绑好酒红色长围裙。在面对客人前，先走到镜子正前方，嘴角上挑，摆出最真诚迷人的微笑──这是李对服务生上工前的唯一要求。
「你的腰线真好看。」
陈瞳回头，看见梁由善意羡慕的微笑，于是他也笑了笑。
「一般吧。」
「是真的很好看，你平时做什么运动吗？」
「没有，我最讨厌运动了，有时间情愿拿来睡觉。」
梁由有些吃惊，「你和洛威那么亲热，我还以为你也会爱好运动。」
「不是啦……我和他正巧从小就是邻居兼同学，所以才会这么熟。我们的性格和爱好其实差蛮多的。」
「这么一说也是喔，你们俩给人的印象的确反差很大。一开始我还好奇，你们是怎么交上朋友的。」梁由说着又笑了，「不过就很受欢迎这点来说，你们很像。」
「啊……是这里的客人们太热情了。」陈瞳不由苦笑，实在是热情得让人无福消受。
「在你来之前，最受欢迎的是洛威。现在你为他分担了不少压力，嘿嘿！」
「哦？追他的人很多？」从小学起，他和洛威就经常交换收到的情书，却从没听洛威提起在Joker受到追捧的事。他不太相信，洛威会瞒着他，而不是来向他炫耀。
既然陈瞳打听，梁由就不客气的讲起了洛威劝架被爱慕者踢到小弟弟的糗事。
「哇哈哈哈，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难怪他没脸告诉我！」陈瞳听得巨爽一把。
「那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样？老板禁止那两位肇事者再进Joker了，从此没人敢再在店内动手。」
「想不到他这么受欢迎……」在学校从没见过这等壮观的阵仗，陈瞳突然心念一动，又问道：「那他交过几个女友？我问他，他都不肯说。」
「这倒没听说过。」
「是因为老板反对服务生和顾客发展？」
「这肯定不是，我们老板早就公开说过，恋爱是人生需要被捍卫的权利之首，只要是真心的两情相悦，即便是和顾客产生感情也是个人的事，他决不干涉。我们老板还特意强调──他指的客人，男女不拘。」
「唔……真强。」
「呵呵，是吧？」梁由一脸的自豪，「我们老板强悍的地方多着呢，你越了解他，就会越发崇拜他。」
「嗯……我开始有这种预感了。」
「呵呵，以后再聊，差不多该去开门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