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六月的阳光,妖艳如情花。

站在公寓楼大门口,抬头看了看天空,李桓强从胸袋掏出墨镜戴上。

突然出现的休假,就像是面额一百万的钞票,有心想花掉,却无从下手。

他习惯了长时间工作的生活和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早就不记得上次休息是在什么时候。于是,当这一次的工作超乎顺利的提前完成后,他反而无所适从。平时总响个不停的手机,此刻安静得让他失望。

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五年。远离家乡与求学的那座城市,在这里,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从刚来时的一无所有,他有了响亮的业界名声,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节节攀升的存款,有了安居的房产,他握着这些证明自身能力与地位的东西──却唯独没有梦想。

年复一年,就这么下去了。忘了曾经的刻骨铭心,忘了虔诚许下过的愿望,直到不再想起那名为「渴望」的感觉。

站在步行街的人潮中,有种茫然不知前路的错觉。人流中,李桓强停下脚步,看向右方格外明亮的那家店铺:「水晶依恋」。虽然店名中带了「水晶」,但实际上这家店经营的是艺术玻璃器皿。在充沛的自然光线下,橱窗中的陈列品营造出璀璨夺目的效果。

仿佛灵魂受到吸引,李桓强推门而入。

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展示架上,陈列着造型独特优美的玻璃制品,花瓶、酒皿、相框架,以及等等纯装饰品。

灯光下,玻璃棱镜形成闪亮的视觉效果,与冷冰冰的触感相得益彰。

从以前,他就对晶莹剔透的水晶玻璃,尤其是手工制的玻璃品情有独钟。视线被一樽花朵形状的烟缸吸引了,像一朵半开的花朵,层叠的花瓣巧妙的形成烟缸壁与底盘。花瓣与花瓣间交错的隙缝,恰好形成支放香烟的凹槽。

李桓强这辈子就吸过三次烟,平时身上连打火机都不带。烟缸对他来说,毫无使用价值。不过,像这么美丽剔透的烟缸,就算有人买了回去,想必也舍不得往里扔烟屁股吧。

看中了什么东西就不要犹豫,要在第一时间占为己有──这是多年教训得出的经验。所以在第一眼被吸引的时候,他已决定要买下。

向店员询问了一些关于产地、品质之类的问题,然后他就询问起了能否刷卡的问题。

「先生眼光真好,这款一共进了三个,昨天刚到货就卖了一个。除了您手上这个,就只剩架上的样品了。我们卖的都是限量版,卖断就再也没有了喔。」

在交给店员包装前,李桓强再度爱不释手的把玩了一番,正在这时,传来令他意外的招呼声。

「李桓强?李桓强!真的是你!」

安媛无法置信的大步走到他面前,眨了半天眼才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安媛?」

「嗨!三年不见,就不认识老同学啦?」安媛爽朗的笑了起来,「你怎么一毕业就闹失踪?大家想找你,结果没人联系得上你。后来听说你发展得不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来来,快给我留下电话、邮箱、MSN。」

「好好,还有指纹、DNA样本都留给你。」

「好啊!你要是再玩失踪,我可要去警局和无名男尸做比对喔!」

李桓强苦笑起来:「保证不会了,毕业的时候心情特别差,谁都不想见。我想静一静,所以就跑来了这里。等后来习惯了孤家寡人,工作实在太忙,也就没顾上和你们联系了,说说你吧,怎么会在这里,来工作的?」

「不是啦,我拿了年假,来看我大堂姐。她去年结婚时,我走不开,喜酒都没来喝,这次算是补个礼,顺便见见堂姐夫。对了,我们小乔下个月要结婚了喔。」

听到乔梓露的婚讯,李桓强心头猛然一抽──虽然在看到安媛的那一刻,就提醒自己做好准备听到那两人的消息,但在这一瞬间还是差点撑不住笑容,他勉强的笑着说:「那真是要恭喜他们了,这么多年总算修成正果。」

安嫒诧异的看着他,想了想,差点惊叫起来。她抖着声调,说:「你、你还不知道那件事?我还以为你和韩洲那么铁,肯定已经知道了!」

心头闪过奇怪的预感,李桓强追问:「出了什么事?」

他的心头燃起隐隐的希望──听她的口气难道说他们分手了?

「是……出了点事……」安嫒咬咬牙,「你听了别太难过──」

「什么!他出事了!」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霎时李桓强仿如置身冰窟。

「是……已经一年了,韩洲出了车祸,还好救了回来。」

冻结的心脏,在听到那人平安后,重新开始跳动。

安媛继续说下去:「但是,他腰部以下瘫痪,说是治不好了。小乔虽然不舍得,但她家里的压力太大。所以半年前,他们几乎是被逼着分了手。后来小乔家里人,给她介绍了……」

什么……瘫痪?

安嫒的嘴皮翻动着,还在说着些什么,但李桓强一个字也听不见。

手腕软软的垂下,指头无力的松开,任心爱的烟缸滑落──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得到了生命──如花般绽放。

***

一口气连买了两个烟缸的李桓强,懒洋洋的陷在沙发里。

现在,最后一个水晶花朵烟缸,静静的端放于前方的花梨木架上。

幸好今天他失手的错误,多花点钱就可以弥补。

但是,人生的错误,有多少机会可以弥补?

走上前,伸手抚上水晶花朵,冰冷脆弱、安静固执就好像那人每一次的抬眸微笑。

***

「喂──秦总吗?我小李,好久没联系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开门见山的说吧,公司我想卖了,你要是还有兴趣的话,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谈。」

「爸,是我。我想过了,还是给你们在老家先买套房子,离姐姐他们家近点。公司的事这段时间有些难说,我说不定会去其它地方发展,你和妈过来了也没意思。再说小骏快上学了,你们要是不在,姐姐姐夫又要工作又要接送照顾小骏,实在太辛苦了。你们人多互相好照应,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也安心。」

「是我,李桓强……嗯……嗯嗯……他的事我也是刚听安嫒说起。对不起,一直到现在才打电话过来……这事不能怪你,你已经很辛苦了,能做的都做了,换作是谁都没办法。对了,我想问一下,现在要怎么联系他?」

***

早晨六点闹钟一响,韩柔立刻坐起了身。

换好衣服,她轻手轻脚地进了洗手间洗漱打扮。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拿了钱包出门,半小时不到她就买回了早饭和两天份的食材。

匆匆吃过早饭,她进了厨房。很快三道菜好了──炒豆芽、清汤炖鸡,还有一碗肉沫炖蛋。

一切准备完毕,她拿过便条本,撕去最上面那张写了起来:

哥,

米淘好了放在电锅里,到十点半你按一下开关。微波炉里有豆芽和炖蛋,还有一锅鸡汤在电暖煲里焙着,到中午大概酥了,我泡了粉丝在小锅子里面,你到时下一些在鸡汤里。

还有,早饭放在桌上,一定要吃!千万别忘了!晚上回来我会检查!

妹字即日

做完这一切,七点四十分的时候,韩柔准时出门去上班。

又过了一个小时,那扇紧闭的房门露出了隙缝,韩洲穿戴整齐,滚着轮椅出了卧室。

洗漱完毕,他到桌边略一搜寻,果然找到了韩柔的留言条,看到最后笑了起来。

乖乖的吃过早饭,韩洲坐在轮椅中到了阳台上。拿起矮架上的水壶,吃力的抬高手臂给花花草草们灌溉水露。他仔细确认过所有花盆中的泥土湿软度,忽然惊喜的发现,今年第一朵茉莉花已悄悄开放。

还未全然绽放的白色的花朵,羞怯的在绿叶丛中微露身姿,却又忍不住向往着热烈的阳光。在晨风轻送中,细细颤抖。

淡淡的清香盈满鼻息,韩洲微笑着轻抚精心培育的结晶。

记得两个月前结出第一批花蕾的时候,他明知为了开出更饱满的花朵应该将初蕾摘掉,可就是犹豫着下不了手。

后来他想起了以前养菊花的经验,第一年因为不舍,没有将初发的花蕾摘掉,最后孤零零的开出了三朵瘦弱的小花,大多花蕾因为营养不足还未及盛开就已凋败。到第二年,他狠狠心拿起了剪刀,结果那年满盆的金黄,如碗大的饱满花朵,让他开怀不已。

他明白了──没有割舍,就没有收获。失去,或许是为了得到更多。

这次他还是犹豫了根久,最后狠心摘下了未及开放的茉莉花蕾。然后在一个多月的不安等待后,抽条的枝叶越发茂盛,渐渐暴出的花蕾布满了枝头。

两个月后的今天,他终于迎来了第一朵白色小花的怒放。看着满盆待放的花蕾,很快就会是一室清香了吧。

初放的花儿,生气蓬勃的迎着七月的朝阳,欢迎阳光的亲吻与拥抱。转头看向窗外灿烂晴空,韩洲渐渐隐去了笑容,黯然低头。

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新闻,就快十一点了。电锅里新煮好的米饭,冒着热腾腾的白汽。

下完粉丝,韩洲小心的将一大锅鸡汤端上桌。在七月的盛夏里喝热汤,实在是件不怎么合宜的事。可是韩柔担心他越来越消瘦的形容,每天变着花样的给他补营养。深知妹妹一片苦心,韩洲总是配合的努力多吃。只可惜,长久缺乏锻炼的身躯,肌肉还是一天天的消失,骨节日益明显。

吃过饭,韩柔正好打电话回来。报了个平安,韩洲推着轮椅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电脑。他习惯性的登上MSN──即便一直选择隐身状态。

拖着卷轴,他将所有线上联系人的签名流览了一遍,这是种乐趣──有些人一天要改很多次签名,把每一丝心情变化即时表达出来,有些家伙的签名长得像在写小说;还有那么两三个人的签名,总是妙趣横生让人不禁莞尔,当然也有人永远是简单的本名加上万年「忙碌」状态。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即便隔着网路,也能触摸到真实的一面。

点开「同学」类别,大学时代的好友几乎都在线上──除了那个人,从毕业起就再没变成过小绿人。

在PC网路的另一端,看着曾经熟悉的人,继续品尝他们生命中的酸甜苦辣。而他,只能以远远观望的态度,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一到午后,热气就从四面八方往屋里钻。摇着轮椅,韩洲不紧不慢地把所有门窗都关闭以抵挡暑气。

他自从大病之后,体质变得偏寒,再热的天气也不敢直接对着空调吹,只能开点小风扇纳凉。

刚回到电脑前,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铃声。

韩洲惶然回头找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八百年没响起过的门铃。通常来客都不会注意到大门右上方那个灰旧邋遢得看不出来的门铃按钮,就连他都以为早就坏了。

啊,是了──家里米快吃完了,小柔说过今天会喊人送米,差不多该来了吧。

「等一下──」来到玄关,韩洲用力转了两下不太灵活的门锁。

大门滑过扇形的区域,露出白色休闲裤包裹着的修长双腿和一双巨大的鞋──大约四十五码的超级大脚。

熟悉感尚未具体化前,直觉抢先抬头。韩洲望着来人,谅讶的忘了所有语言。

门开之前,李桓强设想过数百种见面的情景、对话、表情。像现在这样傻傻的无言对视,并不在预期中。却也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在亲眼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的弱小模样时,喉头仿佛被人紧紧扼住,连呼吸都困难。

苍白中泛黄的憔悴脸色。失去光彩的黯淡眼神,还有……薄薄的绸睡裤遮不住的已经萎缩的细瘦下肢。

心痛,无法言喻的痛,为他的噩梦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怎么会来?」先开口的是韩洲,他泛起了苦涩的微笑,眼眸覆上了一层水光。

扯了扯嘴角。李桓强恢复了冷静:「我不久前来了这里。后来碰巧和安媛联系上,知道你的事,然后就过来看看。」

他没有说谎,只是将事件的先后因果做了小小的变动。

韩洲微叹了口气,转着轮椅向后退让出了空间,「进来吧。」

心情一振,李桓强不客气地进了门,将手上探望的礼品往桌上一搁。

给他倒水回来的韩洲,看见了那堆水果、营养品后,不由抱怨道:「你人来了就好了,干嘛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多年没联系,我们还没生疏到这份上吧。」

听出他话里的责怪,季桓强小心翼翼的陪笑说:「又不费多少钱,有些本来就是别人送的,你就当帮我减少浪费吧,别教训我了。」

说完笑笑,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压了压暑气,「你现在怎么样了?」

从他瞄向自己下半身的直白眼光,韩洲知道他在问什么,语气平常地答道:「腰下面都不行了,不过还可以坐着,生活也能自理,不算太糟吧。」

听到他那一句「不算太糟吧」,李桓强的心尖仿如被狠狠地摔了下,锐痛起来。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沉默的点了点头,伸出手掌覆上轮椅扶手上的韩洲手背,用力握了一下,然后收回来。

「我已经没事了,真的。比起那车上两个再没醒过来的同事,我已经很幸运了。」忽略几近绝望崩溃的那段经历,韩洲平静的反过来安慰难掩悲伤的李桓强。

为了转换下话题气氛,韩洲问:「在医院的时候安嫒来看过我,她应该不知道这里,你是怎么找来的?」

李桓强笑了笑,「我问了小乔,她告诉我说,你现在和妹妹一起住,给了我电话和住址。拨电话说是空号,我只能直接找上门了。」

韩洲「哦」了一声。过了会,见他还盯着自己看,苦笑着问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小乔还好吗?」

「不错,她上个礼拜结婚了,我正赶上送了份大礼过去。」

再度「哦」了一声,半晌韩洲叹了口气,「居然没人告诉我,害我都没机会包红包。」

见他故作轻松的语气,李桓强既是无奈又是怜惜:「你难过,也很正常,别故意这么说。」

韩洲摇了摇头,淡笑起来:「你不懂,我的确难过,但还不至于承受不了。你们都以为我会受不了,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出事之后。小乔对我情至意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幸福。知道她找到好归宿,我说不难过是假话,但放下心的感觉比较多。」

他的笑容有点苦涩。可平静的神态不像作伪,是真正接受己身命运的表情。

李桓强松了口气,「你这么想就好。别说这些了,我来洗西瓜,然后边吃边聊吧。」

韩洲指了厨房的方向给他,坐在门口看他洗弄。

「这瓜就在楼下买的,我不会挑瓜,让老板娘帮我挑的。不知道会不会蒙人啊,可别塞个白瓢给我。」

「是不是那个头发扎一把,脸上有块胎记的?」

「对,就是她!」

「她人不错,做买卖挺厚道的。她帮你挑的话,应该是好瓜。」

将洗净的西瓜摆在流理台上,李桓强自刀架抽出菜刀,握在手里掂了掂,瞄准正中央的位置,缓缓一刀下去,红红的汁水顺着刀刃淌了一台面。

「果然是个好瓜!」李桓强转过身,傻乎乎的眉开眼笑。

他的样子太有趣,把韩洲给逗乐了。

各抱着半个瓜,用调羹刨下汁多籽少的瓜瓤往嘴里送,两人边吃边聊着,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

那时候,每逢第二学期期末,闷热的夏季已然来临了。一吃过晚饭,他们俩就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夹趾拖鞋闲逛到学校附近的菜场,抱一个大西瓜回去。

宿舍的生活用水取自地下水,一到夏天凉凉的非常受用。他们提个桶,蓄好半桶水把西瓜放进去,上面压个重物,不让瓜浮出水面。然后最重要的是要把桶藏好。要是被宿舍群狼发现了,转个身,瓜皮都不会剩一块。

过了半个小时,撩起西瓜,只觉触手一片冰凉。于是,最幸福的时刻到了。关起门来,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口若悬河大侃特侃,岂是一个「爽」字得了!

多年未见的现在,想要找话题,当然是彼此共同认识的同学好友。

只可惜他们一个毕业后刻意逃避,还有一个因为意外身残一年多没有联系了,聊来聊去,发现彼此的资讯同样贫乏,始终只能停留在追忆往昔。

终于,韩洲将话题导向了李桓强自身,「我听说了,你事业发展不错。」

「还算顺利吧,不过──」抬起中间被掏空大半的半片西瓜,仰头将汁露咕冬冬喝光,咂了咂嘴继续说:「我前不久卖了公司,小赚了一笔,省吃俭用的话一辈子不愁了,大手大脚的话也够挥霍个十年。目前还没找到下一步目标。想先休息一年半载再说,这里环境不错,适合养老,我提前来适应一下。」

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韩洲瞪了他数秒,继而什么也没说,第三次用「哦」这个单音节作为回答。

他低头看看怀中还剩了几乎一半的西瓜,递给眼前的人:「我肚子有点撑,和你换一下。」

换过李桓强吃剩的那半片,韩洲努力地刮着西瓜皮。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明明还剩很多红瓤就要扔,不习惯浪费的他,每次都会拿过来刮到看见白皮才罢休。

望着他努力刨瓜的动作、不时几滴汁液飞溅到脸上,李桓强只觉得口干舌燥。忽然忆起了那个夏日,唇舌间清甜的西瓜味道……

抬头见他看着自己出神,韩洲好奇道:「怎么了?」

「……你真是瘦了很多。」

吃完瓜,打扫完战场,两人刚把手脸清理干净,电话响了起来。韩洲侧身,从身后摸出了电话分机。

李桓强观察之下,发现屋内摆设虽然看来简单平常,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其实处处是以韩洲的方便为前提。

电话是临下班的韩柔打来的,问他有什么要她带回来的。韩洲告诉她有老同学来访,让她晚上多准备两个菜。李桓强在旁听见了,心底滋生出蠢蠢欲动的小惊喜,可嘴上不能这么直白。

待韩洲一挂电话,他假意推辞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的!马上就走,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晚饭。」

「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也不是把你当客人,是想和你多聊聊才留你晚饭。你就别客气了。」

叹口气,李桓强从善如流:「那我就厚脸皮地打扰了。」

***

难得哥哥有老同学来看他,韩柔心中很是激动。

要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原本性格温和人缘极好的韩洲就变得沉默了,甚至不喜欢别人来看望他。能让他出口挽留吃晚饭的,想必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

提前一小时下班的韩柔逛完菜场一进家门,一眼就看见了正对大门的哥哥房间,一个高个子男人在电脑桌前直起了腰──原本他站在韩洲轮椅后面,正一同研究着显示器屏上的东西。

韩洲简单地为他们做了引见。韩柔对李桓强的第一印象不错,热情外向又为人真诚,难怪因为身残而离群索居的哥哥,会独独与他深交。

这顿饭的气氛很和谐,韩柔和李桓强交流着韩洲的糗事逸闻,熟稔得好似多年交情。

身为得不到回避尊重的谈论对象,韩洲屡屡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喂!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我气量很小的,当心我报复!」

「哎哟,大爷饶命啊!」摆出求饶架势的李桓强,不到两分钟又说起了大二那年,因为输掉打赌,韩洲剃了光头的事。

「他被我们押进理发店,耷拉着脸,都快哭出来的样子。要不是因为我们人多,肯定耍赖跑了!」

「啊?原来是打赌输了?哥──我怎么记得你寒假时回来,说是吃火锅不小心烧掉了一撮头发,才不得已剃光的啊?」

除了动筷子,韩洲这一餐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咬牙切齿的尴尬笑着。

吃完饭,韩柔忙着收拾碗筷,拜托李桓强推她哥去看电视。

坐在韩洲身边的沙发上,李桓强发现他拿着电视遥控器,按了几个频道都定不下来看哪个,心情急躁的样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急着想做?」

韩洲僵了僵,继而面上微微一红,轻咳了两声,说:「我想……唱歌。」

唱歌?李桓强愣了愣,然后「啊……」的明白了。

这典故还得追溯到他们大学时代,某次全班包车出游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当时行车至半途,导游问,有没有人想下车唱歌?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所谓「唱歌」,是「小解」的委婉代称。

李桓强终于想起从他来访后,都没见韩洲小解过。他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换来一个恼羞成怒的瞪视。看到这可爱的神情,顿时心中一荡。好吧,他承认自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呃……要我帮忙吗?」

韩洲脸上一红,别扭的回绝了:「不用,我自己来。」

他摇着轮子,进入自己房问。李桓强一愣,见他要关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条件反射的闪进门。

见韩洲又开始瞪自己,他讪笑着强撑颜面,说:「都是男人,没关系的。」

韩洲没再说什么回过了头,到床边探手摸出一把夜壶。

啊……原来如此。

韩洲把背对着他,开始解决问题。李恒强也不好故意绕去正面让眼睛吃冰淇淋,心中很是遗憾。

「叮叮冬冬」的水流击打着搪瓷器皿的声音,响了一会就停止了。整理好衣物,韩洲转身面对他,只不过面上透出了一些红晕。

「解手什么没有影响?」

「基本没影响,就是大解的时候,要麻烦小柔。」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韩洲补充了一句李桓强根本没打算要问的话:「小解是没问题,不过……另一个用处派不上了。」

慢慢的,李桓强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继而是一脸的心痛。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本能的逃避去多想。在猜测被证实的刹那,依然受到了冲击。

「韩洲……」

低下去的眉眼,又抬了起来,湿湿的黑瞳仿如世间最坚硬的宝石,直视着李桓强。

「不要同情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惨。」

望着他,李桓强久久不能言语。

***

正所谓,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李桓强跨出的第一步,成功填补了三年的鸿沟。

他和韩洲的关系似乎回到了从前──曾被他无法再克制的疯狂而破坏的平静。虽然发生过的事不可能会遗忘,但他们一致默契的不再去碰触。

自那一天起,每天下午最热的时候,他就会带着一个西瓜满头大汗的出现在韩家。

李桓强一进门将新买的瓜放进冰箱,然后借浴室冲个凉水澡。洗完了澡,拿出昨天放进去已经冰了一天的瓜,一人一半。

挖起瓤心送进嘴的第一口,这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刻。

边吃边看李桓强带来的碟片,果然看片要两人一起看才有趣。再烂的片子,七嘴八舌之下也变得有趣了。

有几次片子长,李桓强就留下用晚饭。刚开始,韩柔把他当客人对待,饭菜上一点不肯马虎。感觉自己老是来叨扰,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李桓强颇为尴尬。

在他的暗示下,韩洲意识到了。继而韩柔的态度也随意起来,甚至有时她加班晚归,还会拜托李桓强照顾韩洲晚饭。

韩洲家中的情况,李桓强以前就知道一些。

过了半个月,他们不再相处得小心翼翼时,他这才问起韩洲父母。

「我妈那段时间太累了,我住院、出院的都是她一个人在照顾我。我爸不会照顾人,小柔又在外地,只有小乔能帮点忙,可她也要上班。我妈本来就有腰椎间盘突出的老病根,结果我刚出院,她旧病复发,痛得走路都勉强,不能干力气活。小柔这边工作又放不下,最后商量下来把我接过来照顾,毕竟大城市的医院水准好,方便做复健。」

「那段时间你们也不容易啊……」李桓强其实有点好奇他和小乔分手的经过,可既然韩洲有意跳过这段,他自然不方便再问。于是他换了个话题:「你还在做复健吗?!这些日子我都没见你去过医院。」

韩洲苦笑着摇摇头:「算了吧,没什么用处的。我也就这样了。」

他们家境普通,韩柔工作忙碌又要照顾他,根本抽不出时间再去求医问药。而依赖妹妹照顾的韩洲,想必内心本就有些许歉意,更是不可能提出要求。

可是他放弃的表情,看得李桓强心口狠狠地揪紧,努力才克制住将他拥入怀中安慰鼓励的冲动。

「是小柔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吧?」微微一笑,说:「这样吧,我去打听一下,看要是有能在自家练习的复健,我学会了回来教你。」

「不用麻烦了,你别……」

韩洲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一热,一只大掌坚定地覆在上面。他微微惊愕的抬起头来,被那双深沉的眼眸锁住了视线──

「不麻烦。你最痛苦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给我机会帮你做点事,我不想再内疚下去了。」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李桓强猛的抬起了双手,心急的解释道:「啊……我发誓,我不是同情你。」

「喔……嗯,那就先谢谢你了。」韩洲不再推却。可他眼珠四处乱瞟的动作,泄漏出内心的慌乱。

那天李桓强回到新租的公寓,心情好得飞上了天。

虽然两人的关系只是小小的改善,但对于在绝望中麻木地活了七年的他来说,就好比沙漠中的甘霖。

话还要说回来,要不是有这天激动的心情做铺垫,那么三日后当头砸下的好运,简直会让他活活笑死。

为了照顾哥哥,韩柔这两年来差不多推掉了所有的加班和出差,也因此错过了升迁机会。

她不可能说心生后悔或者怨恨,可遗憾之情还是有的。当然,这些事她不会让韩洲知道。

李桓强的出现,就像上天注定的一个契机。看到心境变明亮许多的哥哥,韩柔对于李桓强,除了信任就是感激。

总觉得韩洲和他在一起,比和自己在一起要快乐许多。所以,有时候她拜托李桓强临时照顾哥哥时,私心里更多的是希望韩洲在友情的滋润下能重竖信心。

当得知李桓强说服韩洲接受复健后,韩柔感激得差点给李恩公磕头。

事情可说是巧合,第二天她一到公司就接到紧急调令──支援外地分公司一个月,两天后出发。

若是放在原来,无论情况急迫到什么程度,韩柔哪怕辞职也不会应允。结果,她不知为何想起了韩李二人相处的画面,鬼使神差的点头接下了任务。

主管得到答复后,给了她两天有薪假,回去打点行装准备出发。

韩柔冷静下来后一想,这才觉得自己太冒失。她甚至没有和韩洲商量过,就匆忙做了决定。万一李桓强抽不出一个月这么久的时间,她再向主管反悔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想了想,她决定先问一下李桓强,他如果说没问题,那就搞定了,最多事后被哥哥骂一顿。

翻出了电话号码,她紧张的深吸一口气。

电话刚响了一下,李桓强就接了起来。听到韩柔的请求,他整整花了一分钟才理解。

上帝我爱你!一个月啊一个月!

他兴奋得想狂叫。

紧接着,李桓强光速般从狂喜状态切换成思索状态,他花了五秒钟想出了一个念头,再花了五秒钟过滤完各种可能,最终确信自己的方案无懈可击。

清了清嗓子,他用比平时更具权威感的语调说:「小柔,其实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

「怎么说?」韩柔好奇的问。

「每天过去照顾你哥,对我来说一点不麻烦,本来我就闲着没事。可我担心的是──晚上就你哥一个人在家。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别说是你,就连我也不放心。」

「啊!的确……我怎么会没想到呢!」韩柔的声调急切了起来。

眼看差不多了,李桓强顺理成章的抛出诱饵:「我刚租下的公寓挺宽敞的,现在空着的客房原先是房东孩子的卧室,装修得很不错。你看,暂时让你哥搬去我那里住一个月怎样?」

韩柔一听,心中很是中意这样的安排。不过这样麻烦人家,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厚脸皮了,「这好是好,但太麻烦你了,我哥不会答应的。我还是请个保姆来照顾他吧。」

「一点不麻烦,我一个人住挺无聊的,你哥来了还能热闹点。」李桓强脑筋一转,又冒出一念:「对了,我找医生谘询过了,像你哥这样的病情,自己在家做复健就能有很好的效果。那,复健的笔记我已经做好了。这一个月把你哥交给我。相信我,我有办法让他自觉自愿开始复健。」

这番话说得流畅真诚、在情在理,尤其复健的提议,立刻驱散了韩柔心中小小的犹豫。

「这真是让我说什么好……都是我不好,我哥复健的事一直耽误到现在。还是你,费这么大功夫……谢谢、太谢谢了!我哥就麻烦你了!」

此时韩洲还不知道,他已经被妹妹满怀感激的卖断了终生。

至于李桓强,他是做梦都不敢肖想这般顺利的发展,不禁默念着「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梦啊」。

***

「……好──知道了……嗯……明白……你自己路上小心。」

放下电话,韩洲无奈的叹了口气。有遭一日被自家小妹当成宝宝来千叮万嘱,真让人有感叹「人生啊人生」的冲动。

回头只见高大男子噙着笑意,懒洋洋的倚着门框。身上挂着松松垮垮的超大白恤杉,衬着深麦色的运动肤色,简直可以直接拉去代言夏日海滨的度假宣传。

见他已经看到自己,李桓强走过去把饮料塞到他手心。

喝完掺了蜂蜜的鲜榨苹果汁,刚递回杯子,一根胡萝卜又被塞进手中。

「等一下,你在喂兔子啊?」

李桓强鄙视的看他一眼,冷淡的反击:「是在给便秘到痔疮出血的家伙补充纤维素。」

……太、太过分了!居然把人家如此羞耻的隐私问题,当面说了出来。韩洲恨恨的举起胡萝卜,咯嚓、咯嚓、咯嚓……

真是不知好歹的家伙啊,李桓强默默的在心中感叹。

如果便秘到需要灌肠的话,丢脸得想一头撞死的是他,幸福得狂喷鼻血的人是自己。唉唉,谁叫我太善良,做不出这等阴狠之事呢。李桓强向自己的正直致敬。

刚咽下最后一口胡萝卜,韩洲低头一看惊叫了起来:「哇!你干嘛?」

一个没留神,睡裤就被撩到了没有感觉的大腿根,而且两只大掌还左捏右掐地不知摸了多久。

李桓强边摸边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韩洲的双下肢,瘫痪造成肌肉的废用性萎缩已经这么严重,大腿细得像手臂。他心疼得说不出话,只能靠绷紧的嘴角来掩饰。

韩洲也安静了下来,看着他低头蹲在身前不吱声。突然凝重的气氛让人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他讷讷的开口问怎么了。

深深望了他一眼,李桓强语气强硬道:「今天开始,每天复健两小时。不完成不准睡觉。」

在气势上完全被压倒,韩洲难得乖乖地回答:「好。」

***

「哇啊!」脑中反应到接触地面时的疼痛冲击,韩洲反射性的闭紧了双眼。

守在一旁的人,眼捷手快的一把拦腰抱住了他。

「当心。」

「谢、谢谢……」

被放在床上后,仍心有余悸的全身微颤。拐杖又被塞进了手心,接触到金属冰凉的感觉,双手不由重重一抖。

忽然间,几日来的委屈一齐涌上了心头。

恨恨的一挥手,拐杖飞出去撞在墙角又反弹到门上,把木质门板硬是撞出一个凹陷。

冷眼看着他的爆发。李桓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

他的无动于衷,使得韩洲越发烦躁不安,自暴自弃地吼道:「这双腿就是废了,不可能再站起来,医生早就告诉过我!做这些鬼复健有个屁用!」

「我知道了。」

李桓强捡起地上的拐杖,轻轻放在他身侧,然后转身出门。

韩洲愣愣的看他离去,有些不明白。坐了一会撑不住了,于是趴在床上。

等了很久也不见李桓强回来,他于是手足无措了起来。自己碍手碍脚不说,而且脾气又这么坏,他终于觉得讨厌了吧。

韩洲越想越委屈,情愿和李桓强大吵一架,把对彼此的不满发泄出来,也比像这样被丢弃似的好。

他并不是真的不想复健,只是复健的过程,让他看清自身的无力与无用。

一年来,家人小心翼翼地规避着──用虚假的笑容,堆出一个个假相,装作一切和原来一样。其实,他正是发现了自己的可怜无力,才会在下意识中努力逃避。

当开口告诉别人不要同情他时,是否是因为自己心中承受不起任何同情的视线?

他以为自己是坚强的、达观的,直到开始做复健才意识到,他并非坦然接受了残废的事实,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的逃避。因为如果正视现实,他会痛苦得难以承受。

李桓强的出现,就像一场暴风雨,将急欲逃避的一切掀开在眼前。

他的眼中没有同情,只有直白得不带一丝掩饰的难过痛苦──他在为自己而痛。每一次的对视,都逼迫韩洲不得不面对那被刻意忽视的痛苦。

明明想逃,结果却是纵容他越来越靠近自己。或许潜意识中,他是希望李桓强能帮他撕去一切伪装。

不将鲜血淋漓的伤口曝晒于阳光下,就永远没有痊愈的一天。

将头埋在双臂间,隔绝了外界光线,进入黑暗,默默的流泪,沾湿了床单,疼痛中带着快意,就像割开伤口放脓。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整个人因为外力失了重心,等到惊愕的回过神,发现已然被搂在强健的怀抱中。李桓强这家伙像练了轻功似的,没听到一点脚步声就来到了身边。

红着眼圈狼狈的对上了那双眸子,却被那滚烫的视线灼伤了。

「不想复健没关系,我想过了,你不能走路,我就抱着你走一辈子。但是,复健对你的健康很重要,所以不管再怎么难,坚持下去好吗?我求你。」

韩洲被抱着走出了房甸,他忽然感觉容纳自己的胸怀是如此坚实可靠。同为男人,从没有过依靠别人的想法。而此刻他觉得,偶尔依靠这男人的肩膀,是件很自然且坦然的事。

被放到轮椅上坐定,接过绞好的毛巾擦干净脸,韩洲开口道歉:「对不起,刚才是我乱发脾气。我会好好地做复健。」

李桓强松了口气,微笑起来:「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韩洲微赧地笑了笑,「我是认真在道歉,你不接受的话,我会良心不安。」

「喔?这你说的?那么这样吧,今天复健量加倍,我就可以原谅你。」

「什么!这是两码事吧!」韩洲惊叫起来,两小时就累惨他了,再加两小时不半死才怪。

「看吧,你的诚意就这么点。」

「你这简直是打劫!」

「谢谢夸奖,我会再接再厉。」

好好的道歉事件,结果向着无厘头的方向飞速滑去。

而胸口充盈起久违的明朗轻快的情绪,无论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还是蹲在他身前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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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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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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