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舒薇喊出来前,易帆已经下决定要彻底摊牌。他选择约在了外面公开的场所,而没有在彼此任何一方的家里。
舒薇梳着整齐的发髻,以精心装点过的面容,在一路他人经意、不经意的瞩目中,自信的踏进了大门。
只是,在看到坐在窗边的那人时,培育了好几天的自信情绪立刻缺了一角。
易帆目光悠悠的看着窗外世界,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但那一动不动的视线凝聚还是透露出了某种她所未见识过的执着。易帆指间香烟袅袅的腾着青烟,未掉落的烟灰,已有一个指节那么长。只怕这烟烧到手上,他也不会回过神来吧。
这个是易帆?那个她所认识的成熟强势,总是用一双冷眼看破人世的易帆?那种迷惘挣扎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
直到侍者问她第二遍是一个人还是找人时,舒薇才找回呼吸。回答了侍者并点好饮料后,她款款走向窗边。
“来了?”易帆看到她落座,抬眸一笑,神态举止与以往毫无二致。
舒薇在含笑优雅点头的同时,心中五味陈杂——你一直给我看的,究竟是你哪一层的面具?
打过招呼就冷了场。两人都是一副自若的神情,遮掩起心底的焦躁不安。
最后开口的是易帆,“有些事情我想跟你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对不起,我……”
“我不要你的道歉,因为——我绝对不会和你分手。”舒薇一开口,连自己都在心底吓了跳,居然能用这么坚决的语气将话说出来。
易帆眉间折了进去,刻出深深的凹痕线。抬手想吸口烟,却发现已经快烧到过滤嘴了,于是掐熄在烟缸中。换了个坐姿,易帆双手相抱摆在桌上,开口问:“为什么?”
舒薇笑了起来:“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呢。”
“也是啊……”易帆苦笑着垂下头,慢慢的轻摇,“你应该猜到了吧。我是个烂人,只能说对不起。”
强势美丽的一扬头,乌黑的及肩长发在空中微微飘扬,舒薇表情坚决的说:“我说过了,我既不要道歉,也不会分手。”
易帆哂然不语。良久,“你是想为难我,还是为难自己?”
“我不想为难任何人。”舒薇的笑容中染上了不自知的凄然色彩,“我不愿输得不明不白。而且我对你是真心,从来没有过的、唯一一次的真心,我做不到那么轻易松手。”
“我这种人,不值得你这样,真的。”
淡淡一笑,“易帆,你看起来像个花花公子,不是专情专心的人。我好多朋友都劝我,找老公不能找太花俏的,本事越大的越是不把自己女人当回事,还是找对自己痴心的那种好。呵,其实我知道,你根本不是那种人。你为人义气,只要是有感情的人,你不愿也不舍得对不起对方。所以我说了,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易帆眯眼看着眼前光华四射的女子,她偶然展现的倔强,突然勾起了心底一个不愿触及的回忆——茹华。
一样坚强的眼神,一样不愿松手的心情,瞬间,他一败涂地。
“你究竟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是跟原来一样。迟早,你会知道,我身边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差点脱口而出“这不可能”四字,但毕竟这么些日子的感情,让人狠不下心。
想起那日杭晨微那句痛苦的“你走”,说到底,他总是在伤害着他人,爱他的人,抑或他爱的人。
那日到最后,由于舒薇出人意料的固执,什么都没谈成。
易帆想苦笑。别人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除了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
在和杭晨微重逢后他才明白,自己认定早就死去的那颗心还在跳动。原以为找个贤妻、建个幸福的家庭,将这一辈子应付过去不是件太难的事。但在那阵狂猛心跳后,他才知道自己做不到。
对于杭晨微,那些微不足道的恨意早就湮没了。与其说恨他,不如说是因为当初求之不得而生出的悔恨遗憾。
当看见他活生生站在眼前,猛然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这段日子的相处,发现他还是他,那个让自己心动神迷的他。所以无耻的用温柔关怀为手段,一点点接近他,卸下他的心防,直到拥抱了他,了却十数年的相思之苦。
事后,看到杭晨微痛苦的要他离开的神色,心一下结了冰,沉入那不可知的无底深渊。悲哀的发现,他的自私,再度伤害了心爱的人。
究竟要怎样,才能守护在你身边?
***
这个冬天的雨特别多。从上个月算起,到现在已经下过五场雨。印象里一直湿湿冷冷的。
中午过后,看着势头渐大的那场雨,没带雨具的杭晨微心情也随之低落。反正下班时间还早,万一到加班结束还在下,那就索性喊计程车吧。
到了七点多工作结束了,他刚伸手抓起电话打算喊计程车,口袋里手机就准确无误的闹了起来。
看到来电“易帆”的名字时,杭晨微差点一个手滑。心里乱糟糟的,他按了通话键。
“还在加班啊……你带伞了吗?”
“没有。”
“哦,那我来接你。还要多久才下班?”
“差不多了,我正打算喊车。”
“那我马上过来,到楼下了再给你电话。挂了!”
“拜拜!”
杭晨微怔怔的对着电话,突然不明白了起来。那一夜过后,易帆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了。现在突然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自然大方的找上门来。简直让他不免怀疑这一个星期只是一个时间断层,就好像彼此的时间纬度不同,他体验的一星期,在对方而言只是一小时罢了……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唉。叱骂了自己一声,杭晨微飞快的将心思拉回了即将与易帆在碰面这件事上。
事情的发展,实在有些脱离控制——第二天,杭晨微从凌乱的床铺中,浑身酸软的坐起时如是想。
仔细回想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和原来一样,他做饭,然后两人一起用餐。饭后一起看了会电视,他因为疲惫坐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在电视机声音被关掉的时候,他反而醒了过来。发现靠在易帆胸口睡着后,揉着眼睛想起身的他,却突然被吻住了。
这个吻,是充满情欲色彩的那种吻,在胸膛甫一贴合的瞬间,他就明白接下去要发生的是什么。然而,他默许了这种行为的发生。
这一次,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做铺垫,杭晨微在过程中没有那么痛苦,或者说是边痛苦边兴奋着。
真是可悲,易帆施舍一点怜爱,他就如获至宝的接过来。明知得不到自己真正期望的,还是如飞蛾般一头栽向那丛火焰。如今的自己,只能依靠身体来获得最后一点点的温暖了……一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的自我厌恶。
抓抓一头乱发,杭晨微打开了床头柜的小抽屉。拿起那许久未打开过的药瓶,杭晨微捏在手中愣愣的看了会,又放了回去。
易帆起先倒并不是为了抱杭晨微才再度找上他的,只是单纯的克制不了见面的冲动,想着哪怕看一眼才好,才厚着脸皮打的电话。
结果,在看到他迷蒙的睁开眼的瞬间,所有的自制隐忍全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印上那个唇,火焰就想打翻了汽油似蔓延开来。
算了,自己本来就不是当圣人的料。
在发现杭晨微并不太抗拒身体上的关系后,易帆卑鄙的纵容了自己的欲望。再说这种情欲之事,本来就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好比大江决堤,打开一个口子就此源源不绝了。那之后,他不再隐忍自己的欲望,在有冲动的时候,就会拥抱杭晨微。
唯有一点,他从来没有在杭晨微家留宿。不是不想,而是每次事后杭晨微总是一副自厌的表情,连带的对身体上的接触也很抗拒。
看着杭晨微一日比一日沉默阴郁的样子,易帆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在自己身上。
可是,哪怕明知会让他痛苦,还是不舍得割断这种联系。就算只有身体也好,也想多感受一刻他的温暖。
身心分离,犹如相交而过的单行道,在不同的轨迹上越行越远。
掐指一算,千帆出差已经一个多月。每天一通电话,那是不用说的。
心知自己没资格过问,可易帆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结婚?可是千帆喜欢的是男人啊。”杭晨微一派理所当然的口气,如果忽略他话的内容,易帆还真的会以为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
果然!就知道这家伙有问题!居然给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想想也是,要不是有所企图,他怎么会对杭晨微那么好。易帆只要头脑一发热,就没什么理智可讲了。
杭晨微顿了顿,沉浸在回忆中慢慢的描述:“大学时,千帆有个感情很好的男友,叫欧阳春,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千帆高二寒假去外地大学进修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欧阳人真的很好,而且很有趣,也很有见地。刚开始千帆和他老是不对盘,天天给气得在我面前骂他。千帆这个人你也知道,嘴上一定要占便宜,最容不得别人看不起他。结果,两个人吵着吵着,就好上了。唔……算是欢喜冤家吧。反正欧阳真的和他很适合,我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就觉的幸福。大学那段时间,也多亏有他们照顾我。”
“他们现在还在一起?还是分手了?”易帆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姓千的喜欢的是成熟型那款的啊!切,不早说,害他担心死了。
杭晨微的表情突然扭曲着黯淡了下来——“不……他们永远都不会分手了。八年前——欧阳出车祸过世了。”
这个回答委实太出乎意料,易帆一时愣怔着无言以对。
“千帆有过其他的情人,他虽然不愿意让我知道,但也不刻意隐瞒,所以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不过没有一个是像对欧阳那样认真的。我觉得千帆直到现在,心里还是只有欧阳一个人吧。”杭晨微幽幽的诉说,语气间满是掩不去的难过。
“他……也不容易啊……”易帆好不容易的挤出艰涩的一句话。长久以来对千帆有意无意累积的敌意,瞬间消融了。
“嗯……是不容易。好像认识的人里,这种‘死别’的事情特别多。”杭晨微若有所思的说着。
易帆知道他一定联想到了茹华的事,说实话,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这种感慨呢?生离、死别,对于爱侣们而言,莫过于最痛苦的刑法。死者已矣,所有的悲伤痛苦,只能由孤零零留下的生者一人承受。那无尽的思念与后悔,只能一点一滴藏匿在心间,永远没有任何解脱的机会。
突然间,易帆如此感激上苍,如果说原来有一丝怨怼之情的话,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好,自己体尝到的只是“生离”,而非“死别”,在重逢的第一刻起,他就在默默感谢上天厚爱了。不信鬼神的易帆,也免不了因为命运的峰回路转而大松一口气。
看着杭晨微那带着哀思神情的脸庞,这段时间以来的犹豫都不存在了。什么生离死别,既然这些都没有阻挡他和杭晨微的再会,他怎么舍得自己松手?哪怕杭晨微因为痛苦而一直抵触,他也情愿痴守在旁。能像现在这样和平的坐他在身边,看着十几年后的他,已经感动得想流泪。
“不过,好像有个人有点不同。虽然只是普通朋友吧,可是千帆对他多少有些……”杭晨微还没说完,突然间因为受到外力,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感觉易帆将头埋在他颈窝处,温热的呼吸挠得他脖子有些痒。以为他又要做点什么,结果只是这样静静的拥抱,没有一丝情欲的色彩。
“你怎么了?”杭晨微不解的询问,或许是因为感受到易帆珍视的心情,心脏不由跳着期盼的节奏。
易帆就着摩蹭他颈子的动作略略摇头,含混的吐出句“别动”,继续用自己的身体,感受着爱人的存在。
真的,他真的在自己身边。
太好了。
***
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千帆明天会回来,然后和他一起回他家过年。
千帆回来,杭晨微当然很高兴啦,但一想起易帆照顾他的使命也将告一段落,心里就忍不住的难过。甚至,他想过这段时间要是能无限期的延伸下去……啊,实在是太对不起千帆了,要让他知道自己居然这样想,不气死才怪。
说起来,今天是易帆最后一天“监护”他的日子,而且正好是星期六。
从一个星期前,他就在等这天。因为,今天他要和易帆“约会”!
明知很白痴,这些天他还是会时不时露出傻笑的面容。有天开会时,还因为想得太开心而笑出声,丢脸丢大了。
提出约会的人是易帆。一个星期前,正在看报的易帆突然抬头问他看过某本电影没,要是没看过,他们下个星期就出去看吧。因为听他科里的同事说,这片真的很好看,是近来最卖座的电影。
杭晨微其实早在公司,就乘无聊时在电脑上看过了盗版,虽然画面质量非常之烂,但也算看过了。可好容易易帆这么开口,他还是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表示很想去看看。
之后,一切就如意料中的发展。
易帆说,他上午先去查个房,然后过来接他,一起去新开的一家川菜馆吃饭,在听到杭晨微表示自己从来都吃不了辣子后,川菜馆就变成了粤菜馆。吃完饭,散会步,逛一会附近商场,正好可以看下午第一场。买票、订座的事易帆全包了,他只要乖乖等出发就行。
此外,还有件让他心里甜滋滋的事——昨晚,易帆破天荒的第一次在他家过了夜。
原来两人就算上过床,不论多晚,易帆还是会回家或者回医院。但是昨天不知为什么,可能是身体契合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以至于两人在相拥着体验余韵的时候,就双双入眠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大天亮,易帆起床去医院的时候,杭晨微迷迷糊糊的醒了一会。在易帆温柔的吻着他额头让他继续睡后,他老实不客气的再度陷入沉眠。又睡了一个小时,到现在才懒洋洋的离开心爱的床铺。
梳洗好了,吃过早饭,就等着易帆来接他。
心念一动,杭晨微打开了抽屉。反覆看了几遍手上的药瓶,最后他咬咬牙,再度将之放回了抽屉。
没事了,他应该没事了……为了能再度站在他身边……
***
“味道怎么样?还吃得惯吧?”易帆从小吃的是保姆的菜,成年后至今单身在外,对于吃食的要求就是——吃得饱。但杭晨微则不同,他一直自己开火仓,平时对于吃食颇为讲究,所以在外就餐易帆就怕他吃不惯。
幸好粤菜系走的是精致一派,口味上没那么重,大部分人都能适应。所以杭晨微吃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推敲借鉴烹饪技巧。
席间,易帆去洗手间时把手机留在了桌上。结果他还没回来,手机就响了起来。
杭晨微犹豫了会,看手机不屈的鸣叫着,无奈只能先接了起来。
“抱歉,易帆刚走开。”
“哦……请问您是哪位?”疑惑的男音,沉默了一会传来。
“我是他老同学,我们在外面吃饭。请问有没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转达吗?”
“没什么……我是他女朋友的父亲。”中年男子表明了身份,低低一笑着再道:“有点事想找易帆谈谈。唉,现在年轻人真是,怎么都快结婚了还要闹别扭。呵呵,没什么大事。你让他回头给个电话就行。”
杭晨微愣愣的听着这一字一句,突然眼角瞟到易帆回来的身影,急忙喊出声:“等一下,别挂,他回来了!”说完将手机从耳旁移开,一把塞进刚到桌边的易帆怀中,“你的电话。”
易帆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来,在听到舒擎生声音后,脸色立刻一变。看了眼低头捧着茶盅的杭晨微,胡乱打过个招呼,就走去楼梯拐角讲电话。
从易帆离开,到接完电话回席,杭晨微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变。心有种瓣瓣裂开的痛楚,却掉不出一颗眼泪。
自己有什么资格立场介意?这不是原来就意料到的事么,只因为他对自己温柔了几分,就一厢情愿的以为有所转机。
站在原地,看着易帆到外面的世界逛了一圈,再度停留在面前,还以为他们能回到从前。却不知,自己还是那个自己,而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
既然当初选择了放手,为什么时至今时今日还会这么疼?如果感情能由理智判断来指挥,那该多轻松……
易帆挂了电话回到席上,只见杭晨微脸色苍白得吓人,还不自知的硬挤出难看得要命的笑容。不由脱口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
叹了口气,易帆无奈道:“要不要给你找面镜子,你现在的样子怎么可能叫做‘没事’?”
杭晨微咬了咬下唇,几乎是颤着声问出了口:“你有女朋友?”
静静的看了会杭晨微,易帆心中腾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说,实际上杭晨微对他一直……
甫一动念,心脏就不可置信的狂跳起来。看见杭晨微还仰着脑袋等他回答,易帆老练的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回答:“是啊,交往了两年了,本来打算再过半年就结婚。”
说完,果见杭晨微全身一震,伤心的表情毫不掩饰的表现在了脸上。
真的真的真的吗?在心底狂吼着确认,易帆差点伪装不下去了。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心底有那么点愤愤然,你明明把心放在我这,为什么人却远远的躲开,让彼此痛苦?
于是,起了点小小的报复心思。看着杭晨微悲伤失落的表情,易帆硬是不开口说明他现在的心情。就让他稍微尝一下,自己体验过的痛苦滋味,这不为过吧。
“是吗……那恭喜了。”杭晨微的声音,已走了调子。
易帆唇角微勾:“谢谢。”
很是痛快,像把刀子划过心脏,既痛且快。
常听人说,已经回不去了。
易帆也曾经这么想。
一生经历种种,但凡是人,总有那么些个虽不舍却不得不放手的时刻。
当年杭晨微在他满怀期待时的突然抽身而去,是他这辈子摔得最惨的一次。多少带点赌气的情绪,所以他听任彼此间的联系就那么淡去了。
十三年晃眼即逝,原以为早就洒脱忘却了过往,却在重逢的第一秒,将他彻底湮没。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是在麻痹自我中逃避过往。
明明在眼前,为什么要说回不去了?
想让曾经的一切随风而去的念头,在一波波的推动促发下,灰飞烟灭。
易帆微微笑了起来,如果从一开始就注定这是一条荆棘路的话,那就让我们携手一同踏上那痛苦的旅程吧。
他淡笑着望向杭晨微,暗自为一辈子下了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