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实习教室的墙面很不一样,不是白漆粉刷,而是一块又一块的方形白色磁砖,很像法医解剖室的解剖台,也像传统老建筑里的浴室;教室有大片落地窗,本该光线充足,偏窗帘是黑色的,长时间的拉合,掩住了外头阳光。
「每次进来都觉得阴森森。」林雅淳穿上防护衣,戴上手套,抱怨了句。
「但是窗帘拉开的话,经过的同学可能会被吓到,尤其不是我们这科系的,肯定要收惊。」游诗婷把长发盘起,戴上防护帽。
「这样说没错啦,但一定要搞得这麽可怕吗?不是听说台北有家医院就打造了五星级的空间?」
「五星级?」推床上的大体倏然坐起。
「哇!」林雅淳惊叫出声,巴了对方後脑勺一记。「死阿泰!你突然爬起来会吓死人你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虐屍……」阿泰好委屈地摸摸後脑壳,身上白布滑落,裸露的胸口有几根微卷小胸毛,不算性感,倒是有点滑稽。「我只是想说,学校不可能给我们五星级实习教室啦,哪有那麽多经费。是说你胆子也真小,我坐起来都能吓到你。」
「你现在是大体OK?大体是不会说话的OK?」林雅淳被吓得不轻,不肯放过教训同学的机会。「你以後帮大体化妆化到一半,他突然开口问你午餐的鱼肉好吃否,或是像你那样爬起来,你不怕吗?」
「你听过假死没?有人是被误判死亡的,盖了白布後,又爬起来问家人发生什麽事的,这事情真的发生过,万一你将来遇到这种情况,你要被吓吗?我这是给你机会教育。」
「喔唷,啊你们是好了没?」隔壁推床上的大体悠悠出声:「我躺很久了,这床很难睡,我现在腰酸背痛的,可不可以快一点?」侧过身,掌撑起下巴。「掯!以後来发明独立筒棺木好了,这麽难睡怎麽有办法一路好走啊。」
「陈润昇,你这想法不错,但是可以请你躺好吗?我要开始练习了。」游诗婷臂上挂了条大毛巾,站在陈润昇双脚正後方。
她的大体模特儿听话地躺下,她便依着步骤开始进行练习--首先,检查身体有无缺陷。
她走到推床一侧,看向陈润昇的脸,然後是脖子、胸、手、腹部,一直到脚掌皆检视过一遍;当她从一旁工作台拿了片尿布回到推床旁时,就见陈润昇睁大眼睛看着她。
「看什麽?眼睛还不闭上。」游诗婷扬扬尿布。「再看,就包你的头。」
陈润昇咧嘴笑。「哪个头?」
「就是说嘛,是大头还是小头?」隔壁那床接着问,然後是猥琐笑声。
「你们实在很低级欸。」游诗婷瞪了两人一眼,手伸到大毛巾下。男人都这样,三两句不离黄。
「是你先说要包我的头啊,你现在不是正在做?」垂眼看着那把手伸进他腰腹下、正在解他身上那件尿布的女性侧颜,陈润昇不怕死地说。
「拜托一下,你们专业一点OK?这样子怎麽练习啊,万一考不到执照以後怎麽找工作?」林雅淳一面进行手中工作,一面提醒。
「我本来只是想问游诗婷,她嘴巴那唇蜜是什麽口味的,很香啊,结果还没问就先被她凶了。」
「谁叫你盯着我看。」游诗婷睨了眼她的大体模特儿。
「我看它像橘色,在猜是水蜜桃还是柑橘味。」
「猜这做什麽?」
「想像一下吻你是什麽滋味。」陈润昇很认真的口吻。
游诗婷呆了两秒。「你很无聊。」转身把换下的尿布放一旁,并未扔弃;反正只是练习,大体示范者都还是会穿着自己的短裤,尿布包在外头也不会弄脏,留着还能重复使用;但即便如此,还是得假装那是片用过的尿布,所以她脱手套,换上新手套,拿了擦脸巾,坐到推床一侧,开始擦他的脸。
「喂,我说认真的,每次问你要不要当我女朋友,你老是不考虑就拒绝。」
「你那麽花心,谁要当你女朋友!」林雅淳接了话。
「那是因为诗婷不给我追,我才加减和其他人交往。她要肯点头,我绝对一片痴心。」陈润昇看着上面那张正在擦他脸颊的面容,说:「不考虑一下吗?」
「不要!」她瞪大眼,用力拉住他耳朵,擦他耳背。
「嘶--小姐,你轻一点,谋杀亲夫也不是这样。」
「你再讲!我等等把你画成女屍。」
「诗婷,润昇是真的满喜欢你,你不是没男朋友?」隔壁那床又出声。
「没男朋友,跟他喜不喜欢我有关系吗?」游诗婷拿出寿衣,将内裤和外裤先套叠好,内衣、单衫等五件摆好後,将陈润昇身上大毛巾掀至大腿上,接着为他套上裤子。「我对姐弟恋也没兴趣。」
她高中毕业後,先工作了几年,发现专业知识不足了才考大学;这些同学在她眼里就像弟弟妹妹,她没想过要和哪个男同学交往。
「你为什麽不交男朋友?」陈润昇见她动作熟练,可他毕竟是男人,他的体重对她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他抬腿,让她方便为他穿上裤子。
「你管我!」拍了下他大腿,游诗婷道:「不要动啦,哪有遗体自己把脚抬高让人穿寿衣的。」
「这样你比较方便穿啊。」
「考试又不能这样。」看了眼墙上时间,她又说:「等等时间拖太久,又要继续练习,你不是躺得腰酸背痛了?」时间上的掌握她还未控制得很好,但考试是有时间限制的,她还需要多练习几次。
「他故意的啦,这样才能被你一直摸啊。」阿泰闭眼说完,忽然扭动大腿。「哦……啊……哈……」
「靠!你是怎样?」陈润昇瞪过去。
「不是啦,就……敏感带被OK妹摸到了。」摀着胯下。
什麽什麽什麽?她哪有摸到什麽敏感带!「你专业一点OK?」林雅淳尖叫起来。
游诗婷看了过去,笑出声。每次听雅淳夸张喊着OK,总能令她短暂愉快。
陈润昇翻了翻白眼,看着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灯管,开口说:「问你们喔,要是证照和毕业证书都拿到了,你们以後会从事这行吗?」
「会吧,不然念这科干嘛?我当初跟我老爸老妈革命很久耶。」阿泰说着。
「我可能就等实习後再决定吧,在学校学到的毕竟不是实际经验啊,现在学的将来真的用得到吗?正式进入这行後,可以适应吗?这个都要考虑的。」林雅淳说着自己的看法。「之前老师不是说这行业很累?二十四小时轮班就算了,吃饭吃到一半要跑出来接体,睡觉睡得正熟接到电话也要马上出发去接体--」
阿泰接了她的话。「做爱做一半接到电话也要--」
「你闭嘴啦!每次都讲这个!」林雅淳气得把擦脸巾扔到阿泰脸上。
陈润昇畅笑几声,看着上面那张正准备帮他上妆的脸蛋。「诗婷你咧?你毕业後有什麽打算?」
「来念这个科系,就是为了学习专业知识,毕业後当然就是走这行。」游诗婷取了化妆棉片,沾上化妆水。
陈润昇念头一闪,兴奋道:「我们合夥怎麽样?自己搞一家礼仪公司来做。台湾人口老化,殡葬这一块是个大饼,自己创业一定比去上班还要好赚。」
「不错啊,到时候叫上我,我回去问我老爸看他能不能拿点钱出来投资。」阿泰兴致高昂。「公司名就叫……啊,殡殡有礼?殡葬的那个殡。」
「白痴!冰火五重天不是更好?又要冰在冰柜又要火化。」还殡殡有礼咧!陈润昇不以为然地哼两声,盯着游诗婷。「诗婷,你说呢?」
「要我说什麽?你想开就开。」化妆棉在他脸上擦过,游诗婷旋开乳液瓶,倒了些乳液。
「所以你是答应跟我合夥了?」
「我没想过。」她在他额头、脸颊抹上乳液。
「为什麽?你不想跟我合夥?」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开在哪里?」
陈润昇思考片刻,道:「当然开在我老家屏东啊。」
「你不知道我台北人吗?你认为我会跑到屏东工作?」她话说得直接。她有自己的打算,从很久以前就在计画,只待毕业时机成熟时。
「有什麽关系,台北人在屏东工作有什麽不--」
「你们还没好啊?」教室门忽被推开,邓大维走了进来。「我午餐买好了。」
「大尾,你终於回来了。好久喔,我快饿昏了!你不是说要去那家新开的牛肉面店买吗?」林雅淳转首看着邓大维手中的提袋。
为了那张丧礼服务的丙级技术证照,几个同学说好这个假日不回家不外出,就在学校实习教室练习,不仅步骤要正确,时间也有限制,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稍早前,她在隔壁灵堂布置教室练习过後,才又过来洗穿化教室练习;已近中午,而她早餐又没吃,便嚷着要先吃饭,想不到邓大维自告奋勇说要出去为大家买午餐。真是好同学,友谊果然无价啊呜呜呜。
「是啊,因为新开幕,消费就送一盘小菜,加上又是假日,人很多的,我排好久才排到。」把一张工作长桌拉了过来,邓大维把餐点拿出来摆上。
闻到香味,两具大体模特儿爬起,游诗婷推了下陈润昇。「我还没化欸。」
「吃完再化吧,面不先吃会糊掉。」邓大维打开盖子,拿了免洗汤匙,喝一口热汤,赞叹地说:「这汤头很鲜耶,快点来吃!」
洗过手,五人陆续在工作桌前坐了下来。
林雅淳看看面前几个纸碗。「大尾,都一样吗?」
「我问店家,他们说招牌是红烧牛肉面,我就帮你们买一样的。」邓大维把小菜盒也掀开。「还有凉拌牛肚、小黄瓜。这个是牛肉卷饼,这个是辣椒酱,老板自己做的,说很辣,但很香,老板很推荐他们的辣椒酱,说只要加一点点,面就会更好吃,但千万别加太多,因为真的很辣。」
「能多辣?辣椒酱不就那样而已……」陈润昇摆明了不信。
林雅淳掀盖,筷子一夹面条,说:「先试原味,美食节目都这样演。」
「怎样?」阿泰问。
「好好吃!以後吃不到怎麽办?」林雅淳抱住阿泰手臂,在他衣上抹嘴。
「喂喂!我这衣服打算穿两天耶,最近下雨衣服都晾不乾的,你这个萧查某……」阿泰哇哇叫。
游诗婷笑着掀开碗盖。真是丰富,配色也好看,还有青江菜呢;但看见里头的红萝卜块时,她微微皱眉,举筷夹了出来,然後在面碗里加入一点辣椒酱。
「你不喜欢吃红萝卜?」陈润昇疑惑地看着她。
「你好逊,要追她,居然不清楚她喜好,难怪追不到。」林雅淳叹了声,筷子一夹,小黄瓜在嘴巴里咬出脆声。
「这个很营养,你居然不吃。没关系,我帮你吃。」筷子一戳,红萝卜被陈润昇啃了。
游诗婷呆了好几秒,傻怔怔地盯着陈润昇。
「怎样?决定跟我恋爱了吗?我会帮你吃红萝卜喔。」他很得意地说。
「并没有。」像要掩饰方才那瞬间的失神,她举筷大口吃,辣酱过喉,一阵热辣在喉间漫开。「咳……咳咳……」她咳着,眼眶蓦地生热,泪光一片。
「靠,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陈润昇被她吓了一跳,抽面纸递给她。
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她傻傻看着他,眼一眨,泪花模糊了视线。
接过面纸时,她又看向陈润昇,就像看见了那个人……
***
「吃红烧牛肉面好不好?」少年瞄一眼桌面。一小段乾煎白带鱼,还是吃了一半的;一盘空心菜剩不到两口,剩下的蒜头都快比空心菜多;炖得烂烂的凤梨苦瓜没什麽卖相,引不起食欲;白斩鸡除了鸡脖子、小鸡翅外,就是浑圆的鸡屁股……
他又掀了瓦斯炉上那一锅卤汤的盖子,舀动汤勺看了看後,打开冰箱。
「你会煮吗?」游诗婷看着弯身在冰箱前的少年背影,他东翻西找的,推回冰箱门时,手里多了两颗鸡蛋,还有一小盘手工面条和一个玻璃罐。
「少瞧不起我。虽然没有正式下厨过,但我爷爷和阿嬷可是高手,我在一旁看久了也懂一些。」脚朝後轻踢,冰箱门合上。
「手工面条,吃过没?我爷爷自己揉的,面条香又Q,别处没得吃,就这麽一家。」把玻璃罐搁上桌面,面条搁在流理台,他取锅子盛水,一脸骄傲地又说:「罐子里那个泡菜我阿嬷自己做的,一样别处吃不到。」
游诗婷点点头。「手工面条好,我喜欢吃面。泡菜也很好,我超喜欢吃辣!」
少年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阿嬷的泡菜不辣,偏酸的。」
「……不辣的我也喜欢,酸的更赞。」
他一脸好笑,把生鸡蛋往上轻轻一抛,准确接住。「好吧,看在你这麽会拍马屁,我再煎两个荷包蛋给你加菜。」走到瓦斯炉前,他拿了炒菜锅,开火;另一个炉上的锅子挪走後,也开了火,准备煮面条和青菜。
「你真的会煮吗?」少年拿了一旁的瓶瓶罐罐,一一嗅了嗅,游诗婷觉得他那样子看起来就是不会煮菜。
「很困难吗?我看我阿嬷都是油一倒,菜一丢,锅铲搅一搅锅子里的东西,然後就好了,很简单的。」啊,这一定是油。没错!咕咚咕咚倒进锅里。
「所以你是完全没煮过菜?」
「拜托,男人煮菜很娘好不好!要不是看你没吃饭,桌上的菜又没剩多少,你以为我喜欢?」锅子窜出白烟。叩叩两声,他急忙敲裂蛋壳,粗鲁地把蛋液倒进锅里,油花溅出,他「嘶」一声。
「靠!」他摸摸手臂被热油溅到的地方。
游诗婷好笑地走过来,抓了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凉。「你不是说煮菜很简单?」
「不小心被喷到而已啦,哪个人煮菜没被油烫过?」关水龙头,甩甩水,水珠在锅里ㄅㄧㄅㄛ响,油花四溅,他又「靠」一声,拿锅盖挡在身前。
「不是说煮菜都会被烫?那就不要挡啊!」她很没良心地笑。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要不是要给你加菜,我需要像个白痴一样站在这边被油爆吗?」杨景书晃晃手中的锅铲,恶狠狠说完後,翻过荷包蛋……你娘的,居然焦了,他一脸不爽。
「好像焦了,火太大了啦。」她指着炉火。
「太大就转小一点啊,在那边看……盐盐盐!拿盐给我……那罐应该就是,我阿嬷都会洒一点盐巴。」接过盐罐,舀了一匙。
手忙脚乱好一阵,两个焦黑荷包蛋上桌。他将一旁已水滚的面条和青江菜捞起,放在大碗公里,再把之前炉上那锅打开,从里头舀了些肉块和卤汁,还有红萝卜块,淋在面条上。
把碗公递到她眼前,道:「加减吃啦,牛肉我爷爷卤的,肯定有熟肯定好吃。面嘛……吃了不会送医就好。」杨景书拿来菸灰缸,长腿一跨,在长椅条上蹲着,点了根菸,看她吃面。
她咬下第一口荷包蛋时,表情还算可以接受;第二口时,就见她低垂的眼睫颤动,然後一滴泪水滑下。
他吓一跳。「喂喂喂!是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
游诗婷用手背擦掉泪。「好吃。」嘴里还有食物,语声模糊。
杨景书很怀疑,换手拿菸後,拿过她手里的筷子,夹了她咬两口的荷包蛋往嘴里送。
一咬下,脸色大变。「咳……咳!」咳了几声,搁下筷子又推走盘子,说:「你要陷害我也不是用这种方法!这麽咸又苦的东西你说好吃?」盐巴太多,焦味又带苦,还附带蛋壳,实在难以下咽。
「但是、是你煎的啊,我妈从没煎过蛋给我吃。」游诗婷挪回盘子,筷子一握又吃了口荷包蛋,然後开始吃面和卤牛肉。牛筋软硬适中,牛腱厚实饱满……她忽然皱了下眉,因为看见碗里有她讨厌的红萝卜,於是夹了出来。
「……」杨景书明白她意思,但听见这样的话,终究不好意思。「啊,随便啦,你觉得好吃就好,下次没钱吃饭来找我,我煎一打给你吃到脑中风。」
「好啊。」游诗婷哈哈笑,抬脸那瞬间,望进他深沉的眼,心一跳,不明所以地敛了笑。
「笑得跟白痴一样。」他吸口菸,觑见她夹出的红萝卜。「讨厌它?」
「唔。」她点点头,大口吃面。
「这麽好吃的东西你居然不吃。」杨景书两指一捏,把红萝卜塞进嘴里。
「你爷爷手艺好好哦,他会做那种传统萝卜糕还是油葱粿吗?我想他做的一定很好吃。」
「他好像不会。」他耸了下肩。「我不确定。我没看他做过什麽糕的。」
「喔……好可惜。」可以把手工面条做得这麽好吃,做出来的萝卜糕肯定也很棒的。
「你爱吃萝卜糕?」
她点点头。「超爱!还有油葱粿啊、芋头粿那些我都喜欢。」
「我最讨厌芋头。」杨景书吐出烟圈,问:「今天你妈又不回家?」
「她不回家很正常啊,回家才奇怪吧。」游诗婷嘴里塞满面条。
「不回家也要留点钱给你吃饭。」傍晚骑车往学校途中,看见她背着书包在路边闲晃,他在她身边停下,随口问她吃饭没,才知道她身上只剩六块钱,猜也猜得到她肯定又没钱吃饭。
「有留。花光了。」
他瞧瞧她,再瞧瞧她,发现什麽後,道:「现在才发现你剪头发还染了。」吸口菸,说话时还有白白烟雾从嘴里漫出。「你那群姐妹带你去弄的?」
「你怎麽知道?」
「带你去弄,她们顺便剪烫染,然後你付钱。」
游诗婷瞪大眼。「你怎麽连这也知道?」
杨景书笑一声,说:「她们那几个就是那个样,先找有钱的吸收进她们那个小团体,等到你没钱了就又另找目标,自以为大姐大,其实只会骗吃骗喝骗玩。」
她疑惑。「会吗?她们对我不错啊。我跟贞秀姐会认识是因为我在网咖上网,一个男生来找麻烦,贞秀姐看不过去帮了我,我才会跟她认识的。她很有义气,你别误会她啦。」
「那男生是她同夥,好像乾弟弟吧。」
「你是说……」她想了想,道:「贞秀姐故意叫她乾弟来找我麻烦,然後她再假扮好人?」
杨景书叼着菸,微微眯眼。他抽菸的样子冷冷的,白白烟雾像是将他隔在朦胧之後,带点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好像全世界都将他遗弃似的,但更像他隔在朦胧後冷眼旁观这个世界。
他吐出烟圈,道:「不这样你怎麽会乖乖听她话、当她小妹,任她从你身上挖钱?」
乾弟弟?他呸!那个刘贞秀每个男人都是乾弟弟,乾到床上去!
从她身上挖钱?游诗婷闻言,感到有点困扰和疑惑;她不知该信谁,毕竟贞秀姐真的帮了她呀。
那次放学後她又泡在网咖,上厕所时被一个男生堵住要钱,不给钱就不让她离开;她掏出钱要交给那男生时,贞秀姐跟几个穿着一样制服的女生出现,她们帮她要回那笔钱,贞秀姐还说只要跟着她,以後出入网咖都不会有人敢找麻烦。
贞秀姐是H高中夜间部,她想她一个国中三年级的小女生容易被欺负,跟着她们不怕被找麻烦之外,下课後也有伴。就这样,她和贞秀姐她们混,以姐妹相称;几乎每天下课後,她就到网咖找她们,等到她们上课去了,她才回家。
她和她们一起上聊天室、一起去穿耳洞、逛街买衣,也一起吃饭,大家感情这麽好,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身上带钱,她们才当她是姐妹?
「你怀疑我啊?」杨景书弹了下菸灰,撑着下颚看她。
「不是啦,是……」和杨景书是大约三个月前认识的。那日学校园游会,班上摊位玩安全之吻,同学中选出五个正妹代表,以猜拳方式定输赢,赢的和正妹隔着保鲜膜亲吻五秒钟,输的则是和正妹拥抱五秒钟,三把一百元。
她是班上选出来的正妹之一,游戏过程中遇上不守规矩的校外人士,猜输了却硬吻上来,班上同学何爱佳的乾哥哥正好在场,看不过去和对方争论,最後找来杨景书他们,和对方打了一架。
事後她听何爱佳说他们全被学校记了过,她心里过意不去,透过何爱佳邀约他们吃饭表达谢意,就这样认识了。後来知道杨景书和他那几个朋友也是读H高中夜间部时,还想着自己跟H中夜间部的学生很有缘呢。怎麽他和贞秀姐不合吗?怎麽办?她两边都喜欢啊。
「是什麽?」杨景书吸口菸。
「我是想,你和贞秀姐是不是有什麽误会?」
杨景书摇头笑,捻熄菸。「你别忘了刘贞秀跟我同校,她风评怎麽样我比你更清楚。你如果还是要这样傻傻被她利用,我也没办法。」真是笨蛋啊,人家只要她的钱,她还当人家是姐妹?
真的是利用她吗?游诗婷回想自己和贞秀姐她们相处的点滴,还不及细思,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哟,杨景书,年纪轻轻就带马子回来?」男人走过来,尚未靠近就见杨景书跳了下来,一把拉起那女孩。
「……呃?」游诗婷错愕地看着握牢她手腕的少年。
他眉宇深蹙,目光狠戾,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似的。她知道他脾气不好,也没什麽耐性,可没见过他这样的狠态。
「干嘛一看到我进来就要走?」杨嘉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看着那还剩半碗的红烧牛肉面。「要走也让你女朋友吃饱嘛,我只是听见厨房有声音才过来看一下。」
杨书景置若罔闻,拉着游诗婷就要离开,却听闻身後女孩「啊」了一声。
他回首,游诗婷另一只手臂被杨嘉民拉住。「干什麽?你放开她!」
杨嘉民看着游诗婷白皙的手背,说:「妹妹,我们家景书对你好不好啊?要是不好,你来告诉我,我帮你--」
「你给我闭嘴!」杨景书脚步一挪,靠了过去,一手挥开杨嘉民的手。「不要用你那只手碰我朋友!」
「啧。」杨嘉民双手环胸,摇头道:「就说你没家教啊,见了人像哑巴一样不会叫就算了,还这麽凶。不过,算啦,你本来就没爸没妈,没家教是理所当然的。」
「干!」斥骂一声,接着是一声「碰」,杨景书一拳落在杨嘉民嘴角,结结实实的。
後者不及防备,退了几步,踢倒身後的椅条。
抹抹嘴角,杨嘉民看着指腹上那抹红,竟笑着,那样的笑带着阴森。
「我最後一次告诉你,我会长大,你会老。」竖起中指,杨景书拉着游诗婷跑出厨房。
游诗婷状况外,傻乎乎地说:「景书哥,我还没吃饱啊……啊,还有我书包、我书包没拿到……」
「真麻烦!」杨景书回头抓了她的书包,拉着她跑出厨房,经过客厅时,坐在椅上的老人家喊住他们。
「景书,你又要去哪?」李素枝推高老花眼镜。
「上课!」
「上课?都快九点了你是去上什麽课?赶去学校参加放学典礼?」杨作学揶揄了句。
「唉唷,阿公别这样亏我行不行?反正我晚上会回来啦,你们不用担心,电视看完早点去睡。阿嬷你不用等我,就这样。bye!」
「阿公、阿嬷,再--」游诗婷还来不及跟老人家说再见,人已被拉出门。
大门外一盏路灯,左邻右舍一些妇人时常聚在路灯下闲话八卦,聊得兴致正高,气氛正愉快,见着杨景书冲了出来,嘀咕了几句「杨老真歹命」、「子不孝孙也不乖」、「了尾子,了尾孙」……
「看啥!」杨景书阴沉的目光一扫过去,话声戛然而止,妇人纷纷对望,然後作鸟兽散。
哼,除了三姑六婆,什麽本事也没,有脸站在电线杆下八卦,怎麽就没胆敢当他面大声讲?
「走,我带你去外面吃。」拉着游诗婷坐上停在外头的机车,油门用力一催。
他车骑得快,一路蛇行狂飙,改装过的机车发出轰隆隆声响,他见缝就钻,几度紧急煞车。游诗婷有点害怕。「景书哥,可不可以骑慢一点,我--哇啊!」说着他又一个煞车,她贴上他背,他龙头一转,从两部车之间钻了出去。
她惊魂未定时,手被拉到他腰间。「你怕就抱着。」
抱、抱着?她贴着他的背,手环在他腰间,有些走神,直至像是听见他心跳声,才缓缓回过神。
她发现他背宽且坚实,透过他制服薄衬衫还能隐约感觉他的体热,这麽暖;她呼吸间有他身上的菸草味,混着他的气味,还满好闻的。
除了上次园游会玩安全之吻时,有和男子拥抱或是隔着保鲜膜亲吻过之外,她没和异性这麽亲近过。发现这样抱着他好舒服,像是一种依靠,她双手不禁紧了紧;她脸颊不受控地发热,感觉身体也热热的,但又好像轻飘飘的。她沉溺这刻这感觉,直到他把机车停在面摊前时仍未察觉。
杨景书熄了火,感觉背上那身影动也不动,他拍了下还紧抱在他腰腹的手背。「喂,你睡着了还是吓晕了?」
游诗婷匆忙下车,低着眼帘站在车尾不动。
拿了放在脚踏垫上的她的书包,抽了钥匙,回身就见她低着脸杵在车尾。「游诗婷,你不是没吃饱?进去啊。」他指指前头的面摊。
她不动,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他走到她面前,轻戳她额。「我说游诗婷,你发什麽呆?这样就吓傻?」
游诗婷抬起脸。酡红的脸颊,漆黑而湿润的眼睛,他看了微微一怔,像意会到了什麽,杨景书扯唇笑。「脸这麽红……你第一次抱男人?」
她张嘴,傻傻看着他几秒,才说:「你才高中,哪是……哪能算是男人。」
「高中就不是男人?」杨景书张臂,一把从她颈肩环过,把她压在胸怀间,密密实实的。「怎麽样,这力气还不像男人?」
他本无心,好玩而已;平时跟身边那帮友人也都这样勾着对方脖颈就往自己胸口压,可她首次领略男女身体的不同,脸颊虽被迫贴在他厚实的胸口,空气稍显稀薄,她却感觉心口胀胀的,好像被填进了什麽。
怎麽办,她心跳好快……
怀间女孩好安静,杨景书感到疑惑。按理说,被他这麽紧压着头,应该会挣扎,因为呼吸困难啊,她却乖顺地动也不动?
杨景书松手,睇着她。「喂,你--」见她两腮霞色远比方才更艳,他後觉想起她可不是他那帮友人。轻咳一声,他拍了下她肩,说:「走啦,进去吃面。」
点了两碗阳春面,一盘卤味小菜,等待时,他点根菸,抽了起来。稍早贴着他宽背的温热感犹在,游诗婷有点不自在,摸来他扔在桌面的菸包,拿出一根菸。
把打火机丢给她,他道:「女生还是少抽点。」
「也只有跟贞秀姐她们在一起时才抽啊。」她点上菸,吸了一口,藉此转移胸口那有点陌生的异样情绪。「对了,刚才那个人是谁?」
杨景书看她一眼。「垃圾。」
「他不是你家人吗?」
「小心喔!」老板端着托盘出现。「两碗阳春面。这是你们点的小菜。」
他叼着菸,没说话,像在看老板上菜,白白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她辨不清他神情,只见他在烟雾中眯起眼,道:「不是。」
「那他怎麽会--」
「话那麽多……吃面!」他扔一双筷子给她,自己举筷吃了起来。
他好像不想说,她也不能勉强。游诗婷盯着面前那碗热腾腾的面,有点无赖地说:「我身上没钱哦。」
他瞅她一眼。「跟我吃饭不用担心要付钱。」
「真的?」她转头看向前头正在煮面的老板,扬声:「老板,再来一盘烫青菜和十个水饺!」剥除免洗筷包装袋,大口吃面。
她吃得唏哩呼噜,他一阵好笑。「十个水饺?你有这麽能吃吗?」
「也还好啦,刚刚吃半饱了,但是明早没钱吃饭,既然你要请客,现在多吃一点,明早才不会太饿。」不然就要饿到明天中午,在学校才有饭吃了。
闻言,杨景书搁下筷子,掏出钱包,拿了张千钞塞到她手里。「留着吃饭,别再给刘贞秀她们花了。」
她傻怔怔看他。「你、你要给我钱?」
「不然你要饿肚子?万一你妈晚上没回家,明天也没回家,你明早、明晚吃什麽?就算不吃,身边也要留点钱用吧。」他握筷,吃着海带,好像给她一千元的这个举止,对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事。
握着手里的千钞,她看看他,问道:「你把钱给我,你用什麽?这是阿公跟阿嬷给你的吧?」他是阿公阿嬷养大的,钱一定是老人家给的,她拿了心不安。
他们这群人,不管是他和他那帮朋友,或是贞秀姐她们那一群,甚至是她,都是来自隔代教养或是单亲家庭。她不知道为什麽他们拥有差不多的家庭背景,也许同病相怜,也许都渴望爱,却不知从哪爱起,於是他们聚在一起,互依互偎。
外人眼里,他们这些人都是混混、太妹,可是如果不是环境如此,谁喜欢这样?谁又想要这样?或许只有同类才能明白同类的心情。
「这我自己赚的。」他头也没抬,吃着面。
「打架真的可以赚钱?」他和他那帮朋友跟着一个他们称作「文哥」的大哥;大哥上面还有大大哥,她记得他们好像称大大哥「庆叔」?庆叔除了经营酒店、游艺场、撞球间及收些保护费之外,听说还有一般合法的生意进行着。
酒店和游艺场常有人闹事,大哥一通电话来,他们带着家伙去到现场,打一架就有钱赚。当然,这是她从何爱佳那里听来的,她没向他求证过,不知真假。
「不然我干嘛去打?」杨景书搁下筷子,握起汤匙喝两口汤。
「打赢打输都有钱赚吗?」
「打赢了大哥有面子,我们一定有钱领。打输……」耸了下肩。「不知道,我从没输过。」
「真假?你没输过?」她睁大眼。
「真的,我打架没输过。」他扯唇,笑一声,那姿态竟带了点不确定的茫然。「这社会就是这样,太善良太好心只会被欺负;谁拳头硬,谁胆子大,谁手段狠,谁说话就大声;说话大声了权力就大,权力大了钱就多了,所以我必须不断地赢,才有钱赚,才能离开这个家。」
「你不想跟阿公还有阿嬷住吗?我看他们对你很好啊。」
「当然要跟他们住,但是是在外面另买房子住。他们年纪也有了,还要在市场做生意,很辛苦;我如果能多赚一点钱,他们就不必这麽辛苦养家。」还有养杨嘉民那个人渣。四十多岁的人,好吃懒做,没钱了就回家伸手要,要不到便翻箱倒柜,他若能早早存笔钱,阿公阿嬷才有安稳的生活。
「你要靠打架赚钱买房子?现在住的房子不好吗?为什麽要另外买房?」她满腹疑惑。
他阿公和阿嬷在市场卖熟食,生意很好,也小有名气,去到市场只要问起「杨记」,谁都知道摊位在哪,逢年过节更是得排队。按理说他现在靠自己本事赚钱,老人家不必负担他的生活费用,两老应该不必再这麽辛苦做生意了不是吗?
杨景书没打算说下去,只催促道:「快吃快吃,吃饱我送你回家,也许你妈已经在家了,回去正好可以跟她要钱。」
她笑两声。「怎麽可能比我早到家……放心啦,等她给我钱时,我一定还你这一千元。她如果不给我,我就自己赚钱还你。」
「你?赚钱还我?」杨景书瞠眸看她。
「我也可以去赚钱啊。」她不服气地抬起下巴。
「用什麽赚?你拳头够大够硬吗?」他摇头失笑,然後起身,掏出钱包,揉揉她发心。「快吃吧,小妹妹。」走到前头结帐去了。
小妹妹?她拨拨发,对着他背影扮鬼脸。什麽小妹妹!她才不是什麽小妹妹,她也才小他两岁……
她看着那个人的身影,忽然感觉有谁摸上她的脸,然後听见对方说:「别哭啦,真的有那麽感动吗?为什麽我吃了不会感动到流泪,你却会流泪?你那碗有比较好吃吗?还是你辣椒放太多?」叽叽喳喳说不停,可是那人才不会这样罗唆。
游诗婷眨了下眼,陈润昇的五官渐渐清晰,他拿面纸擦过她脸颊。
她忽然避开,低下湿睫,夹了一大团面条往嘴里塞。
不是他……他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