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寒假的实习结束后,紧接而来的是三月的丙级技术考。笔试不难,术科因为反复练习亦是顺利完成。四月份网上已公布成绩,他们这一班三十人只有三个不合格,所以接下来到毕业前的日子,可以轻松度过。
为了那个店面,她几乎每星期回台北一次,去找欧先生。他说她很卢,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店租给她;可上回过去时,他态度有稍好一些。再加油吧,这就是好的开始呀。
五月时,她还回台北见习了树葬仪式,然后是海葬仪式,往返八十分钟的航行令她几度想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会晕船,可见到家属将亲人安息盒放入海中,完成亲人生前遗愿后流露出的那种感伤与怀念,以及圆满的表情时,她又觉得日后应该为家属提供这样的环保葬服务。
五月底,为了让学生们珍惜生命、关爱他人,毕业前,每位学生都得上一堂「死亡体验」。从事葬仪工作多年,看过的遗照、寿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遗照?穿寿衣?写遗嘱?躺棺木?游诗婷当真没体验过。
套上素白寿衣,有同学两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了起来。
当然也有人就……
「宪华,你是不是死掉了?宪华……」
「白痴喔你!」大尾一脚踢上跪在地板上呜呜哭着宪华的阿泰。
「你不了解啦。」阿泰仰起脸,看着邓大维。「我们去实习时,刚好看到有孝女白琴这样哭啦,你都不知道,她……」
「同学们衣服都穿上了吗?穿好的同学请进来。」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喊着。
陆续完成拍遗照、写遗嘱的步骤后,已无稍早前的嘻笑声,特别是此刻他们身处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灯光,以及马上就要进行的课程,悲伤的气氛在无形中扩散开来。
在老师指引下,分成两组,一组同学踏入棺木,他们抱膝而坐,另一组同学则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十分钟,你想做什么?」握着麦克风的老师语声低缓轻柔:「有没有什么事是想做却还没做的?还没做的原因是什么?太忙碌,还是觉得反正日子还很长,明天再做或后天、大后天……然后便一直没做?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谁说,却还没说的?没说的理由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对方不想听你说、说了担心对方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还是觉得反正下次还会见面,下次再说也没关系,于是至今那句想说的话都没说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钟,她想做什么?游诗婷合眼,抱着双膝思考这个问题。
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只剩十分钟的生命,她连思考这十分钟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的时间都不够。原来平时看似上个厕所这么简单就能度过的十分钟,竟有这么珍贵?
「请同学想想看,再过七分钟,我就要死了,临死之前,有没有想见哪个人?是小学一年级拿口香糖粘我头发的男同学?还是青春期,第一个让我对他有不一样感受的异性?或是高中时代坐在隔壁的那个清汤挂面女孩?」
老师在棺木间走动。「想不想念妈妈煮菜的身影,还有她那张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个平日严肃沉默,可是当知道我交男朋友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就怕我遇上爱情骗子的爸爸?还有那个老爱跟我抢芭比娃娃的妹妹……」
然后同学们慢慢躺下,躺在棺木里,亲眼看着棺木阖上。
「现在,我已经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诗婷听见老师的宣布。
看着这紧闭的窄小空间,她才发现连翻身都不能。轻轻的木头敲击声从四个角传来,她知道外头的同学正在为她封钉,她忽然开始不安、焦虑,她的人生就这样了吗?她要永远睡在这里了吗?
不——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她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点,她想要一段爱情,想要那个男人;时间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温暖的家庭,一个有妈妈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个阶段从来都不如她愿,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想起那个夜晚,坐在她床缘帮没洗澡的她擦手脚的妈妈;她想起妈妈再嫁的那个很会做饭、每回她回家总会烧一桌子好菜的继父;她想起妈妈和继父后来生的小弟弟,会软软地喊她一声大姊;她想起那个让她初尝爱情甜蜜和苦涩,到头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见他们一面?她还有话想对他们说,所以能不能让她重生,别让她睡在这里?
「十分钟已到,死亡体验过程结束,先休息一下平复情绪,等等进行另一组的体验。」
老师话音方落,棺木已开,啜泣声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泪流满面,她抹抹泪,用心感受这刻能大口吸空气的感觉。
「我、我要打电话……回家……呜……」
有谁的哭声特别响亮,她循声望去,就见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摸出手机,侧耳倾听几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来的钱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饱没?爸……我、我很想你和妈妈啦……」
他的哭声起了骨牌效应,同学们纷纷拿出手机,各寻角落打起电话,连OK妹也哭着走到一旁打电话。她要打吗?但她想要的不是透过冰冷机器听见他们的声音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说我、说我……」阿泰哭声好夸张,她不禁又看过去,才发现他已挂了电话,正对着陈润升说话。
「我从来没、没有跟他说我想、想他……我很认真的,但是他……他问我是不是又把钱花光了,还问我、我是不是吃错、吃错药啦……呜……我妈接过电话时还说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们啊……干嘛不相信我……」抱着陈润升哭起来。
阿泰平时爱嘻笑,可他这刻真是真情流露,哭到打嗝了,应是刚才十分钟的死亡体验让他明白爱要即时说出口,那么,她还等什么?
她脱了外头寿衣,塞给一个附近的同学,并请他帮自己后面的课请假后,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园。
她一跳下计程车,奋力跑着,身上衣物湿透也不在乎,她边跑边抹着红肿的眼,经过的路人或许还觉得她疯了吧。
在皇岩生命礼仪前停了下来,她双手握腰弯身喘息后,步入大门。庆幸柜台客服是上回实习遇上的那位,还认得她模样,不过她像是被她吓了一跳,惊愕地指了指他的办公室方向后,她快步寻去。
在走廊最里边那扇门前,她深吸口气后,敲了两下门,等待五秒未有回应,她又敲两下,依然等候五秒仍无回应,她索性直接开门走进。
门内无人。她纳闷时,不禁也好奇他办公室,随意打量起来。其实很简单素雅,一组办公桌椅,并排的书柜,两张单人沙发椅和一个玻璃面圆茶几。空气流动着沉香味,很淡,不见烟雾,大概稍早前曾燃过沉香粉。
她走近办公桌,发现他桌面上的经书和笔墨。龙形笔架,刻花砚台,还有浮雕式心经文图的净炉,正中央摆放的是本手抄经书,这一页抄写约三分之一,那每一字的一横一竖、一勾一点、一捺一撇,蕴藏的都是汉字历史与文化。这样的字,他练了多久?
盯着他的字出神时,听见什么声音,她偏首望去,才发现他办公桌后方墙面有扇隐藏门半掩着,里头渗出光线。他在里面?
轻推开门,男人背影映入眼中,他正将手臂穿过衬衫衣袖,双手绕到颈背理了理衣领,两手绕到身前,她可以猜到他正在扣衣扣。
「景书。」她轻轻地喊。
他顿了下,转过身来,两手扣衣扣的动作才进行一半,底下还有未扣上的,他似讶异她的到来,怔怔望了她几秒。
「你……」他真的意外。她实习结束那日,他就想他与她下次相见不知会是几年后;毕竟她看出了他想弥补他当年那番话造成的伤害,可她终究没接受,那么此后想再有交集,怕也是不多,却没想过她会站在他身前。
她上前两步,用力拥住他。他好像刚洗过澡,身上有沐浴乳的味道,是一种非常干净的味道,他的身体还有一点潮气,抱着却甚暖。
「诗婷,你……」他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两手高举,不知该放哪。
她松手,退一步,红肿的眼睛盯着他,带着笑意的。她两手背在身后,笑容显得有些羞涩,像接下来的话让她很难为情似的。
「你很热吗?看你满头汗,上衣也湿了。」她鼻尖渗汗,耳边细发湿粘在她颊边;她锁骨一片湿亮,胸上衣料都能看见濡湿的痕迹,她脸微红,像刚跑完长跑。
「因为我跑了一段路呀,外面有点塞车,小黄塞在路中央,我等不及,就下车用跑的过来了。」游诗婷目光晶亮地瞅着他。
「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汗好吗?你等……」
「不用啦,我是课上了一半就跑回来台北,马上就要回去的。」
「这么赶?」
她只是笑了一下。「明早第一堂有课。」
既然有课,那么她突然急着赶回来所为何事?「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倒了杯水给她,里头还放上两块冰块。
「谢谢。」她接过,一口气喝光,水温是刚好的凉,很好入口。放下杯子,她噙着甜笑看他。「没事呀,我只是来找你告白。」
杨景书相当错愕,可瞧她那羞答答的表情,不正和当年她在他家对他表白的
样子一模一样?他寻思片刻,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
「杨景书,我喜欢你。」她忽上前,双手捧住他脸缘,踮足吻上他的唇。他毫无反应,只是僵着不动。她笑一声,舌头滑进他嘴里。
短暂的亲吻,似又觉不够,唇离开他之际,再次贴了上去,这次只是含住他唇瓣。他一样没有反应,也没有回应,连拥抱她都没有……
她眨了下湿热的眼,离开他唇瓣,笑嘻嘻地说:「好了。」
他疑惑地注视她,半敛的黑眸在她面上绕转,探究她心思。可除了她红肿的双眼证明她哭过,应该还哭了很久之外,他猜不到她为何有此举。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他盯着她湿亮的眼。
「没有哇,我只是来做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包括抱你、吻你,现在终于让我得逞了,就算下一分钟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她眼里蒙着水气,面部潮红,笑容有点羞涩,看上去像是喜悦又像悲伤,她到底怎么了?
游诗婷将他满是疑惑的表情纳入眼底,笑出声,眼泪滑了下来。「真的是这样子的呢。因为观念保守、因为习惯用骂代替关心、因为怕说出来不好意思、因为担心对方的反应如果不是自己期望的……因为这么多原因,所以我们总是不好意思把爱说出口,而一旦说了,听的人好像都是你这种反应……可是如果不说,万一死掉了,那对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啊。」
她用手背抹泪,又笑。「你一定很奇怪我干嘛跑来吻你又跟你说这么多奇怪的话吧?因为早上上了死亡体验课。躺在棺木里,才感到惶恐和不舍,才知道自己还能爱人是多么可贵的事。我不想有遗憾,所以不管那个人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会珍惜自己,也会珍惜每个我爱的人。」
早上离开学校后,直奔车站,买了最近的车次车票回来。她先回家一趟,妈妈正在厨房和擅厨艺的继父学包粽子,那画面是那么好,她庆幸自己还能看到那一幕。
她忍不住地抱住妈妈,她被她满脸湿泪的样子吓了好大一跳,以为她在外被欺负;可当妈听见她跑回台北就只为了告诉她,她想家、想家人、想她也想继父时,妈的反应就和阿泰他妈妈一样,说她三八,还说她无聊。三八就三八,无聊就无聊,至少她们知道彼此都是爱着彼此的,只是以前用错了方式,但庆幸都还能修补。
所以此刻面对他,她也想让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那么,你之前说我需要什么帮助时,都可以告诉你,你会尽力帮忙的承诺还算不算?」
「算。」他轻轻点头。
她笑开怀。「我担心我要是不接受,你会遗憾,所以为了不让你的人生有所遗憾,我接受你的提议,以后不管遇上什么难解决的疑难杂症,我都会来找你帮忙,到那时可别嫌我烦。」
「不会。」杨景书微笑着。
「或许以前用错了方式,觉得自己付出那么多,又厚着脸皮对男生告白,所以我应该得到同等回应;但是现在我知道只要还能爱人就是最美好的事啦,还好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对你说这些。」她两手攀搭他肩,吻了他一下。
「我喜欢你,但是你不用喜欢我,真的。」她歪头看看他,笑了笑。「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但是,还是这么好看。上次实习时就想说了,只是憋着不敢讲。」说完,她红了脸。
她又看了看他,像在看一件很美好的事物。「看够了,我要走啦。」
当真就这么转身走了,连再见都没说。他错愕两秒,忽觉胸口酸软。
她像只蝴蝶,突然飞扑过来,短暂停留两秒又离开,只有唇上她唇瓣留下的湿凉证明她来过;而她来,只为了说一句「我喜欢你」。
他心脏紧缩了下,好难受。
事情突然变得顺利起来,欧先生那边在她不断表达她很想租下那个店面的意愿后,终于点头答应把房子租给她了,月租还降到十五万。有这么好康的事?当然不,他会答应全因他母亲。
那阵子她几乎每星期都回台北找欧先生,每回不是被他和他妻子赶,就是被与他同住的老母亲赶;一次又被欧先生赶离,她挫败不已,正要离开时,听见后头传来惊呼声。
「有没有人会急救啊?那个什么哈姆的?」
急救和哈姆?她一侧脸,是欧先生惊慌的身影,她走了过去,他还以为她又要跟他谈店面一事,气得用力推她一把,她跌坐在地,然后看他又着急地往隔壁手机行走去;她不多想,爬起来冲进他店里,果然就见老太太胀红着脸坐在椅上剧烈咳嗽,说不出话。
见她似还能站,她让老太太站起。
她想起以前工作时,见过民间救护车的司机曾经急救过一个也是吃东西噎住的老先生。她凭着印象,站到老太太身后,两手环抱她胃上方,然后用力挤压,几次后,老太太咳一声,吐出一团白色粘稠。欧太太叫回欧先生,两人解释老太太吃客家粽吃得太大口的关系,接着又满脸通红地向她道谢。
几日后,她接到欧先生的电话,说老太太愿意把房子租给她,但须保证不见棺、没有法事声扰人宁静。就这样,店面租了,约也签了,开始施工装潢。
OK妹和家人讨论过后,拿了一百万说要投资,陈润升也说要投资,她最后只和OK妹合作。她本就计画只用女性员工,婉拒陈润升非因感情因素,纯为公司发展的特色与未来的定位。
这个行业是被看好的,许多大公司早已奠下根基,她的规模无法与之相比,但起码要有特色以及良好形象的建立,她相信只要做到这两点,她的服务未必会比大公司差。
有了OK妹的一百万,和妈妈用房子向银行借贷的金额,她资金十分充足;她聘了八名女性员工做职前训练,在装潢完工后,利用以前和葬仪社老板学看通书的经验为公司挑了个吉日正式开幕。
开幕是在一月,她低调进行,毕竟不像一般公司行号,她没让多少人知道她的公司今天开幕,就怕收到庆祝花篮。不懂的人在贺词写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还是「座客常满」、「川流不息」等,可能要被误会她期望有很多往生者;要是更隆重一点,送来花圈什么的,感觉就像灵堂。
她自然是不在意这些,但邻居路人看了,难免报以异样目光,她不希望才刚开业,就先让人觉得她的公司不尊重往生者或是阴森秽气。
领着员工在公司大门外拜拜时,一部电子花车倏然停下,她瞄了一眼,不以为忤地继续献化金纸。
「那个银楼的老板娘来了。」林雅淳一边拣着金纸,凑到她耳边说。
「我知道。」
「她来干嘛?之前装潢完工那天,她不是来跳脚说要找人拆了我们的装潢?」决定和诗婷一起创业后,她搬到台北来,装潢期间她常来监工,好几次撞见银楼老板娘跑来找师傅麻烦的画面。
「没关系,用实力证明就好。」她又低声道。
「真的没关系吗?我是怕她来闹事。」林雅淳意外她的回答。坦白说,那次死亡体验课程后,她便觉得这女子变了,变得爱笑,变得很有亲和力。以前也不是不爱笑或缺乏亲切,而是总有一种隔阂感。
「闹事也没关系呀,总要面对嘛。」游诗婷笑了一下,微扬声说:「要放鞭炮了哦。」重复三次提醒邻居后,她点燃地面上那串长炮。
鞭炮燃尽后,群众多了起来。她认得那些人,几乎都是附近邻居,然后花车上下来一道素白身影,一走到公司前,「咚」地就是一跪,哭了起来。
「她那身打扮是唱孝女白琴的吗?她想干嘛?/林雅淳抓住她手臂,几名员工也凑了过来。
游诗婷只是轻轻地说:「招待室冰箱有一些点心和切好的水果,把那些都拿到桌上,另外帮我煮咖啡,泡些茶。」
「我去吗?」林雅淳指指自己鼻子。
「你们一起去,这里我来处理。」她露出「一切都没问题」的笑容。
那素白身影忽然开口低唱:「棺木,你可不可以不要来?我想要宁静的空间,想要舒适的环境,你可不可以不要来破坏我们的生活品质?」拉了拉白头罩,那白影又低泣:「你一来,我们生意都不要做了,客人想吃个面,看见对面就是放棺木的地方,谁吃得下?请为我们可怜的店家着想啊棺木……」
那些围观的店家在此刻鼓噪起来,拍掌叫好,甚至有人喊着:「这里不欢迎葬仪社啦!」
游诗婷听着好笑,走了过去,站在那白影面前,她道:「这位大姐,我们公司里面没有棺木,请不用担心吃面会中煞。」她矮下身,想跟对方讨论能否先让她说几句话时,对方脸一抬,四目对上,彼此都错愕。
「秀霞姐?」她不会认错这张脸,当年跟着她学唱哭调,接触过一段时日。
秀霞当然意外遇见这个女孩,她接案子时,只听说要在一家礼仪公司开幕那
天去哭几声以表抗议,那么……礼仪公司是她的?想她至今还在唱孝女白琴,当
年她教过的女孩都有自己的公司了,她难堪地低下眼。
「秀霞姐,麦克风借我一下好吗?」
秀霞呆了一下,把麦克风交出;想不到女孩接过麦克风时,另一手竟搀起她。「别跪啦,不介意的话进我公司去休息一下,我们好久没见了。」
招手让公司里的员工过来带领秀霞离开,诗婷握着麦克风,看着那些得知她要在这里开礼仪公司便不断来打扰装潢师父和欧先生的邻居,她噙着温和的笑容,道:「各位大哥大姐,你们是不是很喜欢孝女白琴?所以特地邀请她来帮我热闹的吧?谢谢大家的心意,我很感激哦,相信日后大家一定会相处愉快。」
「谁要帮你热闹!是要你们离开,不要把葬仪社开在这里!」小吃店的老板娘有些激动。谁喜欢葬仪社开在对面啊,一天到晚见棺见死人,生意会好才怪!
「跟大家说个故事好不好?说完了要是不喜欢,我们再来讨论好吗?」
「对啦!先听听看游小姐怎么说啊。」躲在自家眼镜行的欧先生跑过来,怕挨揍,遂躲在墙柱后面高喊。
先前这些邻居知道他把店面租给游小姐后,时不时上他的眼镜行抗议,说他为了赚钱不顾邻居情谊。天地良心啊,他是看游小姐那么诚恳,每周北上来找他,妈妈又是她急救的,他做人一向是有恩报恩,才决定出租的。
「大哥大姐知不知道孝女白琴怎么来的?」底下无声音,不知道是不屑回应还是真不知。她继续说:「那黄俊雄布袋戏你们一定知道吧?藏镜人是白琴的哥哥呢,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说起黄俊雄,这些大哥大姐怎可能不知?好奇心令他们竖起耳朵听。
她从布袋戏角色说起,再说到歌仔戏那段。「其实这个角色本身是很孝顺的,她为了将她母亲的骨灰带到圣地安葬,才行走江湖,后来被歌仔戏的演员带入丧礼中,成了代哭文化。他们会从事这行业,也都是为了养家。不瞒大哥大姐,我以前也是唱孝女白琴的。」
里头招待室准备得差不多了,林雅淳走出来探看状况,让她捕捉到这句,她抽口气,只觉得诗婷真不怕死,人家都不欢迎她在这开公司了,她还主动掀过往?
「我以前不爱读书,很叛逆,妈妈知道我在唱孝女白琴时,骂了我一顿。当时年轻不懂事,认为自己不偷又不抢,为什么不能做?我常常为这事和她吵架,顶撞她。其实这工作真的好辛苦,晴天雨天台风天,只要排了告别式就要去唱去跪去哭,膝盖跪肿了也不敢说。在跪哭的过程,还遇过有人吐口水在我要经过的路上,我看到那坨口水,但不能躲,也是要爬过去;我觉得好委屈,哭得乱七八糟,反正本来就在哭,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为什么哭。我从来不后悔进入这行业,只是后悔自己当时没体会妈妈的苦心。」
她说话时,是噙着笑容的;不夸张,让人看了舒服的笑弧。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听来温柔知性,而她说起自己和母亲的那段时,面上流露出的懊悔教人看了感动,很难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银楼老板娘不知不觉就泛泪,可想起她的银楼就和这家礼仪公司正对面,老担心自己会被煞到的她不甘心地说:「所以你把公司开在这里,我们这些人不就要每天听你哭?」
「大姐请放心,我很久以前就不唱了。老实说,社会环境在改变,这需求已经不多,但她本身是一个很孝顺的角色,所以我会延续她对她母亲那份孝心,为每一位客户服务。」她看着后方公司大门。「这里只是我们的办公室,让家属方便与我们联系的一个管道。我们还有一个非常棒的招待室,是有吧台的。大哥大姐要不要进来喝杯热咖啡?热茶也有,今天这么冷,一直站在这里吹风也很不好受吧?里边还有马卡龙,进来喝个热茶用点心,然后看个影片,好吗?」
她其实不确定有没有人愿意踏入,可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只要其中有一人愿意步入她的公司,看见里头的环境不似他们印象中阴森,那么她就有机会存这里安稳扎根了。
「有马卡龙哦?妈、妈,你紧来啦,你不是一直想吃马卡龙?游小姐要请客啦!」大声呼喊的是欧先生,就见欧太太搀着老太太从眼镜行走了过来。
老太太一走过来,四处拉客。「小王、老李,这么冷杵这干嘛?大家一起进来坐啊。人家游小姐很有心啦,上次要不是她救了我,我现在不知道被抬去哪里埋了。」跟着媳妇笑咪咪地进入,如同走自家厨房般自然。
年纪那么大的老太太都没忌讳了,他们这些人还怕什么?一个好奇地踏进大门后,又跟着一个,随后一群人全拥上前。
林雅淳瞪大了眼,凑近她。「这也差太多了吧?你居然把他们都哄进去参观了?」
「其实我也很担心,就怕他们不听我说。只要这边的邻居一天不接受我们,我们的工作就难进行。但没想到他们不是那么顽固,我想可能是我已经用最诚恳的态度来面对他们,他们也感受到了吧。现在就希望他们看过里面的环境后,是认同我们的。」只要释出善意,就算被拒绝也没关系,总有被看见的时候啊。
她看了看身后桌上已燃尽的香,道:「你进去帮我招呼他们,播那支我们的广告让他们看,我整理一下就进去。」
转身时,眸光一晃,对街站了一个人,那人发现她注意到他了,两手抱起一个长薄纸盒,穿过马路,缓缓朝她走来。
「不是跟你说不用来吗?」那人站定时,她挂着甜笑这样问。
「没来的话就错过刚才那么精采的一幕了。」
「这是称赞还是讽剌?」
他笑。「当然是称赞,真心诚意的。」杨景书看了看她公司外观门面,指着某处。「不是说那里会有个电视?」
「我要的现场没货,下午才送来。」她看看他方才一路抱过来,现搁在他脚前的长纸盒。「送我的?」
「不是要我写字送你?」
「写了什么?」
「你要在这里看?」
「当然要在我办公室看。」
他两手拿起那个长盒,往里头走。
「很重吧?」她跟在他后头问。
「还好。」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她办公室前。装潢时他来过几次,对这里的环境不陌生。
游诗婷开门后,绕到茶水间帮他冲了杯热茶。再次回办公室时,他已把那幅字画摆上她桌面,走近一看,她惊喜不已。「这你写的?」
她以为就一般白纸黑字,可眼前的却是金银两色的字体,纸张也不是宣纸那类的。「这什么纸?」
「浅色洒金纸。」
「看起来好华丽。」她不懂书法,只能吐出俗气的赞美。
「灯光下会显得特别庄严。」
「谢谢你啦,我好喜欢。」把手中杯子递出。「请喝茶。」
他接过时,她还不放手,手指还悄悄探长,覆在他指尖上。
杨景书心里一阵好笑。这是她最近很喜欢做的事,找机会就摸上他的手。
「诗婷。」他语声持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她就是听出来他是在警告她;但警告归警告,他又不会骂她打她,所以,她手仍贴着他的。
她皮皮地笑。「这样也被你发现了啊。」
「你做得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她根本是两手包住他的手。
「因为茶有点烫,我怕你没拿好,帮你扶一把啊。」
「你这样我没办法喝水。」
「唉呀,偷摸一下又不会怎样,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啦。」嘴巴上叨念着,手却松了开,目光落在眼下的字上,研究起来。
是心经呢。她在不少法事上听见经文,其中心经最让她喜欢,大概是好读易懂。
他喝口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容。他后来在空大修相关课程,但空大未有「死亡体验」这堂课,他不知道躺过那里面之后,会有这样的改变。是只有她这
样,还是体验过的学生都如她这般,在言行上都会和以往不大相同?
比起她来实习那时,她现在活泼多了;但又和当年十六、七岁那样的直接不大一样。那天她突然跑来找他告白,又亲吻后,她说她接受他想要弥补她的想法和承诺,可她至今却未真正开口要他帮忙。
偶尔接到她电话,说装潢到哪个进度了,问他该注意什么事项;或是拎着一盒素食点心和一本纸扎目录到他办公室,吃着点心问他那家纸扎公司的作品怎么样、值不值得合作?然后要他也吃一些点心。
再不然她就是在大半夜打电话给他,嚷肚子饿,让他出来陪她吃面……诸如此类的情况时有,却从不是营运上的协助。他不由得想,她其实只是想要减低他对她的愧疚感而已,并非真的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补偿。
她说话语调变得柔软,恒常笑脸迎人。她近来喜爱对他有身体上的接触,偷摸一下他手背,偷握一下他手掌,或是偶尔摸上他衣领,说他领子没翻整好,指尖却偷偷触上他颈背。
或许她现在的待人,就像她构思并找了广告公司拍摄,要拿来当形象广告的那支影片「爱要即时出口」一样,随时让她喜爱的人知道她的在乎与珍惜,这样很好;但是,他更希望她若是遇上不错的对象时,也要知道珍惜。
许多事得自己想通,尤其是爱情。与其劝一个人不要喜欢另个人,不如陪着她,直到她找到良伴。
「诗婷。」他喊了声。
「有。」
「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她眨了下眼,微扬嗓音:「好啊。」然后指着他的字问:「你字练多久了?」
「十九岁还是二十岁那年开始练的吧,忘了。」
「找老师学的?」
「是。后来都是自己练习了,有空就写一点字。」因此磨掉了火爆脾气。
「真的很好看,以后当我的传家宝。」她转过身,眼眸亮晶晶的。
他垂眸看她,胸口像是胀了一下,一点点疼。「你可以拿去卖,字可能没什么价值,框倒是还能卖个几百块吧。」
「才不要咧。」她一双贼手趁机摸上他领带,解了开来。「你领带歪啦,我帮你重打一次。其实呢,我是想啦,里面的经文可以拿出来使用哦,将来如果我比你先走,那时我们还是朋友……嗯不对,你都说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了,所以到那时,请你把它和陀罗尼经被一起覆在我身上,然后送去火化。」她不大会打领带,以前在葬仪社跟几个大哥学过,不过久未打,怎么打都觉得那个结歪歪的。
她叹口气。「以前都会幻想有天可以帮你打领带,结果被我弄得歪七扭八的啦。但是,终于知道帮你打领带是什么感觉了呢……啊哈哈,原来会紧张欸!」
杨景书看着她低垂的长睫。他不知办过多少场的丧事,阿嬷的丧礼也由他亲手完成,看过那么多死别画面,他以为面对死亡,已能平静看待,然而这一刻听她说着将来她先走这种话,他才发现……还是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