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周师颐摸着下巴,问:「李伟生家人反应也一样?」
「李伟生家人一样说不知道,还说他们只要我们赶快抓出凶手,其它的事他们不想知道。啊,对了!」苏队长翻翻两叠通联,找到以同色萤光笔做上记号的部分。「不只是这两人有过通话纪录,他们也和这个号码分别都有联系。」
「查过这号码的用户吗?」很明显,这三人有交情。
「等你啊。」
「等我?」周师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苏队长两手半举,投降状,「检察官大人,你也帮帮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经费不多,一天的通联就要一百一一十元,像这样一个人半年的纪录都调出来,我们要付多少?已经调两个人了。」他拿起那两叠厚厚的纪录。
司法官、监察院、军事检等调阅通联纪录免收查询费,但警方却不在免收费对象之列,NCC订的这个法令规定实在有够妙,而上面长官往往考量经费有限,只能限制调阅通联的费用,令他们这些警察办起案来实在绑手绑脚。
周师颐只把纪录移给另一侧的下属,交代着:「等等发函请业者传真用户资料,还有这三个月的通联纪录过来。」
「所以这个号码的持有人有可能是凶手?」章孟藜看看两份纪录,发现两名死者虽仅联络过一次,但与这名尚不知身分的号码持有人倒还算密集往来。
「就算不是凶手,肯定也是两起命案的关系人。」周师颐努努下巴。「去帮我拿李伟生那份资料过来,办公桌上。」
章孟藜找了找,抽出一本卷宗夹,他接过时,翻了翻。李伟生是夜店老板,吴宗奇有两家钓虾场,但真要说起来,交友圈应该较复杂,难道真是情感纠纷?
桌上电话忽响,章孟藜见他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快步过去接电话,置回话筒时,说:「周检,法警室打来说台北的王法医已经到殡仪馆了。」
「这么早?」周师颐起身,穿上外套。
「我打电话给我们同仁。」苏队长跟着动作,一行人坐上车,赶往殡仪馆。
明知进解剖室是早晚都要面对的,但看见那一刀从人体划开,上头脂肪被拨移,露出里头所有脏器画面时,章孟藜还是扭转过视线,盯着某处角落,心里反覆诵读佛号,望死者好走。肩膀忽然一沉,她一个惊跳,叫了声,几双眼睛看了过来,她胀红了脸。
「胆有这么小吗?」周师颐鼻子下方被口罩遮掩,只露出那双漂亮的眼,他瞳仁黑亮,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至此,才发现是他的手按上她的肩,她松口气,低道:「周检,你动作这么突然,谁都会吓到啊。」
「只是要告诉你,等等锯头盖骨时往旁边退一点,免得被喷到。」
锯头骨……喷到……是血肉吗?脑海浮现想像画面,她愣一下,僵硬点头。
「你们有人有抽菸喝酒习惯吗?」王法医割下脏器,搁在容器里,枰过重,取了一小块组织,放入容器后,将脏器排在台面上。
在场人员,包含苏队长、记录的监识科人员、法医组的检验员均摇头。
「我也没有。」章孟藜答完,看向身侧老板。「你……」
「你看过我抽菸还是喝酒?」周师颐戴着口罩,但她大概能猜到他嘴角肯定是噙着有点嘲弄的笑意。
王法医笑两声,捧着一个脏器。「你们这几个很及格啊,不然就像他的肺和肝一样……看看,这就是抽菸的肺和喝酒的肝。」手指着方才二割下暂排列在旁的某个脏器。
「他开钓虾场的,应该会有喝酒习惯。」苏队长赶紧说明。
「胃里没有食物,十二指肠有食物。膀胱的尿量……」王法医与检验员继续切着一个又一个脏器,平铺直述的声音不停回荡在这气味有点特殊的空间。最后,划开头皮,开始锯头盖骨。
听见锯子锯开头盖骨的声音,章孟藜还是从脚底泛出冷寒,一路向上,直至头皮。那种硬生生将人骨锯开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脚也发软;她很想拔腿落跑,但两腿无力,仅不自觉地慢慢往左侧热源移近;她手紧抓住老板垂在身侧的手臂,另一手直接握住他掌心,牢牢掐住,似是正在锯的是她的头盖骨。
掌心突如其来的温热令周师颐微怔,他微偏过脸,垂眼看着她,只见她紧闭的双眼下眼珠子还在快速移动,眼睫轻颤着;他正要说话,她忽然瞠开半只眼,觑了觑前头解剖台,复又闭上——想看又不敢放胆看。
她这表情太有娱乐性,他无声失笑,本欲脱口嘲弄她胆小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其实也难为了她。说穿了,只是个小女生,而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进解室就能如这刻般淡然,何况是她。
「脑盖骨没骨折,硬脑膜下也没有出血、肿瘤或水肿,脑部没有受到攻击现象……噫,小妹妹!」王法医忽然看向她。「你是第一次看到潘朵拉盒子的内容物哦?记得回去要收个惊。」
潘朵拉盒子?她呆了几秒,才懂了王法医的幽默。
她看看在场的人员,他们看着那些脏器的表情与传统市场婆婆妈妈在猪肉摊前挑猪里肌、猪五花、猪腰内肉的表情差异不大,仅有她显得不够勇敢……啊,这次回家,她定要缠着妈妈带她上菜市场好好逛一下猪肉摊。
「笔录请看一下。」周师颐拿了笔录,移至一名年轻男子面前。「若没问题,请在这里签名盖手印。」
年轻男子看了看,颤着手签下姓名。「会……判我罪吗?」
周师颐没说话,只把笔录取回。章孟藜瞄瞄老板不大好看的脸色,递出一张责付证书。
「这个要请你填写,然后你请你家人带着他们的身分证和印章过来帮你办手续,看是太太或是爸妈都可以。」
年轻男人看看那张证书,问:「这是……我要被关?还要付很多钱?」
「都不是。手续办好,你就可以回去了。如果不知道要怎么填写,门口进来那边的服务处会教你怎么写。」她看老板依然沉着五官,这很少见啊,他一向以温和斯文形象面对这些当事人的。「你可以去办手续了。」
年轻男人起身,回身凝视他们。「回去后,还要过来开庭吧?」
「会寄传票给你,请你收到传票时准时过来开侦查庭。」她边将笔录收进卷宗夹里,一边说明。
「喔……那……」男人欲言又止,想知道检察官会不会起诉他。
「回去吧,记得准时来开庭,别再做这样的事,自己都为人父了,以后孩子懂事了,你怎么开口告诉孩子说你犯了窃盗罪?」周师颐忽抬首,严肃地凝视男人。
「我知道错了。看见警察时,就知道真的不能存侥幸的想法。」男人捏着责付证书,一旁法警已打开讯问室门,他看了下时间,朝两人深深一鞠躬,说:「不好意思,应该已经过了你们的下班时间了吧?这么晚了还麻烦你们。抱歉。」
章孟藜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只觉心口有些沉。她整理好笔录,淡淡地说:「为了一袋面包吃上窃盗罪,真不值。」
男人叫林志文。今日轮值内勤,林志文是稍早前警方送过来的现行犯,犯了窃盗罪,本以为是偷了什么重要物品,一进讯问室,才知道只是一袋面包。
林志文说,他学历不高,平时以打零工维生,太太怀了孕,已好几天没吃米饭,仅吃便宜泡面,他在马路边见一部机车车篮放着一袋面包,顺手就拎走,附近巡逻员警撞见,当场逮捕。
「嗯。」周师颐像心不在焉,从鼻腔轻轻地哼了声,显得有些敷衍。他移动脚步,往外头走。「灯关一关,走了。」
「……喔。」她收好物品,离开讯问室,快步跟上他;他心情似是不好,她也不开口。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周师颐忽然低声开口。
她微怔几秒,才明白他所指为何。「虽然窃盗是非告诉乃论,但他情节轻微,也情有可原,我想我会声请简易判决处刑,建请法官判缓刑。」
他点点头,没开口,回到三楼,才在办公室门口停步,回首看她。「明天上班时间,你向县府社会处通报这件事,请他们处理。」
她呆了几秒,尚未搞清状况,问:「让社会处处理什么?」
「启动司法保护中心机制,社会处会安排林志文之后的工作出路。」他长指揉过眉骨,有些疲倦。「他那样长期失业,只偶尔接零工,怎么养活妻儿?客观条件来说,他符合司法保护要件,现在不帮他解决困境,先不管他偷面包这个案件最后法官怎么判,也许就是缓刑,但他日后再犯的机率还是很高,我们应该协助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