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长一串,他才发现这隻小菜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轻咳一声,周师颐道:「我没针对哪个司法官,只是稍提醒妳一下妳看事情的角度不能仅看一面。妳刚进来,看什麼都新鲜,时间久了,慢慢就能体会。」啊,他今日大发佛心,难得好心提醒,也算日行一善。
看事情不能单看一面,这点她明白;但后面那句呢?他要她体会什麼?难道他不是抱著捍卫正义的态度吗?
「我小时候就是那种很爱打抱不平的个性,我爸我妈从小就常说,我这种个性大概只能当警察或法官。比起警察,我对司法官更有兴趣;但这几年大概看多了脑袋进水的恐龙法官,觉得法官只审判,未参予侦查,可能看不到罪犯或受害者人性的那一面,所以我觉得检察官好像更适合我。」
停了几秒,她接著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啦。我想懂一些法律,觉得懂法律才不会被欺负。我爷爷奶奶那一辈都是务农的,家裡有一些地,好几年前政府强制徵收农地,剩一个多月就可以收割了,结果动用警力封路毁田,很多人的心血就毁了。虽然我爷爷在那边的地只佔一些,比起其他地主,损失是最少的;可是我无法认同那样的公权力,偏偏我们又不懂得怎麼為自己争取,所以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考上司法官。」
「嗯。」他听了听,只淡淡应声。人因梦想而伟大嘛,他听多了。
她看看他,问:「那周检呢?」
「妳要问什麼?」周师颐看著她。「想好再问。」
「你為什麼考司法官?」
他沉吟一会,似真似假地开口:「因為我酷吏无情,又喜欢摆弄官威,司法官的工作最适合我这种冷血的人,正好满足我想成為司法英雄的虚荣心。」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考司法官竟是这种理由?忆起稍早前,他似是暗讽她是妈宝的言词,她忽感气闷,忘了自己下属身分,开口说:「周检,如果你只是想耍官威的话,為什麼不进立法院还是议会?不但為民喉舌,还可以贪一下污,关个说,一兼几顾多好,干嘛浪费国家司法资源?」
周师颐未有回应,一逕在笑……这隻小菜鸟的话,他很中意。
覷见他唇边笑意,才意识自己话说得太过了,章孟藜咬咬唇,胀红著脸蛋,说:「我其实是要说,周检真是优秀,我望尘莫及。」
她烁著怒意的眼睛特别亮,他看著看著,竟觉得有趣。他又笑,一派温和地说:「优秀不敢当,彼此努力。」
章孟藜转过头,不说话了。
「你看,都快八点了还没回来,要不要回来吃饭也不先打个电话,我是要收饭菜还是不收?收了等等人家说我这个当人婶婶的没度量,不给她饭吃;不收她要是不回来吃,难道要等到菜臭酸了?」
「不会啦,这种天气,菜哪那麼容易就臭酸?又不是夏天。」
「就算菜不会坏,我难道不用在这等她吗?我可不敢再让她洗碗。昨晚给我打破一个碗公,我现在还一肚子火。」
「有什麼好火?不就是一个碗公,再买不就有了?」遥控器按了按。
「我会不知道再买就有?是一个奇檬子的问题。」
「不是有跟妳道歉了?妳跟一个孩子计较一个碗公?」
「我哪是计较?我只是想她是不是不想洗碗才故意打破。」
「妳也不要这麼小心眼,谁不会打破碗?妳没打破过吗?」
「我小心眼?我要是小心眼会让她在这住?我包她吃包她住,包网路还包水电,她要是在外面租屋,房租水电随随便便都要个一万吧?我这样还叫小心眼?那个碗公我当初花两百元买的,两百块就不是钱?」
「我没说两百块不是钱。大哥都说了,会让她一个月贴我们五千。」
「五千?用说的比较快,都住了半个月了,也没看她表示过什麼。」
「我跟大哥说好,让孟藜每个月月底给就好,上个月也才住几天,所以我就跟孟藜说,和这个月一起给就可以啦。」
哼一声,继续埋怨:「万一到时不给我们呢?我没那麼多碗公让她打破。」
男主人听烦了,扬嗓:「妳一直跟我说她打破碗公的事,要是被人听到了,谁不说妳小心眼?妳也拜託一点,又不是什麼大事。当人家婶婶的不能包容点吗?」
「我还不包容啊?当初说要来这裡住,我本来就不同意。她晚下班,回来又要读书,生活作息和我们不一样,好几次她半夜不睡,走动的声音吵醒我,我不也都忍下来了?我这样还不够包容吗?那要怎样才……」
门外一把掏出的钥匙,最终没能打开门锁,只收回包裡。章孟藜嘆口气,转身离开社区。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时,她笑道:「婶婶,我是孟藜。不好意思,我今晚要加班,没办法回家吃饭,刚刚忙得忘了时间,现在才想到该打电话跟妳说一声,真的很抱歉……婶婶要不要吃什麼,我晚点下班帮妳和叔叔带消夜回去……」掛了电话,她长吁口气。她好像真的太麻烦人家了?甚至让那对夫妻争执起来。那麼,她现在该去哪吃饭?她对这裡还不熟啊。
当初填志愿分发时,爸妈考虑她还要準备考试,认為可挑选案件量不那麼多的地方,一面学习累积实务经验,一面还能有较充分的时间读书。她一个女孩子到外地工作,又未必能抽到宿舍,一人独居家人难免担心,因此父亲取得叔叔同意后,最后填了邻近叔叔家的单位,她住进叔叔家,搭公车上下班。
本以為叔叔和爸爸感情不差,住进叔叔家裡很妥当,现在才明白,婶婶原来不欢迎她。所以说,在她面前的和悦都只是在装模作样?或许是现在才知道婶婶的态度,因此原看在她眼裡的亲切,这刻皆成了虚偽。
不知地检附近有无套房出租?还是申请宿舍?要不要先跟爸妈提她要搬出去的事?思考时,人已走回地检署附近。她看著往来车流,想著还是先找地方吃饭吧。
她沿著骑楼慢慢走著,目光微转,不经意看见前头走来的身影。这麼巧?
她没忘他考司法官的理由,她相当不认同,但自己回应的话倒也有些反应过度。他又不是她的什麼人,他对这份工作的心态根本与她无关。想了想,她还是走过去,毕竟人家怎麼说都是她的长官……
「怎麼在这裡?」周师颐拎著公事包,看著面前的下属。
「吃晚饭。周检刚下班?」下班时,经过检察官办公室,好奇地瞄了几眼,有见到他和其他两位未下班的检察官还埋首工作。
他点头,问:「晚饭还没吃?」
「对,想吃火锅,但是……」她前后看了看。「好像没有火锅店……」
火锅店?真巧,他就这麼刚好也想吃火锅。他问:「素食迴转火锅妳吃吗?附近有一家,听说食材很新鲜。」
「素食吃啊,不过没吃过素食的迴转火锅,好像不错。」
「来,往这边。」回身,他走在她前头。
他要带她去吃?所以不谈工作态度,他这人私下应该还不错吧?「周检也还没用晚餐?」
「还没。」他微微侧身看她,笑了笑。「介意跟我这个优秀的检察官一起用餐吗?会不会给妳一种望尘莫及的压力?」
章孟藜愣半秒,呆在原地,张圆眼,勉强挤出笑容,「怎麼会……」啊,他一定要这样说话吗?她收回「他人还不错」的想法。
她表情真有趣,令他心情莫名愉快。「走吧,我请客。」
「不用了,我自己付就可以。」
「客气什麼,一顿饭了解一下彼此个性,以后工作上默契会好一点。」
她想起初报到那日,办公室的前辈曾提过有的检座会主动亲近配股的书记官,了解个性脾气,共事上较不会出现问题。她想了想,应一声:「好。」
他看她一眼,道:「那家店我也没去过,听同事说是迴转火锅,我有点兴趣,既然遇上了,就一起吃吧。」他走在前,脚步不快,忽想起她提过她阿姨在苗栗一间庙宇服务,随口问:「妳苗栗人?」
「对啊,土生土长的苗栗人。」她顺著话题问:「周检呢?」
「台北。」
「哦……我在北检受训的呢,但一直没机会好好认识一下台北。」
他笑一下,问:「妳住宿舍?」
「没有。住叔叔家。」
他点点头。「满好的,有亲人就近照顾,女生还是儘量别独居。」大概看多了单身女性在外租屋遇害的案件,难免多事提醒。
她看他一眼,发现他说话只要别带有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倒也好相处。
说话间,他领著她绕到县府后,穿过两条街,纯白色两层高建筑物就隐在这巷弄间,外观简约低调。庭园造景区,摆了几张竹椅供客人等候休憩,角落两座粉色长摇椅為这片绿意添缀繽纷。
「人好多。」大面积落地窗将餐厅裡头景象一览无遗。
「听说要预约才有得吃。」周师颐应了句。
她愣了半秒,眨眨眼。「那我们……」
他偏著脸看她。「碰碰运气,都过晚餐时间了,应该会有位子。」
推门,风铃叮噹响,满室的热气中,有汤底的香气流动。
「欢迎光临。请问两位吗?」用餐区呈U字形,一列火车载著一碟碟食材,慢慢开在轨道上。说话的男人从火车开出方向旁的走道步出,年纪看著不大,三十上下,清俊白皙的面容微噙笑意,他身形修长挺拔,腰间繫了件围裙,更突显他好看的腰线。
「还有位子吗?」周师颐看了看用餐区。
「还有。不过是在最后面,介意吗?」男人指指身后小火车开进厨房準备区前的两个位子,那是火车行进最末端,只能拿到客人挑剩的菜色。
大概明白他意思,周师颐淡淡地笑。「没关係。」
「啊,请等等,客人刚好要走。」轨道前端的客人起身,男人走至柜檯為他们结帐前,朝裡头唤了声,一名年轻女子快步走出来收拾。
「怎麼是妳出来收,雅琦呢?」男人為客人结完帐,拿了菜单走出来。
「雅琦姐在看新闻。」女子将桌面擦净,端走部分用过的碗盘。「今早登山步道命案那件事,她说她现在才知道那裡出了命案。」
章孟藜正在脱外套的手一顿,瞄瞄说话女子,再覷看自己的老闆——面无波澜,像对方讨论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关;她也就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男人走近,招呼两人落坐,递出菜单。「两位来过吗?」
「第一次。」周师颐弯身将公事包搁腿边,解开西服釦子。
「那先和先生小姐说明一下。」男人说话不快不慢,音质偏温,十分好听,他简单解释用餐方式后,為两人点汤底。
「我要南瓜的。」章孟藜指著菜单上的照片。
「就南瓜和牛奶吧。」周师颐抬首看著男人。应该是老闆,他想。
「好的,等等帮你们送汤底过来,两位可以先用我们的熟食,或是点心。」男人轻頷首,将前两位客人用过的锅子拿起。
「这样不会烫吗?」章孟藜看男人就那样直接以手握住锅耳。
男人微微一笑,颊边酒窝隐约可见。「客人吃到后来,其实都会关火,现在又是冬天,汤和锅子冷得快,我才能直接收走。」
一手一个锅子,往厨房走去,章孟藜看著男人消失方向,轻声道:「好美。」
「嗯?」周师颐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同时发现,这小菜鸟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怕其他客人听见,她朝他方向靠了点。「我在说刚刚那个男人。他长相真美,对不对?」
他不迟疑,淡点下顎。「确实好看。」英俊男人不少见,但漂亮的男人可不常有。「妳喜欢看帅哥?」
「漂亮的东西谁都喜欢看,难道周检不喜欢看美女?」
他不置可否。「我只是有点意外妳会这麼直接跟我讨论男人。」
小火车慢吞吞开过眼前,她伸手取了两小碟义大利麵,两份焗烤,各推一份给他。「因為身边刚好是你,而且男人看男人的标準,与女人看男人的标準肯定不一样,听听你的说法也不错。」
「听我的说法?万一我说他很丑呢?」他起身离座,走至酱料区。
「没关係啊,每个人审美观又不同。」章孟藜跟上,取了小碟,调了点豆瓣酱与素沙茶。「不过我真觉得他不只漂亮,皮肤也白。他过来点餐时,我发现他肤质很好,最漂亮的是他的手,又长又纤白。」
他侧眼看她。「妳看人一向都把人看得那麼仔细吗?」他笑得有点坏。「我觉得,妳或许可以考法医。」解剖看尸,够她仔细看了。
「我只是因為没见过这麼漂亮的男人。」她学著不理会他的揶揄,端著酱料碟随他后头回座。见他依然穿著西服,不禁开口问:「周检,你不热吗?」
他微愣,道:「今天很冷。」
冷?是冷啊,但那是外面,室内温度不低,加上一锅锅的锅面有热气腾升,哪裡冷?她瞧瞧他,举筷拌著沾酱。
察觉她视线,周师颐微偏著脸。「我脸上有什麼?」
她摇首。「只是现在才发现周检长得也很好看,斯文挺拔,不过你的帅属於比较男性,刚刚那个应该是老闆的男人,是属於阴柔美。」
他睞她一眼。「我以為我只是优秀而已,被妳这麼一说,倒有些受宠若惊。」举筷,吃起那一小碟义大利麵。
章孟藜愣一下。「周检,原来你是这麼小气的人啊,一直提这事。」想了想,又说:「我知道那时候我反应有点大,对不起。」
他只是无声笑。其实他也只是开个玩笑,根本没将她的话往心裡放。
「不好意思,帮您送上汤底,这是南瓜锅。」方才那名年轻女子端著一小锅汤底靠近,搁上章孟藜面前的电磁炉。
「牛奶锅是先生的对吗?」年轻女子身后跟著另一名妆容精緻的女子。
章孟藜覷见那张漂亮的脸蛋,微张大嘴。这家店是怎麼了?男的帅便罢,女的也这麼美?电脑精挑细选的?
周师颐微侧身,让对方上汤底;她為他扭开电源,笑得甜美。「请慢用。」
转身时,女子解开腰上围裙,递给较年轻的那位。「小葳,帮我拿进去。」
「雅琦姐,妳要出去?」年轻女子接过围裙。
「对啊,最后点餐时间到了,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有妳帮忙就可以。」
「可是……」
「可是什麼?」温雅琦抬手,摸摸年轻女子头顶,凑近脸,几乎要贴上年轻女子的嘴唇,姿态亲腻。「可爱的小葳,妳捨不得我啊?」
「我、我——」话未竟,男人从裡头走出。
「妳要出去?」温仲尧温声问。
温雅琦收回手,看著他。「嗯。」
「不留下来帮忙打烊吗?」他只站在走道上看她。
「有小葳在嘛,而且这时间也不会有客人上门了。」
「老让小葳帮忙打烊也不好,妳不能留下来吗?」
章孟藜一面吃,一边抬首看著面前好看的男人,心裡有各种猜想。站在她身后说话的美女是面前男人的老婆吗?是老婆不想工作,老公在劝说吗?还是……
「我和人家约好了嘛。」
「又是跟那个李文山?」
「当然啊,不然还有谁?」
「為什麼他总是这麼晚约妳?不能早一点吗?」
「哥,他工作很忙的。」
哥?章孟藜讶然回首,看著女人漂亮的五官。原来是兄妹,难怪都长得这麼漂亮,所以,这店是他们合开的?
温雅琦发觉了她的凝视,低眸对著章孟藜微微一笑。「小姐对於我们的餐点还习惯吗?」
章孟藜愣了几秒,只觉脸颊火辣辣地烫著,她点头,说:「好吃。」
转首继续用餐时,发现上司正盯著她瞧。「怎麼了吗?」
周师颐淡摇首。「妳脸好红。」
「真的吗?」她放下筷子,双手贴著自个儿还热热的脸颊。
「真的。」真被老闆迷倒了?他睞她一眼。「看到帅哥这麼高兴?」
她摸摸脸,靠近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是帅哥,是我后面那个女生长得好漂亮。刚刚她对我笑时,我心跳突然变得好快。我长这麼大,还是第一次被女生电到。」她笑著说完,低首吃菜。
被女生电到?周师颐看她一眼。这隻小菜鸟原来还有花痴性格?
「我不会不让妳去约会,只是妳记得要早点回来。」温仲尧站在裡头说。
「放心,我会注意安全啦。」
「我知道妳会注意,我担心的是别人不会注意。」温仲尧口气有些无奈。「今天登山步道那裡才发生命案,约会别往山上走。」
男人提了那起命案,章孟藜不禁抬首瞄了他一眼。
「我知道,先走了。」朝门口移动,温雅琦摸摸口袋,又踅回。「哥,机车钥匙我好像放中间那个抽屉。」
拉开抽屉,温仲尧翻到她的钥匙;她横过U形长桌,接过钥匙。低眼,见用餐女子又盯著她瞧,她笑了笑,问:「我脸上有什麼东西吗?」
章孟藜愣一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只是觉得妳很漂亮。」
温雅琦看著她好几秒,忽然笑开,唇边有和男人几乎一样位置的酒窝,她伸手滑过章孟藜的脸颊,神情温柔。「妳真可爱。不过我可不会因為这样就打妳折哦!」她眨了下眼,抓著钥匙转身离去。
手心贴上被女子轻轻滑过的地方,章孟藜微微皱起眉,像被什麼困扰了。
周师颐见她捧著脸发怔,好笑地问:「喂,被电晕了?」
她回神,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低问:「周检,美女身上是不是都那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