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一道天光渐起时,仿佛有人自远处喊道:
「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那声音好远,像从天际传来。
她躺在地上,失神地望着蓝天上的白云,无数的步伐震得地面微颤……军队来了?
她想起来了,这声音的主人是个老太监,当年曾受李容治母妃点滴之恩,后来跟在老皇帝身边……李容治一直没忘这个太监,原装远在西玄时仍不时与这名太监联系,这是李容治说的。他总有意无意让她融入大魏皇室、朝廷。
「皇帝遗诏,还不跪下听旨?」那太监大喊:「皇子李既年违逆人伦,逆天而行,竟软禁……」
她听不清楚,只知在诉说大皇子的罪行。一个人的罪,有这么长么?那还要不要有下辈子啊?天上的云很洁净啊,半丝尘垢也沾不得……她呢?
「……太子李容治即刻登基……」
终于登基了吗?她松了口气。总算,总算到……她闭上眸。
「殿下?」老太监顺着李容治的目光,看向一名穿着禁卫服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拼命翻着所有人的尸体。尸体有什么好凡的?如今九重宫门染满上百人血腥,就连太子殿下一身衣衫也全是斑斑血迹,能撑到此刻,已是奇迹了。
「……是,臣遵旨。」李容治回过神,上前接过遗诏。
那声音,怎么一点喜意也没有?也是,在此时此刻露出喜色,那真是不妥啊,她还以为他会至少先找一下她,找一下为他卖命的徐达,哪怕是尸体……她不求太多,只要他肯为她的逝去落落泪,她就满足了,可惜……
果然先喜欢的就输了,她一直是输家,从来没有变过……
「老臣请罪啊!如果不是老夫自仗殿下年轻,逼庞先生拿着殿下令牌封锁京师,援军不会如此晚到……」
李容治又看向那不住翻尸的男人,苦笑扶起他。「这实非你之罪……」
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她一直在等,但,他连问她一句的念头都没有。她心里叹息,她就是个不知死心的傻子,一次又一次,她总是在希望与破灭中来回重复着。
忽然间,有人喊道:
「二小姐!」
李容治的动作停住,略略僵硬地往乌桐生的背影看去。
徐达慢慢张开眼,满脸是血的男人进入她的视野里——
原来,找到她的是乌桐生。
原来,想找她的只有乌桐生。
「哎,大公子……」
乌桐生见她意识尙清,急连拉开压在她身上的尸体。
寒风刺骨,冻得她都有些僵直了。
四周尽是死寂。
乌桐生盯着压在她腿上的断肢残骸,迟迟不敢动手。她笑道:
「我没事,我没教人砍断腿,也没教人砍断手,我只是……杀得累了,踢到尸体倒地,昏了一阵而已。」
乌桐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拨开那些断肢,一把扶起她来。
她浑身僵着硬着,四肢施展不开来,行动起来还跟个僵尸没两样,她淡淡笑道:「我一点疼痛都没有,许是没伤吧,全仗大公子护我。」
「不,不全然是我……」到最后,他也杀红眼了。他想说她福大命大,但对西玄人来说福大命大是个屁,这对她来说反而是侮辱。
徐达深吸口气,鼻间的血腥只能令她闻到腥味,她看着四周,果然满地尸首,活着的不出十人,都是重伤在地的。
钱临秀的父亲跪在地上,他身边是临风而立的李容治,全红衣袍被寒风吹得鼓胀,被血染得湿透的墨黑长发略略扬着,却一点也不狼狈……
她有点恍惚地对上他专注凝视她的眸瞳,下意识避了开去,她再看向那名傻眼的老太监,以及他身后的军队。
「杀太久了,我脑袋都有点钝了……让我想一下……」她喃喃道,垂目看见自己左手死揪不放的人头。
她想起来了,金刀最后终于砍了李既年的人头,但她踢到其他尸体,就这么昏了过去。
砍人头,多可怕啊!
最可怕的是,当下她发狠砍去,心里居然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她试了两次,手指僵得放不开,最后还是乌桐生看穿她的心思,自她手上扯过人头抛出去。
她弯身双手扛起金刀,往李容治走去。
刀刃上的冶艳血花奔流,沿着她走过的足迹滴出一道血路来。
她朝李容治轻轻一笑,把金刀捧到他面前,「殿下……不,是陛下了。陛下,昨晚我借这把刀杀了许多人,也许连你的亲信都杀了。」
他静静看着她,轻声道:
「我不得不如此做。」
她笑道:「我知道。」
「你……」
「嗯……」
「……真没受伤么?」那声音有点轻哑了。
她想了下,道:「应该没有吧,我胆小,挥刀或许不如旁人快,逃命时却是快了些,陛下,开国金刀呢。」她拿得有点重了。
李容治不语,只伸出左手略略称了下刀柄重量。
她注意到他不止左手臂皮开肉绽,就连一身血红衣衫也不全然是他人的血。但,能活下来就够了,是不?
他笑颜里有些悲凉,道:
「这金刀,连我也拿不起。徐达,大魏金刀千金之重,也只有姚国人那般厚实壮汉方能拿得动。你代我拿着吧。」他微微垂目,不再看她,低声道:「把金刀高举。」
那语气淡漠,却有点对她不起的自私意味,举刀有何难?徐达一时没有细想,用尽力量高举开国金刀。
「二小姐……」乌桐生知她此时脑袋浑沌,才要先指点她一下,就听见九重宫门内外士兵尽皆伏地而跪。
「陛下万岁万万岁,陛下万岁万万岁——」
层层叠叠的呼喊如澎湃浪涛,团围着他俩蜂拥来。
徐达略略惊讶,随即了悟。开国金刀难见,如见出现在李容治手上——虽然是她代拿的,但,这样的跪拜大礼不意外。
她是西玄人,不跪应是免罪的吧,她看向李容治。
他朝她轻轻一笑,极是柔软的一个笑容。
……一个庆幸她活下来的微笑。
他伸出手,握住她高举的手腕,看似替她分担金刀重量,但她总觉他扣得太紧,简直是力道过当,存心想折了她的手臂。
尤其,他手温冰凉,不知是不是太冷,他手指竟不住地轻颤,如攀浮木般紧紧握着她腕间不放。
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搞清楚状况,大魏历代皇帝或皇子没有一个拿得起这把刀,但,若然一朝有大魏人举起神将金刀,必能重现大魏开国盛世之风采。
而她,日前大魏陛下曾口头封为大魏皇后,她当然已经是大魏人了。
以及——
大魏后期后妃虽皆称娘娘,但在早年则与大魏皇帝并称陛下。
方才士兵连喊两次,是因为,他们跪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大魏陛下——简称陛下。
另一个,是大魏皇后陛下——也简称陛下。
一个月后--
细雨蒙蒙,宅前的那名男子长身玉立,风神秀雅,头戴玉冠,身着暗紫丝绸魏服,罩着狐毛镶边的朱红披风,袍摆绣着红线蝙蝠,意同洪福之意。
黄昏的橘光映得他肤色如晶莹白玉,乍看之下,蒙蒙雨景里搭着这么个俊人儿,简直跟她在大魏字画铺里见到的绝色美人图没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