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回 新妇素手裂红裳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了丐帮那大财主所赠骏马,沿官道南下。
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後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韩林儿甚是惶恐,说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尽心,服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韩林儿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若听他说得诚恳,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实将自己当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丽,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平生从所未遇,少女情怀,也不禁欣喜。
张无忌问起她当日被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谢逊突然浑身颤抖,胡言乱语起来。她心中害怕,竭力劝慰,但谢逊似乎不认得她了,在店房中乱跳乱窜,过了一会,便即瘫痪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时,丐帮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时抢进房来,她不及抽剑抵御,即给制住,和谢逊二人同时被送到卢龙。
张无忌幼时便知义父因练七伤拳伤了心脉,兼之全家为成昆所害,偶尔会心智错乱,只没料到他竟会在这当口发作,以致无法抵挡丐帮的侵袭,不胜叹息。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刻到了何处,均感茫无头绪。
张无忌道:「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咱们南下路过,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韦兄手中,多半会有若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韦一笑麽?」张无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说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韦兄。若能遇上杨左使、苦头陀、彭和尚他们,也总能帮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算、足智多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些好主意。杨左使、苦头陀、彭和尚他们,万万不及这姑娘聪明。」
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与赵敏相遇之事,这时听她提及,不由得神色间颇为忸怩,说道:「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於她的,也不知是我呢,还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麽?」
张无忌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时生死与共,两情不贰,甚麽都不该瞒她,说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与你说,请别生气。」
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
张无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敏,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敏相见後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经过委实难以出口。他不善作伪,自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他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进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後,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阵,虽是解穴的法门不合,但点穴後为时已久,推拿後血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於也解开了。他暗想:「丐帮诸长老武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嘿嘿,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占些上风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秽霉气,说道:「咱们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的手,走到镇外。
其时夕阳下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张无忌鼓起勇气,将弥勒庙中如何遇见赵敏、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屍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後,双手握着周芷若的两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妻一体,我甚麽事也不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说到最後这几句,声音也发颤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麽?」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要扼死我妈妈,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给我妈妈射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
周芷若道:「你怕甚麽?」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此话我本不该说,但我确是担心,我表妹是──是──义父杀的。」周芷若跳起身来,颤声道:「谢大侠仁侠仗义,对咱们後辈更是慈爱,怎会去杀殷姑娘?」张无忌道:「我只是凭空猜测,当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那也是他老人家旧疾突发,犹如梦魇一般,决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这一切帐,都该算在成昆那恶贼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难道咱们齐中『十香软筋散』之毒,也是义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脚?他又从何处得这毒药?一个人心智突然胡涂,杀人倒也不奇,却又怎会细心细致的在饮食之中下毒?」
张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瞧不出半点光亮。只听周芷若冷冷的道:「无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计,在想替赵姑娘开脱洗刷。」张无忌道:「倘若赵姑娘真是凶手,她躲避义父尚自不及,何以执意要见义父,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
周芷若冷笑道:「这位姑娘机变无双,她要为自己洗脱罪名,难道还想不出甚麽巧妙法儿麽?」她语声突转温柔,偎倚在他身上,说道:「无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人,说到聪明智谋,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
张无忌叹了口气,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伸臂轻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柔声说道:「芷若,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即令亲如义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隐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张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权,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麽?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指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那福气呢。」
张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道:「那日我见这指环落在陈友谅手中,心里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飞到你的身边。芷若,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这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这铁指环,他们怎麽又还了你?」
周芷若道:「是武当门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
张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突然想到她与宋青书并肩共席、在丐帮厅上饮酒的情景,问道:「宋青书对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问道:「甚麽叫做『对你很好』?」张无忌道:「没甚麽,我只是随便问问。宋师哥对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弑叔谋祖,对你自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的了。」张无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师哥这般痴情,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的事,那是万万不能。」周芷若道:「为了我,你是不能。为赵姑娘,你偏能够。你在那小岛上立了重誓,定当杀此妖女,为殷姑娘报仇。可是你一见她面,登时便将誓言忘得乾乾净净了。」
张无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娘所盗,我表妹确实是她害死的,我自不会饶她。但若她是清白无辜,我总不能无端端的杀她。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立誓,却是错了。」
周芷若不语。张无忌道:「我说错了麽?」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只恨我在小岛上对你以身相许之时,不肯把这重誓说了出来。」张无忌惊问:「你──你发过甚麽重誓?」
周芷若道:「那时我跟师父发誓说,要是我日後嫁你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我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我纠缠,我跟你生的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张无忌一听到这几句如此毒辣的恶誓,不禁身子发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数的,当真作不得数的。你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我是奸邪无耻的淫贼,才逼你发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泪流满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啦。」说着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休。
张无忌抚摸她的柔发,慰道:「你师父倘若地下有知,定然不会怪你背誓。难道我真是奸邪无耻的淫贼吗?」周芷若抱着他腰,说道:「你现下还不是。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敏的蛊惑,说不定──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张无忌伸指在她颊上轻轻一弹,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这样的人麽?」
周芷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全是笑意,说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麽?你再跟那赵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谁保得定你将来不会如那宋青书一般,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许多卑鄙无耻的勾当来。」
张无忌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谁叫你天仙下凡,咱们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突然之间,两丈开外一株大树後「嘿嘿」连声,传来两下冷笑。张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人影连幌几幌,已远远去了。
周芷若一跃而起,苍白着脸,颤声道:「是赵敏!她一直跟着咱们。」张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声音,却难以肯定是否赵敏,黑夜之中,又无法分辨背影模样,迟疑道:「真是她麽?她跟着咱们干麽?」周芷若怒道:「她喜欢你啊,还假惺惺的装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这般装神弄鬼的来耍弄我。」张无忌连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後,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张无忌左手轻轻搂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怎麽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我天诛地灭。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对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会跟你疯疯癫癫的说些亲热话儿?那不是故意气她,让她难堪麽?」
周芷若叹道:「这话倒也不错。无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难以平定。」张无忌道:「为甚麽?」周芷若道:「我总是忘不了对师父发过的重誓。又想这赵敏定然放不过我,不论武功智谋,我都跟她差得太远。」张无忌道:「我自当尽心竭力,保护你周全。我怎容她伤我爱妻的一根毫发?」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里,那也罢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语,中了她的圈套机关,却来杀我,那时我才死不瞑目呢。」
张无忌笑道:「那当真是杞人忧天了。世上多少害过我、得罪过我的人,我都不杀,怎麽反而会杀你?」解开衣襟,露出胸口剑疤,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爱你。」周芷若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抚摸他胸口的伤痕,心中苦不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一报还一报,将来你便一剑将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张无忌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待咱们找到义父,便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後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麽着,你够便宜了罢?」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话。」
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
※※※
次晨三人继续南行,路上也没发现赵敏的踪迹,不一日已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将街道巷里扫得乾乾净净,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
张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远来不知,可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张无忌道:「甚麽大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男男女女扮戏游行,头尾少说也有三、四十里长,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个早,到玉德殿门外去占个座儿,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个都能瞧见。你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那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
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认贼作父,无耻汉奸!鞑子的皇帝有甚麽好看?」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麽?你不怕杀头麽?」韩林儿道:「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上短,还有半点骨气麽?」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便欲出去。
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来拿人。」说着将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
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脸水!」韩林儿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
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自言自语:「阿福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烟花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玩。」
次日清晨,张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諠譁。走到门口,只见街上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门口,道:「咱们也瞧瞧去。」张无忌道:「我跟汝阳王府中的武士动过手,别给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改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的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众人,涌向皇城。
其时方当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推开人众开道,到了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台阶高起数尺,倒是个便於观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听得锣声当当。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
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後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四、五百人。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
张无忌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京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过去,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径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幌得几幌,便即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住了。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成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在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
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张无忌见发射这十四柄飞刀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好手所为,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见到,蒙古官兵自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
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脓包,也捉得到麽?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是。」不敢再说甚麽了。
乱了一阵,後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杂耍,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众百姓喝采不迭,於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乾净。其後是一队队的傀儡戏、耍缸玩碟的杂戏,更後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甚麽「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战吕布」、「张生月下会莺莺」等等,争奇斗胜,极尽精工。张无忌等三人一生生长於穷乡僻壤,几时见过这些繁华气象,都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
彩车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後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链竟然也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蒙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喜欢,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刘智远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间乐声一变,音调古拙,彩车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而来的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王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後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张无忌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图谋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买人心,举世莫不歌功颂德。这两个故事,当年在冰火岛上义父都曾说给我听过的。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却是个颇有学识的人物。」随口将那四句诗念了两遍。
忽听得几声破锣响过,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玩意也来游皇城,可不笑掉众人的下巴麽?」
车子渐近,张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是金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她当日在万安寺塔上之时全然一模一样。
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张无忌回过头去,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後,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和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後,伸出两指,突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戮。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
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第三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甚麽希奇百怪的花样也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日,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便胡言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处,向义父後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刻也来得及,不过以她武功,只怕算计不了义父,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
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後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後,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夫役抬着经过,甚麽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岳,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後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
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皇太子骑马随侍,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一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张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
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齐吃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火焰手势,低声道:「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张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来那人便是彭莹玉,他化装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张无忌等三人竟未查觉。彭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鞑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轻摇数下。
皇帝和皇太子过後,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後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
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重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头上所戴高冠模样甚是诡异古怪。皇太子坐於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必是公主了。
张无忌游目瞧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链,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敏。这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虎步,甚是慓悍。
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
周芷若向赵敏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回去罢!」
※※※
四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张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甫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
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昏庸无道,害苦了老百姓,怎麽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彭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麽?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麽?」
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个厉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坏了大事。」
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後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麽?」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
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张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他想韩林儿性子直,见到甚麽不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
张无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又有人说:「贾鲁大人拉扶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是静僻,蓦地抬头,竟到了那日与赵敏会饮的小酒店门外。他心中一惊:「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我心中对赵姑娘竟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
他稍一迟疑,推门走进,见柜台边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进内堂,但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蜡烛,桌旁朝内坐着一人。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敏两次饮酒的所在,除了这位酒客之外,店堂内更无旁人。
那人听到脚步声,霍地站起,烛影摇幌,映在那人脸上,竟然便是赵敏。
她和张无忌都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相见,不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赵敏低声道:「你──你怎麽会来?」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张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那知道──」走到桌边,见她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还有人来麽?」赵敏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我对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
张无忌心中感激,见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赵敏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心底体会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颤声道:「赵姑娘!」赵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店堂中登时漆黑一团。张无忌和赵敏听到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旁徨失措。耳听得屋顶脚步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敏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吗?」张无忌道:「是,我原不该瞒你。」赵敏道:「那日我在树後,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欢喜的话儿。」
张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和你相见。我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罢。」
赵敏拿起他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轻声道:「这是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也已去不了这个伤疤。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麽?」双臂搂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张无忌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一阵意乱情迷。突然间赵敏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的肩头一推,反身窜出了窗子,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韩林儿於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说一句话,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韩大哥,你怕了我麽?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林儿胀红了脸,忙道:「不,不!」脚步却迈得更加快了,一走进自己房中,立刻带上房门,上了闩,心下怦怦乱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娇艳清丽的容颜,温和柔软的话声,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劳。周姑娘一喜欢,就会说:『韩大哥,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时候啊,我韩林儿才不枉了这一生。」
他出了会神,微笑着朦胧睡去,睡到半夜,忽听得门上轻轻几下剥啄之声。韩林儿翻身坐起,问道:「是谁?」只听得周芷若在门外说道:「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韩林儿道:「是,是。」赤足便去开门,拔去门闩,忙回身点亮了蜡烛。
只见周芷若双目红肿,神色大异,韩林儿吓了一跳,问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突然灵机一动,飞奔出房,说道:「我去打水给你洗脸。」过不多时,赤着双足,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
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颐,呆呆的望着烛火。韩林儿道:「你──你洗脸罢。」周芷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韩林儿吓得呆了,垂手站着,不知她为何生气烦恼,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说甚麽话。
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声轻响,烛花爆了开来。周芷若身子一颤,从沉思中醒觉,轻轻「嗯」的一声,站起身来。韩林儿大声道:「周姑娘,是谁对你不住,姓韩的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请你说罢!」周芷若凄然摇了摇头,走出房去。她进房来坐了半晌,似有满腹心事倾吐,却一个字不说便又出去,可教韩林儿这莽撞汉子半点摸不着头脑,呆呆站着,连连握拳捶头。
他想了一会毫无头绪,耳听得远处当当当的打着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师还没回来?」只得上炕又睡。朦胧间刚要合眼,忽听得砰磅一声,东边房中似乎有张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韩林儿急跃出房,月光掩映之下,东房窗上映出一个黑影,似是悬空而挂,兀自微微摇幌。
韩林儿大吃一惊,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门,房门却是闩着。他肩头使劲一撞,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忙打火摺点亮了蜡烛,只见周芷若双足临空,头颈套在绳圈之中,绳子却挂在梁上。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跃起,用力扯断绳子,将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气绝。他纵声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麽想不开,干麽──干麽──」
忽听得房门外一人道:「韩大哥,甚麽事?」走进一人,正是张无忌。
张无忌见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轰,颤抖着双手解去周芷若颈中绳索,一摸她胸口,一颗心尚自跳动,喜道:「不碍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数下,一股九阳真气从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韩林儿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转了。」
周芷若睁开眼来,见到张无忌,哭道:「你干甚麽理我?让我死了乾净。」忽地见到他上唇创伤,更有几粒细细的齿痕,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个耳光。
韩林儿大吃一惊,心想殴打教主,那还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却又是有若天神,一时之间大为胡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韩林儿回过头去,见是彭莹玉,喜道:「彭大师,你回来啦,快,快来劝劝周姑娘。」彭莹玉笑道:「劝甚麽?」向张无忌道:「启禀教主,没访到有关金毛狮王的甚麽讯息。」张无忌「嗯」了一声,神色甚是忸怩。彭莹玉向韩林儿道:「韩兄弟,咱们到外面走走罢。」韩林儿急道:「不,不成啊,他们两个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敌手。」彭莹玉哈哈大笑,道:「胡涂兄弟!难道咱两个帮周姑娘,就能打赢教主了麽?我说教主一定打不赢周姑娘。」说着使个眼色,拉着韩林儿便出店房。韩林儿却兀自不住回头,关怀之情,见於颜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随即扑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无忌坐在床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芷若,我确不是约好了跟她相见,当真是误打误撞碰见的。」周芷若双足乱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说甚麽鬼话,以後别想再叫我相信。」张无忌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世上的事情,原是极易引起误会──」
周芷若霍地坐起,说道:「那郡主娘娘用这些诗句来损我,你倒念念有辞,老是记在心里。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甚麽样子?」说到这里,脸蛋儿却飞红了。
张无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难辩,反正自己已决意与周芷若结成夫妇,白头偕老,只有动之以情,令她渐渐淡忘。烛光下见她俏脸晕红,颈中深深一根绳印,两边肿了上来,心想若非韩林儿及早察觉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殒玉碎,回天乏术,终成大恨,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爱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樱唇上吻去。周芷若转头闪避,怒道:「你跟人家不乾不净,又来惹我。当我是好欺的麽?」张无忌双臂一紧,令她动弹不得,终於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挣扎不脱,心中却也渐渐软了。
张无忌心想自己和她虽然名分已定,终是未婚夫妻,深宵共处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於彭莹玉、韩林儿等人脸上须不好看,於是放开了她,说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们再谈。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周芷若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气道:「胡说八道甚麽?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张无忌笑道:「那麽你剁了我的双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
张无忌这一来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搂住她肩头,柔声道:「怎麽又伤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语。张无忌问之再三,不料越问得紧,她越是伤心。
张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张无忌道:「咱们大家命苦。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後咱俩结成夫妻,又将鞑子赶了出去,那就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
周芷若抬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只不过赵敏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是──可是她聪明智慧,武功高强,容貌权势,无不胜我十倍。我终究是争她不过的,与其一生伤心,不如一死了之,那知韩林儿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没勇气再死了。我──我要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
张无忌道:「你始终不放心。这样罢,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亲。」周芷若道:「义父还没找到,再说,你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终究──终究是不成的。」说着又流下泪来。
张无忌道:「义父自然要加紧找寻。咱们会齐众兄弟後,寻访起来容易得多。到底几时能赶走鞑子,谁也无法逆料。难道等咱们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来颤巍巍的拜堂成亲麽?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紧,可是咱俩生不了孩儿,我张家可就断子绝孙了。」周芷若红着脸噗哧一笑,说道:「好好一个老实人,却不知跟谁去学得这般贫嘴贫舌?」
满天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
※※※
次日清晨,张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听谢逊的讯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东境内,便见大队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拥而来。张无忌等见败兵势众,便避道而行。後来见到一兵落单,抓住了逼问,得知朱元璋在淮北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杀得元兵溃不成军。三人不胜之喜,加紧赶路,到得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
三人将近濠州时,韩山童已率领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韩山童听儿子说起遭丐帮擒获,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称谢。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
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张无忌之後,左顾右盼,觉得这番风光虽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快慰平生。
张无忌在城中歇了数日,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等得到讯息,陆续自各地来会。
张无忌说起谢逊回来中原、被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的种种情由。杨逍、范遥、殷天正等反覆思量商议,均无头绪。范遥道:「那个黄衫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说不定谢兄的行踪,要着落在她身上寻访出来。」群豪都从未听到过武林中有这麽一位黄衫女子,只得劝张无忌且自宽心,都道:「这黄衫女子的言语行事,对教主显无恶意。金毛狮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无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过探询屠龙宝刀的下落而已。」
张无忌焦虑难释,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又过一日,彭莹玉自大都到来,也说未能探听到谢逊的丝毫音讯。
明教义军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此後两三个月内,义军势将忙於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战。彭莹玉那晚见到周芷若自尽,虽不明底细,但自猜想得到两人不是醋海兴波,便是大闹别扭。范遥等又知张无忌与赵敏之间干系颇不寻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为妻,於抗元复国的大业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张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张无忌对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当即允可。杨逍择定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路徐寿辉在鄂北豫南也是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传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崑仑、崆峒诸派与明教向有仇怨,但一来大都万安寺中张无忌出手相救,已於各派有恩,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门也都遣人送礼到贺。崆峒五老的贺礼尤重。
张三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拳经」,命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悔已与殷梨亭成婚,一同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声叫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他手,回首前尘,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张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派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图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三丰後,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狠狠的道:「自从遵奉教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非将他二人吸个血乾皮枯不可。」张无忌忙道:「那陈友谅嘛,韦兄不妨顺手除去。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且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情。」韦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只丁敏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
※※※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张三丰那副「佳儿佳妇」四字大立轴悬在居中。殷天正为男方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统率义军精兵,在城外驻紮防敌。
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众贺客齐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宋远桥和殷野王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周芷若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
张无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红毡毹上拜倒,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却是赵敏。
群豪一见到是她,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高手不少人吃过她的苦头,没料到她竟孤身闯入险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
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且慢!」向众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我们嘉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暂且放过一边,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两人已知其意,绕到後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敏带了多少高手同来。杨逍向赵敏道:「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去,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甚麽话,待行礼之後再说不迟。」赵敏道:「行礼之後,已经迟了。」杨逍和范遥对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阻止,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满堂不欢。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赵敏若要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制住她再说。
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转头向张无忌道:「张无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张无忌眼见赵敏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打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叔之命,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
张无忌道:「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还将宝刀盗了去。」
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下落,忽听得已入赵敏手中,登时群情耸动。
赵敏道:「到底屠龙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才知,你可亲自前去问他。」
谢逊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闻,听到她提及「金毛狮王」,满堂諠譁之声登寂。
张无忌道:「我义父现下身在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虽然做得不大道地,但这把刀我终究是见到了,後来宝刀被盗,也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无忌道:「你要我办甚麽事?」
杨逍插口道:「赵姑娘,你有甚麽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以应允,便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多言阻挠。」说到後来,口气已颇为严厉。
赵敏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道:「我这件事可更加要紧,片刻也延搁不得。」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张无忌一呆,道:「甚麽?」赵敏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於第三件,以後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和站得较近的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却都听见了,各人都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倘若赵敏再说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免不了要给她吃些苦头。
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敏道:「你答应过的话不作数麽?」张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便违背了这个『义』字。」赵敏冷笑道:「你若与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上升,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敏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
张无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别要行礼成婚,原是出於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心软,柔声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还是一切──一切看开些罢。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
赵敏道:「好,你瞧瞧这是甚麽?」张开右手,伸到他面前。
张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我──」
赵敏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说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麽东西,何以令张无忌一见之下竟这等惊惶失措,谁也无法瞧见。周芷若双目被红巾遮住了,只听得张无忌和赵敏的对答,更丝毫见不到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敏道:「你要就随我来,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张无忌急叫:「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眼见她反而加快脚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敏停步道:「那你跟我来。」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无已,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敏身後。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身边红影闪动,一人追到了赵敏身後,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敏头顶插了下去。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张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功夫?」眼见她手掌已将赵敏顶门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脑之祸,当下不及细想,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来,波的一声轻响,正中他胸口。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的劲力,但已感胸腹间血气翻涌,脚下微一踉跄。
范遥眼见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挥,轻轻一拂,范遥手腕一阵酸麻,这一掌便推不出去。
但这麽一阻,赵敏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颈之处。张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头上所罩红布并未揭去,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他手腕。张无忌绝不想和她动手,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一招间便能要了赵敏性命,迫於无奈,只有招架劝阻。周芷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张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八攻八守,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便即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
赵敏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便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竟要舍我而去麽?」张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俩婚姻之约,张无忌决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後不要反悔。」
赵敏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群豪虽然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以神奇之极的武功毁伤情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於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体谅。」说着向赵敏追了出去。
殷正天、杨逍、俞莲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不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後,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等均欲劝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随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
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於青翼蝠王韦一笑。杨逍等料知追赶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被赵敏这麽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上下固感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是十分没趣。众人纷纷猜测,不知道赵敏拿了甚麽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听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但其中真相却是谁也不知。
峨嵋众女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声致歉,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峨嵋金顶郑重赔罪,再办婚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
※※※
原来赵敏握在掌中给张无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黄色头发。张无忌一见,立时认出是谢逊的头发。谢逊所练内功与众不同,兼之生具异禀,中年以後,一头长发转为淡黄,但这颜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发却截然有异。张无忌心想谢逊的头发既被赵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於他不利,可是当着群豪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苦衷。要知众贺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当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不是报复昔日他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是以他一见赵敏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以义父性命为重,跟着追去。
他出了大门,只见赵敏发足疾奔,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路洒将过去。他吸一口气,窜出数丈,当即拦在她身前,说道:「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英雄唾骂。」
赵敏肩头受伤颇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待得听了这几句话,说道:「你──你──」真气一泄,登时摔倒。
张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那里?」赵敏道:「你带着我去救他,我给──给你──指路。」张无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敏有气没力的道:「你义父──义父落入了成昆手中。」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这一惊当真是心胆俱裂,此人武功既高,计谋又富,谢逊和他仇深似海,落入他的手中凶险不可言喻。赵敏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同去──」说着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後一仰,晕了过去。
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的苦楚危难,五内如焚,当即抱起赵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过来,嘱咐道:「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向西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应了,飞奔着前去禀报。
张无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只半刻之间的延搁,便救不到义父性命,当下抱起赵敏,快步走到城门边,命守门士卒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数里,只觉怀中赵敏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她脉搏,但觉跳动微弱,他惊慌起来,揭开她伤口裹着的衣襟,只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肌肉尽呈紫黑,显然中了剧毒。他大是惊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般阴毒功夫?她出招凌厉狠辣,更胜於灭绝师太,那是甚麽缘故?」眼见若不急救,赵敏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会携带得疗毒的药品?微一沉吟,当即跃下马背,抱着她纵身往左首山上窜去,四下张望,寻找去毒的草药,但一时之间,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无法找到。
他一颗心怦怦乱跳,转过几个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祷祝。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着四、五朵红色小花,这是「佛座小红莲」,颇有去毒之效。虽说此时正当仲春百花盛放,但这红花恰能在此处觅到,也当真是天幸。他心中大喜,抱着赵敏越过两道山涧,摘下红花嚼烂了,一半喂入赵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头,这才抱起赵敏,向西便奔。
奔出三十余里,赵敏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我可还活着麽?」张无忌见「佛座小红莲」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敏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
张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看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只是她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张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红莲」药性太缓,不足以拔毒,於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
赵敏星眸回斜,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叹道:「无忌哥哥,这中间的原委,你终於想到了吗?」
张无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来坐在她身畔,问道:「甚麽原委?」赵敏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张无忌道:「我也觉奇怪,不知是谁教她的。」赵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贼教的了。」
张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门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肩血,差相彷佛。」随即又问:「我义父怎会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那里?」
赵敏道:「我带你去设法营救便是。在甚麽地方,却是布袋和尚说不得。我一说,你飞奔前去,便抛下我不管了。」张无忌叹道:「我总不见得如此无情无义罢?」
赵敏道:「为了你义父,你肯抛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况是我?」说着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更加平安舒畅,到底是甚麽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翻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後你与那一位英雄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也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赵敏苍白的脸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敏道:「你叹甚麽气?」张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生前做了甚麽大善事,修来这样的好福气。」赵敏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问道:「甚麽?」赵敏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张无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又向西行。赵敏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张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是温香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急於要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就这麽走上一辈子了。
※※※
两人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处小镇,买了两匹健马。赵敏毒伤极难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张无忌身上,两人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内。
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张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开了道。
蒙古骑兵队驰过,数十丈後又是一队骑者,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後,行得疏疏落落,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内,暗叫:「不好!」急忙转过了头。
这二十余人见他衣饰华贵,怀中抱着一个青年女子,两人的脸都向着道旁,也均不以为意,神箭八雄亦无一人知觉,待这一批人过完,张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轻捷,三乘马如飞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鹤笔翁玄冥二老。
张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已见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当即纵声长啸。「神箭八雄」等听到啸声,圈转马头,将两人围在中间。
张无忌一怔,向怀中的赵敏望去,似说:「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袭击吗?」却见她神色忧急,登知错怪了她,心中立时舒坦。只听赵敏说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罢?」张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白马鞍上那个锦袍青年,认得他是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张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次,只因此刻全神贯注於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心旁人。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他却不识张无忌,皱眉道:「妹子,你──你──」赵敏道:「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身受毒伤不轻,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
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
王保保久闻张无忌之名,只道赵敏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欺到张无忌左右五尺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他後心。
王保保道:「张教主,阁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杰,欺侮舍妹一个弱女子,岂不教人耻笑?快快将她放下,今日饶你不死。」
赵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张公子确是有恩於我,怎说得上『欺侮』二字?」
王保保认定妹子是在敌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说,朗声道:「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多疑。」
张无忌心想:「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由王府名医调治,於她身子有益。」便道:「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们便此别过,只请示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後会有期。」说到这里,不禁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官民殊途,双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敏说道:「我始终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张无忌一怔,道:「你重伤未癒,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令兄同归的为是。」赵敏脸上满是执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
张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罢。」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甚麽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里胡说八道。」张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飕飕两箭,向他射来,风声劲急。张无忌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啪啪两响,将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劈断。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重伤。双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鵰翎兀自颤动不已。众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离得赵敏远远地,说道:「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伤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敏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那里有你医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罢。」
王保保见张无忌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是执意与他同行,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气恼,向玄冥二老道:「有烦两位保护舍妹,咱们走!」玄冥二老应道:「是!」走到赵敏马旁。
赵敏朗声道:「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罢。」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敏秀眉微蹙,道:「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麽?」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爷是出於爱护郡主的好意。」
赵敏哼了一声,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时,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道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也不敢过份逼迫,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她伏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提辔便欲往西,当即张开双臂拦住,说道:「好妹子,爹爹随後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了爹爹再走不迟。」
赵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
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听着妹子的语气,显已锺情於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然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当下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
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团黑气,齐向张无忌身上罩下。
赵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厉害,张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二,手中又无兵刃,生怕伤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们要是伤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王保保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父王和我均有重赏。」他顿了一顿,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赠四名美女,定教你称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个下令要杀,一个下令不得损伤,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低声道:「捉活的。」张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弯过,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间吃了这个大亏,又惊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乱,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张无忌欲待再使偷袭,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可施。
赵敏马辔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骑的左眼之上。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了起来。赵敏伤後虚弱,险些儿从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拦我麽?」王保保道:「好妹子,你听我话,回家後哥哥慢慢跟你赔罪。」
赵敏道:「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个人不免死於非命。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难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说那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能保护你周全。这小魔头别说出手伤你,便是想要再见你一面,也未必能够。」赵敏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谊甚笃,向来无话不说,赵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隐瞒,将倾心於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挥,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和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好手怎能插得下手去?
赵敏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
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当下伸臂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敏的武功本较兄长为高,但重伤後全无力气,只有张口大呼:「张公子救我,张公子救我!」
张无忌呼呼两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後追来。玄冥二老和其余三名好手大惊,随後急追。张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後拍出数掌,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须闪避,不敢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张无忌追及奔马,纵身跃起,抓住王保保後颈。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时酸麻,双臂放开了赵敏,身子已被张无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鹿杖客急忙张臂接住,张无忌已抱起赵敏,跃离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好手大声呼喝,随後追来。可是这山峰高达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老内力极强,轻功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鹤笔翁之前。张无忌在山上拾起几枚石子,连珠掷出,登时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滚下山来。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却放得缓了。
眼见张无忌抱着赵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破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向张无忌後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於相距太远,箭尖离张无忌後心尚有丈余,羽箭便掉在地下。
※※※
赵敏抱着张无忌头颈,知道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算落地,叹道:「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否则你这个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张无忌转过一个山坳,脚下仍是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自己回府养伤,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赵敏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位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罪的。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甚麽都不在乎。」张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头去,但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动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敏满脸通红,激动之下,竟尔晕了过去。张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这般好!」
赵敏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他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甚麽?定是想周姑娘了?」张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道:「我想到很是对她不起。」赵敏道:「你後悔不後悔?」张无忌道:「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心;此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
赵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张无忌道:「老实跟你说罢,我对你是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怕。」赵敏笑道:「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敬又恨。」张无忌笑道:「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姻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敏道:「赔甚麽?」张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赵敏满脸飞红,忙道:「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张无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赵敏叹道:「那时我嫁魔随魔,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
张无忌板起了脸,喝道:「大胆妖女,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敏也板起了脸,正色道:「罚你二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
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时。」只见山後转出二十余名番僧,都是身穿红袍。张无忌认得这些番僧的衣饰,那晚在万安寺高塔之下,他们曾出手截拦自己,武功着实了得,幸好韦一笑去汝阳王府放火,才将他们引开,否则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实不易。当先一名番僧双手合十,躬身说道:「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赵敏问道:「你们在这里干麽?」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伤,王爷极是担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驾。」说着举了举手上的一只白鸽。赵敏知道是兄长以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是以被这群番僧迎头截住,问道:「我爹爹在那里?」那番僧道:「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伤势如何。」
张无忌情知多言无益,大踏步便往前闯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两名番僧并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当胸推到。张无忌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两僧的掌力撞了回去。
两名番僧齐声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念咒,又似骂人。赵敏不肯吃亏,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两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後两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别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将他们推了回来。两名番僧招式不变,又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不愿跟他们硬拚,耗费真力,当下以挪移乾坤心法将二僧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二僧掌缘,突然间如磁吸铁,手指竟和二僧掌缘牢牢粘住。两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张无忌连挣两下,都是没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却没将两名番僧推动,但见二僧身後廿二名番僧已排成两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後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了两排。张无忌猛然想起:「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门并体连功之法。这廿四个番僧集力和我对掌,我内力再强,终究敌不过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来,一声清啸,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里推出,跟着身子向左一闪,这一来,廿四名番僧的劲力已不能联成一条直线,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脚步,直冲过来。张无忌双手连挥,啪啪啪啪啪啪六响过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喷鲜血。但其後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着冲到,挥掌击至。
张无忌心想:「还不是一样?」右掌拍出,与二僧双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运劲斜推,忽听得背後脚步轻响,有人挥掌拍来。他左掌向後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此时全力对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後这一掌已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力道。但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全身发颤,身形一幌,俯身扑倒。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袭。
赵敏惊呼:「鹿先生,住手!」扑上去遮住张无忌身子,喝道:「那一个敢再动手?」
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命,但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说道:「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主回府,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
赵敏心中气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要激动他的怒气,竟尔伤了张无忌性命,当下忍住口边言语,扶起张无忌。
过不多时,鸾铃声响,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一是鹤笔翁,一是王保保,最後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三人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汝阳王皱眉道:「敏敏,你怎麽了?干麽不听哥哥的话,在这里胡闹?」
赵敏眼泪夺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这样欺侮女儿。」汝阳王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拉她。赵敏右手一翻,白光闪动,已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儿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阳王吓得退後两步,颤声道:「有话好说,快别这样!你──你要怎样?」
赵敏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绷带,露出五个指孔,其时毒质已去,伤口未癒,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阳王见她伤得这样厉害,心疼爱女,连声道:「怎样了?怎样了?干麽伤得这等厉害?」
赵敏指着鹿杖客道:「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抵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忙道:「小人斗胆也不敢,岂──岂有此事?」汝阳王向他瞪目怒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韩姬之事,我已宽恩不加追究,却又冒犯我女儿起来了。拿下!」
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後赶到,听得王爷喝令拿人,虽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惊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郡主恼我伤她情郎,竟来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间亲」,郡主又是诡计多端,我怎争得过她?当下挥出一掌,将四名武士逼退,叹道:「师弟,咱们走罢!」
鹤笔翁尚自迟疑。赵敏叫道:「鹤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师兄是好色之徒,快将你师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个大官,重重有赏。」玄冥二老武功卓绝,只是热中於功名利禄,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驱策。鹤笔翁素知师兄好色贪淫,听了赵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陞官之赏又令他怦然心动,只是他与鹿杖客同门至好,却又下不了手,一时犹豫难决。
鹿杖客脸色惨然,颤声道:「师弟,你要升官发财,便来拿我罢。」鹤笔翁叹道:「师哥,咱们走罢!」和鹿杖客并肩而行。
玄冥二老威震京师,汝阳王府中武士对之敬若天人,谁敢出来阻挡?汝阳王连声呼喝,众武士只是虚张声势、装模作样的叫嚷一番,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
汝阳王道:「敏敏,你既已受伤,快跟我回去调治。」赵敏指着张无忌道:「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里,反说他是甚麽叛逆反贼。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事成之後,再同他来一起叩见爹爹。」
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听儿子说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这次离京南下,便是为了要调兵遣将,对付淮泗和豫鄂一带的明教反贼,如何能让女儿随此人而去?问道:「你哥哥说,这人是魔教的教主,这没假罢?」
赵敏道:「哥哥就爱说笑。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纪,怎能做反叛的头脑?」
汝阳王打量张无忌,见他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受伤後脸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气,更加不像是个统率数十万大军的大首领。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又想明教为祸邦国,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须纵他不得,便道:「将他带到城里,细细盘问。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赏。」他这样说,已是顾到了女儿的面子,免得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恃宠撒娇。
四名武士答应了,便走近身来。赵敏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儿麽?」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汝阳王惊道:「敏敏,千万不可胡闹。」赵敏哭道:「爹爹,女儿不孝,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你就算少生了女儿这个人。放女儿去罢。否则我立时便死在你面前。」汝阳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是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是束手无策。
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且暂同爹爹回去,请名医调理,然後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个乘龙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岂不是好?」他这番话说得好听,赵敏却早知是缓兵之计,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焉有命在?一时三刻之间便处死了,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儿嫁鸡随鸡、嫁犬随犬,是死是活,我都随定张公子了。你和哥哥有甚计谋,那也瞒不过我,终是枉费心机。眼下只有两条路,你肯饶女儿一命,就此罢休。你要女儿死,原也不费吹灰之力。」
汝阳王怒道:「敏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这反贼去,从此不能再是我女儿了。」
赵敏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送了张无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後再求父兄原谅,便道:「爹爹,哥哥,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们饶了我罢。」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爱太过,放纵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这等事来,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胸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呜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
赵敏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敏敏,你的伤势不碍麽?身上带得有钱麽?」赵敏含泪点了点头。汝阳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牵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了,将马牵到赵敏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六名番僧委顿在地,无法站起,余下的番僧两个服侍一个,扶着跟在後面。
过不多时,众人走得乾乾净净,只剩下张无忌和赵敏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