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回 秘笈兵书此中藏
张无忌携了谢逊之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且慢!」指着少林僧众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来,当着天下众英雄之前,将诸般前因後果分说明白。」
群雄吃了一惊,只见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琐,相貌与成昆截然不同。张无忌正待说:「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便知你是谁。」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
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乔装得十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跃出,截住了他後路,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可是当那黄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际,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轻轻一声咳嗽,谢逊双眼盲後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
成昆眼见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着:魔教扰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只因师兄空闻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挟制,忍气已久,此刻听圆真发令与明教动手,这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受到多大的损伤,权衡轻重,终究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当下喝道:「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
霎时之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尽是沮丧失意之情,心下大是不忍,当即上前解开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挥手,推开他手臂,迳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来算个总帐。」
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出声号令,终究少林寺僧侣正派者远为众多,自己党羽占不到合寺僧众的一成,看来接掌少林方丈的图谋终於也归镜花水月,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於是说道:「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师父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
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
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去。谢逊头一偏,让过了顶门要害,啪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谢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招『长虹经天』之际,说道若是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你为甚麽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对方竟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上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虚引,右手一掌拍出,谢逊斜身让过,仍不还招。成昆双腿连环踢出,啪啪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劲力却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
张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挨打不还手。」谢逊身子摇幌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应该。」蓦地里长啸一声,挥掌疾劈过去。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上来就会拚命,早知他肯让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杀手,以致失却良机?」见谢逊这掌来得凌厉,当即左手斜引,卸开他的掌力,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已旋到他身後,欺他眼不见物,一掌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後按了过去。谢逊却如亲眼所见,反足踢出。成昆轻轻高跃,从半空中如鹰隼般扑下来。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矫捷竟不输少年。谢逊双手上托,成昆下击之势被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又扑击下来。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诸般招数,他也无不了然於胸。事过数十年,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拳脚的招术却仍是本门的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一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跟着来的一招,多半是那几项变化中的一项。加上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练,於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之一百余招中竟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那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沉稳异常,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张无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几已不输於渡厄、渡难等三僧,谢逊若是一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显然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呼的一拳击出。崆峒派的关能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续击出,威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连避三拳,待他又是一拳击到时,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响,拳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连退三步。
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的经过和原因,这时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谢逊出手太辣,滥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极惨,成昆太也奸险,除了亲友为他所伤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胜。
谢逊抢上三步,又是呼呼两拳击出,成昆还了两掌,复退三步。张无忌暗叫:「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空见神僧为师之後学来的功夫,义父却未得传授。」
谢逊练那七伤拳时为求速成,当年便已暗受内伤,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阳功化解,其余三成却反激回去。谢逊呼呼呼打出十二拳,成昆连退数十步,看来似是谢逊大占上风,依实内伤越受越重。
张无忌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数十拳,谢逊势必呕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功,是教你用来害人的麽?」
成昆冷笑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雪耻。」
赵敏突然叫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远在你上,他为甚麽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你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後站的是谁?满脸的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麽?」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这件亏心事後,不免内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昆出掌挡格,身子微幌,竟没後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被这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走,过了一会方得气息调匀。
赵敏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後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
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後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忙乱之际,一时想不到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後心自然有风。
赵敏见他微有迟疑,又叫:「啊哟!成昆,你回过头来看看背後。你不敢回头麽?你瞧瞧地下的黑影,为甚麽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中多了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摇幌,退後了一步。成昆这才看清,原来那黑影是断折了的半截松树的影子。
成昆久战不胜,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双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我那幻阴指神功,那日偏又给张无忌这万恶小贼的纯阳内力破了,否则今日又怎会跟谢逊缠斗这麽久?眼下情势险恶,唯有尽速制住这逆徒,方能挟制明教,又可乘机挑动与他有仇之人。至不济也能脱身自保。」心念一动,移步换形,悄没声息的向断松处退了两步。
谢逊连发三拳,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要引他绊倒在断松之上。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心脚下。」谢逊一凛,向旁跨开,便这麽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拳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吐处,谢逊向後便倒。
成昆提脚向他头盖踹落。谢逊一个打滚,又站了起来,嘴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右掌缓缓伸出。谢逊与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谢逊面门,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头。谢逊身子幌了几下,强力撑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纷纷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这等卑鄙手段!」
成昆不理,又缓缓伸掌拍出。谢逊凝神倾听,感到敌掌袭来,立时举手格开。
张无忌见他满头黄发飞舞,嘴角边沾满鲜血,心下愤急,情知这般斗将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这当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纵然杀得成昆,义父也必憾恨终生。他抓住赵敏的手,急道:「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敏道:「你能偷发暗器,打瞎了老贼双目麽?」张无忌摇头道:「义父宁死不肯让我做这等事!」
只见成昆又是缓缓一掌拍出,赵敏叫道:「胸口!」谢逊右拳在胸口直击而下,成昆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连出几招慢掌,都给赵敏叫破,眼见此法难以奏功,当即将计就计,又出掌缓缓拍向谢逊右肩。赵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动,张无忌立明其意,大叫:「後心!」谢逊听到赵敏叫声时,挥右臂挡格拍向右肩的一掌,岂知成昆先一掌却是虚招,以赵敏的呼叫引开谢逊右臂,左掌乘虚而入,拍的一声,重重击在他後心。张无忌虽及时提醒,但成昆这一掌出招快极,谢逊待得听到张无忌的叫声,已然不及变招。
众人惊呼声中,谢逊一大口鲜血喷出,尽数喷在成昆脸上。成昆「啊」的一声,伸手去抹,谢逊滚倒在地,只听到两人齐声大叫,突然之间,两人都失了影踪。
原来谢逊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双腿,奋力急扯,两人双双摔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中积水齐颈,一团漆黑,成昆登时也成了瞎子。他急速後跃,只盼远离敌手,但地牢狭窄之极,一跃之下,後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纵身跃起,小腹上却中了一招七伤拳,登时剧痛入心。成昆知道这一拳受伤不轻,若再上跃,势必连续中拳,当即招数一变,以「小擒拿手」御敌。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讲究应变奇速,眼虽不见,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对付。
众人只听得地牢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溅将上来,料想两人均正全速相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此刻义父若遭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势又不能跃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
谢逊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练得烂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惯。积水飞溅之下,成昆斗然间便如瞎子般乱打乱拿,双方优劣之势,立时逆转。成昆心中惊惧,一时苦无善策,只有将两条手臂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寻思:「拼着再受你一掌,说甚麽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着一把冷汗,耳听得成昆与谢逊吆喝之声不绝从地底传上来,兀自未分胜负。蓦地里成昆一声惨叫,跟着两个人影从地牢中一齐跃上。
日光之下,只见成昆和谢逊均是双目流血,相对不动。
原来激斗之中,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抢击成昆胁下。成昆大喜,叫声:「着!」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谢逊双目。这招「双龙抢珠」招式原也寻常,只是挟在「小擒拿手」中使将出来,却具极大威力,对方势必侧头闪避,他左手迎头横扫,非击中敌人太阳要穴不可。那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的一声:「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双目。
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糟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被谢逊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伤全无二致,但谢逊双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过是皮肉受损,成昆却变成了盲人。
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一拳击去。成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这一招「七伤拳」正中胸口。
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口中鲜血狂喷。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谢逊一呆,第三拳击去,在中途凝力不发,说道:「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张无忌等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张无忌大惊,知他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
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狠击一拳,口中鲜血狂喷。张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劲衰弱已极,显是功夫全失,再难复原了。
谢逊指着成昆说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成昆双手接着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那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拼,竟会如此收场。
※※※※
谢逊朗声道:「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那一位的亲人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谢某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後报复,免增你义父罪业。」张无忌含泪答应。
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毁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实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我父亲雁翎飞天刀邱老英雄伤在你手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他身前。谢逊黯然道:「不错,令尊确是在下所害,便请邱兄动手。」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便命丧这汉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何况他双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乐,实在也难说得很。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
谢逊喝道:「无忌,如你阻人报仇,对我是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後,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
那姓邱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沫,吐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呛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我丈夫阴阳判官秦大鹏报仇来啦。」走到谢逊面门,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
张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於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实是最大的侮辱,谢逊却安然忍受,可知他於过去所作罪业,当真痛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最後一名长须道人出来,稽首说道:「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风范,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投在地下,向谢逊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着,武功却如此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
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结了罢!」说着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去。那知这口唾沫势夹劲风,中间竟挟着一枚枣核钢钉。
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陡地抢前,衣袖拂动,将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击不中,微现惊惶之色,说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麽名字?怎生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甚麽相干?要你多管甚麽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有人为报父兄师友大仇,纵然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
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口」字尚未说出,斗然间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慧、静迦、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
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麽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了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间,跟着飞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哼了一声,摔倒在地。黄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好毒啊。」
周芷若冷冷的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甚麽杀人灭口?」左手一挥,说道:「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别,甘愿跟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淌混水,咱们走罢。」峨嵋派人众一声答应,都站了起来。两名女弟子去扶过静照,那黄衫女子却也不加阻拦。周芷若率领同门,下峰去了。
张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张无忌日夕心中感怀。」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说着敛衽为礼,手一招,带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张无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请留步。」那黄衫女子竟不理会,自行下峰去了。
丐帮的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
只听得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大事,请张教主尽力周旋相助。」张无忌朗声道:「无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张无忌心下不由得一阵惆怅。
※※※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圆真,快吩咐放开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业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归於尽。此刻我便要放空闻和尚,也已来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
空智一呆,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惊道:「达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便要奔下山去。
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霎时间便将火头压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少林古刹免了一场浩劫。」不久两名僧人抢上峰来,禀报道:「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叛逆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将烈火扑灭。」
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合十礼拜,说道:「少林千年古刹免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粉身难报。」张无忌还礼逊谢,道:「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
空智道:「空闻师兄被这叛徒囚於达摩院中,火势虽灭,不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弟须得前去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闻身上浇满了牛油猪油,火头一起,早已了帐。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须救不得老方丈。」
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土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但见三人均是衣衫焦烂,须眉烧得稀稀落落,狼狈不堪。
空智抢上去抱住空闻,叫道:「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无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从地道中穿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
空智骇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遥、颜垣深礼致谢,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请原宥。大都万安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订下比武的约会,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丢脸万倍。空智对范遥冒险相救师兄的大德感激无已,这才自甘毁约。两人本来互相佩服,经此一事,更加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好友。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於英雄大会前夕出其不意的点中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事事须听自己吩咐,否则立时纵火,焚死空闻。其後事与愿违,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败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後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於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乱将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率大队到达少室山之前数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设法相救谢逊,可是谢逊却并非囚於寺内,厚土旗人众遍寻不得,却乘机磨去了十六尊罗汉像背上的字迹。
後来张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身,当众与空智破脸,赵敏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计议之下,请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入寺中相救空闻。只是成昆的布置极是周密毒辣,达摩院内外硝磺油柴堆积甚众,一经点燃,立时满院烈火,登时烧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遥与颜垣冒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被烈火烧得须眉俱焦,若不是从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达摩院及邻近几间僧舍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闻与空智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数拘禁於後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当下谁也不敢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的下峰。
张无忌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泪如雨下。谢逊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业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甚麽可难过的?我废去武功有何可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麽?」
张无忌无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声:「义父!」
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他拜空闻为师,乃「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谢逊一怔,登即领悟,甚麽师父弟子、辈份法名,於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是叫作谢逊,你懂了麽?」谢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於名?」
谢逊文武全才,於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於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了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空闻、空智、张无忌等一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惊世骇俗的事来,今日身入空门,群雄无不感叹。张无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多有得罪,招待极是不周。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知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
当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起法事,替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
大事已了,张无忌心中却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谢逊去得匆匆,不少疑团未及相询,但料想关键所在,必与周芷若有关。念及旧情,心想这些疑团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损她的名声。用过斋饭後,与史红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话,商议丐帮大事,忽有教众来报:「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有要事相商。」
张无忌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甚不测?」忙抢步出去,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见他神色无异,这才放心,问道:「太师父安好?」张松溪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是要不利於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张无忌道:「咱们快去说与方丈知晓。」
当下二人同至後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此事牵涉甚大,当与群雄共议。」於是命寺僧撞钟,邀集众英雄同到大雄宝殿之中。
群雄闻讯,登时纷纷议论。血气壮盛的便道:「乘着天下英雄在此,咱们迎下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则道:「元兵来往调动,原是常事,未必是来跟咱们为难。」张松溪道:「在下会听蒙古话,亲耳听到鞑子的军官号令,确是杀向少林寺来。」其时蒙古占据中原已逾百年,汉人中懂得蒙古话的不在少数。张松溪聪明多智,颇擅各处乡谈土语,蒙古话也说得甚为流利。
空闻道:「众位英雄,看来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定是不利於朝廷,因此派兵前来镇压。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惧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足道哉──」他话未说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来。空闻续道:「只是咱们江湖豪士,惯於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等马上马下、长枪大戟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如众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张无忌道:「咱们若是就此散去,一来鞑子只道咱们怕了他们,不免长他人志气;二来少林寺中诸位师父如何?」
空闻微笑道:「元兵来到寺中,眼见寺中皆是僧人,并无江湖豪士,那也无可如何。这叫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群雄知道空闻所以如此说,实是出於一番好意,这次英雄大会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祸,致令群雄血溅少室山头。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临敌退缩,那是决计不肯的。何况朝廷既已出动大军,决不能扑了个空便即整队而归,定要骚扰少林寺,多半要将众僧侣尽数杀害擒拿,一把火将寺烧了。蒙古兵向来暴虐,杀人放火,原是惯事。杨逍道:「鞑子施虐,凡我汉人,皆有抗敌之责。以在下之见,咱们设法将鞑子引开,在别的地方好好跟他们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刹受战火之厄。」群雄纷纷叫好,说道:「正该如此。」
正议论间,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声到门外戛然而止。跟着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进殿来。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行礼,一人报道:「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林寺来,说道寺中诸位师父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闻微笑道:「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讳,但说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给鞑子兵杀了。鞑子说道:『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边带兵刃的便一概杀了。』」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拼个你死我活,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已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终将蒙古官兵视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这时听说蒙古兵杀到,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
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大殿上欢呼叫嚷,响成一片。
张无忌道:「咱们就欲退让善罢,亦已不能,便请空闻方丈发号施令,我们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说那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於行军打仗却是一窍不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不知闻?唯有明教人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发令,相率天下豪杰,与鞑子周旋。」
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采。张无忌虽年轻不足服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是人所共见,而明教韩山童、徐寿辉、朱元璋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声势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广场上大显身手,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确是无人能当此大任。
张无忌道:「在下於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贤能的为是。」正谦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两名少林僧奔驰入殿,报道:「启禀方丈,蒙古兵杀上山来了。」
张无忌道:「锐金、洪水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冠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此时局势紧急,不容张无忌再行推辞,只得分派道:「说不得师父,请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教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众英雄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涌出。
杨逍低声道:「教主,你若不发号施令,众人乱斗一阵,那是非败不可。」张无忌点了点头,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被锐金旗一轮硬弩标枪,驱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距成吉斯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毕竟习练有素,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首喊声大震,许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来,却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时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来。十多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围在内,周芷若率领静玄、静照数度冲杀,虽杀了数十名蒙古官兵,始终无法救出陷入重围的同门。
张无忌暗叫:「不好!这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洪水、烈火旗两旗掩护!范杨二使、韦兄,随我救人。」纵身冲将下去。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来。张无忌一手抓住一枝长矛,运劲一抖,两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转矛头,双矛犹似双龙入海,卷入人丛。杨逍、范遥、韦一笑、彭莹玉等跟随其後,蒙古兵当者披靡,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後。范遥一拳击出,将一名元兵十夫长的脸打得稀烂,抢过担架中的伤者,转身便走。
张无忌见周芷若脸身是血,又已冲入了元兵阵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来啦!」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
张无忌见尚有两名峨嵋弟子抬着一个担架,陷入包围,正挺刀与元兵死战,心道:「看来宋师哥是在那个担架之上。」斜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跷般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弟子先後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滚下山去。
张无忌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张无忌抛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觉他身子沉重异常,白布中硬绷绷的似乎尚有别物。一时也不及细想,只怕扭动他震碎了的头骨,左闪右避,躲开元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却走得平稳异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维侠双双攻到,仗剑护在他身侧。双剑倏刺倏收,元兵纷纷中剑。张无忌抱着宋青书稳稳走上山来。
数百名元兵列队上冲。彭莹玉叫道:「烈火旗动手!」烈火旗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腾,当先二百余名元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珠般滚下山去。那边厢洪水旗水龙中喷出毒水,也有数百名元兵被浇中了,死伤狼藉。元兵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众兵将前队变後队,强弓射住阵脚,缓缓退下。彭莹玉叹道:「鞑子兵虽败不乱,确是天下精兵。」只见元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不致再攻。
张无忌下令:「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五行旗各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均想纵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事。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元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确是大不相同,千千万万一拥而上,势如潮水,如周芷若这等武功高强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甚麽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阵法抵挡阵法,这时少室山头定然已惨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砾了。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一队队少年僧众手持禅杖戒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下分守各处要地,但寡不敌众,势难挡住二万蒙古精兵的冲击。待见元军退去,群雄纷纷议论,才明白为甚麽前朝尽多武功高强的英雄豪杰之士,却将大好江山沦亡在鞑子手中。
张无忌将宋青书轻轻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头想招呼周芷若过来,却不见人,问道:「宋夫人呢?」众人适才忙於抵御元军,谁都没留心周芷若到了何处。峨嵋群弟子这时对明教也消了几分敌意,均说没见到掌门人。张无忌怕宋青书在混乱中又受损伤,解开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裹了三层白布,待得第二层解开,呛啷啷几声响,跌出四件断折了的兵刃。
张无忌吃了一惊,叫道:「屠龙刀,倚天剑!」群雄纷纷围了上来,但见屠龙刀和倚天剑两柄神兵利刃都已断成了两截。
张无忌提起半截屠龙刀来,入手仍是颇为沉重,霎时间百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扰不休,皆是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为了这柄宝刀。怎想到宝刀出现,竟已断折无用。他举起断刀,只见断截之处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剑也是如此。刀剑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过甚麽物事,却也早给人取去了。
杨逍叹道:「周姑娘一身惊人武功,原来是从此刀剑中而来。」
张无忌看到断刀断剑的模样,心下恍然,原来小岛上当晚刀剑齐失,却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麽手脚,放逐赵敏、害死殷离,再以刀剑互砍,两柄天下最锋锐的利器就此两败俱伤。她取出藏在刀剑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练。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当时在小岛之上,我以九阳神功替她驱毒,她体内竟有怪异内力,隐隐与我相抗,越到後来,这股怪异内力越强,显是她修习的内功日有进境。唉!她为了急於求成,不及好好紮下内功根基,以致所习均是可以速成的阴毒功夫,终究达不到上乘武学的巅蜂境界。她虽然打败了俞二伯与殷六叔,但其实只是凭了怪异之极的招数,占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当日我败在总教风云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毕竟与俞殷二位相差甚远,日後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当诸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吴劲草上前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张无忌点头道:「这两柄利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
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於火候,须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这模样,鞑子一时不会攻山,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烧火,却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於是二人指挥属下,搭起一座高炉,炉口火孔口径不到一尺。吴劲草将屠龙刀的半截刀头牢牢砌在炉中,断截处对准火孔。烈火旗诸般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大火。吴劲草右臂已断,只剩下一条左臂。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每见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火力,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左手提起钢钳,钳起半截屠龙刀,和刀头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烧。他上身脱得赤条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注,心不旁鹜。张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炎热已便抵受不住。」
忽听得啪啪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颇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过得半枝香时分,吴劲草突然叫道:「啊哟!」纵身後跃,满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一柄铁钳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样,屠龙刀却是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道:「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是名不虚传。」
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裤汗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赵敏忽道:「无忌哥哥,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动麽?」张无忌道:「啊,是了!」六枚圣火令中一枚已交於说不得下山调兵,尚有五枚,他从怀中取出,交给吴劲草道:「刀剑不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至宝,可不能损毁。」吴劲草道:「是!」躬身接过,见五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无比,在手中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
张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不答,隔了一会,才从沉思中醒转,说道:「属下多有不是,请教主原宥。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和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熔。属下大是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时想出了神。」
赵敏向张无忌横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後教主要去波斯,去会见一位要紧人物,那时你可随同前去,向他们的高手匠人请教。」张无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甚麽?」赵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吴劲草道:「你瞧,圣火令上还刻得有花纹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些花纹文字又用甚麽家伙刻上去的?」
吴劲草道:「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那是在圣火令上遍涂白蜡,在蜡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後注以烈性酸液,以数月功夫,慢慢腐蚀。待得刮去白蜡,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铸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吴劲草向张无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损不了圣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却有些惴惴,道:「我尽力搧火,若是烧坏了本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这等能耐,一切由我担代。」於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半截屠龙刀,然後取过一把新钢钳,挟住两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入炉火再烧。
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是神情委顿,渐渐要支持不住。
铁冠道人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轮挥,两人抢上接替辛然与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动风箱。张周二人的内力比之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炉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腾空而起。
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挺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观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化青烟袅袅冒起。吴劲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匠每逢铸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跳入炉内,才铸成无上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张无忌忙扶起吴劲草,察看他伤口,见这一刀入肉甚浅,并无大碍,当下将金创药替他敷上,包紮了伤口,说道:「吴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多苦。」吴劲草道:「皮肉小伤,算得甚麽?倒让教主操心了。」站起身来,提起屠龙刀一看,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只隐隐有一条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张无忌看那两枚入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屠龙刀来,往两根从元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双矛应手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
群雄大声欢呼,均赞:「好刀!好刀!」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前掌旗使庄铮以及本旗的数十名兄弟均是命丧此剑之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吴劲草恨此剑入骨,不能为它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下。
张无忌道:「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断剑,走到峨嵋派静玄身前,说道:「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便请师太收管,转交周──交给宋夫人。」
静玄一言不发,将两截断剑接了过去。
张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由少林派执掌。」
空闻双手乱摇,说道:「此刀已数易其主,最後是张教主从千军万马中抢来,人人亲眼得见,又是贵教吴大哥接续复原。何况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尊,论才论德,论渊源,论名位,此刀自当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
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
张无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凭此宝刀而号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驱胡虏,原是眼前的大事。」只听得群雄纷纷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後不能接续,这两句谁也无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那倚天剑实有切齿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却成了两截断剑,无不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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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饿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数僧侣分守各处要道,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
堪堪天色将晚,张无忌跃上一株高树,向山下眺望,只见元兵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饭。他跃下树来,对韦一笑道:「韦兄,天黑之後,你去探察敌情,瞧他们是否会在夜中突袭。」韦一笑接令而去。
杨逍道:「教主,我看鞑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会再攻,倒要防备他们自後山偷袭。」张无忌道:「不错。请杨左使与范右使在此坐镇,我到那边山峰上瞧瞧去。」赵敏道:「我也去!」
两人上得曾经囚禁谢逊的山峰来,眺望後山,不见动静。张无忌抚摸三株断折的松树,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这番剧战,实是凶险之极,突然心中一动:「义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险些忘了。」说道:「敏妹,你在上面守着,我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其时石穴中积水已退,但兀自湿漉漉地。
只见四面石壁上各刻着一幅图画,均系以尖石划成,笔划甚简,神韵却颇为生动。东首第一幅画上绘着三个女子,一个卧在地下,另一个跪着在照料,第三个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着的女子怀中。旁边写着「取药」二字。
南首第二幅图画有一艘海船,一个女子将另一个女子抛向船上,写着「放逐」二字。张无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来果真如此。芷若乘着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时,从她怀中偷了十香软筋散出来,下在饮食之中,再将敏妹掷上波斯人的海船,逼着他们远驶。她干麽不乾脆将敏妹杀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屍身,不能灭迹,那就无法嫁祸於她。如此说来,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这幅图的左下角,又画着两个男子,一个睡得甚沉,另一个满头长发,侧耳倾听。张无忌暗暗心惊:「原来芷若干这伤天害理之事,义父一一听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养,在岛上竟不露半点声色。是了,那时我和义父服了十香软筋散後功力尽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无怪义父当时一口咬定是敏妹所为,显得愤慨无比。他知我胡涂老实,若是跟我说了,我言语举止之中定会泄漏机密。」但见图上溅满了鲜血,正是日间谢逊与成昆在此血战时所遗下一滩滩血渍,更显得图中的情景凄厉可怖。
再看西首第三幅图,绘的是谢逊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後出手袭击,外面涌进一群丐帮帮众,情景正与赵敏在大都「游皇城」的戏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样。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图时,手中火摺燃尽,倏地熄灭。他叫道:「敏妹,你下来,拿火摺给我。」赵敏点着火摺,跳入地牢,一见到那几幅图画,便即了然。
第四幅图中绘着几名汉子抬着谢逊行走,远处有个少女在树後窥探。这四幅图画笔法甚佳,但除了谢逊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却极模糊,分辨不出这少女是谁。张无忌微一沉吟,已明其理:「义父失明之时,连我也还没出世,他只认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声音,却不知我们的相貌如何,图中自然画不出来。」指着那少女道:「这个是你呢,还是周姑娘?」赵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帮去将谢大侠劫了出来,命人送来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却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记号,引得你大兜圈子。我数度想劫夺谢大侠,都没成功,终於让你做不成新郎,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
张无忌心中那才是万分的过意不去,怔怔的望着她,只见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体会到这几个月来她所受的折磨当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怜惜,伸臂抱住了她,颤声道:「敏妹,是──是我对你不起。」他这麽一抱,火摺登时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团。他又道:「若不是你聪明机灵,胡涂透顶的张无忌要是将你杀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赵敏笑道:「你舍得杀我麽?那时你认定我是凶手,可是见到我时怎麽又不杀?」
张无忌一呆,叹道:「敏妹,我对你实是情之所锺,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日子来真相逐步大白,我虽为芷若惋惜,却也忍不住心下窃喜。」赵敏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仰起头来,但见一弯新月斜挂东首,四下里寂静无声。
赵敏轻轻的道:「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後来一起跌入地牢,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吗?」张无忌嗤的一声笑,伸手抓住她左脚,脱下了她鞋子。赵敏笑道:「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麽?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两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日两人说这几句话时满怀敌意,今夕却是柔情无限。
张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赵敏笑道:「不怕!」张无忌伸手握住了她脚,忽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呼叱之声,侧耳倾听,远处有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便道:「咱们瞧瞧去!」携了赵敏之手,跃出石穴,循声望去,只见三个人影正向西疾驰,身法迅速异常,均是一流高手。
※※※
张无忌伸手搂住赵敏腰间,展开轻功,疾追下去,远远眺见前面一人奔逃,後面两人快步追逐。他脚下越来越快,追出里许,月光下已见到後面二人是两个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鹤笔翁。只见鹤笔翁左手一扬,一枝鹤嘴笔向前面那人掷去。那人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响,将鹤嘴笔掠起,抛向空中。就这麽缓得一缓,鹿杖客已跃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闪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脸上,只见她脸色苍白,长发散乱,正是周芷若。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带同赵敏隐身树後。
鹤笔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鹤嘴笔,绕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击之势。
周芷若咬牙道:「两个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麽?」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张无忌夺得屠龙刀、倚天剑,我们亲眼看见,刀剑中的武功秘笈却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张无忌一惊:「我夺刀救人之时,原来这两个老家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没发觉。」只听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练成之後早已毁去。」鹿杖客冷笑道:「『练成』二字,谈何容易?这屠龙刀、倚天剑号称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岂同泛泛?宋夫人武功虽然出类拔萃,却未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一举手便可将我师兄弟二人杀了,却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说毁了,便是毁了,谁有空跟你多说。少陪了!」
鹿杖客和鹤笔翁齐声喝道:「且慢!」鹿杖、鹤笔同时扬起,攻向周芷若两侧。
周芷若长剑挥动,月光下如银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双笔,联手进攻。
张无忌先前只见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这时见她剑招神光离合,在二大高手夹击下竟是有守有攻,偶尔虚实变幻,巧招忽生。
再斗数十合,周芷若剑招愈来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极凌厉的攻势。张无忌知她急谋脱身,但这般打法加速运用内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险,他心下关切,悄悄从树後出来,走近了几步。
蓦地里周芷若一声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剑。鹿杖客闪身相避。便在此时,鹤笔翁双笔脱手,向她背心猛掷过去,双笔在空中当的一声互撞,分袭她後脑与後腰要害。
周芷若听着身後兵刃掷到,缩身闪避,却没料到双笔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後,竟会忽地变向。她让开了袭向脑门的一笔,另一枝袭向腰间的鹤嘴笔却说甚麽也避不开了。
张无忌纵身急跃,伸手抓住了那枝鹤嘴笔,横掌挡开鹤笔翁拍来的一掌。
周芷若惊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轻飘飘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气息立闭,登时便晕了过去。
张无忌大惊,掷去手中鹤嘴笔,反手横抱周芷若,斜跃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这等不要脸麽?」
鹿杖客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谁胆敢前来横加插手,原来是张大教主。我们郡主娘娘在那里?你将她拐带到那儿去啦?」
赵敏从树後闪身出来,将周芷若接抱过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价神魂颠倒的牵记我,也不怕我爹爹着恼麽?」
鹿杖客怒道:「你这小妖女,挑拨离间我师兄弟之情。我师兄弟与你父早已恩断义绝,汝阳王着不着恼,干我何事?」
张无忌见鹿杖客下毒手打伤周芷若,又言语对赵敏无礼,更想起幼时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旧恨新仇,霎时间都涌上心头,说道:「敏妹,你且退後,这两个老家伙我见了便心头有气,今日要好好的跟他们打上一架。」
二老见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
张无忌喝道:「看招!」一招「揽雀尾」,双掌推出。这一招使的是太极拳法,去势甚缓,掌力却暗蓄九阳神功。太极拳在後世虽属寻常,但其时张三丰初创未久,武林中极为少见。鹿杖客从未见过这等轻柔无力的掌势,不知中间有何诡计,他对张无忌甚为忌惮,不敢便接,斜身闪开。张无忌转过身来,「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鹤笔翁,右掌微颤,吞吐不定。鹤笔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虚点,右掌斜下,拍向张无忌小腹。
张无忌曾与玄冥二老数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来已非自己对手,最近自己与渡厄等三僧三度剧斗,武功又深了一层,要击败二人可说绰绰有余。只是二人毕竟修为非同小可,却也不敢轻忽,当下展开太极拳法,圈圈连环,九阳神功从一个个或正或斜的圆圈中透将出来。
玄冥二老渐感阳气炽烈,自己玄冥神掌中发出的阴寒之气,往往被对方逼了回来。
斗到百余合时,张无忌偶一转身,只见地下两个黑影微微颤动,正是月光照射在赵敏与周芷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凛,侧目望去,见赵敏不住摇幌,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势,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儿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练的本是阴寒功夫,再加上这玄冥神掌中天下阴毒之最的寒气,寒上加寒,看来敏妹也禁受不住了。」当下手上加劲,猛向鹿杖客压去。
鹿杖客见他拳法斗变,便即猜知他心意,侧身闪过,叫道:「师弟,跟他游斗。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发作,别让他抽手解救。」鹤笔翁道:「正是!」跃出圈子,拾起鹤嘴双笔,「通天彻地」,上下交征的砸来。
张无忌微微一哂:「有无兵刃,还不是一样!」呼的一掌拍去,劲风压得鹤笔翁气也喘不过来。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张无忌腰胁。
张无忌连变数路拳法,使出学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龙爪擒拿手」三十六式来,「抚琴式」、「鼓瑟式」、「捕风式」、「抱残式」,攻势凌厉之极。
鹿杖客叫道:「这龙爪功练得很好啊,待会儿用来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错。」鹤笔翁道:「师哥,在地下挖坑干甚麽?」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说话,心神微分,张无忌飞起一脚,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个踉跄,随即站定,将一根鹿杖舞得风雨不透。
张无忌回头又望赵敏与周芷若一眼,只见她二人颤抖得更是厉害了,问道:「敏妹,怎样?」赵敏道:「糟糕!冷得紧!」张无忌吃了一惊,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来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阴寒纵然厉害,也只她一人身受,这时连赵敏也冷了起来,想必是赵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运功抗御。她二人功力相差甚远,周芷若的内功又十分怪异,以致赵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张无忌双拳大开大阖,只盼尽速击退二老。但二老离得远远地,忽前忽後,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为敌。
张无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将周姑娘放在地下,别抱着她。」赵敏道:「我──我放不下。」张无忌奇道:「怎麽?」赵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说话时牙关打战。身子摇摇欲坠。张无忌一惊更甚。
只听得鹿杖客说道:「张教主,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将体内寒毒传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们来立个约,好不好?」张无忌道:「立甚麽约?」鹿杖客道:「咱们两下罢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两本书,你救郡主。」
张无忌哼了一声,心想:「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练成芷若的阴毒武功,此後作恶,再也无人制得了。」百忙中回头一看,只见赵敏本来皓如美玉般的双颊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满脸上神色痛苦难当。张无忌退後两步,左手抓住了她右掌,体内九阳真气便即从手掌上源源传去。
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双笔便疾风暴雨般猛袭而来。
张无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赵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动,又只剩下一掌迎敌,霎时间凶险万分。嗤的一声响,左腿裤脚被鹤嘴笔划破一条长缝,腿上鲜血淋漓。
赵敏本来被周芷若的阴寒之气逼得几欲冻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结,得九阳真气一冲,渐觉暖和。但张无忌单掌抵御玄冥二老,左支右绌,传向赵敏的九阳真气减弱。赵敏全身又格格寒战。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张无忌眼睛。张无忌举掌运力拍出,将鹿头杖逼开。鹤笔翁着地滚进,左手笔一招「从心所欲」,点向腰间。张无忌无可趋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将他一笔之力卸开,但鹤笔翁这一笔力道沉重,是否能够卸开实无把握。忽听得当的一声响,腰间一震,却不感到疼痛,原来鹤笔翁这一笔正好点在他腰间悬着的屠龙刀之上。张无忌平素临敌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斗也只以圣火令当铁尺使,但从来不使刀剑,是以屠龙刀虽然挂在腰间,却一直没想到拔出御敌。
鹤笔翁这笔一点,登时提醒了他,当下大喝一声,左腿踢出,将鹤笔翁逼得退开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张无忌屠龙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鹿杖上的鹿头落地。鹿杖客大吃一惊,叫道:「啊哟!」鹤笔翁双笔卷到,张无忌宝刀扬处,嗤嗤两声,一对鹤嘴笔又断为四截。屠龙刀盘旋飞舞,化成一团白光。
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抢近,张无忌体内的九阳真气便尽数传到了赵敏身上。这一全力发挥,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时便驱赶殆尽。但阴阳二气在人体内交感,此强彼弱,彼强则此弱,玄冥寒毒一尽,九阳真气便去抵销她所练的九阴内力。
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剑中的「九阴真经」後,生怕谢逊和张无忌知觉,只是晚间偷练,而时日迫促,无法从紮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渐进,因此内力不深,所习均为真经中落於下乘的阴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後,本想将阴寒之气转入赵敏体内,待得张无忌出手相援,只觉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正感气力渐长,想要离开赵敏的手掌,一挣之下,竟似被一股极强的粘力吸住了,挣之不脱,自知适才赵敏的手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赵敏手掌粘住,均是内力强弱有别之故,不禁大惊。
张无忌驱寒毒,但觉自己的九阳真气送将出去,赵敏手上总是传来一股寒气与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驱尽,不住的加力施为,那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阳真气过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练得的一分九阴真气。周芷若暗暗叫苦,却又声张不得,自知只要一张口说话,立时狂喷鲜血,真气泄尽而亡。
赵敏体内融和舒畅,笑道:「无忌哥哥,我好啦,你专心去对付玄冥二老罢!」张无忌道:「好!」内力回收。
周芷若如遇大赦,脱了粘力,自知这麽一来,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虽已驱尽,但自身的九阴内力却也损耗极重,眼见张无忌舞动屠龙刀专心攻敌,当即伸出五指,挥手疾往赵敏顶门插落。
赵敏大叫一声:「啊哟!」只觉天灵盖上一阵剧痛,只道此番再也没命了,却听得喀喇一声响,周芷若痛哼一声,急奔而去。
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回头问道:「怎麽啦?」赵敏伸手一摸脑门,只吓得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只道她已为「九阴白骨爪」所伤,一般的魂飞天外,右手舞刀挡住二老,左手去摸她头顶,只觉着手处湿腻腻地,虽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大块石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伤,并不碍事!」心道:「奇怪,奇怪!」却不知周芷若出手袭击之时,他输至赵敏体内的九阳真气尚未退尽,而周芷若自己却已内力大损,以弱攻强,非但伤对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张无忌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过来。这时他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锋锐的利刃,自觉仗此利器,胜人不武,反手将宝刀交於赵敏,内息极迅速的流转一周,凝神专志,左手牵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将鹤笔翁拍来的一掌转移了方向。这一牵一引中贯注了九阳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层最高深的功夫。这层功夫最耗心血内力,丝毫疏忽不得,稍有用不善,自己便会走火入魔,因此适才分心助赵周二女驱除寒毒之时,虽然情势危急,却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顶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层的挪移乾坤功夫对付,却又奈何二人不得。
这一拨之下,鹤笔翁右掌拍出,波的一响,正中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吃了一惊,怒道:「师弟,你干甚麽?」鹤笔翁武功极精,心思却颇迟钝,一件事须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这一下事出仓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难答,但知定是张无忌捣鬼,心想只有加紧攻击敌人,方能向师兄致歉,於是运劲右腿,飞脚踢出。张无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这一脚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惊怒之下,喝道:「你疯了麽?」
赵敏叫道:「不错,鹤先生,快将你这犯上作乱、好色贪淫的师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赏。」张无忌心下暗笑:「这挑拨离间之计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鹤笔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鹤笔翁,这时听了赵敏之言,当下只是牵引拨动鹤笔翁的拳脚,对付鹿杖客时却是太极拳的招数,叫道:「鹤先生,不用担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这头淫鹿。汝阳王已封你为──封你为──」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官职。
赵敏叫道:「鹤先生,你封官的官诰,便在这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束纸片一扬,读道:「嗯,是大元护国扬威大将军,快加把劲啊。」
张无忌右掌拍出,将鹿杖客逼向左侧,正好鹤笔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击到,成为左右夹攻之局。鹿杖客和鹤笔翁数十年来亲厚胜於同胞,原不信他会出卖自己,但此刻眼见鹤笔翁接连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脚之中又是积蕴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那里还有半分情谊?他愤慨异常,喝道:「你贪图富贵,全不顾念义气麽?」
鹤笔翁急道:「我──我是──」赵敏接口道:「不错,你这是迫不得已,为了要做护国扬威大将军,得罪师兄,那也是无话可说了。」张无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牵带,鹤笔翁一掌拍将过去,砰的一声响,重重击在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将鹤笔翁左边牙齿打落数枚。鹤笔翁年纪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边这几枚牙齿,向来十分珍惜,这一来不禁也激发了怒气,喝道:「师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谁先动手了?」他见闻虽博,却不知世间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层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鹤笔翁如此武功修为,即令张无忌能胜他杀他,却决计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门来倒转他掌力,是以丝毫没疑心到是张无忌从中作怪。
鹤笔翁急欲表明心迹,骂道:「贼小子,你捣鬼!」赵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师哥,骂他『贼小子』便了。」张无忌左掌压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鹤笔翁一掌击上了鹿杖客右颊,登时高高肿起。张无忌见鹿杖客愤怒欲狂,红了双眼,掌力源源催动,知道离间之计已成,喝道:「鹤先生,这淫鹿交与你了。」左足一点,纵身跃开,携了赵敏的手便走。只见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脚,斗得激烈异常。赵敏道:「鹤先生,你擒住你师哥後,屠龙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观看一月。快立大功,良机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气勃发,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艺出同门,武功半斤八两,这一场恶战,也不知斗到何时方休。
两人回到少林寺中,张无忌察看赵敏头顶伤痕无碍,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凑巧带着纸张,这一来不由得鹿杖客不信。」
赵敏笑吟吟的从怀中取出两束薄薄的纸片,在他面前一扬,笑道:「你猜这是甚麽?」
张无忌笑道:「你叫我猜的东西,反正我定是一辈子也猜不出的,也懒得费神了。」
赵敏将两束纸片放在他手里。张无忌就烛光一看,只见这些纸片其实非纸,乃是薄如蝉翼的绢片,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开头写着「武穆遗书」四字,内文均是行军打仗、布阵用兵的精义要诀。再看第二束时,见开头四字是:「九阴真经」,内文尽是诸般神奇怪异的武功,翻到最後,「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内。他心中一凛,说道:「你──你是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
赵敏笑道:「当她不能动弹之时,我焉有不顺手牵羊之理?这些阴毒功夫我可不想学,但取来毁了,胜於留在她手中害人。」
张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时难解,然决非阴毒下流的武学,说道:「这经上所载武功,其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练,一、二十年之後,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条路子,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便也是从这九阴真经中而来。」
赵敏道:「她说甚麽『终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这四句话是甚麽意思?」张无忌摇头道:「日後咱们见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明白其中缘由。」
两人闲谈几句,见山下军情并无变化,当即分别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