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驰州辖下的驰晖城,夜晚犹如白昼般灯火通明,街道四处挂满彩灯,就像一座不夜城般热闹繁华。
只是,不论街道上多么明亮,夜空仍旧一片漆黑,今夜的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淡淡星光点缀夜幕。
倏忽,黑夜中一道黑影快速窜飞,以疾风般的速度在各家屋顶上飞奔,步伐沉稳,像早已知道目的地,直往驰晖城的东大道疾奔而去。
几个轻点之后驻足而立,站在高处看着东大道上某一处,一会儿身影才又翻飞过墙垣,直奔东大道里最奢华的一栋房舍内。
来到独立的楼阁上,他缓缓蹲低身子,轻巧掀开屋顶覆盖的琉璃瓦片,双眸凝睇阁楼内的一举一动。
不同于前院的热闹喧腾,这独栋的阁楼没有半点丝竹笙乐,室内飘散淡淡馨香,窗旁倚着一名年轻女子。
女子缓缓回首,弯弯的柳叶眉下,有双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灵动星眸,长长的睫羽轻眨几下,煞是醉人;一张红嫩如花瓣嫣红的唇,噙着淡淡笑意;肤若凝脂,如玉般剔透。
佳人如画,如梦似幻。
「我的好春主,妳今晚就陪我吧?」坐在花厅内唯一男子,眼中燃着对年轻女子的欲望,一副很渴望能扑上前去,狠狠吻上她那张诱人的红唇。
被称为春主的美人儿轻笑一声,莲步轻移,每走一步,发上的流苏簪就跟着晃动闪烁,只见她缓步走到男子身边。
「欧阳大人,春主卖艺不卖身,从不接客,难道您忘了?」声音轻柔甜腻,犹如飞舞的棉絮贴到人脸上,让人心痒难耐。
欧阳理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美人儿的手,不停在手背上搓揉,「妳就从了我吧!我好歹也是个驰州县令,嫁给我当姨太,我不会亏待妳的。」
美人儿但笑不语,眼睫轻垂,目光落在被人轻薄的手背上,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欧阳大人,今儿个您喝多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欧阳理用力摇头,抓紧她的手还想说些什么,她却已经先一步开口。
「小春—」
话音一落,原本紧闭的房门在下一瞬间就被人从外打开,一名俏丽女子偕同三名高壮男子出现在门外,瞧一眼房内情景,便快速走到春主身边。
「春主。」四人恭敬地在美人面前颔首致意。
春主不慌不忙地将柔荑从欧阳理手中抽回,耐着性子轻声道:「欧阳大人醉了,安排轿子,送大人回府。」
「是。」
小春回头对身后三名男子使个眼色,他们立刻上前,架住欧阳大人,半压着他离开房间。
「放开我!我没醉、没醉啊!」欧阳理犹不死心大喊,一双眼还直盯着美人儿不放。
见难缠的欧阳理终于被架出房门,春主暗吐一口气。
「叫嬷嬷过来。小春,热水备妥,我要沐浴净身。」她不愠不火的声音,淡淡的在房里响起。
小春早看出主子的不耐,吞了口口水,眸色闪过一丝紧张。
「是!」婢女忙不迭应声后,人也快速自房里消失。
春主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幅画般静静凝视房门,要不是胸口尚有起伏,真让人误以为是座玉娃娃摆在房内。
不一会儿,先前离去的小春领着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女子,以及若干拎着水桶的奴仆一同进房。
「将水填满。」小春指引身后几个提着水桶的奴仆。
奴仆们都很安分,小心缓步进房,动作迅速地将屏风后的木桶填满水,而后快速离开。
这期间,春主依旧站着不动,但笑不语。
小春抿紧嘴,等奴仆全走光了,才走上前将房门关上,乖乖在房内候着。
喀的一声,当门扉关上的那一瞬间,春主立即脸色大变。
「嬷嬷,妳在干什么?怎么会让那老色鬼又上门找我?我不是交代过,他要再来,就把他扫地出门吗?」
平地一声雷,方才的绝美容姿已消失无踪,美人气呼呼地瞪大眼质问,刚才的温柔婉约、楚楚动人,让人误以为只是一场梦。
「大小姐,欧阳老爷好歹也是驰州县令,嬷嬷我怎么敢得罪他?」嬷嬷苦着一张老脸为自己辩解。
「小春,去帮我叫二少爷上来。」美人拧着眉头,一边一件件扯落自己身上的衣物,「那个死色鬼,居然敢碰老娘,给老娘等着,要不整得他哭爹喊娘的,我就不姓狱!」
小春投给嬷嬷一记同情的目光,快速开门闪人。在大小姐发怒的时候,她绝对不想待在一旁遭池鱼之殃。
从头到尾藏在屋檐上的黑衣人,看到这精采的一幕,尤其「老娘」这两个字从美人嘴里吐出时,他差点笑出口,狭长的凤眼隐隐透出笑意。
嬷嬷头痛地看着这明明该是气质不凡、容貌过人的大美人儿,现在却柳眉倒竖瞪大眼,开口闭口老娘老娘的自称,简直破坏画面。
「大小姐,您小声点,要是让客人听见可不得了。」
「听见就听见,我就爱叫老娘,他们能拿我怎样?」
不在意地撇撇嘴,不一会儿她就把自己扒个精光,噗通一声跳进木桶里,拿起桶里的花瓣,用力搓着方才被色鬼碰过的手背。
「嬷嬷,我再讲一次,下次他再来,说我病了什么都好,不准他再靠近我的春阁一步!」
嬷嬷为难地叹气,「大小姐,咱们四季阁是做什么的,您可没忘了吧?」
「妓院啊。」
她斜睨嬷嬷一眼,半趴在桶子旁,两条纤长的腿顽皮地踢着水,笑嘻嘻看着水波溅湿地板。
嬷嬷脸都青了。既然知道是妓院,那怎么可能关门送客?
「大小姐……」她都四十来岁了,还得让个二十岁的姑娘折腾,老天爷开不开眼啊?
「别理她,前院还忙着,妳去忙吧。」
突地,一只手粗鲁地推开房门,一道低沉声音跟着响起。
「二少爷!」救星来了!嬷嬷感动回头,一脸恨不得扑上去抱住来者的模样。
走进房门的是一名穿着深蓝色劲装的俊美少年,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腰间系着一把长剑,随着他走动时发出声响;五官俊秀,却有些阴柔,初见时令人难辨雌雄,走路时步伐沉稳,可见武功造诣不俗。
「出去吧。」
「是,二少爷。」嬷嬷像得特赦一般,连忙点头,拎着裙襬快速离开。
「妳怎么把人赶走了?人家还没同嬷嬷说清楚呢。」半躺在水里的美人不满的抱怨。
「阁里头忙,妳自个儿不务正业也别拖人下水。叫我上来干么?」俊秀少年一个旋身坐在椅子上。
「魔儿,人家刚刚被吃豆腐了。」狱宁儿噘起嘴,双臂交迭在木桶边,一双美眸眨啊眨的,声音委屈极了。
「又怎么了?」狱魔儿不耐烦地看着大姊,真不知跟她扯上关系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妳别乱使性子,把娘亲辛苦一世的心血给败掉了。」
话说四季阁多年前,只是驰晖城一间破烂的青楼,一日一名叫狱清红的女人砸下重金,不但改建成现今美轮美奂、镶金镀银的模样,更耗费巨资培养青楼的姑娘。
貌美精明的狱清红将新建成的妓院改名四季阁,同时也将姑娘分成四门。
四季之首春阁,姑娘能歌善舞,卖艺不卖身,满腹的才气加上过人美貌,让春阁的女子一直是四阁中的少数。
四季之二夏阁,姿色才情虽较春阁女子略逊一筹,但接客与否,都看夏阁姑娘本身意愿;四季之三秋阁,是四季姑娘人数最多的一阁,里头的姑娘靠最基本的色艺侍人;四季之末冬阁,亦是驰晖城里特殊的存在,原因就在冬阁里的姑娘—呃,不是姑娘。
由于辰曦国风气开放自由,早在几代前,皇都日晏城男妓之风盛行,而冬阁便因此而生。冬阁里的「姑娘」多半是容貌阴柔、难辨雌雄的男子打扮的,专门伺候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
四阁各有司掌,每阁皆有一位阁主,亦同等青楼头牌,皆是每一阁中最貌美出众的女子。
狱清红这辈子最得意的莫过于一手打造第一青楼,四季阁花名远播,就连天子脚下的大官都不远千里而来。而她在大女儿满十八岁那年,终于和孩子们的爹和好如初,收拾包袱,两人云游天下去了,将她一生的心血四季阁交给她三个女儿打理。
在浴桶内一脸可怜兮兮的狱宁儿,望着一身劲装的大妹狱魔儿,噘起嘴。
「就说别再让那欧阳色鬼找上门来,他又吃人家豆腐了啦。」狱宁儿眼眶一红,眸底闪烁泪光。
狱清红的大女儿狱宁儿,自小用心栽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四书五经全难不倒她,虽然拥有一张绝美脸蛋和精明头脑,但个性顽皮骄纵,擅长用一张看似无辜的脸皮博取同情,目前掌管春阁,是为春阁阁主。
狱清红并不知道,当年狱宁儿虽然乖乖学唱习舞,却三不五时溜出去跟外头的地痞孩童厮混,等狱清红发现,已来不及,只能勉强让狱宁儿不要在外人面前现出本性。
「解决什么?真要我杀人不成?我上回不也照妳的话,给他苦头吃了。」狱魔儿无言地望着狱宁儿,忍不住叹气。
狱清红的二女儿狱魔儿,有张难辨雌雄的阴柔容貌,俊秀模样常引来驰晖城里的姑娘为她大打出手。
由于自小被狱清红送去习武,原是打算让她学点防身之术,虽然后来如愿让她负责掌管四季阁的安全,但她的外貌跟行为举止,自此之后都像个男的。
所以狱魔儿总是一袭男装打扮,虽是个大姑娘,人人却都唤她「二少爷」,个性像男子大剌剌的她,易急躁不耐,却是三人中最心软的,常常让大姊狱宁儿利用了都没发现,目前专掌冬阁,是为冬阁阁主。
「我哪知道那个姓欧阳的那么死缠烂打,半年前这死色鬼调到驰晖当县令,一见到我,就天天上门缠着,一开始还算客气,最近却越来越过分,三不五时就想偷吃豆腐,上个月也是像今天这样,一把就摸上我的手,真是气死我了!」狱宁儿气得咬牙切齿,那回真气到她不顾一切,当场大哭大叫。
「别气了,上回我不也半夜潜进欧阳府,将那死色鬼脸上的毛全剃光了,让他不敢出门见人。」上回被大姊吵到没办法,狱魔儿只好教训了那欧阳色鬼一番。
只是没想到才安静一个月,眉毛长齐后,他又来了!
「呜呜……我不管,妳帮帮人家啦,他又吃我豆腐,难不成真要见我被那老色鬼一再轻薄?呜呜……魔儿……他一直偷摸人家,我讨厌这样啦……」狱宁儿嘴一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见大妹没反应,她嚷得更大声了,「哇呜!魔儿好坏,都不帮自家人!与其被这样欺负,我宁愿出家当尼姑去!」
狱魔儿看着她,头痛地揉揉太阳穴,瞪着那个有二十岁,却还像个孩子在木桶里乱打水花哭闹的女人。「好了、好了,别哭了,妳要我怎样?妳说,我答应妳便是。」
算了,她认命了,谁教她们这辈子是姊妹。
一听见大妹应允,狱宁儿哭声立止,晶亮大眼还含着两颗泪珠子,傻气地甜甜一笑,「我就知道,魔儿妳最疼我了!」
「我是怕妳出家之后,佛祖会被妳气得不得安宁。」狱魔儿闭上眼,轻叹口气。依照大姊的性子,肯定把尼姑庵闹得鸡犬不宁。
「魔儿。」狱宁儿双眼闪着喜悦光芒,一点也不在意她说的。
「怎么?」
「那老色鬼方才又故态复萌,这次别剃毛了,他都学不乖,依我看……」她灿亮亮的眸子闪过几丝邪气,弯弯的红唇竟轻吐—「就打断他两根肋骨,让他动弹不得几个月吧?」
「嗄?」这人真是刚才那一脸无辜委屈的大姊?
「他今晚刚好喝了不少酒,是下手的好时机。」狱宁儿笑弯了眼献计。
方才的泪花满面就像骗人似的,眼前这笑得没心没肺的佳人,完全没了刚才哭得惨兮兮的可怜样。
狱魔儿抿唇不语,安静起身,可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用力,走到房门前,正伸手要开门,身后又传来一句—
「要记得喔。」
狱魔儿恶狠狠地回头瞪了宁儿一眼,「唉!」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砰的一声,狱魔儿用力关上门扉,而狱宁儿自始至终皆笑着目送她离去。
嘻,没说话,那就代表今晚魔儿会帮她报仇了!
「啦啦啦啦~」
越想越乐,狱宁儿在木桶里撩起水自顾自的玩了起来,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春光外泄,曼妙身子给屋顶上的人给看光光。
站在屋顶上的黑衣人,狭长的凤眼已全让笑意占满,微偏着头,欣赏眼前的美景。
良久,躺在木桶里的美人儿终于玩够了,这才从桶里起身,擦干身上水渍,穿上肚兜、亵裤后,套上轻薄柔软的缎衣,赤脚慢慢走到铜镜前,愉悦地哼着歌,拿起桌前梳子轻轻梳发。
原本早就该离去,但黑衣人的目光依旧停在她身上,久久无法移开,透过灯光看着她无瑕的脸庞,不自觉胸口一紧。
蓦地,远方传来不寻常的破空声,黑衣人原本凝视美人的双眸,倏地变得凌厉,飞快回首。
远远地,另一道黑影疾奔而来,黑衣人缓慢起身,只见那道黑影奔至他前方,俯身颔首。
「城主。」
被称为城主的黑衣人看了他一眼,颔首示意。
「走吧。」他有些不舍地将目光再移回屋瓦下,坐在铜镜前的狱宁儿仍开心地哼着歌,让他藏在黑巾下的薄唇微微弯起。
岂料准备离开之际,他一时分神大意,不经意踩到放置在一旁的琉璃瓦片。
啪哒一声,琉璃瓦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正打算把头发扎起的狱宁儿也清楚听见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仰首朝屋瓦处看去,就见她的屋檐已经开了一个小洞,从小洞望去,还隐约可见两抹人影。
脸色一白,不知那些人在屋顶上多久了,她想起不久前自己正开心沐浴,不禁张嘴尖叫,「啊—」
城主身后的黑衣人,下意识利落翻身,抓着屋檐的一角,从敞开的窗棂跃了进去,一个旋身,正要止住惊声尖叫的女人,身后却传来一道劲气,逼退他的动作。
「城主?」男子拧眉,不解望着出手阻止他的城主。
「我们……」
黑衣城主还来不及说完话,另一道凌厉的剑气破门而入,两人同时旋身闪过逼近的剑气。
「魔儿!」狱宁儿一见大妹赶来搭救,快速躲到她身后,绝美的五官这下又满是委屈。
「宁儿,妳没事吧?」正要离开的狱魔儿听见她的尖叫声,抽出腰间的长剑,提气直接翻身上二楼。
狱宁儿红了眼,眼里泪花乱转,「他们躲在屋瓦上,我方才还在沐浴……」
狱魔儿显然也想起大姊刚才在做什么,一想到这几个采花贼竟敢轻薄姊姊,眉眼间倏地染上杀气,长剑一甩,银亮剑光笔直刺去。
三人就在房里大打出手,狱魔儿是真的起了杀机,招招直取对方要害。而两名黑衣人,一个是顾着城主方才出手劝阻,所以处处留手;而黑衣城主并没打算真的与狱魔儿对上,于是处处闪避。
原本春阁的雅致陈设被毁去大半,闻声的护院武师也正纷纷往春阁而来,眼见情况越来越不可收拾,黑衣城主脑中倏地灵光一闪。
他使了个眼色给另一名黑衣人,那人颔首,抓准时机缠住狱魔儿。
趁这个机会,黑衣城主身影一闪,眨眼间竟站在狱宁儿身前。狱宁儿惊觉不对,才想转身,肩上便觉一麻,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黑衣城主顺手将她架在身前。
「宁儿」狱魔儿甩开另一人,冲向黑衣城主。
「大小姐、二少爷!」慢了一步的护院们冲进房里。
「再靠近一步……」黑衣城主一手架住陷入昏迷的狱宁儿,另一手轻扣在她柔嫩的颈间。
「通通站住!」狱魔儿放声怒吼,拿着长剑看向两个黑衣人,「你们到底是谁?快放开宁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像个娃娃一样被抓住的大姊。
远处传来一道像是信号般的尖锐啸音,房里每个人都听见了,同时警觉地看着他们。
「走!」
黑衣城主闻声立刻将狱宁儿负至肩上,跟着另一名黑衣人分头夺门而出。
「宁儿!」狱魔儿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撒腿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