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夜寿宴过后的星期天凌晨,星月压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蓝深处闪跳未隐,蓝获亲自驾车送拾心回到骆家。拾心下车进屋前,蓝获又吻了她一次,很轻,单纯绅士举动般的一个吻。
“愿你有个好梦。”
没道再见,拾心扭头,快步登上门厅台阶。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毕管家和一名女仆,站在敞开的门边,恭候主人归来。
拾心不习惯让人服侍穿脱衣帽,她揪紧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敛脸庞,通过毕管家面前。
“您回来了。”毕百达欠身说道,示意女仆跟上拾心。
拾心缄默不语,越走越快,脚步无声,不着地似的,犹若一朵愤怒的云飘上大厅楼梯。
这幢骆家宅第和蓝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临海的崖地上,也都有个水晶吊灯大厅可以开宴会,宽绰的弧形楼梯让人走来像君王降临。看台式的二楼廊厅走道挂满历代男女主人肖像画,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没一个认识,除了最近挂上的——她的父亲,她最熟悉。每次走这廊厅,她心底钻出说不清的情绪,既不是难过也非嗯念,倒比较近似孤单。
父亲的孤单,在框架里,被她脑海中华丽的蓝家宴会景象对照得更显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这次,她请求父亲原谅她,她一眼不望、一语不发,行过二楼,上三楼,拱窗长廊铺盖稀薄的淡金光块,她缓下脚步,定在第四扇窗门前,凉风潜入虚掩的落地门,门缝传来夜花芳馥,她将门推得更开,两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岩砖声声脆响。
“拾心小姐——”寸步不离尾随她上楼的女仆,跟至门边。“拾心小姐——”
拾心脚下脆响未停,直到走上泛着夜露气息的萆皮。
“小姐,外头风冷,”女仆跟出门外,柔声恭敬地劝说:“请快进屋。”
“嗯。”拾心轻声一应,仍踩着车皮往露台最远的花坛走。
“小姐……”女仆嗓调略带苦恼,更可能是纯粹压抑着不耐烦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恼。
这幢清清冷冷的建筑里,大部分的人同样清清冷冷,他们恭敬没亲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异乡人。
拾心迳自站在石墙孤灯下,美眸凝睇阴影中随风摇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声呢喃。“冷的话,先进屋,我想一个人。”不旋身,不转头,她像在对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夜色诉说。
这白色小花极似无国界落雪,化在她心头残存的一股温流上。冷吗?怎会?暖绽着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坠的花儿。
“那是钤兰。”不是女仆的回应,逆风低回的声音隐晦难辨,像男性酒后的浑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蓝获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龙水味麻痹了空气,海的气味隐遁,风中不再含有花香。
“铃兰开花后会结出红色浆果,”他的声音传递着。“看起来很好吃——”怱而停顿,沈眸盯着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强烈,她避不开他的逼视,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继续中断的语调。
她摇起头,摇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没吃……”像喘气。
“嗯。”他伸手,大掌贴覆她芙颊,让她静定下来,两人视线相对,他直瞅她水光烁漾的眸底。“拾心,记住,那有毒。”
拾心美颜闪动,诧异地退了两步,鞋跟踩进花坛石缝,险些跌倒。蓝获手臂一伸,往她腰后圈,稳回她的身形。
刹那间,仿佛,他们还在跳舞,像FredAstaire和QingerRogers,永远不倦,轻盈美妙地跳着。
深紫色的夜风拂卷铜铃状小白花,笼罩这座露台一层看不清的神秘。
“起雾了。”他一掌握紧她微凉的柔荑,一手还揽在她腰后,维持着跳舞般的姿势徐缓栘行。“该进屋了,拾心。”
拾心摇头。她没想到苹果花屿也会起雾,这雾没几秒漫得浓浓稠稠似云团,她在微明湿蒙中,感觉自己归返家乡,处于荆棘海港口码头,听着浮冰群挤攘的声音。那声音有时隆隆响,有时是唰唰唰的低沉噪音,更多时候那像一种辛酸的呻吟,在钻蚀人心。
“天冷——”
男人将她的思绪从迷雾中拉出来。
拾心抬眸,望着他。“你上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相较眼神,她的声音显得太轻,和着雾气飘萦。
蓝获将手覆在她颊边。“你东西忘了。”他的指尖碰着她左耳垂。
她缩颤,低下头,推抵他。“我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他们的身体过于靠近,比在寿宴上跳舞还近,雾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还想做什么?宴会结束了。
今天下课了,礼仪课下课了,社交课下课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该露几颗牙,不用管与人交谈必须适时眼对眼作回应。
拾心转开身,不进屋,走往朦胧飘摆的点点白星。
铃兰吗?像雪珠一样的小东西,是否有他说的浆果躲藏?她侧身蹲低,翻找着,翻找着花叶之中的红。他说是红色浆果,有毒。她曾在人称“绿珍珠”的无国界密林里,目睹狼群掘食某种植物,陷入集体迷幻、目光呆滞的状态。后来,一支慈善团体的医学专家将那种植物研究开发成新药,据说用以麻醉,还有抗忧,使人快乐。
大部分的毒让生命忘却痛苦,有些更可说是让痛苦的生命快乐地买单。
红色浆果,像草莓吗?草莓正是绿叶白花结红浆果。
“喜欢的话,摘点进去。”蓝获没有离开,甚至攀折了满手小白花,宛如主人,招来女仆,吩咐道:“找个适合的花器加水,摆进拾心小姐的房间。”把花交给女仆,女仆领命离去,他拉起拾心。
“我还没找到红色浆果。”一开口,眼睛对上他冷漠的脸庞,她后侮了。她没学好凌老师传授的精髓,老是太冲动,忘记按捺,忘记深思。姑且不论淑女尽管微笑倾听,她这般莫名扬声,像胡言,而他,抓把柄似地冷眼瞧她出糗发蠢,一派与我无关,红色浆果非吾人所提。
拾心猝感羞耻。她怎能相信一个教人难辨认真的冷漠男人?即便他是老师,他真正的工作内容却是在比赛说谎!
“你骗我的……”长期生长在北国,缺乏日照,白透肌肤藏不了激动的红潮,拾心急遽旋足朝落地门走去,进屋前,她回身端站。“我没有忘了东西。”这也是他骗她!“再见,蓝获老师。”明确道别,下逐客令。
“也祝你有个好梦。”她就是没有这么回应,他才跟上楼,硬说她忘了东西。
“愿你好眠好梦。”她柔声,但听得出强调讽刺之意。
“会的。”蓝获面无波澜。
拾心脸上愠色益发鲜明。她认为他在笑,欺侮人的那种笑,喷雾修饰不了他的可恶。拾心退进屋中,关阖落地门余留的缝,飘雾锁困于外,彷佛她陷在水晶球里,或者外头才是没有出口的水晶球。曾经,好长的时间,她迷荡雾中找寻男人身影,那男人死去了,化成孤独寒雾的一部分。
她等不到雾散。所以,她不等雾散,再也不等,不期待男人身影重现。扣上门锁,拾心回房,起居间与卧室的隔门开着,她直接进去。女仆正在窗台卧榻桌置放铃兰,见她进来,马上询问主人意思。“摆这里可以吗?拾心小姐。”
拾心幽幽定近,伸指碰触圆白花器。光滑的白瓷,冰冰的,如雪球,滴垂白白雪泪的雪球。她轻揩一朵小泪花,眼睛看向光束流闪的窗扉。楼下大庭院淼淼茫茫,银色夜车撞进浑沌之中,她心头揪疼,一阵颤栗奔窜肢体。
“拾心小姐?”女仆留意着她。“您冷吗?要不要——”
“没事……”虚弱的嗓音不像没事。她闭起眸,素手拉住窗帘帷幔,女仆立即知心知意地触控墙柱隐形钮,让三层遮帘掩合。
“您要泡个热水澡再睡吗?”
拾心睁开眼睛,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仆。“茜霓——”
女仆略略一愣,像是没预料到。
“你叫茜霓是吗?”拾心露出微笑。
女仆点头,有些意外这名孤高——上面说她从寒冷北国回来,性子也寒,她给人感觉确实是不爱说话、娇冷清绝,冰山美人一个——的主人,笑起来会是这般温暖柔煦,姣丽脸蛋都甜了。
“茜霓,”声音同样满溢甜息,很亲昵。“谢谢你,这个很漂亮。”她落坐窗台卧榻,掌心贴着白瓷花器的圆弧线条,脸庞低凑,秀挺的鼻尖几乎碰着钤兰小花儿。“好香……”
“小姐喜欢的话,我每天都给您摆上。”没了陌生隔阂,女仆茜霓放胆与寒冷北国回来的冰山美人小姐交谈。这是她一直想做,可一直没做的事情。除了“寒冷北国回来”的刻板印象,管家总说主仆尊卑不能忘,规矩得守不可坏。一条界线——亦为戒线,无形地捆绕言行,使她每每面对小姐不敢多说、不敢多看,举止从此别扭,反倒不敬。
“对不起,拾心小姐。”女仆茜霓即便是新来骆家没多久,即便不明白资深同僚窃窃私语拾心小姐什么,她还是衷心期盼可与这位同样刚回骆家没多久的小姐建立良好主仆关系。“小姐,从今天开始,只要有您喜欢的事物,您一定要告诉我——”
“嗯,我喜欢这个花。”红唇触动青绿茎梗,不像在说话,像在吃花儿。“真的好香……”拾心万分沉醉。
小姐真可爱!小小的花儿就能取悦她,谁说冰山美人来着?女仆茜霓盯着拾心思忖,摇头笑了笑。
“小姐,宴会好玩吗?”话匣子渐开,问题一个一个冒出。“送您回来的是蓝君特少爷吗?他在宴会上一定有邀您跳舞对不对?”
拾心美眸微张,歪着头,瞥睇女仆。“茜霓,你认识他吗?”
“我听说他是苹果花屿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很多女性对他一见倾心——”
“你呢?”拾心柔柔慢慢地发出声音。
茜霓傻顿。“我今晚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蓝君特少爷——”止住语气,她呆了呆。该怎么说呢?那位少爷气质冷峻,和此刻的拾心小姐比起来,不禁教人怀疑他才应该是北国来的吧……
“你也对他一见倾心吗?”主人乍然一问。
茜霓凝神盯着拾心。她解着斗篷外套,站起身,美颜上的表情像是疑惑?!
“一见倾心吗?”软声软气。这次,像在自言自语。
茜霓仍是赶紧摇头,回应主人。“蓝君特少爷刚刚摘花送您,我相信你们会有美好结果。”摇过头后,重重点头。茜霓这下更加肯定,拾心小姐是个亲切起来也爱开玩笑的可爱小姐!
斗篷外套从她肩上滑落,领片勾扣扯乱她的发型,使她看起来多了迷糊。茜霓适时尽责,协助她卸下衣装。
“您今晚喝酒了吗?”好奇频率被启动,茜霓其实不怕当一只猫,何况她现在知道小姐和善可爱而亲切。
拾心拨着乱乱的波浪发缯,坐回卧榻中,欣赏着钤兰花儿,一面说:“宴会上的鸡尾酒酸酸甜甜,有的有红色浆果颗粒,很好喝——”
“那您喝醉了吗?”茜霓抢白。莫非小姐是喝醉才“融冰”?她一点都不希望稍稍成形的良好主仆关系是假像。
“我没有喝醉。”拾心指尖点触小白花说道,是这花儿要结成红浆果吗?鸡尾酒里的红浆果又是什么样的花儿结成?“我才没那么容易醉……”这句听来软腻腻,本身就有醉意美感。
“你知道那个红色浆果是什么吗?”
茜霓回道:“红醋栗吗?”厨房人员调制水果酒,会使用这种小果子。“我以前工作的酒庄,也常在葡萄酒中使用红醋栗——”
“那么就没有毒了。”拾心呢喃打断茜霓。
茜霓眨眨眼。“怎么了,小姐?”她没听清楚小姐吩咐什么。
拾心只道:“没什么,茜霓,谢谢你陪我聊天。”
“您要休息了吗?”茜霓拿着拾心的斗篷外套退往衣帽间,须臾,走出来,站在床尾凳旁整理拾心的睡衣、准备铺排四柱宫廷床上的寝具。
“茜霓,你可不可以帮我把画具拿进来?”拾心捧起圆瓷花器,移往窗下摆妥,她整个人跪上卧榻,面朝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双手掀撩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窗帷、窗幔和纱帘。
“您要画夜景吗?”茜霓放下铺床工作,立刻过来按开窗帘。“啊!”叫了一声.她说:“雾转浓了——”几乎看不见景物。
“很像我的家乡。”拾心望着窗外,声调飘浮着一种轻忧郁。
茜霓听见拾心的嗓音,双眸瞅往跪在榻上的她,专注了好一会儿,茜霓无声无息地走开,至起居间取画具。
重回卧室,茜霓拉上隔门,滑轨声终于让跪在卧榻冥想中的拾心转换了姿势。
“小姐,您要坐在窗边画吗?”茜霓询问,一边摆设画具。
拾心从卧榻上放下双腿。“我还没绑画布。”她说着,但没站起。
茜霓说大书房里有绑好的,她去拿来。
拾心摇摇头。她喜欢自己绑画布,而且她尚有一幅未完成的画。她请茜霓将她的颜料拿全,她开始在桃花心木调色板上调色。
“小姐,您原本生活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名产?”茜霓突兀一问。
拾心停了一下动作,眨瞬略带疲倦的眼睛。
茜霓说:“小姐,我觉得关于食物的画,看起来都好美味,有让人满足的感觉——”
“嗯。”拾心点头,美颜神情淡淡的。“我等等再画……”把调色板放在卧榻桌,她离开榻座,向床尾凳走去。
茜霓见她拿起晨衣睡袍,立刻上前要协助她换下小礼服。拾心摇摇头,麻烦茜霓到浴室帮她拧一条湿毛巾、端一盆水。她自己拆发、卸妆。
脱掉小礼服,披上薄薄的泰丝晨衣,拾心坐在床尾凳,模样累极了。她应该上床休息,可没人能勉强她,除非她将愁思排空。
茜霓走出浴室,取来拾心要的水和毛巾,还贴心地拿了卸妆用品,服务周到,无可挑剔。毕竟,拾心连走到浴室梳洗的气力都给思乡情绪占据了。
做完该做、可做的,茜霓便说:“小姐,您要睡了,我就不吵您了。”
拾心半掩美眸颔首,听见茜霓走出去的开关门声,她才完全眯眼,斜躺在床尾凳上,没绑好系带的晨衣对襟滑开,她半裸,像一幅禁忌的仕女浴后图。
空气里有亚麻子油、核桃油的生味,纯松节油刺鼻了些,她记得,父亲还用过番红花油;母亲总要父亲把窗户打开,她也认为该让雪雾天地欣赏父亲的杰作。父亲最常画母亲,她喜欢说那是“无价之宝”。父亲的无价之宝,母亲的无价之宝。
那是一幅美丽女子的画像,临窗置放,淡蜜色朝阳勾勒油彩笔触,她的笑容和姿态生动灵透,模样相当年轻,细细的颈于令人猜测她的腰围一定是个纤巧数宇,她茂密的发盘得不那么牢紧,半垂在一边肩窝,给她增添刚睡醒的佣懒风韵,但她的眼光那般炯朗清绮,带着胜利辉泽。
谁是她昨晚的败将?
在雪地融绽花海的热情里,天空微现几抹稀有橙晕,冷雾是性感的赞叹。
多么美,这一幅画!
多么美,那一名女子!
“拾心——”
沉慢的磁性男声,响在她梦中时,正是父亲把画笔交到她手上的那一秒,父亲笑着鼓励她——
你也会有你的无价之宝。
“拾心、拾心——”
父亲叫唤她,就像在对待无价之宝,那么小心呵护,充满大男人的韦柔耐性。
“拾心,睡在这里会着凉。”宠溺的笑意隐隐低传。“真像小女孩,还踢被子,热吗?”
是有点热啊。父亲怕她冷,老是把供暖系统的温度设定太高,说她半北国血统,不完全像母亲那样耐寒、越冷越艳丽绝伦,母亲裸身坐在雪地里,姿态自然不僵硬,没有哆嗦,笑靥娇灿若花,换作是她,铁定冻成小冰花。她抗议着,她不怕冷,她生于荆棘海,此地长冬,即便有其他季节仍似冬天,降雪难止、飘雾缠绵,她打娘胎就习惯了,穿泳衣在积雪的露台堆雪人,也一个喷嚏不打,她其实像母亲多过像父亲。
“这自画像画得很棒,你很了解自己——”
拾心睁开双眸,混乱的梦境片段,消失在明晃之中。一只大手,停在她的额前,挡去截击视线的光锋。她嗅着来自那只大手掌心的香味,不是钤兰。她吸吸鼻子。香草皂?麝香皂?还是沉香皂?
她抓住那大手,坐起身。阳光射进房间里。窗下,钤兰被栘回卧榻桌上,和她的桃花心木调色板摆在一块儿,卧榻边多了个男人,她正是握着他的左手,与他面对面。
“躺在这里睡觉,就算不腰酸背痛,也可能会着凉。”蓝君特伸长右臂,推掩迎风的水准窗户。
“我在画画……”
他关上窗扉,阻绝凉爽晨风,教她双颊生热起来。低下头,身上沾油彩的晨衣换掉了,她记起自己破晓前进浴室冲过澡,更替了干净睡衣,罩衫裙从锁骨到足踝盖住她每一寸肌肤。她很规矩,真的!
“我在画画。”又说了一次,以那刚醒未开的甜哑嗓音。
“嗯,我看到了。很漂亮的钤兰。”蓝君特扬唇一笑,分神看看桌畔的圆瓷花器。那晶莹白瓮上已经画好一名清纯裸女,是的,清纯!她的姿态像是趴,也像是侧卧,双腿曲叠,膝末并齐,上面的那一条腿巧妙地遮断了观者的遐想,让人只能作着清纯绮梦,幻想自己是垂坠裸女唇上的颤动小白花。
“吃下这个会中毒。”蓝君特朝桌边伸手,长指拨移悬出花器的钤兰,露现裸女的迷醉侧脸。
拾心则是往前欠身,把遭他栘开的小花儿定位回裸女双唇前,想必她认为花这样插比较美。
蓝君特笑着回眸瞥睨她。“这也是你?吻花,还是吃花?”他拉好她身上的薄毯,视线往斜对窗台卧榻的画架聚焦。“你把自己画得很真、很好,非常美丽,与你本人——”
“我画的是我母亲。”拾心眨挪目光,瞅向画架上的人物。她黎明前完成的画没什么特出背景,单纯是母亲坐在法式午睡沙发上,看起来像古典肖像样板画。
“喔!”蓝君特挑眉,长指摩摩下巴,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你长得跟你母亲很像,都是迷人的女士,你父亲真有福气。”
“是吗?我父亲很孤独。”拾心神情闪掠迷惘。“这个家不挂我母亲的画像……”
“嗯——”蓝君特沉吟,站起身来,反掌握紧抓住他左手的纤纤柔荑。“他们应该是在等你画这幅画。”掀掉她身上的薄毯,拉她离开床榻。
他将水准窗户重新打开,纱帘飘飞,凉爽的风吹上她面颊,她眯了眯眼。窗外,一个明媚好天气,没雪没雾,鸟鸣清新悦耳,浪声就像海神叩上窗棂的晨间问候。
“早安,拾心小姐。”象牙白的双折门滑开,茜霓站在起居问与卧室通口,脸上堆着笑容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君特先生。”情况真诡异,她为什么要向客人报告?而且,这位客人压根儿不是昨晚她见到的那位蓝君特,但他说他是蓝君特,翠管家熟称他“君特先生”,并命令她带领他上楼与小姐共进早餐,她也就不敢、更无须多质疑。
“你是茜霓吧?我听毕百达先生这么叫你。”这位君特先生为人亲切,笑起来魅力翻两倍,让女性“一见倾心”的本领不容置疑。
“君特先生有什么事要吩咐我?”茜霓询问。
“没事、没事。”蓝君特笑了笑。“谢谢你,辛苦了。”他牵着拾心,绕过画架。
茜霓机伶地告退。
蓝君特停了停脚,一手轻搭在画架上,对拾心说:“先用早餐,茜霓已经在起居间摆了满桌美味,吃饱后,我帮你把画挂上。”
拾心美眸一闪,盈涌难言的情绪,目光拖缓地栘往母亲的画像,红唇微启,嗓音颤巍巍地传出。“你要帮我——”
“吃完早餐再说。”长指点住她的唇,蓝君特神情愉快地哼起歌。
他说他最爱的一首歌是《Lavieenrose》,他更爱女人在临窗的床畔唱这首歌。
他的父亲一生女友无数,结婚两次,若非苹果花屿婚姻法赡养条款足以教男人倾家荡产,他相信他父亲的婚姻纪录绝对会是一项人类史纪录。
蓝君特站在梯凳顶阶,一面将拾心母亲的画像挂在她父亲画像旁,一面说起自己的父母亲。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太太,但,是第几任女友就难算了——”蓝君持调整着画框,言谈轻松,时而转头微笑,俯凝拾心。
拾心望着蓝君特高站的身影。以前,她看父亲站上梯凳在树顶装置一颗星,觉得那颗星闪得好亮,辉映父亲,那意义已不仅是一个圣人诞生。眼前还有什么亮过那颗星,并且带着父亲曾给她的温情与感动?
美好的休假日上午,拾心与苹果花屿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共进早餐,餐后,他耐心地等她梳妆更衣,称赞她穿蒙德里安裙很漂亮,肩上的蓝色块代表他。
她对他笑了,纤纤裸足趿进一双水蓝低跟鞋里,美眸静睇这位蓝先生。然后,他也笑了。
“很可笑吧,”单脚往下一阶,蓝君特弯低身,睇着拾心仰起的美颜。“我父亲很糟糕,他七十二岁时娶我母亲,我母亲那时才二十七岁,婚礼登上爵色杂志,他大概以为自己是海夫纳,夸张的老夫嫩妻。”他撇唇笑出声,跳下梯凳,拉整挽起衬衫袖子。
静候在一旁的毕管家适时上前,递出他的西装外套。
“谢谢。”蓝君特差点要忘了毕百达在场。这位管家不爱吭声,做事周全,不怠慢,就和全世界的管家一样。
接过毕百达摊展的西装外套,蓝君特自行穿上,笑着说:“你觉得怎样,毕管家?”
“您是指——”毕百达欠身,恭敬倾听的模样。
蓝君特说:“拾心的双亲真是登对。”微昂俊脸,他欣赏着墙上杰作。每隔三秒,他就抚抚下巴,像在思考,过了两分钟,他转头看着拾心。
“你该再画一幅父亲。”他握住她的手,语气真诚地说。
拾心盯着他的眼睛,想点头但没点,她说:“我少了好几枝画笔,你可以陪我去买吗?”嗓音甜柔而颤抖,嗫嚅般的眼神也是。
“拾心小姐,您有任何需要,只要吩咐——”
“毕管家,”蓝君特手一抬,打断抢白的尽责管家。“有些事自己做比较有意思,意义不同,你了解吧?”
“您说的是。”毕百达退一步,没第二句话。
蓝君特扬撇嘴角。“梯凳劳烦你了,毕管家——”弹响手指,想到好点子似地转折语气。“或者,先别急着收,你利用这个时机,取下这帧过于匠气的以立先生——”
“这幅画是雷大师画的。”毕百达认为有必要作个解释。“骆家相当重视以立少爷的一切。”
“如此说来,由拾心画自己的父亲对骆家而言,才更具意义。”蓝君特直挑重点。“再怎么说,雷大师被请来画以立先生是为了钱,拾心画自己的父亲是无价之宝——孺慕亲情。”
他很会讲话,讲到她心坎,刺了她一下,但这刺柔柔软软,转化为她的血肉,怦怦脉动起来。她盯着他,眼睛栘不开来,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忽然抽离。
“怎么了吗?”蓝君特目光一撇,看她两手贴在脸蛋,捣住了双眸。“进灰尘了?”
拾心没说话,揉起眼睛来。
“我看看。”蓝君特拉开她的手。
拾心眨着湿润的双眼,眼眶红了一圈。
蓝君特皱眉微笑,掏出方帕。“真进了灰尘——”
“这是指控毕管家失职吗?”恬雅的女性嗓音响自楼梯方向。
蓝君特脸庞慢慢转个角度。弧形楼梯那边,一名步态优雅如猫的女子正走来,
她一手顺着廊道大理石栏杆擦滑、抚摸,背后跟着一名男子,像保镳。蓝君特哼哼低笑。那可不是保镳,是他的工作狂侄儿——蓝获。
他怎么会在这儿?拾心看见了,目光擦过蓝君特侧旋的身形,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清晰的男人,他像昨晚一样,自在无拘地走在这幢房子里。她没邀请这个客人,他早该于昨夜梦里消失在她眼前!怎能比她更像个主人,控制了她的梦境!
蓝获的眼睛从头至尾盯着拾心,如同在课堂上,他看着她,看着那个不抬头的女学生,她坐在最后一排,对他的点名反应不大,即使他早已在她桌上放一颗苹果,她也不像每个被他喊到名字的女孩那样欢快地答应。
她很快转开眼,低下头,直到他停在她前方一公尺处。
“谈好了?”蓝君特出声。
拾心这才又扬起脸庞,颤着一双翘睫。蓝君特用方帕轻按她眼睛四周。
“灰尘有随眼泪出来——”
“你别冤枉认真工作的人。”打断蓝君特嗓调的女子,站在蓝获身边,他们的姿态就是人说的“一对璧人”。
女子举起抚过栏杆的白皙手指来,唇角扬翘。“瞧,很干净,一尘不染。”
毕百达上前来,取出随身纸巾欲给女子擦手,虽说她的手没有丝毫脏污,他还是说:“抱歉,彤云小姐——”
“你们把屋子保持得洁净舒适,有什么好抱歉?”女子温柔地笑了笑,推回他递出的纸巾。“这里没事了,你先下楼,我母亲请你到中庭温室。”
“是的,彤云小姐。”毕百达颔首,搬着梯凳退下。
“骆家的仆佣,对陆家人唯命是从。”蓝君特一脸涎笑表情。
“楼下有人告诉我君特先生要在这里挂画,让毕管家搬梯凳上来……”她说着,灵慧的双眸从蓝君特睐向拾心。“你好,拾心,我是陆彤云,骆以文女士是我母亲——”嗓音稍停,目光流转,打量着拾心的反应。
拾心神色微诧,双眼依然湿红,嘴唇却微微泛白,有种紧张感。
“别说太吓人的话。”蓝君特瞥睨陆彤云。
“你才是。”陆彤云微笑,继续对拾心说:“我们是表姊妹,不过,女性的年龄是秘密,我们彼此叫名字就好,谁姊谁妹,别计较了嗯?”亲密地拥抱拾心,她的表现令人感到温馨。
“这个画面,说你们是亲姊妹,我都相信。”蓝君特瞅着拾心,又看了看陆彤云,最后,视线栘往蓝获脸上。“她会好好跟人相处吧?”
很罕见地,蓝获挑了挑唇,露出一个笑容。“骆以文女土的意思不是那样。”
听见蓝获的声音,拾心双手紧握,身体也像握拳一样绷硬。
“我吓到你了?”陆彤云放开拾心。这位北国回来的表亲,不习惯过于热情的接触,不喜欢让人抱抱、拍拍、摸摸。陆彤云作完判断,笑笑地抚抚拾心的发鬓。“听说你进了赫斯缇亚,一定是我母亲的意思。”母亲重视知性与优雅,说是成为淑女的要件,何况骆家的脸面得顾全。“我也在那儿被调教了好几年,你记得吗?”美眸循回两位男士脸上,尤其看着蓝君特,她说:“那段日子真令人难忘……”
“当然。”蓝君特扯唇浅笑,收好擦拭女性珍珠泪的方帕。“最终你还是没成为淑女。”
陆彤云也笑。“你好像很失望。”她的笑容,绝对是权威礼仪专家定义的标准、完美。
“怎么会,”蓝君特摊摊手,不冷不热地说:“我期待早一日在法庭上与你较量,陆律师。”牵起拾心的手,他迈开长腿。
“你要带她去哪儿?”
“你曾说我不适合当律师。”
蓝君特回眸,看着齐声叫住他们的蓝获与陆彤云。
“你们真有默契,像我与拾心一样。”不知是调侃,还是炫耀?
陆彤云说:“我还不是个律师。”
“我有事得和她谈谈。”蓝获再次和陆彤云同时出声。
蓝君特拍起手,笑道:“我的建议是,你到他的办公室实习。这么一来,还可以培养感情——”
“谢谢你,蓝老师。”陆彤云嗓音温柔至极。谁说她没有成为淑女?她十分明白怎样当个淑女。“我的确有些事需要你的建议——”
“终身大事?”蓝君特微笑得像只狐狸,眼尾都飞高了。“这种事,我才能给出精确的建议。”
陆彤云美眸半眯起来,唇角和蓝君特双眼一样,挑了个愉悦弧度。“没成为淑女,能谈终身大事吗?”
改牵为搂,蓝君特的手臂横过拾心腰后,眼睛盯着陆彤云,敛神沉吟了一会儿,转看蓝获。“阿获,你介意你的对象没有赫斯缇亚证书吗?”
蓝获一双眼睛抓着拾心不放。“我不认为她能待到毕业。”
“嗯——”蓝君特徐徐地应声。“这个回答很玄妙。”
拾心眸光闪掠,怱地别开身。
“怎么了?”蓝君特问。
“我忘了东西。”拾心快步往楼梯间方向。
“我等你。”这个阳光筛落路边那些不结果的苹果树、闪耀在装藏预言的各色玻璃瓶的早晨,蓝君特充满了耐心,给建议、谈人生道理,他非常乐意。收回追随奔入廊弯那抹窃娜姿影的视线,他定瞅蓝获。“我想,你还是别太在意……”语重心长地叹口气,他说:“有些女孩在进赫斯缇亚之前,已破坏校规,这代表她们不成为淑女,同样魅力迷人。”沈眄陆彤云一眼,正要往下说。
蓝获先道:“这种事我不清楚。”
“你是独子。”蓝君特点个无可回避的大家族现实问题。
蓝获有个坏习惯——口出“不清楚”就代表他要倒人兴头,不谈他人酣边之事,偏偏,蓝君特叔叔今天心情奇佳,执意开释侄子。
“阿获,伟特堂哥盼望着你早日娶妻成家,多生贵子,开枝散叶。我记得你买房搬出大屋了,这不正是成家的——一
“正是如此。”蓝获说。“叔叔的人生劝进”他心领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正是因为如此,我有事得和拾心谈谈。”看了看高挂于墙的画像,他朝拾心离开的方向走去。
蓝君特笑喊:“想请拾心画肖像挂新屋吗?别忘了给她重礼酬谢!”
“这点不用你担心——”
蓝君特回眸,撇嘴一笑。可不能忘了还杵在这儿的陆小姐啊。
陆彤云说:“蓝获学长很大方。”
“你收过他送的礼物?”蓝君特问。
陆彤云笑了起来,只说:“有人送我生铁铸造的古铁壶,不知道该怎么用,或者只能摆着当骨——”
“让我瞧瞧,我来告诉你怎么用。”
陆彤云的“古铁壶”,烧起蓝君特滚滚上心的兴致。他扳住她双肩,急言命令:“快带我去看你的壶。”
你的壶?陆彤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换作是别的男人,她铁定当这话是下流的性骚扰。
“快带我去看你的壶。”蓝君特俯低俊颜,眼睛对着陆彤云,不能说是失了耐心,而是迫不及待的请求。“快点,彤云——”
陆彤云瞅着蓝君特的脸,觉得他的神情接近痴狂。她甜甜一笑,说:“请跟我来——”
楼厅传来脚步声。怕让人等太久,拾心回房取丁东西,用跑的出门。
淑女不该穿着骑马装在走廊奔跑……
奔过廊弯时,她揣紧怀里的物品,想起蓝获说的话。不管穿不穿骑马装,他认为她不可能成为淑女,永远拿不到赫斯缇亚证书……她知道,他在说她。
上课迟到同样是无比失礼的事。
跑快些,但愿甩掉脑海里男人的声音,拾心急拐过弯。
一声闷响,像历史重演,她撞上男人胸膛。
“你成不了淑女。”这是第二次——不,可能不止两次——拾心被蓝获抓个正着。“要我重复提醒你别在走廊奔跑——”
“这颗苹果我没吃,”为免自己的嗓音过于喘息,她兜出怀里的苹果,简短地说:“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