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身为华府当家的画师,华兰芝这一趟入宫,自然不可能仅让她画一幅太子像就算完成任务了。

惠贵妃“假公济私”,拿出自己的多件首饰给华兰芝,希望她也能照样画成图册。

这在东岳当今富贵人家是极为盛行的一种作法。因为许多富贵人家的妇人都有不少压箱底的华珠美玉,但是她们平日出门的机会本就不多,若要一一拿出来炫耀更不方便,故此很多人为了炫富,就将这样的画册带在身边,若是有机会见到闺中姐妹,便可拿出来向旁人夸耀一番。

华兰芝虽然不擅工笔,但好在这些是死物,较画人要容易一些,便应承下来,但一样要求回房作画。

此时华如意与她就正共处一室,将要画的画都摊开来,一起商议。

“这个珐琅彩的发钗颜色最要讲究漂亮,如意,你帮我上色,我先来勾边。对了,太子那幅画像,你怎么一直没有动笔?”

华如意看着面前那幅画,“我在想,我们所画的太子是不是太过简单了?若也只是这样直挺挺站着,似乎并不能显示他身为太子的风采。”

华兰芝笑道:“不站着难道还躺着?或者你想让他骑马不成?可没听说太子殿下善弓马啊。”

华如意皱着眉看着那幅画,“我总觉得这幅画还是画得过于简单了,以后要改。”

“好,想怎样改随你,只是你要记得,贵妃娘娘给咱们的交画日子可是十天,现在已经过了两日了,你可不要到最后改得自己手忙脚乱,倒把正事耽误了。”

“不会的。”华如意一边应承着,一边依旧在发愁。

本来起草时也对这幅身着朝服的太子立图很是满意,怎么过了两日就越看越不顺眼?

追根究底,还是那日在他房外听得春色一片,再看他这张脸,这个身子,自己的脑袋里怎么都不能正义凛然起来。

一国太子的画像,若是不能正义凛然,有天子之气,则失去了画他的意义。

可以她现在的心境,又怎么可能画得好?真是为难。

突然,有名宫女前来通报,说三皇子在门外。

华兰芝笑道:“怎么三皇子还这么客气?他要来,我们谁还敢拦着他不成?”

宫女说道:“三皇子说这里毕竟是姑娘家的闺阁,涉及私密,他不好擅闯。”

华兰芝轻啐一口。“呸,真是瞎扯。他岂是那么守礼的人?请他进来说话就是了。”

宫女又说道:“三皇子说,他只有几句话想问如意姑娘,问姑娘是否可以出去一见?”

华兰芝一脸的娇笑一下子僵在那里,狐疑地看着华如意,“他有事要见你?”

华如意也不解,看得出来兰芝对自己有了心结,便苦笑道:“该不是有什么话要我私下传给你吧?”

她这样的猜测倒是让华兰芝将信将疑起来,推了她一把,说道:“你先去看看吧。”

华如意也是满心不解,走出宫门时,只见皇甫贞负手而立,一脸的笑容可掬。

“三皇子,不知有何指教?”华如意躬身问道。

皇甫贞打量着她,笑道:“你也是华府的人,听兰芝说还是她的堂妹,曾跟随华思宏学画?”

“是。”华如意不知怎的,只觉得皇甫贞现在的笑容实在不怎么好看,好像那笑容背后,还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那……若是请你帮我鉴定几幅画,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又是鉴画?华如意反而吁了口气,看来这兄弟二人的癖好还真是不相上下。皇甫瑄找她是为了鉴画,皇甫贞也是此意。可他们又凭什么认定她是那个能帮忙的人?

“若说鉴定,民女不敢说有多高的眼力,但既然是三皇子相托,也只能尽力而为。”她也只有答应。想来也无非是什么山水人物之类的吧?

皇甫贞嘻嘻笑道:“我这画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搞到三幅,这画家为人很有风骨,我请她帮我画一幅,她怎样都不肯。”身为华府当家的画师,华兰芝这一趟入宫,自然不可能仅让她画一幅太子像就算完成任务了。

惠贵妃“假公济私”,拿出自己的多件首饰给华兰芝,希望她也能照样画成图册。

这在东岳当今富贵人家是极为盛行的一种作法。因为许多富贵人家的妇人都有不少压箱底的华珠美玉,但是她们平日出门的机会本就不多,若要一一拿出来炫耀更不方便,故此很多人为了炫富,就将这样的画册带在身边,若是有机会见到闺中姐妹,便可拿出来向旁人夸耀一番。

华兰芝虽然不擅工笔,但好在这些是死物,较画人要容易一些,便应承下来,但一样要求回房作画。

此时华如意与她就正共处一室,将要画的画都摊开来,一起商议。

“这个珐琅彩的发钗颜色最要讲究漂亮,如意,你帮我上色,我先来勾边。对了,太子那幅画像,你怎么一直没有动笔?”

华如意看着面前那幅画,“我在想,我们所画的太子是不是太过简单了?若也只是这样直挺挺站着,似乎并不能显示他身为太子的风采。”

华兰芝笑道:“不站着难道还躺着?或者你想让他骑马不成?可没听说太子殿下善弓马啊。”

华如意皱着眉看着那幅画,“我总觉得这幅画还是画得过于简单了,以后要改。”

“好,想怎样改随你,只是你要记得,贵妃娘娘给咱们的交画日子可是十天,现在已经过了两日了,你可不要到最后改得自己手忙脚乱,倒把正事耽误了。”

“不会的。”华如意一边应承着,一边依旧在发愁。

本来起草时也对这幅身着朝服的太子立图很是满意,怎么过了两日就越看越不顺眼?

追根究底,还是那日在他房外听得春色一片,再看他这张脸,这个身子,自己的脑袋里怎么都不能正义凛然起来。

一国太子的画像,若是不能正义凛然,有天子之气,则失去了画他的意义。

可以她现在的心境,又怎么可能画得好?真是为难。

突然,有名宫女前来通报,说三皇子在门外。

华兰芝笑道:“怎么三皇子还这么客气?他要来,我们谁还敢拦着他不成?”

宫女说道:“三皇子说这里毕竟是姑娘家的闺阁,涉及私密,他不好擅闯。”

华兰芝轻啐一口。“呸,真是瞎扯。他岂是那么守礼的人?请他进来说话就是了。”

宫女又说道:“三皇子说,他只有几句话想问如意姑娘,问姑娘是否可以出去一见?”

华兰芝一脸的娇笑一下子僵在那里,狐疑地看着华如意,“他有事要见你?”

华如意也不解,看得出来兰芝对自己有了心结,便苦笑道:“该不是有什么话要我私下传给你吧?”

她这样的猜测倒是让华兰芝将信将疑起来,推了她一把,说道:“你先去看看吧。”

华如意也是满心不解,走出宫门时,只见皇甫贞负手而立,一脸的笑容可掬。

“三皇子,不知有何指教?”华如意躬身问道。

皇甫贞打量着她,笑道:“你也是华府的人,听兰芝说还是她的堂妹,曾跟随华思宏学画?”

“是。”华如意不知怎的,只觉得皇甫贞现在的笑容实在不怎么好看,好像那笑容背后,还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那……若是请你帮我鉴定几幅画,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又是鉴画?华如意反而吁了口气,看来这兄弟二人的癖好还真是不相上下。皇甫瑄找她是为了鉴画,皇甫贞也是此意。可他们又凭什么认定她是那个能帮忙的人?

“若说鉴定,民女不敢说有多高的眼力,但既然是三皇子相托,也只能尽力而为。”她也只有答应。想来也无非是什么山水人物之类的吧?

皇甫贞嘻嘻笑道:“我这画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搞到三幅,这画家为人很有风骨,我请她帮我画一幅,她怎样都不肯。”

“或许是他自认画技拙劣,不敢在三皇子面前献丑吧。”华如意不疑有他,只认真等着看画。

皇甫贞从身后拿出一本册子,“这册子中的画也只是临摹仿作,并非真迹。姑娘只要帮我看看,这人的作品是不是堪称技高一筹?”

他将画册打开,倏然间华如意的表情就僵在那里。

她万万没有想到,画册之内的竟然是自己所绘的春宫图!

她虽然不明白皇甫贞的本意,但反应极快,迅速转身,半怒半羞似的叫道:“三皇子这是何意?我虽然出身寒微,可也是正经人家。这样有伤风化之物,看了是要毁人名节的!”

皇甫贞见她像是真的生气了,转念一想,自己大概是猜错了。这世上叫如意的女子千千万,怎见得就正巧是她?

于是他又笑着拱手作揖,“姑娘莫怪,我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到找谁去问,想你华家,家学渊源……”

“家学渊源又岂能同此混为一谈?”

华如意假意顿足要走,皇甫贞伸手扯她的手臂,“这件事可不要和兰芝去说啊。”

“皇甫贞!”

皇甫瑄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两人都诧异地回头一看,只见皇甫瑄站在咫尺之处,一脸冷笑,身边还跟着一文一武两位臣子。

“大哥,你这是要去卧龙宫见父皇吗?”皇甫贞回身笑问道。

皇甫瑄却神情凝重,脸色很难看,“你应该知道最近武伯侯之事已经很令父皇头疼了,身为兵部之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闲游?先跟我去见父皇,回头我再治你的罪!”

皇甫贞尴尬笑道:“武伯侯之事父皇不是已有定论?今日在朝堂之上还严令禁止众臣造言惑众。我又何必巴巴的去触父皇的霉头?”

皇甫瑄冷笑一声:“触霉头?你不知你身为帝子,时时聆听帝训,是应当的分内之事?”

皇甫贞一面嘀咕,“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一边走向皇甫瑄那边。

皇甫瑄的视线却依然盯在华如意身上,说道:“站在这里等着我回来。”

“啊?”华如意一愣,要她一直站在这里等他回来?可是,要等多久?为了什么事?

但皇甫瑄好像也无闲情逸致和她交代清楚,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

华如意站在宫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回头看向自己身后这道门——华兰芝必然还在等她的消息,她还是先想想怎么和华兰芝交代清楚关于自己刚才被皇甫贞单独叫出来的理由吧。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要编个什么样的谎话才能骗得过她?

她算着皇甫瑄这一去至少要大半个时辰才能回来,自己先回去见华兰芝还是绰绰有余。可她刚刚迈步进了大门,刚才守在门口的宫女就连忙说道:“姑娘,太子殿下刚才请您在这里等他,就请务必留在这里。若是太子殿下回来不见了姑娘,怪罪下来,奴婢可是吃罪不起的。”

“我只是进去和我家大小姐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太子殿下的问话。”

宫女连忙摇头:“姑娘是不知道。太子殿下极忌下属不遵照他的指令行事。去年有一位大人,官居二品,也算是显赫了吧?就因为未按时入宫见太子,太子一怒之下奏请陛下将他连降五级,现在给贬到锦州下边一个小县当县官去了。”

华如意听了只有皱眉,看上去脾气不算太差的皇甫瑄,怎么也会有如此狠辣绝情的一面?看来她只有乖乖在这里等着迎候太子爷驾到了?

她倚着宫门等了好一阵,也不见有人回来,便又叫宫女搬了张凳子坐在这里等,依然不见有人来。

最后她叫人把桌案都抬到宫门口来,索性就在这里作画。

因为也不能公然画皇甫瑄的画像,眼前只有一个小宫女,她便说:“我给你画一张画吧。”

那小宫女哪有这个福分?受宠若惊地连声道谢,但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囊中羞涩,地位卑下,可能没办法以金钱厚礼答谢。

华如意一笑,“只是给你画幅画,我又不是卖画的。若画好了,你请人寄回家去,你爹娘也知道你在宫中过得不错,他们便放心了。”

小宫女连连点头道谢,赶快找了个石墩,正襟危坐起来。

华如意虽只是给一个小宫女画画,但她无论画什么向来均专注认真,于是这一画就是一个多时辰,外形轮廓勾好,衣服的线条也层层分明。

正调了颜色欲往上添彩,华兰芝忽然沉着脸出现,“如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如意并未抬头。“太子殿下要我在这里等他,我既然、不敢走开,也不能闲着没事做,所以就给这位妹妹画幅画。”

“太子殿下要你等?刚才不是三皇子要见你?”

“已经见过了,他和太子殿下一起走的。”

“他找你什么事?”

华如意此时才想起,自己还未想好应付的说辞,被她这样咄咄逼人的质问,她一时沉默,惹得华兰芝脸色更加难看。

“看来是我太多话了。”华兰芝忽然一记冷笑,“你现在在三皇子和太子面前都已经是红人了,人家有事问你,我凭什么过问!”

她一脸怒意转身离去,华如意也没有叫住她。一是因为自己的确还没想好说辞,尤其也没有和三皇子当面约好。二来,她知道华兰芝心里气自己抢了她的风头,尤其是在三皇子皇甫贞面前,这多少是出自少女情怀。若日后能想办法让她释怀,她对自己的怨恨也就解了。

在华家,华如意并没有什么朋友,华兰芝与她还算是关系较好的一个,她也不想破坏这仅有的一点姐妹之情。

只可惜,自从她将那块家族之印交给华兰芝的那一刻起,她们的姐妹情似是也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天色已渐渐暗了。

华如意猜测皇甫瑄是不会回来了。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将那画了一半的画纸收起,对小宫女说:“我过几天上了色后,再把画送你。”

小宫女见她要走,忙阻拦道:“姑娘,太子还没有回来呢。”

“太子殿下只怕是不记得我了。”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敢违抗我命令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只见暮色下,皇甫瑄正站在小径上,身边已没有刚才跟随他的那几个人,皇甫贞也不知去向了。

华如意暗自苦笑,遥遥一拜,“参见殿下。”

皇甫瑄瞥了一眼,“看来你等得挺惬意的。”

她不知该怎样回应他的“褒奖”,只好站在那里继续苦笑。

“过来。”他勾了勾手指。

华如意走近他身边,“不知殿下的召唤是……”

“陪我去个地方。”他简洁的下令,依然是那样自作主张的霸道。

她心中叹气,又不能不跟。

这一次,皇甫瑄没有出宫,他沿着宫内小路一直前行,走到一个岔路口时才拐了弯。

华如意忽然闻到浓郁的花香,不由得脱口说道:“是栀子花?”

“宫内的栀子花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很多,陛下不喜欢这种花,也就没有再种。只有骑鹤殿中这种花开得还算繁盛,别的树这个时节已经凋零,但不知为何就这几棵还能坚持到现在。”

皇甫瑄停住了,面前就是骑鹤殿的宫门。

这座宫殿,曾是皇宫中最具传奇色彩的地方。它曾经住过皇妃、住过皇后、住过太子,在皇宫中流传一种说法,倘若自认有福分飞黄腾达,就住到骑鹤殿来。否则如此不祥之地还是远离为妙。

皇甫瑄自然没为华如意解释这其中典故,他只是看了看那两扇已经褪成暗红的宫门,没有敲门,直接伸手推开。

宫墙内,除了几株栀子花还开得茂盛之外,殿内没有任何人影,满地的落叶萧瑟,院墙的角落屋檐,依稀可见破碎的蛛网。

“这里没有住人吗?”华如意讶异问道。

“上一位住在这里的皇妃已经去世多年,来这里值守的宫女又一连病死了两个,此地于是被说成不祥之地,也就不再安排宫人看守。不过旁人平素也都不敢到这里来。”

华如意笑道:“听起来挺吓人的。”

皇甫瑄看她一眼,“你不怕?”

她笑道:“我跟着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是真龙转世,众神护佑,我怕什么?”

皇甫瑄走进正殿,这里因为众多门窗关闭,再加上时值日暮,殿内光线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皇甫瑄却好像对此地很是熟稔,笔直走到一处墙边站住,抬头看着墙上悬挂的一物,问道:“这幅画,与你前日在何腾家看到的一样吗?”

她走近,眯起眼去看,皇甫瑄忽然推开她身边的一扇窗户,夕阳的余晖就这样从窗外投洒在空旷的殿内,墙上也亮了起来。

“这画……”华如意倍感震惊,“我还从未见过哪位有名的画师,会把同一幅画画上两遍。”

“也就是说,你认为这幅画也是素山道人的作品了?”皇甫瑄倒显得比她冷静,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局。

华如意不解地看着他,“殿下早就知道,世上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真迹并存于世?”

“以前并不知道。”皇甫瑄拉开旁边一张桌子的抽屉,从中找出一个小刷子,将画纸上面的浮尘轻轻扫了下来。

“这幅画,我只知道是住在这里的皇妃心爱之物,她把它挂在这里十几年都没有动过,我想这应该是举世无双的珍品才对,没想到……它竟然会成为到处可见的一幅赝品。”

“这画绝非赝品。”浮尘扫开之后,华如意认真审视那幅画,“素山道人是本朝山水画大师,这画上技法也已登峰造极,可以想见,画这幅画时必然是倾注他全部功力。而那天在何大人府上的那幅画,虽然也是真迹,但和这一幅画相比,却少了几分气势,多了几分随意。我猜……这幅画是画在前,而那幅画却画在后吧。”华如意再凑近些看,说道:“这画上好像的确藏着什么东西。”

“哦?”皇甫瑄一震,“当真?”

华如意又看了半晌,“就在流水之中,借着流水的纹路,藏了四个字:玉川流光。”

“那就对了,这画的主人就叫玉川。”

华如意惊讶地问:“就是原本住在这里的皇妃?”

“嗯。”

“那就是说,这原是素山道人送给这位皇妃的礼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会画了一模一样的送给别人?”

“的确是一模一样?”皇甫瑄无声一笑,“谁知道那些画中的水纹里又藏了什么?”

华如意看着这殿中的满目萧然,轻轻一叹。“这里的主人也曾盛极一时吧?看这屋中的几幅画,都是名家之作,连这桌椅板凳也是上好的紫檀雕成,只是如今都无人问津了。”

走出正殿时,她忍不住透过一扇破碎的纸窗,看向侧面厢房里面的情况。见里面摆放一张彩漆螺钿的拔步床,不由得一时间看傻了,脚步也迟了一下。

那边皇甫瑄已经先一步走到宫门口,华如意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那张落满灰尘的大床,想像着当年或许也曾有位皇妃,就在这床上承恩雨露,尽享荣华,可如今人去屋空,当日的歌舞昇平,鲜艳明媚,也随着一并散去。不由得一时感慨,长叹一声。

走向殿门口时,忽然发现有人在和皇甫瑄说话,是名身姿袅娜的宫装美女。华如意觉得那美女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哦,是太子宫中那位丽姬。

此时丽姬满脸泪痕的拉着皇甫瑄的手臂,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自己被于姬欺负的话,华如意看她一脸梨花带雨,耳朵里把“于姬”听成了“虞姬”,忍不住噗哧一笑。

丽姬哭得正伤心,却听到旁边有人在笑,转脸来看,也没看清华如意,见是一名胖乎乎的丑丫头,只当是值守殿门的宫女,气得抬手就是一掌,华如意猝不及防,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华如意被打得一个趔趄,尚在怔忡没有回过神来,就听皇甫瑄沉声道:“道歉。”

丽姬娇嗔道:“殿下让你道歉,你还不——”

“我说该道歉的人是你。”皇甫瑄抬手托住华如意的脸颊,不耐地打断丽姬的话,“我说过她不是宫婢,而是华府的人,且就算是宫婢,也不能让你随意责打。还不快赔不是!”

“殿下!”丽姬惊呼一声,“她刚才笑我,难道您没听到?”

“我让你道歉,难道你没听到?”皇甫瑄缓缓转身,眸若利刃,“还是要我替她还你一掌?”

丽姬脸上的血色转成紫红,嘴唇哆嗦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华如意赶快说道:“没事没事,是我刚才不应该……”

“道歉。”皇甫瑄依旧盯着丽姬。

丽姬一下子哭出来,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对不住,接着转身就跑。

华如意叹气道:“日后她必定恨死我。每次我见到她,她都要挨殿下的骂。”她仰着脸看他,忽然笑道:“殿下眼中无美色,若知道梨花带雨这四个字在世人眼中是怎样的景色,便不会舍得骂她了。”

“你的脸疼不疼?”皇甫瑄的目光专注地投在她略显红肿的脸颊上。“太医院那有药膏,我陪你去要些。”

“不用不用。”他的手指抚着她颊畔时,那种肌肤相触引起的热力,竟似比她脸上那一掌带来的伤势还要严重。

她挥舞着的手,被他一下子抓住按到旁边的墙上,“乱动什么?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他俊朗的面庞逼近,让她的呼吸一下子停滞。她从未想过与一个男子近身接触会是这样的感觉,连四周的风都仿佛刮吹起节拍,吹进她心里,吹得心湖涟漪层层,泛起的又是怎样的情愫……

“殿、殿下……好像……有声音?”她咬着牙根努力转移话题。

“声音?”

他也听到了,旋即将本已半掩的宫门重新推开,一脚踢开最近的一间厢房门,只见里面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正瑟瑟发抖。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屋内的人已经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只是不断磕头求饶。

华如意从后面探头过来,这才看清跪在屋内地上的是两名宫人。一名是个宫女,一名穿着内侍的衣服,但两个人都衣衫不整,那宫女头上的簪子首饰都乱了,云鬓半散,香肩半露,刚刚两人在忙些什么,一望可知。

皇甫瑄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两人,“这里自魏妃去世后,就成了你们私下幽会的地方了?”

“是奴婢该死,是奴婢轻浮,耐不住宫内寂寞,勾引了他,请殿下责罚。”那宫女忽然匍匐两步,跪到皇甫瑄的脚前,不住磕头。

后面那位侍卫只是低头不语,身子不住发抖。

皇甫瑄冷冷看着那人,“你怎么说?”

“是奴才一时糊涂……”那侍卫用力磕头,说道:“但请殿下饶过她一条性命,奴才愿受责罚。”

“还算你有几分情意,否则你这死罪是难逃了。”皇甫瑄哼了一声,看着两人,问道:“说出你们的名字。”

“奴婢秋娥。”

“奴才张锦忠。”

皇甫瑄回忆着,“秋娥……魏妃去世前,你还没有入宫吧?”

“没有……奴婢是前年入宫的。”

“谁告诉你这里可以随便进入,无人看守的?”

秋娥哆嗦地说:“是……是已经出宫的一位姐姐。”

“是已经出宫的,还是你不敢说的?”

皇甫瑄的冷笑让秋娥的脸色更加惨白,她连忙磕头道:“奴婢对殿下不敢隐瞒,真的是年初刚刚出宫的一位姐姐。名叫扶枝,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是宫里的老人,一直没有许婚,直到今年外放回家乡。”

“你现在是哪个宫的?”

“回殿下,奴婢是在皇后驾前伺侯……”

“皇后那里?”皇甫瑄皱眉,“我怎么不记得。”

秋娥的声音更小,“奴婢只负责端茶递水,没在殿下跟前说过话,所以殿下不记得……”

华如意知道自己不应该笑,可是却又忍不住笑出声,结果扯到脸上那一片红肿伤处而抽痛了一下,她“哎哟”一声,捧着脸强忍住笑意。

皇甫瑄瞥她一眼,又说道:“你们先走吧。如何处置等我想好,自然会叫总管公公找你们。”

“是。”那两人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受怎样的责罚,但又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起身胡乱穿好衣服,一前一后的出了宫门。

“殿下,我也先走了。”华如意屈膝说道,“兰芝还在等我。”

“站住。我准你走了吗?”他拉回她的身子,“跟我去上药。”

他拉着她就往外走,她的步幅本来就小,又有衣裙的牵绊,岂有他走的那么轻松?走不了多久就喘了起来。“殿下……能走慢些吗?”

“你平日少吃些,就能走快点。”他丢给她一句嘲讽,“或者你滚着走,也许也能快些。”

她知道他嘲讽自己太胖,也不以为意,“平日我其实吃的不多,就是吃完后常常坐在桌前作画,久而久之就胖了,可好在我虽然胖,总比那些弱柳扶风的女子健康些。瘦些的女子虽然好看,画出来却并不美。我听人说,男人也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太瘦,否则抱起来会像根柴禾似的硌得疼。”

她大概是走太快了些,说话也不由自主口无遮拦起来,将平日绝不会和别人开的玩笑,都一口气说个痛快。

一直在前面快步前行的他倏然站住,转身将她的身子向怀中一带,似笑非笑地说:“是吗?我倒要试试看,你这个胖球似的身子,抱起来会有什么不同?”

她蓦然撞进他怀里,腰上的力度坚韧强悍,她傻愣愣地看着他的黑眸距离自己仅在毫厘,耳畔听到他戏谑的话语——

“倒是软绵绵的像个汤圆,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下一瞬,她的唇瓣就被人揉碎在一腔陌生的气息之中。

她久画春宫,男欢女爱自然画得多了,但只以身体纠缠为主,并未画过这种唇齿交织。平日见青楼花娘和客人亲嘴,也不知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但也知道比起赤身裸体的床第尽欢,亲吻只是一切的前戏而已。

她曾私下问过几个花娘,与人亲吻的感觉。

大部分都是摇着头说很没意思,牙齿碰牙齿不说,还要忍受男人嘴里的臭味。

只有一名花娘悄悄笑着说,这男女之事,未曾经历,只是看得再多也不知其中的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四个字就这样留在她的脑海,但也只是干巴巴的四个字而已。到底如何的“妙”,她始终不知。

如今……她真是被这突然而至的“妙不可言”吓住了。

这几乎要将一切都掠夺占有的强悍与霸道,是她无法躲避又心存恐惧的,与她笔下的缠绵悱恻、绮丽旖旎截然不同。

没有温柔的前戏,没有两情脉脉的彼此相许,她怎么就如此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恣意的夺去了初吻?

那晚,华如意在纸上画了一个破败萧瑟却依旧难掩过往华丽的殿宇,在满地的落叶之上,那位身分尊贵的男子将一名少女搂在怀中,他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手掌托着她微红的脸颊,嘴唇贴在她的耳畔,画中的少女,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鹿。

而画外的她,看着这幅画愣了很久,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傻。

第一回被人亲吻,她给他的反应该是很无趣,以致皇甫瑄对她没有任何的评价,将她拉到青龙院外,让宫女给她找了搽脸的药膏后就没有再管她。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真把她当成汤圆尝鲜了?

好在她自小在大家族长大,耳濡目染,早已知道情意这种事情便如浮云清风一般,不能当真。日后到青楼作画,更知道这人世间其实没有多少男女可以一辈子真心实意彼此相待。那些在家中装作道貌岸然的男人们,到了青楼,还不是放荡成性?

她知道自己并非美女,父母过世之后,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从不抱持任何幻想,只望嫁人前后,都能一心一意画自己的画。

或许是这份冷情,所以在被皇甫瑄索吻之后,她并未立刻变得飘飘然或患得患失,反而在心中想:“还好,他肯定不会娶我,我也不会非君不嫁。”

当时无人在他们左右,他们所做的事情没有被人看到。日后她嫁人,这事自然隐匿不宣,如此也不算失德吧?

细细回味,她其实并不讨厌那个吻,不仅不讨厌,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惊喜吧?所以她一回来就悄悄关上房门,画下这幅画,她唯一想记下的,只是自己那一瞬间的慌乱和随后才品味到的些许甜蜜。

此生从未被人爱过,那一刻,她才恍惚有着自己是被爱着的感觉。尽管她压抑这种感觉,以免它恣意膨胀。会带给自己更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欲望,但她还是愿意相信,那一刻——她是被爱着的。也许此生只有这一刻而已,但,总比一生无爱要幸运得多。

在画的角落,她精心画了一片叶子,蛰伏在画中人物的脚底。这么萧瑟的景象中,那片叶子却青嫩得新鲜可人。

这是那一刻她的心情,她将其藏在这幅画里,在画面上看不见的地方,他悄悄夺去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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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盐的小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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