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韩秀芝冷眼看着眼前哭得像死了爸妈似的小丫头秋儿,觉得自己快抓狂了。
放眼望去皆是古色古香的摆设,这里对她来说像是戏剧里的场景,陌生又荒谬,她轻揉着太阳穴,听着哭声,一个头两个大——有没有搞错,现在该哭的是她才对吧!
她一觉起来竟从一个三十岁的大龄剩女,摇身一变成了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虽然平白无故年轻了十四岁,算她赚到了,但是……
她的手轻抚着额头,都过了好几天了还隐隐作痛,想她韩秀芝虽然年纪轻轻就没了爸妈,但她泼辣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向来只有她找人麻烦,从没人敢占她便宜。她不满的看着四周,她在这个鬼地方醒来後,从这个哭得快断气的小丫头处得知,这个身子原本的主人挨了顿打,头撞到桌角昏迷了好几天,小丫头还以为自己的主子不行了。
看着自己白皙的双手,韩秀芝心想,这正主儿确实是不行了,魂魄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换她莫名其妙的被困在这副娇弱的身子里,听小丫头诉说可怜的主子多歹命,受多少人欺侮,过着多悲摧的人生……她真的要疯了!
「闭嘴!」她终於忍不住开口怒斥。
秋儿吓了一跳,泪水硬生生的停住。
「你一直哭、一直哭,都哭几天了」韩秀芝忍了几天,已经受够了,决定不再装乖巧,「你是不是得了忧郁症,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秋儿瞪大了眼,向来温和软弱的主子怎麽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着实被吓傻了。
「别你啊我的!去把眼泪擦一擦,老娘我还没死!」她眼睛一瞪,「我肚子饿了,有没有吃的?」
秋儿连忙一抹眼泪,用力的点着头,「小姐,等会儿,秋儿马上去张罗。」出去没多久,就见她手脚俐落的端了个托盘进来。
韩秀芝瞄了一眼,饭菜一如这些天的寒伧——一碗说是稀饭倒不如说是米汤水的东西再配上一碟黑漆漆的酱瓜,她皱起眉头问道:「我是个病人,你天天让我吃这个」
「对不起!小姐!」秋儿的嘴一撇,眼看又要掉眼泪。
「够了!」韩秀芝见状,知道秋儿又要开始展现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功力,立刻说道:「别再哭了!我明白这寺里的吃食也不是你能作主的,我吃就是了!」
「对不起!小姐!」秋儿一脸的内疚,「府里已经好些日子没给银两了,秋儿身上真的没钱,不然秋儿等等去跟寺里的师父商量一下,说不定师父会给我们一两个素菜。」
「真是他妈的,」韩秀芝越吃越火大,「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那些个什麽东西没把我打死,是打算把我给饿死吗?」
秋儿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暗自奇怪小姐醒来後的变化,瞄了眼她锐利的眼神,她不禁有些胆怯。
没两三下,韩秀芝就把东西吃得精光,喝完最後一滴米汤。
秋儿连忙递上棉布让她擦拭。以往小姐吃东西总是秀秀气气不说,还常常一边掉泪,三不五时感念一下自己悲惨的身世,醒来後倒是变爽快。
不料小姐没有伸手接过她递去的棉布,反而只用手背一抹嘴,让她再度看傻了眼。
韩秀芝看秋儿一副呆楞的样子,嘴一撇,将棉布拿过来,意思意思的擦了擦,然後丢到一旁。
秋儿连忙捡起棉布,并拿着空了的碗盘要出去清洗,但是才走到门口,她就一副见鬼似的跑了回来,「小姐、小姐——」
「干麽、干麽?」看她一脸惊吓的样子,韩秀芝有些紧张。
「夫人、夫人来了。」
从秋儿颤抖的身子,可以感觉出她很害怕来人,可韩秀芝还没来得及问个详细,门就被打开来。
大开的门,带来了外头的冷冽空气,一个带着疏远的女声在门口响起,「看大姑娘的模样,身体应是没什麽大碍才是。「秋儿前几日还差人回府说什麽二姑娘让大姑娘受了重伤,这话若传出去,让老爷以为二姑娘做了什麽十恶不赦、不尊长上的事也就罢了,就怕外头的人还得误会我这个当家作主的後娘苛待嫡长女,让人受委屈了。」
「夫人!」秋儿看韩秀芝昏迷不醒多日,所以前几日才托人回府里想请夫人帮忙请大夫,现在夫人来了却没看到大夫,看来是要替二小姐出头的,她暗暗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缩在一旁。
韩秀芝看秋儿惧怕的样子,没来由的感到火上心头。秋儿虽然脑子称不上灵光,但也算纯真,一心为她好,少了她,受伤的自己处境一定更艰难,她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可不会让自己的人受委屈。
她静静的看着穿着华丽的美艳妇人朝她走来,缓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似乎正等着她起身请安。姑且不论她是个病人,就算她现在有力气,她也不想要跪一个压根不把她的死活当一回事的「母亲」,於是她半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从秋儿口中得知,这副身子的正主是国公府的嫡长女韩秀芝,生母刘氏在原主出生那一年就死了,眼前这位应是镇国公的填房李氏。她进门後陆续生了一女一子——二小姐韩灵,今年十四小原主两岁,大公子韩飞,今年八岁;韩飞年纪尚幼,待原主没有特别好或坏,但韩灵却是自小就以欺负长姊为乐,而李氏不出面主持公道就算了,最後甚至暗地帮着自己的女儿算计她。
偏偏原主性子软弱,只有挨打受欺的分,可笑的是外头却有着荒诞不经的传言——国公府的大小姐韩秀芝,是个欺负弟妹、不敬主母、苛刻奴仆的恶婆娘。
仗着向来镇守西南的镇国公长年不在京城,李氏写信哭诉长女如何不驯,惹得镇国公一怒之下修书一封要李氏好好管教。看来这个还没见上一面的「爹」,不管他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也不过就是个视人不清的糊涂虫。
李氏拿到镇国公的信後就直接让原主住到寺里,明着说要她好好修身养性,暗地里或许是希望她就死在外头,永远不要再回来。
不过李氏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她的宝贝女儿竟然趁着跟几个官家小姐来寺里祭拜月老的时候,找韩秀芝晦气,让这身子的正主儿一头撞上桌角,死得不明不白。
她轻触着额头上的伤,眼里的锐利一闪而过,「外头是否传言母亲苛刻女儿,女儿不知,但女儿身子确实不好,连请安都没了力气,还盼母亲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听到她的话,李氏轻轻一哼,「我也不指望大姑娘有什麽规矩。」看她没事,李氏站起身便要走人。
「母亲,女儿是不知道什麽规矩,只是不懂女儿都已经被赶到这寺里,也不碍着谁了,为何还不放过我?」
李氏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大姑娘的意思是说灵儿故意来找你晦气吗?」
韩秀芝也以同样的表情回视着李氏,「二妹妹是母亲的心头肉、掌中宝,自小知书达礼,怎会来找我这个姊姊晦气?我这伤不过是自个儿不小心弄的,不但让母亲担心,还让母亲大冷天的亲自跑这一趟,真是女儿罪过!只是母亲来这一趟也不算没有收获。毕竟这话传出去,外人更会赞扬母亲面慈心善,竟还愿意花心思搭理这个无可救药的泼辣大小姐,这可是用银子都买不到的好名声,您说,是吗?」
李氏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听出了韩秀芝淡然口气下的嘲讽,她不由得沉下了脸——
想她出生高贵,当今皇后还是她的表姊,打小她就是个被捧在掌心里护着的千金小姐,上门提亲的人更是多如繁星,但她一颗心却全挂在因进宫探望皇后表姊而意外有一面之缘,当时不过是个副将的韩敬山身上,可惜当时韩敬山已有妻室,她也不可能去当个妾。
就在她失望之余,韩敬山的原配刘氏在产下韩秀芝後没多久就病逝,当时她只觉得连天都帮她,便好死赖活的要父亲出面,让她嫁给韩敬山为继室。
如愿嫁给韩敬山之後,她与他还算恩爱,日子过的平平顺顺,可只要看到韩秀芝,她心里就不舒服,这个丫头的存在一再提醒自己身为填房的身分,她的宝贝灵儿纵使再受宠,国公府的嫡长女还是韩秀芝,这个众人眼中的大小姐。
向来趾高气昂的李氏自然吞不下这口气,所以常常找细故责骂韩秀芝,甚至默许自己的女儿欺凌她,让她逐渐变得畏缩、孤僻,胆怯到连讲句话都像猫儿叫,但现在竟这麽无礼的跟她说话。
「几日不见,大姑娘倒显得牙尖嘴利了起来,看来大姑娘并未学到教训,还得在寺里多待些时候,」李氏眯起眼,「有时间多抄点心经,养养性子才是!」
李氏威胁的语调或许能让原本懦弱的韩秀芝神经紧张,但现在的她可不怕这些,她看着李氏,不可否认这女人长得算是有几分姿色,据说还跟当今的皇后是表亲,当年韩敬山会迎娶李氏,除了看上她的年轻貌美,更看中了她背後代表的权势,加上他本身的努力,最後果然一路飞黄腾达,成了一品官并受封镇国公。这些都是她这几天从秋儿那打听来的。
争权夺利的狗屁事古今皆然,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红颜弹指间就成刹那芳华,眼睛一闭,就算天皇老子也带不走一片云彩,偏偏还是一堆人看不透,想不明白……不过他们要怎麽闹腾是他们的事,别犯到她头上就好。
「秀芝谢过母亲,」韩秀芝口气意兴阑珊,「秀芝肯定会在此好好体会母亲的一片苦心,毕竟要安排秀芝住在这种简陋的禅寺,吃这些填不饱肚子的米水、酱瓜也不容易。若女儿再不思长进,只怕会被险恶的人心给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要是有个万一,不小心眼睛一闭就去了,这不白白糟踏母亲这麽多年对女儿的一片真心诚意吗?」
李氏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这丫头一阵子不见,竟像脱胎换骨似的,可她气在心里,却仍拿她没办法,毕竟这里不是国公府,纵使再不满,她也不好在外面动她,但是——
李氏不善的目光看向秋儿,冷冷一哼,「大姑娘都是你在照料的,是吗?」
秋儿一听,连忙跪了下来,头黏到地面上,抬都不敢抬,恐惧的说道:「是。」
「你怎麽伺候的?你这奴才竟敢让大姑娘受委屈了,大姑娘这些话若传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这个当母亲的亏待了她!」
秋儿吓得直发抖,连话都不敢回,韩秀芝见状,忍不住轻皱了下眉。
李氏带着跟她语气一样满是讥讽的笑容,她看着韩秀芝,「这死丫头连伺候都不懂,看来是跟着你出了府後就没了规矩!」
韩秀芝闻言,没来由的心头一阵颤栗,她正要开口,就被李氏打断。
「把人给我拖出去,」没给韩秀芝说话的机会,「狠狠打上十个板子!省得让人笑话我们国公府连个下人都不会教!」
韩秀芝忍不住紧握双手,李氏这顿板子像是打在她的心上一样。
封建社会里奴婢的命不值钱,但她来自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受不了看人任意被打骂,更何况李氏明着说是要教训下人,实际上却是在教训她这个秋儿的主子,要她谨言慎行。
这女人真是欺人太甚!她吸了口气,咬着牙没有说话,她知道若自己开口求情,被李氏抓住她的弱点,秋儿的下场只会更凄惨。
看着李氏一脸平静,她在心里不停咒骂这女人的心狠,纵使外头传来秋儿的凄厉叫声,她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气定神闲的喝着热茶。
「母亲还真是有当家主母的威严。」听到外头的板子声停了,韩秀芝冷冷开口,已没心思跟这种恶毒的女人来那套母慈子孝,原主性子好,但她这抹来自现代的灵魂可不是吃素的。
「我出身高贵,这是自然。」
呸!好个出身高贵!李氏的高傲令她难以忍受,觉得胸腔都要爆炸了,她努力控制情绪,不愠不火,盯着李氏缓缓的说:「女儿额头上的伤这次可以不计较,但若有下次,母亲可得好好的睁大眼睛,看看我如何端出国公府大小姐架子,学着母亲赏罚分明,处置该处置的人。」
李氏的脸上闪过一丝凌厉,将手中的杯子用力放下,「你这是在威胁我要对灵儿如何吗?」
「怎麽?」她挑了下眉,「秀芝这额头的伤,跟二妹妹有关吗?」
李氏冷冷一哼,口气有着不快,「大姑娘似乎忘了,老爷因为你欺负妹妹、虐待下人而不待见你,我这个当家的才作主将你送到寺里清修,看来我还真是白费苦心,你不单没能好好修身养性,反而变本加厉,我回去一定修书一封,跟老爷再告你一状。」
韩秀芝静静的看着李氏,明白出身名门的她要不是心怡韩敬山,也不会委屈自己嫁作填房,只可惜李氏心眼小,从进门的第一天就看强褓中的韩秀芝不顺眼,等原主大了点,甚至不惜放出消息说她仗着自己是国公府的大小姐,不单欺负弟妹,弄得弟妹整日惶恐不安,一有不快还鞭打下人,活活把人打残,害得原主纵使有一副花容月貌,到了婚配的年纪,却没半个人上门提亲。
在这个娶妻娶贤的时代,谁也不想娶个无贤无德的女人进门,李氏早就打定主意要拖韩秀芝几年,之後再随便找死了老婆或是有一堆姨太的老头子把她嫁过去,让她也尝尝当人填房的屈辱滋味。
把人拘在这里後,李氏就没打算理会,却没料到她的宝贝女儿会来找韩秀芝的麻烦,还将人给打伤。她今天来不是担心韩秀芝能不能活命,而是担忧她毕竟顶了个国公府嫡长女的身分,若是死在寺里对外不好交代,老爷也会动怒,所以才勉为其难的走这一趟。偏偏这个死丫头还敢威胁她,真是不自量力。
「夫人,人晕过去了。」外头的奴婢来报。
李氏扬起嘴角,看着韩秀芝一张俏脸变得苍白,「大姑娘,想跟我斗,你还嫩得很!」她站起身,「你就在这里好生休养,记着自己的身分,别再惹是生非。」
等人一走,韩秀芝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外头寒冷的天气,急急忙忙的跑出去,不顾秋儿的反对,将虚弱的她给扶进屋子里。
秋儿才被扶进屋子又痛得晕过去,韩秀芝眼眶泛泪,今天她总算见识到什麽叫做盛气凌人,更看透自己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安然的找到长命锁,就要好好的盘算,不然可能连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秋儿被狠狠的打了一顿,身体足足养了月余才好。
这些日子韩秀芝亲熬汤药,让秋儿感动得一塌糊涂,直说这一条命都是小姐的,可以为小姐死——
「本小姐对要了你的命没半点儿兴趣!」三天两头听秋儿那一套恩比山高、比海深的调调,弄得韩秀芝都快疯了,明明就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但身上却没有一丝孩童该有的天真,果然阶级与苦难是会让一个人认命而且快速的成长。
不过也因秋儿的掏心掏肺,所以韩秀芝对这身子的原主有了更深的了解,一个不受宠的嫡长女,受了委屈也不吭一声,心高气傲的不愿自降身分替自己辩驳,还口口声声清者自清,真是狗屁的清者自清!明明就连半点里子都没有,还要端着一股傲气,这原主真是脑筋秀逗。
「小姐,要过年了,相信过年前,你就能回府了。」身子已经好了的秋儿忙着又添上了一盆火,让屋子暖和点。「这些炭可是苏嬷嬷特地请人送来的。」
苏嬷嬷据说是刘氏跟前的大丫鬟,在韩秀芝出生前一年出嫁,就算在刘氏死後还是很照顾原主,似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韩秀芝专注的在纸上画着梦中那位老者给她看的长命锁,凭着记忆,她仔细的用丹青涂上色彩。
对於回国公府,她没有太大的兴致,因为没忘记自己来此最主要的目的——她要找到长命锁,扭转自己家人的命运。
「秋儿,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东西?」
秋儿凑了过去,「回小姐,秋儿没见过。不过这好像是挂在孩子身上保平安的吉祥物,但这个好漂亮!很少见过这麽漂亮的东西。」
这是把用各色宝石串成的长命锁,不像传统是用银或金所制,若要找这种东西,应该要往盛产矿石的地方去才对。
「小姐,天气冷,」秋儿对长命锁不感兴趣,只担心自家小姐不舒适,「奴婢去拿盆热水给你泡泡脚,让你暖暖身子。」
韩秀芝没有回应,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画中的长命锁。
不料秋儿突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手上端的热水差点洒了一地,韩秀芝不由得轻挑了下眉。
「大小姐——」秋儿用力的吞了口口水,「二小姐来了!」
「别紧张,没事。」韩秀芝将案上的画给收起,神色自若的坐在椅上,喝了口热茶,一脸的淡然,「不是来找麻烦的,把水放下,站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