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驹芒青扬起一行雪尘,鞍上的英俊男人微扬双眉。
预言中的树林近在眼前,他翻身下马。
白的雪,紫的林,不远处有一抹暗红。
竟然毋需寻找,那人就倒在林中空地上,一身大红喜服虽残损,但霞披华丽,依旧暗示了豪门新妇的身份。
男人拴了马,走近那雪地里的红衣,预言提及此人应是男性,但若是寻常男子,又怎会身披嫁衣,昏倒在这雪地冰天之中。
在他低头思索的同时,红衣突然醒了,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牢牢捉住男人下摆的裘皮。
「救我……」虽略嫌青涩,但的确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红衣间乱发披纷的人抬头,露出一张半褪浓妆的脸。
精致太过,反而呆板如同人偶,玉簪粉未褪的地方,白素颜则冻成了青紫。
再加上似血点的口脂,只觉得像凄厉女鬼,没有半点美好的影子。
「救我罢!给你钱……很多钱。」
像女鬼的青年拽着男人,许给他百两黄金来救自己的性命。
策马而来的男人沉默一会,俯身将他抱起。
北国的冬日很冷,在明白自己获救以后,青年再度失去知觉,男人想脱下自己的狐裘替他保暖,摆弄对方衣物时发现青年腹部有一道新鲜的血口,而腰上紧紧束着个染血的包袱。
包袱上的血干涸发黑,显然不属于青年。
事后男人解开了包袱,里面滚出一粒人头。
***
「百两黄金?那自然是骗人的。」
五天后,养伤的青年端着碗靠在床上笑道。
「挨不到小半个时辰我就会冻死,不骗人就只能去骗鬼了。」
青年笑得好看,精致的五官生龙起来,像朵开错了时节的榴花。
他叫常留瑟。
足月椿堂先叙,足岁萱堂病亡,三年前阿姐被郡守捉去行乐后投井自尽,一路坎坷走来,方二八年华已是孑然孤身。
常留瑟六岁拜入武林小门,十余年所习的挚脚功夫,便都用在了复仇上。
那个冬夜,他扮作太守新纳的姬妾混进府中,又带着仇人的头颅负伤逃亡,被踏雪而来的垂丝君所救。
垂丝君,句芒轻骑、依循预言而来的男人。
天下第一刺客,无人知晓他的真名姓,仅以垂丝君代之。
「我救你,非是为钱。」
垂丝君正色回答常留瑟。
他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收天下第一的酬金,这其中有真金白银、珠宝玉器,也有神兵利器、字画古玩。
垂丝君觉得没有炫耀的必要。
但就算是隐瞒了三分的数量,也让常留瑟咂舌。
「我会将你练成下一任天下无双的刺客。财产也会分你一半。」男人许诺,「只要你答应与我一起除掉尸陀林主。」
尸陀林主并非是那传说中的死神,而是与死神齐名的人。
当朝崇仰密宗,二十年前尸陀林主护送密宗佛像西来,后遁入江湖自成邪派尸陀林,以扭曲教义,行血腥术怯为营,死于其手上的男女不知凡几。
「堂堂垂丝君尚不能解决之人,在下草莽芥子,又如何能够帮得上忙?」常留瑟匆忙吃掉碗里最后一枚莲子。
「还请趁早另找高明吧。」
垂丝君不语,只从怀里取出一张檀纸,递到常留瑟面前。
「望之夜玄武之野,火燃紫木,得此子相助可焚尸陀之林。」
常留瑟读完,舔去唇上残留的糖霜。
「就凭这张草纸,垂丝君便救了在下一条性命?」
男人点头,「就凭这张草纸,换了我一斗夜明珠。」
他同时伸出一掌翻了番。
「东极预言顶上的仙家,能知未来,但极顶天险,仙家亦索要不菲,是故百年来登顶问仙之人,仅十指之数。」
常留瑟讶异道:「竟有如此高明之神仙,那你有没有问刺杀尸陀林主后,是否能全身而退?」
垂丝君顿了顿,「大仇得报,虽死而无憾。」
「你竟然是为了报仇?」常留瑟好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荣幸,让垂丝君不计酬劳地替他报仇?」
垂丝君毫无预兆地沉了脸,道:「你若答应,我自然会择日告知。」
常留瑟看出他不悦,却也没有胆怯的意思。
「若是我不同意呢?」
「你若不同意,我只能再将你扔回雪地里。」垂丝君回答得坦诚,「或者你拿出百两黄金来赎命。」
「我倒是真的已经大仇得报,死而无憾了。」常留瑟学着口气回答,「家人恐怕还在转轮司前等着我呢。」
垂丝君冷笑。
「既然毫无留恋,那日又为何要我救你?」
「为了那粒人头啊。我当时还不知应该怎么处置,现在好了。」
顿了顿,常留瑟又问了一遍,「那粒人头真的处置了么?」
垂丝君点头。「片了颊上的肉条入太守府厨房的肉糜里,剩下那个骷髅就摆在你门外晾着,想必是有别的用处,所以你还是舍不得死。」
被说中了心思,真留瑟干笑两声伸手去拨垂到额前的长发。
他的手细瘦森白而骨节分明,发却黑亮,交错在一起竟真然有了些禅意的对比。
他最后说道:「大仇已报,以后本就打算混吃等死,不过若能与垂丝君在一起,我亦觉得荣幸。」
于是这毫无选择的选择,便在没有应承的应承中决定下来。
***
凭着年轻,常留瑟的刀伤恢复得快,七日后垂丝君便要开始教他武功。
武功不只是简单的教与学,常留瑟内力贫弱,心法漏洞百出,即便日后苦修,恐怕亦无臻进的余地。
是以垂丝君决定先破后立,让他散功。
散功是极艰苦的过程,常留瑟功底虽弱,过程却仍需得七七四十九日。
此间每隅七日服一次散功丹,并药浴两个时辰。
昼夜运功,不得间断超过一个时辰。
于是刚下地的人,又回到了塌上,催动内息将十余年来的功体一点点从血髓中逼出。
其感觉就像是敲碎骨头,从内里榨出汁液来。
垂丝君用功护住了常留瑟的心脉,同时在他口中塞了软木,饶是如此,半个月下来,那沉檀木的浴桶沿上还是被常留瑟细细十指抠出了三寸长的深痕。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的……就是这么回事?」被垂丝君从浴桶里赤条条捞出来,绵软无力的常留瑟只剩双唇尚能蠕动。
于是索性窝在垂丝君身上全力以赴地碎念,直到被抢白了一句。
「从没有见过如你这般聒噪的人。」
「这叫自来熟。」
常留瑟脸色虽白却依旧能笑,他微敛了眼睫,很是受用垂丝君怀中的温度。
「人生本就是苦,又为何要再战战兢兢的活。大不过被你一把掐死,可是你又舍不得。」
垂丝君听了他的胡言乱语,也只是眉头微蹙,抓起布巾将青年雪白的身躯擦干。
深山里的宅院,只有四五个上年纪的老朴,以及三名心智障碍的粗使。
常留瑟因为散功而暂时成了瘫子,垂丝君便经常亲自过问他的起居。
后来的十来天里,还隔日带常留瑟去寒泉,籍由寒气麻痹疼痛,闭合体内随功力散出而被冲破的细小伤口。
或许这也算是练功的一部分,垂丝君没有怨言。
相反,他很是佩服于常留瑟的超常的耐性。
散功比照剐肉凌迟亦不为逊色,然而青年只是面色灰败、偶有痉挛抽搐,却从未出声求饶,或者落下半滴眼泪。
甚至在药效稍退的时候,还有心情与垂丝君作些调笑。
若是仅从这一点上看,他便已经胜过某些江湖老手几分。
四十九日的散功终于挨了过去,那天垂丝君将自己的内力灌入常留瑟印堂,只觉得阻挡之力消失,青年的身躯如同中空囊袋,将内力尽数吸纳。
「这下就算你赶我走,我也决计不走了。」
常留瑟笑道。
又在床上调养了十日,青年能握起重物的第二天,垂丝君将他领到了后院的练功场上。
垂丝君的宅院,只不过是修筑在无名深山中连缀的十数间木房,从式样上来似乎是古已有之,垂丝君只是拿来做了修缮,所谓的练功场,竟是三面环着峭壁的一个深潭,上面浮一大片竹捧,排角用铁链牵了钉在岩石上,却依旧余了很大的空间得以摇动。
常留瑟是大病初愈的身体,一站到排上就发晕,于是每每要倒在垂丝君怀里。
然而垂丝君只扶了几次,便站到边上由他自己折腾。
「喂,你不是要教我武功的么?」常留瑟大窘。
垂丝君悠然道:「先在排上站稳了,再计较下一步。」
于是常留瑟就花费了三日学习在排上躲闪腾挪的技巧,倒为日后轻功的研习奠定了不错的基础。
三日后垂丝君开始在竹排上教授他基础武学,这其中大部分常留瑟都曾研习,颇有些心得,是故精进迅速。
月末垂丝君便让常留瑟选择兵器。
常留瑟选择剑,理由无他,仅仅是因为看见垂丝君随身携带的那柄宝剑,心中忍不住地喜欢。
那柄宝剑是垂丝君最惯常的兵器,不知是用何种材质锻造而成,通体呈现由青至蓝的明艳渐变。
剑首上用银铸了小尊衔灵芝的凤凰,此剑也因此有了「太凤惊蓝」的美名。
然而常留瑟上手的第一柄剑却是木制,仅用来摆招式而已。
或许是因为「求之而不得」的心情,常留瑟决心用心研习剑招。
毕竟出了这座深山,他也不知应该往何处去。
现在这种关系虽然古怪,但至少一年两载并不会断绝。
常留瑟心想这或许就是命数,谁知道数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垂丝君教授他的是一套行剑,并不需要太过深厚的内力,反而依靠敏捷精准与随机应变的能力取得上游。
常留瑟是聪明人,很有些武学上的天赋。
一套剑招二十式,一旬下来已经耍得行云流水。
只是力道与精准尚欠,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是难得。
从第二月开始,垂丝君便安排常留瑟上午练剑法,下午练轻功提纵,夜里熟记各种武功心法及江湖要诀,睡前再服下一枚倍增功体的珍贵丹药,再一个月下来,饶是常留瑟本人,亦能觉察出精进之迅速。
每隔一旬垂丝君都会特意安排一日休息,着宅子里的老仆教导常留瑟一些修炼耐性的技艺。
常留瑟不曾想见,那些看似垂垂老矣的仆人,各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并非武学,而是书法棋艺,总之是那些需要静心凝神、或者慢得可以的本事。
而听说垂丝君本人对垂钓之术亦十分精通,甚至能将那细小的鱼钩,化为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那「垂丝」的雅号,便是一次在以鱼钩连取七人性命之后响彻江湖。
垂丝君要常留瑟在书法,棋弈、茶道与垂钓中选择一项。
然而常留瑟对这些都兴趣缺缺,只是被垂丝君逼得紧了,胡乱捡了书法来学。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运笔中的一撇一捺,都是呼应着剑招的起落,收势起势,其力道都能够化作剑舞,得以融会贯通。
而每次看到常留瑟将所悟心得揉进剑招之中,垂丝君眼中的赞赏就会加深几分。
若说开始相处的那个月仅仅是常留瑟单方面的自来熟,那么此后的二人,便是真正进入了亦师亦友的磨合期。
不知不觉之中,北国的冬季就快要过去。
入春,虽然还有些料峭,但人心似乎已经循着时令鲜活起来,垂丝君布在江湖上的眼线开始为他呈来源源不断的名册,他要做的只不过是动笔,圈上几个有兴趣的人名,再由飞鸽送回线人的手中,叫他们与那些雇主谈价钱。
在垂丝君口中,接单杀人叫做「放生」。
常留瑟曾经在书房里见过一口牛皮大箱,里面迭着三厚本娟面线装名册,便是这十年来,垂丝君「放生」的记录。
男人的脾性,不接雇主不明的「放生」,所有名册都横过来批成四列,分别记录着雇主、猎物、酬金以及其它一些简要记录。
常留瑟粗略地看了几页,在雇主那行上,竟然不乏当今武林上有名的角色,及朝廷之中执牛耳的人物。
「朝堂与江湖同样,待到一定境界便会起风浪。然而身处于引人瞩目的高位,总有些事不便身体力行,却又不安心交给那些平庸之流,找我,亦只是时间的问题。」
事后,常留瑟毫不避讳地问了垂丝君,男人非但没有介意他随章翻动自己的物品,反而这般解释。
常留瑟追问,「难道他们不觉得将身份暴露给你,会是更大的不安全?」
「其一,十数年来,我不曾将名册中的任何人物公之于众,其二,名册里所欲除去之人,大多极为机敏,一旦失手便再无补救之可能,其威胁远胜于我将来揭发的可能。」
垂丝君继续解释道:「其三,这名册之中,因为第一次所托非人,以致刺杀失手而慌忙补救之人,亦不在少数。」
常留瑟耐心听完,笑道:「还真多亏了那些草包,让你赚到了现在的金山银山……说不定等你以后杀不动了,还能拿这些名册来勒索,一笔一个,也能赚个瓢满钵满吧。」
常留瑟一向胆大,这番话中更是带着些讥削,垂丝君听了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第二日练习提纵之时,常留瑟方才惊觉绑腿里的铅块竟被换成了同样大小、只是重上许多的金条。
然而过了数日之后,就算是再大一点的金条,也不足以妨碍常留瑟腾空,越过一人多高的游墙。
慢慢地春暖花开。
这天傍晚,常留瑟练完功,照例去找垂丝君研习心法。
走到书房,看见男人又拿着紫玉龙毫在线人寄来的飞书上圈点。
青年嬉笑着凑了过去,道:「你倒像是皇帝那样威风,朱笔圈着几个就是几个。」
垂丝君见了他,最后舔了舔笔把信批完,晾到一边,同时示意常留瑟将架上的心法秘籍取下。
两人在案前落座,但没有立刻切入正题。
「再过几日,我会出山去西陵峡。」垂丝君道,「月后回程,这期间茶叟棋叟会督促你练功,旬假也不准在山里乱跑。宅院外的山道上都有机拓,不知诀窍者立毙。可听仔细?」
常留瑟讶异道:「你都已经有了那么多宝贝,竟然还要继续敛财?」
垂丝君道:「砥砺而刃锋,非不磨无以成宝剑,更何况……」他补充,「我现在取得的酬金,不还有一半是要付给你的么?」
常留瑟显然极其受用这后半句话,凡是提到钱财,整个人顿时精神许多,水磨似的脸上甚至要放出光来。
他右手托住脸颊,伸出食指轻轻拍打。
「既然是要去西陵峡,那可否帮我带一件礼物回来?」
垂丝君不意他得寸进尺,皱眉道:「麻烦!你又不是三岁小儿,何须自己哄骗自己。」
「我岂不是孩童!」常留瑟瞪圆了黑水银丸似的双眼道:「我尚未加冠,也没有表字,不是孩童,那是什么!」
垂丝君听得好笑,却又抵不过他无赖,只好问他要带什么。
常留瑟嬉皮笑脸地贴上来道:「听过蛤蟆碚没有?」
「没有。」
常留瑟解释:「那是我听阿姐说起过的地方,就在西陵峡明月峰下,说是靠水的洞里,像蛤蟆的岩石后面生一股清泉,沁甜无比。你若是去西陵峡,记得帮我带一壶回来可好?」
垂丝君听了,心想若是真有这个地方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常留瑟这眼睛里一贯只有财宝的,怎么突然附庸风雅了起来。
「是茶叟,上次看我私藏了几块练功用的金条,结果晚上就在我搽的药酒里加了米椒。痛得我找地方洗浴,却被他一扫帚打入寒潭……」常留瑟一面抱怨着,竟然跟着发起抖来,「第二天一早还要继续练功,总之被他操死。还不赶紧找桶好水让他玩儿去,恐怕迟早是要死在他手里。」
垂丝君听了,眉蹙得愈发紧:「这说到底还是你的过错,岂有让我帮着补救的道理?」
常留瑟被他指责,却也不解释,反而愈发忝着脸道:「我也是想亲手补偿过错,可谁叫宅院前后的水源都入不了茶叟的眼。而你却警告我不能随意出入深山哪。」
垂丝君心想那就让你咎由自取,低头却见常留瑟撑着头的手上衣袖层层倒落,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上面横着一大片海棠色瘢痕。
「罢了,就帮你这一回。」
看了这截手臂,垂丝君也认为茶叟做得有些过,便不再与常留瑟计较,直接从取来的秘籍中抽出一张皮纸,交代他接下来的事。
常留瑟偏过头去看那张纸,原来是整片宅院的瞰图。
「这里面标着号子的十二间屋子,被我用不同的方法锁住。」垂丝君伸手在图上指点,「里面都放了不同的珍宝。你每推开一间,里面的物品就尽数归你。此外推开南面首间,我带你出游三日,推开北首,放你独自出山一次,推开西首,我便告知你为谁复仇,且满足一你一个愿望。推开东首,赠你一柄神兵。」
话尚不及听完,常留瑟整个人几乎就要发出光芒来。
他从垂丝君手里抢过瞰图,捧着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接着满足地叹息一声,小心迭好了贴肉收藏起来。
其郑重的模样,反而让有心为难他的垂丝君哭笑不得。
***
第三天垂丝君果然出发去了西陵峡,常留瑟依言取出瞰图在宅里四处走动,最后攀到了后院地势最高的瀑布龙嘴上,这才将几个号子与房屋一个一个对起来。
十二间屋子呈十字星匀婷分布,除去东向四间搭建在后山水泊之上,另八间都依地形而建。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特别。
「主人吩咐,常公于开门时一定需要老朽在场,否则打开的一律不作数。」
棋叟和书叟自从垂丝君走后便跟着常留瑟,茶叟则被垂丝君有意支开。
这两位老仆,人手一簿一笔,就等着记录常留瑟如何破开那主人布下的关卡。
「这四面头里的屋子定是最难解决。如此便从十字中心开始。」
常留瑟自言自语,在心里规定自己每天至少打开一扇门。
不过实际的情形,却比预期糟糕了许多。
东边水阁考验轻功,南面考验剑术,西方考验智力,余下北向考验体能。
垂丝君分别在这四面屋子里下了不同类型、不同轻重的机拓。
常留瑟试了两天才打开西边第一个机关,屋子里端正放着个沉檀木的小匣,迫不及特地过去打开,满满一匣东珠琥珀,直看得常留瑟怔在了原地。
「这是我,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件财产!」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匣子,手还有些微微的颤。
「主人说,这是常公子辛苦练功应得的,更大的甜头还在后面。」棋叟在一旁笑道。
***
西陵峡下确有蛤蟆碚。
垂丝君原本要在「放生」后去寻那泉水,然而早了两日抵达西陵,做完必要的打点,便突然起了兴,要沿那明月峡脚下一路寻来。
他去时晨光熹微,路上只遇见几个担水的老妪,有的手上还拿着些香烛供果,想来是还要到附近的缘觉寺里去听早课。
渐行渐远,行人便不见了。
蛤蟆碚生在一个天然溶洞中,是块通钵青绿的奇石,因酷肖蛤蟆而得名。
那挂清泉便由蛤蜞背上流出,在其后形成温润清冽一泓小潭。
洞外分明江风猎猎,洞内却意外温暖宜人。
洞中有人。
垂丝君在洞壁边上见到了堆燃过的枯叶,杏黄色一个包袱,钵盂及声杖。
这些总总的边上,蒲团上坐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和尚。
和尚虽未上年纪,但面容清格出尘、凝重沉稳,眉心一点银朱天目,甚有庄严肃穆之相,再看那身躯,显然经过武学的历练,匀实而健美,绝非一般吃菜人的瘦弱。
他袈裟褴褛,仿佛行了很长的路,蛤蟆碚或许只是他歇脚过夜之地。
垂丝君不意在洞中遇见这等人物,脚下硌了块石子,发出轻微「嗑辣「一声。
和尚听见响动,便缓缓睁开了炯炯的眼。
垂丝君点头行礼,关怀道:「大师为何不去缘觉寺休憩。」
和尚同样顿了首,开口却是反诘:「贫僧与施主素未谋面,遑论传授禅意,施主为何唤贫僧为大师?」
垂丝君略一思付,明白话中有禅不宜直接做答,也是反问道:「我不曾布施过香火与大师,大师又为何唤我『施主』?」
和尚听了,点头微笑道:「施主今日这灵思间的回答,在十年之前曾花去了贫僧一月有寻求答案。」
垂丝君道:「那是大师佛性高深,认真治学。方才我只是答不上来,勉强作些搪塞,算不上解答。」
和尚轻吁,叹道:「过多的认真乃是我执。自溺于所囚定的樊笼,反失却了至性的真。不复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最终回头感叹。却是白白行了好大一段歧路。」
这句话说得深奥,垂丝君一时不能了悟。
低头思索之间和尚已从蒲团上立起,他双手合十,宜一声佛号道:「施主慧根独具,只是眉宇间肃杀之气郁结。若能够静思得悟,仅三世轮回即能得证阿罗汉果。」
听到这里,垂丝君心中「咯噔」一响,修果位须得出家。
原来说了半天,这和尚只是要拉人入教,想到这里沉思的心情立刻烟散了去。
他敛住不悦的神情道:「明日之事在下尚未能窥见,更不敢奢望三生后的福祉。唯眼前三丈软红之中尤在缠缚,只怕要拂了大师的一番美意。」
那和尚也是耳聪目明的,见垂丝君如此也不强求,反而收拾了东西拿着声杖要走。临行前告诉垂丝君自己法号「摩诃」。
摩诃乃梵语,意即「大」。之所以用梵语作为法号,乃是因为和尚的度牒领自兽心崖下摩尼寺,是三百年前由十位天竺那烂陀寺的高僧西行建造的名刹。
出于礼节,垂丝君也化名商人崔思君自报了家门,二人在蛤蟆碚边道别。
和尚转身行走时候身上响起一阵细碎的金石音。
却非是那声杖,垂丝君低头,查见那声响来自于和尚足踝,是一挂暗红色、锈迹斑斑的铁链。
***
自从打开了头间屋子,常留瑟就像找到了诀窍,后面五天接连破开六扇大门,其中东西二面分占其儿,南北边则仅各开一间。
而棋叟给他的评价,却是「智力有余,风吹得跑,体力不足,绣花稻草。」
常留瑟表面对上老头子的讥诮不屑一顾,然而心里还是恨得痒痒。倒不是小肚鸡肠去计较口舌,反而是因为明白老头子踩住了他的痛脚。
于是他决计狠下心来练功,就算是为了那剩下六间屋子里的宝贝,几个许诺的条件,以及垂丝君惊讶或赞许的神情。
常留瑟本是丝毫不懂精进之道的人,只以为将武学没日没夜的操练,再加上牛嚼那些十全大补丸便能成事。
岂料任性胡来了七日之后,竟自觉内息紊乱气血上涌。
第二天清早又坚持耍了一套剑招后,口里突然疾喷出鲜血来。
棋书二叟赶忙上前将青年架下竹捧,几个老头中有通医理的,一番诊断后才知道是药猛血热,急火攻心,这样一折腾,非但没有任何长进,反而将已精进的修为倒退掉了三成。
于是原本有条不紊的修习,被常留瑟硬生生掰成了卧床静养。
一个月时间很快便过去,西陵那边飞鸽来说垂丝君已经回程。
常留瑟明白这下自己绝不会摊上什么好事,加上棋书茶三个老头在他耳边撺掇,说垂丝君最恨人浪费他的灵药,茶棋书叟之外原来还有个琴叟,就是因为浪费了两粒丹药而被垂丝君错手击杀。
于是剩下的几天里,青年除了吃睡休养,就是想着如何紧紧皮肉,好挨过垂丝君的惩罚。
两天后,垂丝君果然带着一个乌木箱与一坛泉水返回了山中。
回来正是未时,却没有看见常留瑟在水泊上练功的影子。
问棋叟后才知道出了这么回事。
他猜到常留瑟必定会提心吊胆的等候自己回来,却反倒不急着去问罪,而是悠然饮尽一壶香茗,又沐浴涤尘。
末了方悠然往常留瑟的住处去了。
从回来到现在,不下大半个时辰。
棋叟和书叟想必已经将稍息支给了常留瑟。
垂丝君料想依照青年狡诈的性格,绝不会乖乖儿俯首帖耳。还不知道会耍出什么花样逃避责罚。
可就算是有了准备,却还是被推门见到的景象怔了一怔。
常留瑟躺尸似的仰在床上,周边一片珠光。
他竟然把得手的六箱宝贝尽数铺在身边,这其中还有些是能穿戴的对象,于是垂丝君就看见常留瑟头戴獬豸冠、身披紫金深衣,下围湘夫人水火裙,就连足趾上都套了亮闪闪的戒指。
那模样,非但不好看,反而像足了趣怪的一只大粽子。
垂丝君心中虽然好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是做什么?」
常留瑟见来的是垂丝君,硬梆梆就要挺着身子站起来。无奈身上压的宝贝太重,只能扁了扁嘴,哀声道:「我知道我急功近利,我知道我任性妄为,你要为那些十全大补丹报仇,但请给我留个全尸,我还要拿这些来陪葬,好歹也算是这些月的辛苦钱。」
说着,乌黑的眼里硬生生蒸出一抹云气来,倒挂眉毛做出我见犹怜的模样。
垂丝君明白常留瑟性格狡狯,这自然又是一场哀兵之计。
其实常留瑟应该比谁都清楚,垂死君绝不可能伤他性命,却偏还要得了便宜再卖乖,妄想扮个丑角,将所有的责罚都推掉。
「我不杀你。」男人推开一片宝贝,在床沿上坐了,皮笑肉不笑道,「但也不会叫你好过。我看你的伤已无大碍,明天便与我入山,摘了草药赎回过失。」
又提醒道,「山上蛇虫八脚,过惊蛰就都醒了。晚些你去找棋叟要些防护,偷懒是你自己倒霉。」
这几天来,常留瑟因为亏了功体而懊丧,索性瘫着叫人服侍,甚至连饭都在床上凑合。
然而垂丝君归来,随手一掂就知道了他的斤两。他便也只能乖乖打起精神来应对。
到前厅吃了晚饭,垂丝君说今夜不讲武学,常留瑟便摸黑回屋。
他沿横贯宅院的游廊走着,半路上想起采药的事,便要去找棋叟讨防护。可到了老头子的屋前,却又听茶叟说人在书房。于是再一路寻到书房,老远就看见里面亮着灯,剪出两个人影儿。
是棋叟与垂丝君。
从西陵带回的乌木箱子打开摊在桌上,内衬金色漳绒,里面再整齐地码着大小扁长六个匣子。
垂丝君坐在案边的太师椅上,看棋叟一样样清查。
常留瑟听见了箱子开启的声音,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到门缝上,正看见那六个匣子被棒出来验看。
一尊小臂高的翡翠佛像、两盒四十锭十两的黄金,一卷名家字画、一株七宝玲珑珊瑚盆景以及一溜六个琉璃内画小瓶。
棋叟一一拿来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鉴定了。
最后带着几分疑惑,拈起其中一个小瓶来。
「主人,这瓶子并不在酬单上。」老头子边说,又掂了掂分量,「里面似乎还有些东西。」
垂丝君「哦」一声,吩咐道:「仔细打开。」
棋叟应了,戴上鹿皮手套将琉璃瓶拿出一段距离,瓶盖子很轻松便被拔开,没什么异常动静,常留瑟不知道棋叟做了什么动作,突然「哎哟」地叫骂了一声,道:「安的什么心,竟送这种荒唐的东西过来!」
另一边,垂丝君也取了一瓶拿在手里,却只是看了眼内画,就又搁下了。
他对棋叟道:「你一定是老花了罢,这内容都在瓶身上画着,何必去验。」
棋叟听了,再眯起眼睛去看自己手上的瓶子,当即「啊」了一声,尴尬地扭过头去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从常留瑟这边看不清楚瓶子上的花样,这愈发激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猜想着什么东西才是应该「非礼勿视」。
这时候,他又听垂丝君道:「这次的雇主,本就是荒唐至极,想来是个要与我搞好关系,却又不幸以己度人的蠢材。这东西我留着没有用处,你且处理了。」
棋臭点头应了,却又勾起了关于另一件事的想法:「主人,您真的还要为陆公子报仇?」
垂丝君立刻变脸色,低喝道:「这事我已做出决定,不需再提。」
屋外,常留瑟听明白了垂丝君是要替一位姓「陆」的男子报仇。
然而详情却没有再听人提起。
正好奇难耐之际,书房里的人突然说要散,常留瑟缓慢翻身躲进一旁的树丛里,接着就见书房灯灭,垂丝君与棋叟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
棋叟手中正捧着那六个准备处理的小瓶,常留瑟权衡片刻,便跟在了老头子的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门头的竹林里,老头子停下,取了火镰再将瓶子看了看,叹气道:「物是好物,可惜我家主人心中只有一个陆公子,这东西以前不能用,今后也用不着,我老头子更消受不了,你们就且躺在这林子里,直待有缘人吧。」
说着,便蹲下身子扒开一层薄土,将盒子埋了进去。
踩实以后又看了看周围茂盛的竹林,自言自语地笑道:「不知道那些竹笋会不会生到瓶子里去,若是有更多鲜笋可吃倒也算一件好事。」
常留瑟听棋叟莫名其妙的一席话,心里已经痒得像猫抓,老头子一走,他就迫不及特地冲出来刨开薄土,抱着那细长的盒子逃回自己屋里。
回了屋,挑亮灯。
常留瑟打开盒子看,里面六个琉璃内画小瓶温润可爱,青年先是庆幸捡到了宝贝,再细看第二眼,却将整张脸羞成了通红。
原来那六个瓶子上的内画是春宫图。
工笔的假山树木之间,一对对成衣衫半褪,或赤裸露体的人形交抱,以各种姿态行云雨之事。
常留瑟大骇,终子明白了所谓「非礼勿视」的意思。
既然装饰如此,那么瓶子里的东西,不用想也就猜得到了。
青年原本雀跃的心霎时失落,然而少年心性,正是好奇这些云雨之事。
于是虽然脸红得不行,却还是要看。
而且看着看着,就全然忘记了脸红,变成了一派忘我的讶异。
这些春宫图中,除了两幅是男女交媾之外,另外的竟然都是男子间的合欢。
其私密处纤毫毕现,更有甚者,其中一瓶画着三个男人连缀在一起,常留瑟初时觉得不可思议,待看清楚了其交合的方式,却又觉得新奇而刺激。
他原本是在江湖小派中长大,师兄弟间嬉闹,也有私相授受一些男女之事,甚至偷偷传阅不知来历的禁书。然而龙阳之好余桃之癖,却还算是头一遭撞见。
常留瑟怔怔地看着,心里突然像被针尖扎了一下。
刚才棋叟说过什么。
物是好物……可惜……主人心中只有一个……陆公子。
只一个陆公子。
垂丝君心里头有个男人,一个放在心里喜欢的男人。
那人被尸陀林主害死,所以垂丝君才会不计报酬地要去报仇,甚至是怀着「死而无憾」的心情。
常留瑟心中那尖尖的针,忽然将所有零碎的片断串联起来。
他手里捏着琉璃小瓶,看上面画着的员外少年,竟然模模糊糊变成了垂丝君与那「陆公子」纠缠的模样。
这算是什么情状,常留瑟靠在床边上呆呆地想。
似乎是应该得意自己聪慧过人,料事如神罢,可胸中哪有半丝雀跃。
反而觉得闷堵,更胜过那六箱子宝物压在身上。
定了定神,他再低头去看那内画上的小官娈童,脸皮红了红,又下意识地往桌上的铜鉴里看自己的模样。只觉得那画中人一个个如肉剥老鼠那般丑陋,哪里比得上自己神采飞扬。
他就这样痴痴地坐在床上,一会儿看小瓶,怔怔,再去看铜鉴。
来回十余次方才觉得荒唐,嗤了一声将手里的瓶子狠狠扔到后窗下水池里,吹了灯蒙上被子倒头要睡。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中,常留瑟都只是辗转反侧,就好像穿起片断的那根针,同样也穿过了他的心尖儿。
突然间他又摸黑一骨碌下了床,将那剩下的五个小瓶重新装匣,仔细地塞进床下。
是夜,常留瑟怪梦连连。
子时后就不能入眠,干脆呆坐着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膳时候,茶叟笑着说,宝库里不欠狮皮豹皮,正想请主人去蜀地捉一只食铁兽来,这宅子里就自己出了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