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临羡城外景色优美,然而季子桑带垂丝君去的地方,却不是常人能够接近的。
城外东郊一里,摩尼寺后山兽心崖。
高约三十丈的彤红山崖,断面如刀削般,又略向外倾斜、远远看去顶端一个硕大的金粉「佛」字,庄严肃穆,却又有无数黑色白色的怪异图案围绕其周。
「世人远观兽心崖,皆以为崖上黑白乃是先民岩画,现在贴近看了,竟下如何?」小季轻声笑道。
他与垂丝君从后山翻上,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借兵的把守:摩尼寺本为武寺,若非绝世高手,实难切入腹地而不兴波澜。
此刻,二人站在山顶的一处石窝里,垂丝君正顺着小季的指点向下看:暗红的岩石上的一个白的岩画,像是豺狼的形状。
而让他讶异的是,那岩画竟是微微外凸的,且上下起伏,分明是活物。
小季见他讶异,得意道:「这在中药里叫『石瘀』,乃是奇石吸收人之怨戾之力所结。结咸后七日若有生命一般挣动,其后僵硬固化,算是一味以毒攻毒的猛药。」
垂丝君一股肃穆地看着那图案起伏,蹙眉道:「这整面岩石上,哪来这么多怨戾之气?」小季笑着指了指对面的金殿,「摩尼寺的和尚,大抵一段时间都会来此地做一番解脱。将心魔欲火与过去的某些记忆一并儿拔除到岩石上,算是一种比入定更为简便的方法。」
垂丝君听了这一番话,似有所悟,却又回过头来问道:「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又有何种意图?」
小季早料到他会如此提问,忽而贴到了他耳边,神秘地说道:「你若是做不了决断,干脆到这庙里面,把过去的烦恼统统让渡给了这石头,重新开始,岂不是很好?」
「忘记未必能解决问题。」
垂丝君将目光在岩石上游走,慢慢望下去,最后看见了岩脚下一个入定的背影。
「看那和尚宁愿面壁思过,便知道依靠这死的岩石,终究不是上选。」
「我看那和尚只是舍不得凡尘俗世,是个懦弱的酒肉和尚罢。」
小季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却忘了收敛响度,崖下入定的和尚猛地抬起了头,却是那曾经与垂丝君打过数次照面的摩诃。
四下里也响起了僧兵的喝问声。
小季心知闯了祸,急忙拉着垂丝君离开。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路上扰了两个僧兵,都是虚晃几下招架了过去,等回了城里,正近午时。
垂丝君念着尤在床上补眠的常留瑟,一心只想赶蔷回去客栈,却又被小季蛇一般地缠住了胳膊。
「说好了今日陪我出游的,差了一个时辰也得给我赔回来!」
垂丝君只当他是寻常说笑,于是也敷衍道:「你就不怕那归尘主人妒忌?」
「朋友聚会,有什么好妒忌的。」小季笑道,「再说,我单恋你,他多少也知一点,若是妒忌,你不也活到现在了么!」
异族男女,洒脱大方,季子桑亦不讳言心中的爱憎。
对于他这种坦白却不纠缠的态度,垂丝君最是无可奈何。
他也知道归尘主人与小季之间的纠葛,不想介入,陪伴一整天是绝对使不得的,于是讨价还价,只答应买些好酒好菜为酬劳,又把小季送回义庄便做数。
路上,两人边走边聊,小季总是不忘提到些小常的好处。
垂丝君了解他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更鲜少有赞美的言论。于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我从未见你对他人如此热心,难道小常对你来说是特别之人?」
小季笑道:「我与他一见投缘,这已是非常难得,他长得又清秀,也是我喜欢的那种,虽然不能过分地亲近,做个好友该是不成问题。」
垂丝君听他这么说,又想起昨天酉时撞见的那件事来,叹道:「帮朋友帮到了床上,还真是用心良苦。」
小季故作惊喜地反问道:「你这是在吃谁的醋?」
垂丝君冷笑道:「谁的都不吃,你们两只狐狸演戏,虽然叫人气恼,却也不过是那点伎俩,谁也压不住谁。」
「你果然是不糊涂的。」小季抚掌笑道:「反倒是小常被你逼急了吧?事情摊开说倒也有好处,起码你该知道他也有等不下去的一天。」
垂丝君没有再回话,只是苦笑。
小季不管他心里又在乱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道:「别的我不管,只拜托以后别在我面前显出卿卿我我的样子,我怕我会忍不住肉麻与妒忌,杀了你们中的一个呢!」
垂丝君失声笑道:「这世上就数你最古怪。」
小季道:「这就是三个铜板的孽缘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就采备了酒菜,提得满当的。
小季笑道,应该顺便把小常也叫了来。
正回转到义庄门口,就看见常留瑟披着厚厚的狐裘,孤零零立在门前。
「哟!」小季老远招呼道,「来得可不正好?一起填了肚子,我也正好有事交代你呢!」
小常见了二人,起先一怔,很快就在冻僵的脸上挂了笑容出来。
「是有点饿了呢,我闻到了荷叶拌蒸肉的味道。」
三人进了长屋,将酒菜一样样放在炉子上温热了,摆在桌上。
角落里的花蛇嗅见香气,竟蠢动起来,被小季当头凿了一下,抱起来扔到了别屋。
垂丝君见常留瑟除了外袍,似乎有些单薄,便将火钵头移到他脚边,又询问道:「感觉可有不适?」
常留瑟知道他所指何事,淡淡地回答:「昨夜,大哥很温柔。」
只此一句,便不再开口。
垂丝君记起来,上次青楼事后,常留瑟也是淡然以对,然而这次看起来更像是在赌气。
垂丝君心中了然,常留瑟无非是想讨个明确的说法,可他并不想在此时此地惹起事端。
于是也闷声不响,只是帮小常将狐裘掖到了腰后保暖。
少时桌上酒菜齐备上人不分主客地坐了,菜色丰富,且大多是荤食。
常留瑟怏怏地立了箸,一番游走之后,只提了调羹盛一碗汤,却还是刻意避开了里面的笋段鸡丝。
垂丝君见状立刻有所了悟,只与小季打了个招呼,便推门出去。少顷,提着一个食盒归来,层层打开,是一碗白粥配着几个清淡的小菜。
常留瑟红着脸道了谢,将那些菜并成两碟挤在面前,垂丝君又体贴地替他挪了空地儿。
边上小季依旧挂着笑容,碗里的一块东坡肉却已经被戳得不辨原状,直到后来常留瑟无意中夸赞了墙角的那瓶白菊,他才又慢慢活跃起来。
这顿饭一直吃到日落,三人说好了明天一早交接陆青侯的事宜。
回到客栈,进了房中,垂丝君立刻取来药膏,要为常留瑟疗伤。
小常忸怩不过,只好乖乖褪了亵裤趴在床上,所幸伤势的确轻微,相较于初夜的惨烈,实在算不上什么。
上了药之后将养,明日依旧坐了马车启程,不会有什么大碍。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赶着马车往义庄去了,陆青侯的棺材交给垂丝君打理,小季则将常留瑟拉进里屋,将一只银色的鸟笼塞进他怀里。
「我把这只柳叶青送给你,它比飞鸽更机敏,以后你我就以书信往来,如何?」
常留瑟看了眼笼中的青鸟,青鸟也正扒在笼壁上看着他,乌溜溜的小眼睛眨了两下,竟将蓝色尾巴伸出笼外叫常留瑟抚摸。
常留瑟从未见过如此依人的鸟类,心中自然怜爱不已。
而小季也再次贴上来,啧啧称奇道:「我家宠物,向来只对主子示好。见了你却意外亲热,可见你我该是相似之人,也难怪如此投缘。」
常留瑟听了这番话,虽然并不觉得自己与小季有多么相似,却也有几分感动,像是找见了知音。
他从未遇到过年龄相当的朋友,即便是后来有了小芹,也被调教成了个应声虫儿。
若是季子桑真心与他结文,倒的确不失是一位有商有量的朋友。
这样想着,常留瑟便将柳叶青端稳了,垂丝君也把棺材抬上了马车,二人告别了小季离开临羡城。
走水路,四日之后就来到了空盟山下的小城外。
小常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也不愿再留在马车内对着陆青侯的尸首,于是出来与垂丝君并排坐在赶车位上。
也正因如此,他看见了一驾驾的马车牛车,载着木材从他们身边经过。
「这可是城里最近的一件大事。」城门口的老头笑着说道:「有位大善人,要修佛道一家的殿堂呢。」
常留瑟笑道:「佛道一家?这事可稀奇,不知这城里哪位善人对两教都有信仰?」
老头道:「小哥是在开玩笑吧,这小城里怎么会有出如此阔绰之人,那建殿的事主,据说是个年纪轻轻的道士,只可惜腿脚不方便,要靠轮椅往来。似乎住在距此不远的空盟山里,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呢!」
垂丝君听了,立刻明白那道士正是殷朱离。
沿着水路从谷里游出来容易,叫他在陆上奔波,却端的是为难了。
「那道士他……」边上常留瑟还想问个明白,却被垂丝君一把揽了腰肢,低声道,「等回了山,当面问他不是更清楚。」
马车于是继续行走,很快上了空盟山,借着盘桓而上的山道,常留瑟看见了远处正在修造的殿堂,虽然仅仅平整了土壤划分了区域,但端正与大气的感觉依旧从广袤的占地上体现出来。
常留瑟意识到殷朱离或许早就筹划着这项工程,以至于有心将所有财富化为金银。然而一个修道之人,若是建座道观自是无可厚非,然而把释教牵扯进来,实在有些古怪。
思想间,马车已停在了山宅外。
常留瑟下了车,帮垂丝君将棺木抬进门。
立刻有粗使的杂役过来帮手,却都被垂丝君拒绝了。
两人一直将棺材抬到北屋才放下,这时院子里已围了一堆人,都怯生生地观望蓍,不知是个什么局面。
直见到二人走出来,才看清楚垂丝君极自然地捉着小常的手腕。
众人惊讶之余,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首先是小芹孩子气地楼了常留瑟的腰,棋书茶叟不说,就连那三只大了点的猫儿也凑了上来。
这倒是提醒了常留瑟,忙回车上抱了柳叶青在怀里,回头叫人在屋里作了三重竹笼,又别出心裁地叫小芹找些猫薄荷种在宅子另一头。
此后常留瑟屋里就换了新宠,连垂丝君都有些嫉妒起那只晚上睡在丝绒小枕上的娇客来。
回了山宅,开始两天便用作修整。
常留瑟的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唯有肩上那块削掉的皮肉,始终生长缓慢。
垂丝君便要带常留瑟找寻殷朱离问诊,顺便询问关于佛道一家的事。
两人下崖,却见到好端端的谷地里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各种材色的木料瓦块,想来都是殷朱离拿了来细细比较的建筑用材。
二人在谷中喊了殷朱离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人从水里游来。
一派倦容,黑亮的长发上甚至还黏了刨花屑,俨然亲力亲为的模样。
「你们来得正巧。」他话里难得带着七分的高兴,「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几日我大都在山外的城里。」
垂丝君道:「我们回程时已经知道了你的工程,的确出人意料。」
殷朱离了然地笑道:「出人意料的是佛道一家吧?这事我也考虑了很久,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想找的人,只会慢慢老了死了而已。」
常留瑟忽然插嘴道:「原来殷大哥是想要找人过来,难道是要找和尚?」
殷朱离这才将目光移到常留瑟身上,虽然依旧没多出什么好感,却还是淡然道:「这事是在我搬到崖下之前发生的,对你们来说该是没有任何交集。」
常留瑟好奇得紧,怂恿道:「殷大哥不如说了,垂丝君经常在江湖上走动,若有相识的,也好帮着寻找。」
「这……」殷朱离蹙了眉有些犹豫。
非是不想通过垂丝君打听,然而人情债欠来还去,实在非是他的本意。
这常留瑟是何等精怪,立刻贴上来道:「再说,垂丝君也未必就听说过那人,殷大哥也就当作闲聊这么一说,帮得上忙自然就立刻帮了,若不认得,也就至多是日后留个心眼,毫不费力的东西,殷大哥又何必介怀?」
这话正说到了殷朱离的心坎里,他终于抬了头,问垂丝君道;「我来到这崖下居住已有多久?」
「七年。」
殷朱离略一沉吟,回忆道:「那事便是七年前的中原大旱,我原先定居的水潭干涸,不得已之下长途跋涉。我腿脚不便,又带着些美酒金银,路上现了财,结果遭人洗劫。我原修的是内法,毫无伤人之能,又断水数日,眼看就要被结果,半路却被一个游方的和尚所救。我当时脱水昏厩,那和尚便与我同路。」
听到这里,常留瑟暗付:「果然是个和尚了。」
又听殷朱离接着回忆道:「我修天师道,荤腥不忌、亦好美酒,而那和尚偏偏是古板迂腐。我生性孤高,七年前脾气尤胜今日,与他和尚两语不合,多有龃龉,最后竟上升到释道之争。现在想来也实在有些意外。」
垂丝君道:「释道本不同路,素不闻历朝历代兴佛而必抑道、灭佛而必扬道的典故?你们这一路,怕是很快就散了的吧?」
殷朱离却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比了个数道:「两个月,我与他争辩了两个月。虽然可谓相看两厌,然而旅途寂寞,却又正需要人作陪;何况我行动不便,一路上有和尚照顾我周全,他做事沉稳可靠,没了他,我倒觉得不适。」
听到这里,常留瑟已品出了一丝见怪味来:明明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土,为何听起来总有些暖味,倒像那清高小姐与冷漠书生一同落难的折子戏。
更不用说眼下这事隔了多年的寻找,不惜千金修建释道双修的殿堂,只恐怕……常留瑟在心底暗暗发笑,边上垂丝君只瞥了他一眼,就暗地里伸手过来在他背上拧了一记。
小常慌忙收摄了心声,一本正经地问道:「可不知接下来发生了何事?」
「后来……」殷朱离知道他是要听结果,便直截了当道,「后来和尚破了戒。」
垂常二人一怔。
股朱离继续道:「我与和尚来至一个村庄借宿,休浴时被人见了鱼尾,便以为是海中蛟人,竟说吃了我的肉能长生不死。于是整个村来堵,和尚带我逃,半路上被围住,很有些人上来张口便咬……」说着伸手撩开了衣袖。
浅蜜色的胳膊上,三个铜钱大小的粉色瘢痕,微微凸起,倒有点像花辦。
「后来将养得太好了些,肉长过了。」殷朱离轻描淡写地说。
常留瑟猜测道:「和尚调养的?那些僧家素食也能长肉?」
殷朱离没有答话,依旧循着记忆道:「马车被十来个村民堵在盘山小道上。我被几个人拖下来咬了几口,和尚来救。那道不过两丈宽窄,下面撑的老松木,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折腾?没一刻钟便塌了。和尚只顾抢了我,十来个村民大多跌落山崖没了性命,和尚后来去教,也只捞上来三四个尸首,他便认为是犯了杀戒,把我撇下就不知去到哪里了。」
垂丝君听到这里,总结道:「那和尚的确有些过于刻扳,这事岂能自己身上?日常往来,他们又如何不知道山路的状况,只能说是糊涂送死罢了。」
殷朱离摇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倒我能体会一二。」
常留瑟啐道:「那种吃生肉的也配与伯仁相提并论?我说是那和尚太迂腐。让他喝一壶老酒就什么都想开了。」
话音刚落,立刻被殷朱离狠狠瞪了一眼,垂丝君也在背上又拧了一下,他忙住了嘴。
垂丝君又问殷朱离道:「你可记得那和尚的法号!」
殷朱离憾道:「和尚的法号,只在初见面时提过一次,后来起了争执,便一直以和尚道士相称,只隐约记得他的法号古怪,不像中原和尚。」
垂丝君了然道:「那恐怕便是梵院的和尚了,中原由梵僧主持的寺院不多,我可以帮你打听。」
顿了顿,又问,「你可记得和尚的样貌?」
殷朱离点头道:「与你一般高下,肤色微黑、体瘦、五官端庄严肃,浓眉紧锁。」
常留瑟在心中叹了口气,这算是哪门子样貌,只恐怕这样的和尚多着去吧。
不过倒是还有重要的一点堪作线索,只是被殷朱离忽略了,于是他提醒道:「那和尚会武,这点并不多见。大哥可曾计入考虑?」
垂丝君道:「倒是忘了,武僧这便更容易找了。」
边上殷朱离听了常留瑟一声「大哥」,立刻显出诧异,心里薄有几分好奇,却按捺了不动声色,继续回忆道:「我还记得那和尚惯拿一根锡杖,穿得朴素,还有……额心用红色画了一道。」
说到这里,垂常二人同时噫了一声,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摩诃和尚。
「怎么?你们可有认识?」朱离看出了些端倪,忙追问道。
「那和尚武功不凡,江湖上说不定小有名气。」
垂丝君见他恳切,正欲将摩诃之事说出,反倒被常留瑟捏了一下手心,硬生生将话噎住。
却听小常代答道:「不认识,不过我恰好知道个寺院,里面的大和尚喜欢照额上整那种颜色,改天帮你问问便是了。」
殷朱离几分狐疑地听了,想到这多少是个希望,也就由着小常摆布。
这时候垂丝君才提起了正经事,当即顺手将常留瑟的左肩剥出来,叫殷朱离仔细察看。
事实证明季子桑的调养得当,常留瑟的肩伤正有条不紊地恢复。
垂丝君期许的恢复速度实在有些勉强,其实他本人也多少受过些皮肉之苦,理应知道伤愈的过程没有想像的迅速。
殷朱离觉得没有必要再对伤口作任何处理,只是遣了常留瑟到听醴潭中吐纳运功。
等到小常走进了洞里,他便将垂丝君顿到一旁,质问道:「方才听见常留瑟改口唤你大哥,你们难道又有了什么故事?」
垂丝君心想事到如今无需隐瞒,便将那日在青楼办事、结契、以及后来寻回陆青侯遗体的事简单交待一过。
殷朱离脸色忽青忽白,显然是大大地出乎意料,并且完全不符合他的看法。垂丝君已经作了准备要去听他的诟叱。
然而殷朱离只是扶了扶额角,突然提起一件事来。
「说起药,我这里倒是有件稀奇事,一直疑惑得不到解决。且说给你听听,看看时间上有没有什么关联。」
事情其实很简单,便是大约在数月之前,谷里倾倒丹渣用的井中莫名其妙增多出近似药的微小成分。
初时殷朱离只以为是炼丹的药物互相作用,然而数天之后重覆同样的配方,却再检不出药的存在。
殷朱离说道:「现在想来,山宅里的池水乃是那口井的上游,而那些疑似春药的东西,恐怕就是从你的山宅里流出来的。」
垂丝君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你是说,常留瑟可能留有药,甚至于青楼的那场意外,也是他一手策划?」
殷朱离也不表态,只反问道:「当时他可有哪个途径,能够得到药?」
垂丝君低头思索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说:「我会回去查看。」
常留瑟在听醴潭中催动内息,行气约两个小周天,感觉浊气自四肢百骸逸出,便慢慢起身,一边垂丝君早已不动声色地入洞来,递上布巾,又帮他将衣物一件件裹紧了,带出洞与殷朱离道了别。
二人回到崖上,垂丝君把小常放下,低声询问道:「殷朱离说的似乎就是摩诃和尚,你为何不让我说?」
常留瑟叹道:「大哥一向英明,这事上怎么就糊涂了呢?我们看见的那摩诃和尚,衣衫褴褛,脚上又挂着锁链,分明是在赎罪苦修,想来对于过去之事依旧耿耿于怀。你把这事告诉了朱离,难道要他内疚自责?倒不如把和尚的现状探完整了再作计较。」
垂丝君心里已装了别的事,也就不再多言,两人回了山宅,各归各处。
当天晚上垂丝君便将棋叟叫了来,问他上次如何处置的那六个春宫内画瓶。棋叟不知其中典故,老实回答埋在后门头一棵竹子下。
垂丝君去挖,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与此同时,常留瑟将写给小季的第一封信卷细了,仔细塞进柳叶青脚上的小银管里。
摩尼寺既然是在临羡,那么找季子桑来调查摩诃和尚,实在是最妥贴的选择,只不过常留瑟做这事,并不是单纯为帮殷朱离,即便是得了什么确切的消息,他也要先掂量掂量,看看有没有说的必要。
天明时他把柳叶青放出去,简单用了早膳后便去练功。
常留瑟原以为垂丝君见了他的努力一定会有些想法,然而整上午过去了,垂丝君始终没有出现。
近午时,常留瑟怏快地走前院,却见惯常清冷的正厅桩布置一新,披红挂绿,竟比当日结契更为讨彩。
他只当又有喜事,然而努力回想却不得半点头绪,最后只能认为是在庆贺垂丝君寻着了陆青侯。
今昔两相对比,他立刻觉得那红绿刺眼,看得人头晕目眩,所幸这时棋叟棒着一碟糕点过来,见他望着锦缎出神,于是朗笑道:「过年过节,虽然俗气,但是吉利彩头总不可免。」
常留瑟愣了愣,终于笑出声来,竟是春节要到了。
午后不久,垂丝君回来了。
常留瑟习惯性地贴上去,男人也没有避开,反而低头与他对视一阵,忽然叹了口气,妥协似地由他擒住了胳膊。
***
春节将近,宅里上下都忙着釆办准备。
垂丝君让常留瑟也相帮着几十老头拾掇些器物。
小常很高兴地应了,他原本过的就是亲力亲为的苦日子,普通的扫地除尘、煎炸烹煮均不在话下,如是热闹地过了两日,就到了小年夜。
这天一早落了场小雪,常留瑟倚在门边团手看着冰凌。
垂丝君走过来说道:「待会儿一起去崖下,请朱离晚上一叙。」
常留瑟点头应了,两人约好一刻钟后在后门见面,来时垂丝君手上却多了两个大竹篓。
小带接过其中一个,发现里面竟是里外一整套簇新的衣服。
他疑惑道,「这是要去干什么?送衣服么?」
垂丝君讶异道,「你难道不知除夕需要沐浴徐尘,以期新的开始?宅子今日所有人都要沐浴,而我则习惯在这一日去听醴潭。」
常留瑟从小缺人管教、礼裕讲得不多,这番听了才记在心中。
却又突然明白这是要二人共浴,心中顿时惊喜起来,却依旧低垂着脸,一语不发地随垂丝君下了谷。
谷中依旧冷清,满地凌乱也丝毫末见收敛。
垂丝君敲了水府的门,未有人应门,便知道殷朱离不在谷内,于是拿了早准备好的请帖插到门缝里。
常留瑟问道:「你这样邀请了,可是殷朱离腿脚不便,又怎么能上得去山顶的宅院?」
「他自然有办法上来,你不必担心。」垂丝君回答,「有水的地方就难不倒他。我们且顾自己去沐浴罢。」
常留瑟一听沐浴三字就有些脸红,却又生怕垂丝君反悔了似的,紧紧跟在他身后。
沐浴与寻常练功不同,不仅要提神健气,需该彻底清除身上的污垢,那听醴潭水已经被殷朱离做了些特别处理,比往常清澈许多,更透出一股有别于寻常药材的芳香。
垂常二人各自放下了竹篓,一件件解脱了衣裳,相继走入水里。
垂丝君竹篓里还有一种软木作的浮盘,在上面搁了布巾与夷皂并植篦等物,便在二人之间的水面上漂着。
沐浴并不是喝茶会客,不需要寒喧客套,然而饶是如此,垂丝君坐在水潭这边,看着小常头顶布巾直把半张脸埋入水中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虽然紧张有紧张的原因,而那原因垂丝君知道。
午前他下山去了城里的青楼,曾经服侍过常留瑟的紫嫣姑娘已经赎了身,他便只能向老鸨打听。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调教开苞破菊的清倌所用的药,一切果然都是常留瑟的杜撰。
垂丝君回想起那夜自己反常的痴狂索求,只恐怕也与常留瑟脱不了干系。自己与他之间的情缠,根本就是布下的棋、织就的网。
乍听殷朱离提起药的时候,垂丝君心中确实不忿,然而当一切得到证实,他却反而平静下来。
被人欺骗了,应该气恼,那么被人爱上,是否应该感激?而如果是爱上了以爱为名义进行欺骗的人,又该如何处之?垂丝君半睨着眼睛,看着身边慢慢挺直了腰板,靠近过来的人。
「现在是沐浴,不是练功。」他缓缓说道,「若不清洁干净,是会把秽事带进来年的。」
「大哥说得在理。」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忙从浮盘中取皂抹在身上,又伸了指甲使劲在身上扒抓,白玉似的背上顿时显出几道抓痕。
垂丝君见状,一手取了布巾涉水过去。
「平时就是这么挠的么?」他吩咐道,「别动,让我给你擦。」
说着他便拿布巾蘸了水,在小常背上推着。
常留瑟记得以前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兄弟间也偶有互相搓背的习惯,但多数是戏谑打闹,辈分高的总会将辈分低的压住,用力地搓掉他们背上一层皮。
相较而言,垂丝君的力道十分温柔,更像在侍弄一件精巧的陈设。
被人珍惜的感觉让他陶醉,浑身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常留瑟的颈背光滑,沾了水膜的肌肤更显幼嫩,冬季里的白色似乎都与冰雪有些近似,而小常的身体却带着些生嫩石榴子的浅红。
垂丝君垂下眼帘,不知不觉中停了手上的动作。
常留瑟只当是搓洗已毕,忙转身捉了块布巾在手里,绕到了垂丝君身后。
「我也来帮大哥搓背。」
垂丝君愣了愣,没有立刻拒绝。
那常留瑟便有样学样,将男人散在背后的黑发捋向胸前,再执起布巾似模似样地搓洗,却不敢多用力道,只是描花画图般侍奉着。
垂丝君被他摸得脊背发麻,反手拘了他的手腕,阻止道:「我能自理,且去顾你自己罢。」
常留瑟只当是客气,坚持道:「大哥方才帮了小常,小常自然也应该有所回报,并不妨事。」
说着,依旧软绵绵地贴上来。
垂丝君不由得一个激灵,也不再解释,直接夺了他手上的布巾,迳自擦洗起来。
常留瑟只觉得是自己的好心被弃如鄙履,于是委屈道:「大哥若嫌小常没用,不如像平常练功那样指点我改善,直接夺我手中之物,岂不是过分了一些?」
垂丝君本就不善言辞,这时候也不知怎的突然说道:「我不习惯你一直拐弯抹角地说话做事,用了那么多手段与心计,倒反叫人看不出你的真心。」
常留瑟听得莫名其妙,无辜地反问道:「圈套?不过是大哥对我好,我也对大哥好,难道也算是圈套?大哥今天的话,怎么恁地叫人听不懂?」
「我不是那种意思……」方才话一出,垂丝君自己就先吃了一惊,居然是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供了出来。
常留瑟瞪大了眼睛追问道:「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垂丝君一时无言以对。
「是我失言了……」最后他只能低声叹息,主动去按常留瑟的肩膀,却被常留瑟俐落地躲开,只余手掌心里一点热度。
淋浴完毕,二人背对着出来,也不说话,迳自套了各自竹篓里的衣物。
垂丝君穿了件竹青缎大襟深衣,外罩绣了忍冬卷叶纹的水绿半袖背子,沉稳雅致,常留瑟着宝蓝色滚金丝卧云边的长衣,披葱绿旋袄,英气光鲜。
二人互相看着心中都暗暗欢喜,整好了衣衫,依旧回到崖上,此时已近日落。
宅里众人此时也已经沐浴更衣,众人按惯例不分主从地齐坐在正厅里。
小芹见常留瑟披散着半湿的长发,唯恐他着凉,于是赶去屋里拿了布巾擦了,屋内不宜戴冠,便拿丝线把鬓角两束编了结在脑后,又取了白狐抹额系上,抹额中央一粒青绿猫睛石灵动夺目,更映得玉面生辉,几个老头看了啧啧惊叹。
近西时未,宅内灯火通明,因为守岁的缘故,每间屋子前都悬了大红灯笼,正厅里烧了火热的地龙,布置着发财竹、万一菊以及各种讨彩的盆景与供品。
桌上菜香酒暖,众人围坐桌前随意谈笑饮宴,倒也一派和合美满的模样。
常留瑟坐在垂丝君身边,手里擎着一盏温热的梅酒,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老头们行酒令。
从下午沐浴之后开始,他与垂丝君便几乎没有说话,这时候已经有些沉不住气,然而垂丝君生性沉默,即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也说不出什么应景吉祥的话来,最后还是常留瑟见他嗜食文蛤,主动拿调羹拨了一勺到自己碗里,夹出肉来再扔进垂丝君的碟里。
男人见了,终于道出一声「谢谢」,也开始与常留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几个粗使的拿着烟花到门口燃放,又过了会儿,竟推着殷朱离走了回来。
鲤鱼精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个红纸包。
垂丝君起身来迎,他便将礼物交了过去,尔后坐到垂丝君左首,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殷朱离忽然又抬头来看常留瑟,眼神中隐约现出一种了然的鄙夷之色。
常留瑟心中一惊,料到将会发生些什么。
沉默了会儿,忽见垂丝君起身离开,过了良久都未曾归来。
他心中疑惑,正要去寻找,却被殷朱离拦了下来。
「常留瑟,麻烦推我到后院里去。」鲤鱼说道,「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
垂丝君从厨房取了个桃本食盒,住院落深处走去。
到了放箜篌的屋子外面,解开锁上的诗句,推门进去点燃烛明。
隔着晶帘,陆青侯躺在宝床上,也换了件靛青长袍,配一整套翡翠带钩带扣,通体显出玉石般的剔透来。
「陆大哥,我来看你了。」
垂丝君低低唤了声,回头将食盒打开,把点心瓜果在桌上摆好。
接着点三炷香供上,再走到床边。
「今夜是除夕。」他俯身道,「可惜这里不如乐坊那么热闹,几天住下来,你一定觉得憋闷了吧。」
陆青侯自然没有回答,垂丝君坐了会儿又起身,从橱里抱出了那架青绿色的华丽箜篌来,小心地立到陆青侯枕边。
「你惯用的箜篌已损坏,这架是我后来找人做的,让你带着上路。这样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说着,又伸手拢了拢尸体微散的鬓角。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百子炮的响声,间或混杂着那些粗使伙夫们兴高采烈的声音。
垂丝君苦笑道:「你说这宅子太冷清,我就多找了几个人进来。可到了后来才明白,你指的冷清该是另一种意思。」
屋内本就寒冷,一个人自言自语更显得清寂,垂丝君不自觉地拿过一只苹果在手上把玩,经了霜的红色,不再粉嫩欲滴,而是内敛沧桑,倒像一件鸡血石的摆设。
他低头凝视了一阵,拿出把匕首开始削皮,接着道:「记得我二十岁上,你便开始与师父一起替我物色妻房,然后不停地拿画像问我有无中意。而我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那瘦长的五指慢慢转动着,银光之中红润的果皮褪下,显出苍白的果肉。
「那些话在你生前我没有说,没想到在你身后,也说不出来。」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猜其实你早就明白,而是一直故意回避着,不让我有机会说出来。」
果皮中断了一下,「啪」地掉到地上。
「其实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我始终不会有机会。」
垂丝君苦笑,「其实你尚在世时,我已想过要放弃,反倒是你的猝然离世,让我无法放手,你会笑我么?我正在嘲笑自己。」
陆青侯躺在床上,眼睛安详地合着。
外界的响动不再与他有任何关联。
而垂丝君却浑然忘记了这仅是一具尸体,继续说道:「你捡我的命回来,给我饭吃,带我拜师,这十多年来我都以为,你我之间的关系是这个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不容许别人和你有半点相似,不容许别人介入你我的世界。可现在我才明白,这些对于你来说应该并不算什么。」
手上的刀子一紧,勒下一块果肉。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通这些么?陆大哥。」
男人削完了果皮,又把果肉整个推回到盘子里,「因为我做了和你当年同样的事,捡了个人回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气,语调再度温和起来。
「就是和我一起把你接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他聪明乖巧,却又奸滑成性,我对他一直不算好,甚至想利用他为你报仇。而他却一门心思地要和我在一起,甚至主动与我发生关系。我虽然被他算计了,却没有真正想过要如何惩罚他……」
顿了顿,垂丝君突然又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如果我真的惩罚了他,倒还更加受不了他那副委屈又可怜的模样。」
屋子外面的爆竹声停了有一段时间,四周万籁俱寂。
垂丝君这才醒悟,出来已经有段时间。
他缓缓伸手,又整了整陆青侯的衣袍,最后说道:「这是我与你同过的最后一个春节,陆大哥。等到清明,我就将你与大嫂合葬,棺木是我亲手雕的,你一定会满意。」
话音落尽,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惟有灯影跳动,拽出满室怪异的黑影。
偶尔,屋外一两声细枝断裂的轻响,竟然像是又下起了大雪来。
常留瑟这时候恐怕已经满宅子找过一遍了罢。
吹熄了灯烛,垂丝君起身推门面出,眼前果然扑簌簌一片儿的鹅毛大雪,待到完全适应了黑暗,他悚地看见不远的大槐树下,常留瑟兀立在雪里,鬼影儿一般。
「我明白你在山洞里说的话了……」他的声音顺着北风幽幽地飘过来,一身单薄蓝袍立在寒夜之中,远得看不清表情,头上肩上却花白一片。
垂丝君见他衣衫单薄,不由皱了眉。
「你——」
「你要说的话,殷朱离都代你传了。」
常留瑟冷冷打断道,「我不明白,难道你连当面指责我的勇气都没有么?需要让殷朱离来代为传达你对我的鄙视?」
垂丝君听了这些话,方才明白是关于那药的事,心中却又是一阵错讹,自己刚才只是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了殷朱离,而后便出了正厅。
恐怕是殷朱离自作主张把常留瑟叫出来说了话,他们二人本来就不待见,这谈话的内容便可想而知了。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朱离和你说了什么?」
常留瑟又是一声冷笑。
「他说,『我虽不懂情爱,但这世上所有以心计骗取之物,始终未能长久。只希望你以后约束言行,不要再妄图以那些心计左右他人。你们人生本就不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殊不知这点伎俩,只能叫人耻笑!』」
垂丝君知道这完全是殷朱离自作主张的言语,可是听起来却也并没有多么出格。
反倒是常留瑟反应如此激烈,哪里像是做错了事的人,倒有几分恶人先告状的意味。
他正这样想着,想见槐树下人影乍动,竟带出了窄窄的一道明光。
下个瞬间,常留瑟已冲至他面前,举了秋瞳要刺向他的咽喉!垂丝君大骇,忙旋身闪躲。
然而前襟上依旧落了个窟窿,他心口一凉,胸中顿时恼怒起来。
再看那常留瑟自己也惊了一跳,手脚上顿时乱了章法。
很快便被垂丝君劈手夺去了秋瞳,压在槐树上喘息。
垂丝君怒道:「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偏要来寻个秽气?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了!」
常留瑟自然想要挣脱,奈何垂丝君使了全部的气力,直压得他生疼,于是干脆放开了嗓子吼道:「是我对不起你!行吗?是我不该偷藏了春药来勾引你,我不该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垂丝君听他一吼,反把心头的急火收了回去,手上一卸劲,常留瑟便脱了桎桔,紧跑两步立到石墩后面,整个人怕冷似的颤抖起来。
垂丝君这才发现常留瑟神色凄惶,脸上薄有红暈,看来是借了几分的酒胆行事。
他再转念一想,若是能借这个机会,将事情说清道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也主动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小常——」
常留瑟浑身一个寒噤,竟展了一抹嘲笑在脸上。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叫得这么好听?」他说,「我是耍了手段才成为你契弟的,这事儿你现在完全可以不认。」
垂丝君蹙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把这事情的真相弄清楚了,也不用再蒙在鼓里。」
「没有这个意思……」常留瑟低了头,似乎在玩味这句话的含义,半天之后才反问道;「那你现在知道真相了,觉得我可笑么?」
垂丝君正色道:「不可笑。」
「不可笑?」常留瑟怔怔地又咀嚼了一遍,「不可笑你还要把它告诉殷朱离听?不可笑你还要让那个本就讨厌我的殷朱离再来堂而皇之的讽刺我一次?」
「事情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垂丝君想要辩解,然而常留瑟决计不让他说下去。
他的声音冷得带颤,「你以为……作为一个男人的我,张开腿来勾引你是一件轻松快乐的事么?我也会痛,也会觉得羞耻,第一次时,我痛得几乎昏死过去,而你唤出口的……却不是我的名字。」
说到这里,常留瑟颓然地走了几步,跌坐在积了雪的石墩上。
「只因为是你……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是你。」
他喃喃地念着,「这明明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千错万错,你又为什么要与外人说?你为什么不照顾一下我的心情,为什么不想想,我是否会难堪……」
垂丝君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胸口苦涩,盯着常留瑟惨白的脸凝视了好一阵子,才又慢慢地问道;「你既然对我……又为什么不直说,偏要用那些迂回隐晦的手段?」
「我曾经想要向你直说的!」常留瑟笑得难看,「我以为你喜欢箜篌,于是一心也想学了来以曲喻情,那曲子叫……叫思长留。谱我都还留着,只是被你撕碎了……」
听到这里,垂丝君呼吸一滞。
而常留瑟只以为他是不记得了,于是提醒道:「不记得了么……你还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在这里……」说着,他抬手去捂自己的心口。
「所以,你叫我怎么去直说?」
垂丝君看着他慢慢埋首在堆了厚雪的石桌上,身上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于是皱着眉走过去要将他拉起来,手指不经意划过常留瑟的面颊,一片冰冷潮湿。
他强迫小常抬起头,看见那玉琢的脸上一片水光。
不自觉伸手去触,热的,在指尖上才变得冰凉。
心中顿时像是被这热灼痛了,却反而又多伸出一只手去,将人圈进了怀里。
「小常……小常……」他囁嚅,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
最后只能加倍用力地揉着常留瑟犹自颤抖的双肩,想要借此来说明些什么。
当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有了点暖意的时候,心里面似乎也有什么地方温暖了起来。
似乎就算是置身于这漫天纷飞的大雪中,也不觉得寒冷了。
***
第二天清晨,雪便止了。
天上地下连成一片无垢的洁白。
大年初一的雪霁,算是个好兆头。
垂丝君睁眼,慢慢从堆了锦被的床上坐起,身上未着亵衣,倒是遍布了一堆堆暗红的瘀痕。
人略清醒一些,他便低头轻笑了声,捡起亵衣穿上,这时候门开了,闪进一个端着水盆的蓝色人影来。
「为什么不让小芹帮手?」垂丝君匆匆披了外袍下床来接手,却被灵活地躲了开去。
常留瑟笑道:「大年初一,理当让他们休息休息。」
垂丝君点头,「也是道理,只不过你该叫我来。」
又问,「昨夜还好么?」
常留瑟红了脸,回答:「大概是用了药的缘故,一次比一次不疼了。」
垂丝君见他不自在,也就不再与他多说,顾自下床叠好被子,仔细看了褥上,没有血迹,这才放心洗漱。
常留瑟又从外面端了早饭进来,刚摆好了碗筷,屋子外面就传来一阵鸟叫声。
常留瑟耳尖,立刻推门出去,过了会儿抱着柳叶青回来。
鸟腿上的书信已经摘了,垂丝君看着小常面上一片欣喜之色,便低声问:「这才几日,便想着小季了?」
常留瑟故做轻松地答道,「逢年过节,总要有些礼数。你昨日还说我不懂除夕沐浴涤尘之说,这次我尽了礼数,你却……」
听到这里,垂丝君便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也不再纠缠计较。
于是坐到桌边用罢早饭,二人各去忙各自的事,常留瑟也才得空取出了那张信笺细读。
小季人长得美丽,一手字却写得狗爬似的难看。
那纸笺又窄小,直看得常留瑟两眼酸涩,才将将明白了大致内容。
摩诃的确就是殷朱离口中的那个和尚,因他确实在十多年前外出游方,然后一日失魂落魄地回来,凭空说自己犯了戒律,于是讨来了枷锁锁上,奈何戒律院不治他的罪孽,他便兀自发了宏愿,说要渡化百人之后方能解开桎梏。
常留瑟将信笺重新卷了掂在手里,回头取了火折子直接烧掉。看着那灰白的软沫飞出窗外,整个人凭空更振奋了几分。
殷朱离,你这鲤鱼精,既然要坏我好事,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此想着,他又取了一管小米迭到柳叶青的食罐里,探着含指去摸它肚皮下的软毛,一边笑道:「明日恐怕又要劳动你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