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餐时间一到,各栋办公大楼下开始出现一波波用餐人潮,上班族成群结队地涌向邻近店家,沿途熙熙攘攘。
人潮中,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伫立在行道树下的红砖道,隔着几公尺的距离望向「霍氏科技」气势恢弘的一楼大厅,目光淡漠地看着职员们进进出出,魁梧奇伟的身影始终像石雕静止不动,在来往的人群间显得格外出众、卓尔不群。
「借过。」在附近中餐厅工作的程朵乐刚到前面的大楼送完便当,跨坐在贴有餐厅广告的外送机车上,请挡住她去路的男子让出一条路。
其实她远远地就注意到这名长相俊俏、气宇轩昂的男人了。他看起来应该不到三十岁,身材高大,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银灰色西装,五官深邃如刀凿,眉宇间沈凝一股倨傲冷漠的气质,直挺的鼻梁下紧抿着一双看来颇为寡言的嘴唇,整体上给人一种刚毅内敛、不怒自威的感觉。
虽然他的神情冷淡,脸色也略微苍白,不够阳光,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赏心悦目的指数,就纯欣赏的角度看来,这男子的外表实在帅气得让人竖起大拇指,不过碍于她现在还要赶着去另一家公司送便当,可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了,不然肯定会被老板念到耳朵长茧。
但是这个挡在她机车后的帅哥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依然不动如山。
「先生,借过一下好吗?」她再喊一次。
男人终于慢慢回头,不过看着她的眼神却有点古怪。
「你在跟我说话?」他扬起眉,盯着这名年约二十五岁,长得眉清目秀,笑容可掬的女子,心里对她的那声「借过」感到很是诧异。
「是啊,麻烦让让。」她挥挥手要他往后退几步,戴上同样贴有餐厅名称的安全帽,心想这位帅哥的反应实在有点慢耶,莫非是外国人听不懂国语吗?
他听见她的回话,眼里更多了抹不确定,脚步往后退开,看这个女人的视线确实跟着他移动……
「感恩。」她敬礼点头,最后再把握机会回顾一眼这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油门一催,飙向红砖道的另一头。
霍定权遥望着她呼啸而去的背影,冷峻的表情霎时被一股波涛汹涌的狂喜打破,变得有些激动,脑中牢牢记住刚刚映入眼帘的餐厅地址和她那张秀丽容颜,上头有双明亮的眼眸、小巧的鼻尖,红润的菱唇,笑起来会弯成一道清丽的上弦月……
老实说,这样的姿色在他眼里并不算特别出众,若和以往见过的那些美女相比,勉强只能算得上中间等级,大概转过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这个人天生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审美标准自然也在一般人之上,而对于任何未达到他理想水准的人事物,他向来不会留下多余的印象,让他们平白占用大脑空间。
甚至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定位也都设限在趋近于零缺点的尽善尽美,尽管经常被人批评他盛气凌人、不近人情,但却没人能从他精准、严苛的眼光里再挑剔出半点瑕疵,这绝佳的认知力运用在工作判断上尤其重要,加上本身优异的决策与领导能力,使得他年仅二十八岁便被退居二线的叔叔委以重任,接下「霍氏科技」执行长一职,肩负起管理整个总部及其子公司的责任。
但此时,这名「貌不惊人」的女子却令他眼睛一亮,宛如仙女下凡般紧紧掳获他欣喜的目光,在他心里撞击出一股「惊为天人」的震撼,彷佛她是他此生见过最美、最灿烂的光芒……
就是她!
霍定权笃定地想着,俊美无俦的脸上浮现一抹久违的笑容,走出树荫下。
原本这样英姿焕发的身影配上一个俊魅的笑容应该是很引人注目,令所有女性春心荡漾、男人心生羡慕的,然而周遭熙来攘往,却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迈开大步,伟岸的身形迅速没入人潮中,这一个月来头一次那么确定自己该往哪里去……
**
午餐时间接近尾声,餐厅里的人群渐渐散去,程朵乐刚收拾一桌餐盘,回头又忙着招呼刚进门的客人。
「欢迎光临——是你!」她睁大眼睛,指着对方,惊喜地发现来客竟然是刚刚那位挡她路的大帅哥耶!
他露出春风般的微笑,循着机车上广告的地址找到她工作的地方,难以形容自己此时有多高兴能被她认出来,并且再次耐心地打量起这个明眸皓齿、容貌清丽的女人,愈看愈觉得心情愉快。
「抱歉,先生一位吗?」她察觉到自己指着人的动作不太礼貌,赶忙收回手指,客气地询问,语气比平常更为柔和。
没办法,谁能不对长得好看的人稍微偏心呢,就连看到可爱的小狗也会想多摸它两下头。
「对。」他轻快地答道,看着她胸前别的名牌,好心情地在内心赞美她美丽的名字。
程朵乐。他相信这个名字会为他带来非常关键的转变。
「这边请。」她领着他往花台边的一张桌子走,心里暗暗为他迷人的笑容加了些分数,心想他原来不是个那么冷酷的人嘛。不过他先天条件好,无论笑不笑都很帅啦。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餐厅吧?需不需要我帮你介绍几道招牌菜?」她服务周到地替他拉开椅子,递上店里的菜单,猜测他之前应该没来过,不然她不可能会忘记这张丰神俊美的脸孔。
他的目光轻掠过面前的菜单,又回到她脸上。「其实我不是来用餐。」
「啊?」来餐厅不吃饭要干么?
「我是来找你的,可以拨一点时间给我吗?」他说明来意,嗓音低沉盈柔,彷佛从百万立体环绕音响中播放出来的悦耳乐曲。
「找我?」她愣望着眼前的英俊男人,一颗心怦怦跳,觉得他说的话实在太刺激纯情少女的心脏。
难道那个算命师说的是真的?这位帅哥是因为刚刚对她一见钟情,才特地追到店里来找她告白吗?!
虽然前几天也有另一个男客人跟她搭讪,约她吃饭,但眼前这个男人的电力实在比之前那个人强太多了。
「是的,程朵乐小姐,请你抽空听我说几句话好吗?」他轻唤她的名字,浓眉俊目的脸上有着几乎掩不住的企盼,此时真的有很重要的话想对她说。
没想到平常惜字如金的自己,竟然也会有因为能跟别人讲话而感到如此雀跃的一天。
「这……」这桃花来得太突然,她一下子缺乏心理准备。
「朵儿,这里的菜先上。」老板在后头喊她。
「好……不好意思,你先参考一下菜单。」她匆匆离开桌边,狂跳的心脏适时获得解救。
她走到后头去端菜,端完菜还不敢马上露脸,乘机躲到厨房边喝口水稳定一下情绪。
「摸鱼啊?」内场的厨助靠过来调侃她。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将他拉过来一点。「喂,你觉得那个男人看起来怎么样?」
「哪个男人?」厨助望向她指的地方。
「就是坐在那里,穿着灰色西装的那个男人。」
「那个阿伯喔?」旁边一点的位置的确坐着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不过他身上的西装是黑色的。
「不是,是左边那个年轻帅哥。」她把他的头偏向旁边一点,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脱窗了,那么帅的男人都没看到。
「那里哪有穿着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他怎看都只看到旁边的阿伯而已。
「怎么没有,就在那儿……哎呀——」她放弃这块「朽木」,拉来另一名感觉比较有眼光的女同事。「你看那边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是不是很帅?」
女同事一听到有帅哥可看,马上伸长脖子准备监赏一下……
「哪里哪里?」女同事没见到帅哥,只看到几个中年人和带着小孩子的妇人。
「就是坐在花台边那个。」
「那里……没人啊。」
「怎么会?明明就坐在那里——」她忍不住提高音量,用力伸长手臂一指,却发现对方也正看向她。
「他在看这里。」她把头撇开,不好意思让对方发现自己正在偷偷对他品头论足。
「谁啊?」两个同事异口同声,都没看到外场有人往这儿瞧。
她抬头一看,马上又害羞地把头低下。「他走过来了!」
「哪有?明明没人啊。」女同事茫然地摇头晃脑,啥都没看见。
「对啊,你是眼睛有问题还是撞邪了?」厨助附和女同事的话,觉得程朵乐大概是刚刚出去跑太多趟外送,被太阳晒到昏头了。
「我才没有,他明明就在——这里。」她恼火地想反驳,却发现那个帅哥已经走到眼前,隔着一臂之遥对她微微笑。
天啊,这真的太糗了!
她赶紧收回手,困窘地发现自己今天老是很失态地用手指着他。这样一来他对她的印象应该大打折扣了吧,惨……
不过身边两个同事完全没有体谅到她的心情,女同事还煞有介事地摸摸她的额头。「朵儿,你是不是中暑了?这儿哪有人啊?」
两个同事看着她指的地方,分明空无一物,啥都没有。
「我好得很。」她拉下同事的手,小声地叫他们俩别闹了,这恶作剧实在很教人尴尬呀。
「嘿嘿,我同事就是爱开玩笑,他们一直假装看不到你。」她干笑几声,顺道白了两个不识相的同事一眼,奇怪他们俩今天怎么演个不停,也不怕得罪客人。
两名同事同时回以一记纳闷的眼神,面前的男人则是淡瞥了他们一眼,唇边的笑容逐渐敛去。
「他们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啊?」她微愣,一时没弄懂他的话。
「他们真的看不到我。」
「蛤?」他说得愈清楚,她听得愈糊涂。
「我说,你的同事是真的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喔……什么?!」她好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惊呼,不过没几秒又意会地笑了出来,下意识想推推这位幽默的客人,要他不必配合同事瞎闹。
「这怎么可能,你不是就在——」她的手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整只手掌隐没在他的胸口。
她呆住!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突然消失的手掌,难以置信的把手朝左右挥动,发现他的身体真的跟空气一样摸不到、碰不着。
「你!」她抬起头,脑中瞬间闪过「变魔术」三个字,但随即又想到如果他是魔术师,同事没理由看不到他……
他耸耸肩,一副「我已经说过」的表情,接着皱起浓眉。
「麻烦把你的手拿开,这样我很不舒服。」他盯着还「插」在他胸口上的半截手肘,虽然不痛不痒,但感觉上很差,他自己看了都不习惯。
她倒抽口气,迅速收回自己发凉的手,两眼发直地盯着那曾经令她心跳加速的潇洒脸孔,现在心跳得更厉害,还并发呼吸急促的症状,外加冒冷汗和腿发软。
「咯……」
「你怎么了?」同事发现她脸色由红转白,颤抖的双唇喃喃自语。
「贵……」
「粿?」同事还是听不清楚。
「……鬼呀!」她大叫一声,拔腿就往仓库里跑,留下两名错愕的同事。
她不是没同事爱,而是被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把自己反锁在仓库里,还搬来几个箱子挡在门前,意欲阻止门外的洪水猛兽。
「程小姐,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而已。」霍定权站在门外温情喊话,声明自己并没有要吓她的意思,甚至因为有求于她的关系,面对她的态度可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和善呢。
「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要投胎就去求阎罗王,有冤屈就去找包青天,不然托梦给警察、法官、法医或CSI都行,就是不要来找我。」她抱着货架,紧盯门板,语无伦次地求他快走,不管是用飘的还是用飞的,总之消失就对了。
拜托,他是鬼耶,又不是什么高科技的3D投影技术,她怎么可能不怕!
「我不会托梦,也没有要投胎,只需要你帮我查一点事情。」门外的男人眼睛一吊,也是一脸勉为其难的表情。
听听她说的话,在他严谨的认知里绝对是百分之百的胡言乱语!如果有得选,他也想找个看起来更精明一点的人帮忙,但这一个月来她是唯一一个看得到、听得到他的人,他能怎么办!
「求求你快点成佛,早登极乐世界吧,不要再留在人世间当孤魂野鬼……」她双手合十,专心祈祷他速速升天,惊吓之余根本没法冷静听他讲什么。
门外静下,久久没有回音,她慢慢松懈紧张的情绪,以为警报已经解除,还庆幸阿飘兄居然也听得懂人话。
岂料才刚喘口长气,那位阿飘兄竟然穿墙而入,冷着一张「鬼脸」瞬间移动到她眼前——
「谁说我是鬼了!」除非必要,他原本尽量不使用这种异于常人的方式移动,凸显自己此时确实不太像个活人,但这个女人实在很难沟通,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哇哇叫,不肯静下来好好听他说话,逼得他只好亲自跨过墙壁来找她谈谈。
「啊——」她腿软地蹲下,抱着头哀求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千万不要抓我当替身……」
「我说我不是鬼!」他在她头顶上大喊,原先来找她的喜悦已经逐渐被一股不耐烦的怒意给取代,一点都不喜欢被人当成妖魔鬼怪看待。
「那你是什么?」透明人?外星生物?
除了鬼以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东东会是这样有形无体、虚无缥缈的。
「这也是我想查明的,所以才要你帮我。」他脸一沈,自己也想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大约一个月前,他一如往常的走进公司,赫然发现大家都对他这个执行长视若无睹、听而未闻,甚至直接从他身上「经过」也没感觉。
当时他对这诡异的情形也感到惊愕不已,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种隐形状态。努力回想之下,只记得他好像是在开车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记忆空白,像和这个世界完全失去连结一样,连和他最亲密的女友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死亡,但如果他真的死了,为什么周遭都没出现半点办丧事的迹象,住家摆设一切如常,办公室里也照常运作,不过看得出来目前他的职务是由那个和他不太对盘的堂兄暂代,似乎他只是休假没来上班一样。
正因为没有任何证明他已经死亡的证据,他才自负地相信自己一定还活在世上,只是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让他出现这种魂魄与肉体分离的吊诡现象,而且身体下落不明。
这期间他找遍了所有自己可能会去的地方,就是遍寻不着他失散的身体,使得他在无人可问,又不知何去何从的情况下,成日待在公司附近徘徊,看着最熟悉的地方,却始终对眼前这一切束手无策,直到遇见这个女人——
「只要我答应帮你,你就会放过我吗?」她把身子往后挪,怯怯地抬头问他。
「事情办完,我自然没有必要再跟着你。」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冷傲的神情带有些许不屑,对她那唯恐被纠缠的态度感到相当不以为然。
天可明监,要不是发生这种极为荒谬的事情,他和她这种等级的女人八竿子也打不着,更遑论他还会想跟着她了。
「谢天谢地。」她感恩地鞠躬,巴不得他尽快远离的心情,明显和刚才将他视为白马王子的仰慕之情有着天壤之别。
毕竟人鬼殊途,就算他长得再好看,她也不至于花痴到被阿飘迷了心窍。
「好吧,我会帮你了却最后的遗愿。」她拍拍胸口,允诺帮他的忙。
最后的遗愿?!
他眯起眼,森冷的脸色更难看了。
都说了几次他不是鬼,哪来的遗愿!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亲眼见到自己的遗体或骨灰之前,他绝不承认自己已经死亡,更不准这女人把他当亡魂看待,这辈子他想做的事还很多呢,岂能就此撒手人寰?
程朵乐恐惧地看着他那脸阴森森的表情,发软的双腿又往后退了几步,求饶地说:「不过我正在上班,你可不可以先到餐厅外头去等我,不然我没办法好好工作。」
他看她真的一副很怕他的样子,虽然感觉不悦,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不能体会她的反应,谁叫他现在确实是……情况特殊。
「你几点下班?」
「七点。」
「我在外头等你。」
「嗯。」
「还有,我叫霍定权,不是鬼。」
她连忙点头,整个人缩到货架后头,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名字。」
如此僵硬的表情和谄媚的笑容,他一点都不难看出她在拍他马屁。
霍定权转过身,走到堆着杂物的门前,原本回头想叫她过来把东西搬开,帮他开门。可是见她还抱着腿缩在地上发抖的样子,又放弃这个念头,忍耐地再度穿墙而出,走向餐厅外。
即使现在不会有任何东西碰得到他,但他还是习惯闪过沿途的人与物,避免与之碰触,维持自己原来的行为模式。
墙上的时钟显示目前是下午两点多,也就是他还得再等上五个小时,不过对于一个已经在公司前耗了一个月的人来说,这几个小时还算短的,只要那个女人能帮他弄清楚目前是什么状况,这几个小时的等待绝对值得。
他在餐厅外站了一会儿,突然又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提醒她一下绝对不能延迟下班,七点一到就要立刻出来。
霍定权回到餐厅内,却遍寻不着程朵乐的踪影,正觉得纳闷之际,就听到方才那两个同事聊起她——
「朵儿居然会请病假,真是稀奇了。」
「你没看她从刚才就怪怪的,一下子自言自语,一下子又把自己关在仓库里,应该是真的很不舒服,才会急着回去看医生。」
「也是,不然她也不会连午餐都没打包,匆匆忙忙就从后门闪人,这比她生病还罕见,我还以为她是在躲债咧。」
两个同事边做事边聊起她临时告假的事情,让旁边的霍定权听了面色铁青,怒气填胸,整个人像着了火似地七窍生烟……
程、朵、乐!
他在心里默念那个该死的名字,过去只有被女人倒追的困扰,还没有遭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记录,而这个女人竟敢这样唬哢他,还像躲瘟疫一样甩掉他,这对他而言不只是难得的经验,更是难忍的耻辱!
程朵乐、程朵乐、程朵乐……
「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他暴躁大吼,狂怒的身影旋即消失在餐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