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身人(短篇小说)(16)
当时,我有一张床。它破烂不堪,是我可以脱离这冰冷地面的全部家当。对蠕动着身子分身的我来说,它意味着死亡。与它并排的,便是黑暗的安乐椅。
分身的痛苦在撕碎着我。我大汗淋漓,但我没掀去被子。然而,我由于过度的痉挛不断扭动身子,结果不时掉下床来。而从床上落到地上的时间却何其漫长啊。我不断地坠落着,不知道哪儿是个底。现在,我仍感觉到自己还在坠落。
我忍着热病的煎熬,坠落着,得通过无数火焰滚滚的熔岩地带。
迄今为止我造的无数罪孽,也正是在这时候。我确实造了数不胜数的罪孽。而这跟犯热病无异。我干恶行就像发高烧,也像烧退之后的人回首自己造的孽,陷入深深的自嘲与旁观之中。所谓旁观,就像是照镜子。我以空虚而清醒的目光瞅着镜中的自己。我在从中发现了恶魔,确是恶魔。与我的自传同时成长的充满邪恶的分身恶魔,在不经意间替代了我。我写的正是他写的恶魔的自传。
我和恶魔一起,不,借他的手写自传时,我蓦地会发现我周围都已分崩离析。我的内心、我的一切也一样。不论我如何用心,我成不了一个整体。我没法造就一个我的世界。我在世上只不过是一堆碎片,在东游西荡,无为地打扫着地面。我是一撮沙粒。用干沙做何用?用水把它和成小丘能坚持多久呢?所以,我害怕的只是我活着。而后念及自己就这般死去,心中就更恐惧了。
从那以后,我停止了写自传。我像俄狄浦斯,作为恶魔的私生子杀了那恶魔,跟自己交媾。我如潜水深入到我内心。我潜到水底一看,已有不少人待在那儿。我看到了沉在水中、在水上扑腾或被什么拖出水面的各式景象。
我静坐注视着他们。他们之中有些人发现了我。他们上前抓住我,把我当救命稻草。其他人也追随而来。我尽其所能拥抱他们。他们是过去我所爱所恨、所渴望和与之斗争的人们。如今我们成了一个人。我即他们,他们是我的分身人。由于他们在身,我膨胀得很大。我抚摸着身子嘟哝道:身心之疾复发吧,受尽苦痛之后死去。我的分身人,你们超越时空尽情生活吧。我们明知要死却不能自杀,明知不存在却对神明顶礼膜拜一样,我们虽然由于孤单而有所爱,然而我们必须在爱的名义下做出赎罪与殉道才行。
但不久,我的分身人蠢蠢欲动,想浮到水面上来。但我没有动弹。因为殉道尚未完成。自觉献身圣明的殉道者越多,其气韵总有一天会造就一个真正的圣明。我正在等这一天。有几个分身人忍不住离我而去,剩下的几个则贴得我更紧了。我挥动着四肢四处探看。渐渐地,我也累了。
如此下去,我浮不到水面上来。我的灵与肉一直想附着到谁身上。我想跟分身人定居下来。我相信:在我们漂流的终点将会有一个最后的分身人。他会拥抱我们、实现我们的梦想。我看到了你,看到你像火星发出了闪光。
所以,现在我告诉你和你们:你们也知道,这文字不是自白书和陈述书,也不是自传。通过这段文字,你们想了解我什么是徒劳的,恰好相反,它是为了嘲讽你们企图透视我而写的充满敌意的文章。但是,我的分身人会从中懂得我的意图。如果你们是我的分身人,那也会明白隐藏其中的含义。我希望并相信,你们会那样做的。从这意义上,我再说一遍:你们都是我的分身人。
9
我衔着烟,点燃了打火机。室内虽无风,我还是本能地用手挡着火苗,点上了烟。在铁桌对面,韩头条略垂右肩坐着。他看起来瘦了很多。要在心中坚持他人不予置信的信念,需要超人的力量。
他以黯淡的目光凝视着我。我第一次意识到,黯淡的目光可能最具攻击性和最强的感召力。在其身后,在我对面墙上,有扇颇大的窗户。我头脑里反复在想:在他眼里,那扇窗该会是什么个样,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韩头条君,我们决定释放你。”
分身人(短篇小说)(17)
起初,他对我的话无甚反应,依然用黯淡的目光默默地望着我。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独角戏而已。因此,该谢幕了。如果你演独角戏而被起诉,那不就等于我们自愿当你的傀儡吗?”
值此,他才眨着眼睛抬起头来。
“这不是警察犯了职务拒受罪吗?警察不就是罪犯的傀儡吗?还能说什么呢?不是罪犯跑警察才追吗?我的戏也许演完了,可我们的竞走还没结束呢。所以,希望您更耐心些。”
如他所言,我尽其耐心说道:
“我对您的法律判断已经结束了。因而我对您没一点兴趣可言。老实说,我来这儿等于收您的尸或参加剖检而已。您对我已是死人一个。”
“不,我还没死。当然,我很快会死去。为了解决最后一件事,我正过着临死前的几个日子。那不是可以用法律解决的。”
“您不是说过,自己解决自己的事吗?”
“说过。但那只是为了把后事交给您而说的。我该做的都做完了,现在该由您来收场了。”
“我该做什么事呢?”
“让我去死,或者帮助我自杀,不然干脆杀了我,以免再发生这类事情。”
“干吗要我去做呢?”
“因为您是我最后的分身人。杀了五个分身人之后,我虚脱到痛苦的程度。所以想借他人之手杀死自己,存心自投罗网,但那虚脱感却没有消逝。我意识到我漏失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正在这时,我遇到了您。以前,我在电视上见到您,认准是我的分身人,想法见到您。当时,我知道早晚我们会相见的。作为分身人,命该如此。后来,果然成了我的检查官。我心想这一来全成了。因为我相信,你作为我最终分身人会理解一切,会让我称心如意的。”
我不禁吐了一口热气。我想起宋仁卿说的话。当时,我听她说我是他的分身人,我不禁失笑起来。而今,他以无以复加的真诚表情重复着她的话,我感到极度的不快。我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单恋她的陌生的怪男子。按他的话说,他对我说的一切等于是求爱的礼物。
“您怎么这样确信我是你的分身人呢?”
“我的感觉告诉我的。一句话。人是感觉的总和。我们积累感觉,来造就自身的世界,同他人的世界来往。死后也凭这种感觉的记忆遨游浩瀚的太空。这种感觉告诉我,我要靠近您,把自己托付给您,成为一体。我决定这么做。但我须谨慎从事,此间,同您多次相见。我渐渐靠近您,成了您的一部分。所以,现在我们完全是一个人。当然,这跟我们俩彼此相似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我想反复强调这一点。我通过您找到了我的存在与本体。想从自身寻找本体,太可笑了。没有您,就没有我。”
听他说话,我就像是身上粘上了一条水蛭:微微的凉意、刺激、难以忍受的异物感。确是如此。我问水蛭:你究竟是谁?我是谁?而它也问我道:你到底是何人?我是谁?
“这样看来,您把别人当自己的玩具看待呢。”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迷乱,更自信地说:
“您言重了。不过,我认为人和玩具之间并无特别的差异。说到玩具,我倒是成了您的玩具呢。”
我忍住自己不断的冲动,为了集中分散的精神,直视着他的脸。
“什么玩具和人?您究竟有什么权利只凭自己的法律来判断他人是非呢?凭什么把左右他人生活的事情看得不在乎?”
“我一点也没不在乎。相反,我是反应过度了。我们在这无视感受的世界上生活得太久了。现在,我正在为寻回失去的感受而战。当然,我只会遭到冷落和斥责而已。但分明有什么错了,所以我不能不愤怒。如今世道,真诚成了打赌的对象。一说到真实的东西,人们就觉得不自在、不高兴。所以,有必要的话,如您所言,我想左右别人的生活。也许我的行为让你尴尬、不快,但绝不是欺骗或虚妄。”
分身人(短篇小说)(18)
我在长篇大论时,看到他脸上闪过近似喜悦的表情。我觉得有种类似恶心的感觉窜下身去。如今,他已从大水蛭变成灵活狡黠的蛇,企图钻进我身中盘蜷。
“这样谈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决定放你走。”
“放我走,于您于我都一样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送您到精神病医院看管吗?”
“这不仅对我,对您也是一种侮辱。如果有座单单为我而造的精神病医院,那就另当别论了。现成的医院里,没有我这类人待的地方。所以请简单地按法处置吧。判我死刑,把我处死。不然的话,判无期徒刑,终身监禁。那样也行。国家像个铸模,铸造着不计其数的分身人。何况那铸模老掉牙了,再用下去也只能造出些畸形儿来。所以,现在已经到了打碎那铸模的时候了。刚才,我们俩单独在场时,我想发起攻击,好让你以正当防卫之名把我杀了。那么,我临死前就可以对您说:‘您是我的分身人,是我的终极者。’这就意味着您全盘接受了我的要求。不过,机会已失,所以我拜托您,请最后助我一臂之力。如果您拒不接受,那我就可能杀了您。”
“好哇。如果你真的杀了你的分身人,这次也杀了我吧,从而证明你的话属实。那别人自然二话不说就把你杀了。你究竟在胡扯什么?我再也不想跟你争论下去了。我受不了你的正是这点。你说得越荒唐无稽,我的话也就变得越发陈腐老套。”
说毕,我才意识到自己出口简慢无礼。我感到了极度的无奈。因为我想到是我这一方首先败下阵来。
我以为他会显示从容的微笑。但他却表情严峻,盯着我说:
“当然,我也想活下来。不过,剩下的时日已没黏度了,就像发干的面糊。我已经没法充分发挥自己的意志。我只是个镜中物罢了。而镜子就是你。如果说我在目前状况下还有独立行动的可能,那就是把我的生命交给你。我死了,你才安稳。细想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拥有如此坚定的情感,这是何等惊人呀。我把一切寄托在这感情上。”
“是吗,我明白了。现在,你想获得与世斗争的秘诀,并为此把我也拖进其中,把我当做最后的祭品。但是,我不能让你如愿以偿。聆听你的话到今天,我也算尽力而为了。”
他愣着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垂头说道:
“你如果一定要固执己见,那么我将到外面去自杀。听到我的死讯,你才会明白我是你分身的事实。现在,我去死的理由也只是为了让你懂得这一事实。希望你替我收尸。打来动物加以烹调,是对那动物尊严的亵渎。对我的尸体进行解剖化妆,同样是对我尊严的亵渎。所以,希望你别让我的尸体落入他人手中。拜托了。”
我感到浑身乏力,已经没有可以抵抗的任何力量。
“我坦白承认,你是一个特别的人。做你这样特别人的分身,也未必是坏事。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中喜忧掺半。我觉得,我可以站在你的立场上理解你的话。所以,我不顾别人的白眼,跟你做了长时间的交谈。但是,从我的立场上看,我不愿想你所想、行你所行,而且也不能。因为所有人类都各自成一个完整而唯一的宇宙。当然,这种理论也导致各种欺诈和暴力横行,也造成了孤独和疏远。那怎么办?不见得这是我们的末路吧。”
“那倒是。不过,这些完整唯一的宇宙彼此相接,融为一体,那该是何等美妙诱人!七个分身成一体,像陀螺一样转,转成一团火,火花四射,绚丽多彩。你是否有过跟某种情感一直斗争的经历吗?我一直为之斗争,一直在心中困扰我的想象,那就是燃烧着旋转的陀螺。”
他说罢,用双手捂住了脸。在我看来,他的十个手指像水蛭粘在脸上。我身上的水蛭似乎转移到了他脸上。但我并不感到轻松。我似乎听到了我心中有什么在倒塌的声音。
10
我的最后日记:
自从我开始写日记以来,我一直有规则地写日记。而且每次以韩头条为其对象。如同我在镜中发现他的模样一般,他时常出现在我眼前,让我目不转睛。结果,我似乎觉得我不是在为自己反省自身写日记,乃是为韩头条,对他进行思考而写。从某一方面来说,我给他无罪释放,也正是这种心理的反抗。是为了摆脱他,让我正常地写日记。
分身人(短篇小说)(19)
然而,自从他在我跟前消失之后,他仍然以其话语、表情和目光骚扰我。而我则交替进行抵抗和投降。因而,我遇到了新的问题:每回写日记总陷入一种既不能写什么,也不能不写的矛盾之中。为了战胜这种矛盾,我把一切搅和之后,再尽力地去写。这样,我逐渐疏离自己。但令我惊讶的是,自从我疏离自身之后,我才对自己坦诚起来。换言之,韩头条教给我对自己坦诚的方法。我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说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欠了你的债,而且永远也还不清。尽管我没有抹杀你的话,但结果还是由于我一切照旧。”
“是我欠你的。而且,这世上没照旧的事。”
说罢,他苦笑着朝窗外转过脸去。也许是最后的模样之故,今晨在梦中看到他找上我来。像是相隔多年,他满嘴胡须,褴褛如同乞丐。犹如布鲁吐斯被恺撒所迫致死前夕迎接寻上前来的幻影一般,我接待了他。我知道,他成了我分身人,所以要寻上门来。在我眼里,他像个可怕的怪物。我们本该回避一段时候的。然而,事已如此,彼此也只能以丑相见,别无他法了。
他坐在我床头上,俯视着躺着的我。我像被催了眠似的,一动也不能动。我直视眼前的幻影,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具幻影。他把手放在我额上,说道:
“我不在身边,过得如何?其间,替代我的感觉怎样?现在让我来替代你吧。”
我望着他脑后的天花板。那儿有个巨大的通风口,里面有个大风扇正在猛烈地转动着。强风正把一切吞食进去。
“你正在昏迷,说不定再也醒不过来呢。不过,别担心,不管你何时醒来,你一定会看到我在你身边。”
我感到我被风吹起,轻得像羽毛,飘在空中。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当当”的钟声。风越吹越大,门终于被吹开,挂在门上的铃铛发出了空洞的声响。原来是电话铃响吵醒了我。当我睁开眼坐起,电话铃停止了。
我打开报纸,才知道今天是休息日。我身着睡衣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打发着漫长的时光。这时光像不畅的落水,管中的水,回旋了一阵之后,干脆给堵住了。起先,我想写搁笔两天的日记,以便让时光的流水有个出口。但转念一想,我如果没疏通好这出口,反而从里面涌出各种残渣污物来。那样的话,今天一整天算是泡汤了。
我急忙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门。我坐上汽车,径直向妻儿所在的京畿道的某城驶去。她俩吃惊不小,但没有不自在的表情。我们一起到城外消磨时光,吃好晚餐之后回到了家中。
当孩子换上睡衣来到起居室时,我跪着把他抱在胸前。他以平淡的表情让我抱着。枯燥无味的拥抱。这乏味的拥抱阻隔了我们俩,像是隔着一江水,在我们脚下波动着。此时此刻,这孩子在想什么呢?是何种想象在他脑海中泛起?要满足孩子的想象,这可能吗?因而有何必要为此煞费苦心呢?这孩子也许将会很长时间记着这一乏味的拥抱。
考虑到堵车,我原打算晚些回汉城。妻子说我可以睡一会儿,清晨再走,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但我在起居室看电视,到了十一点左右便离开了。
我在黑夜的行驶途中,心里想着我的分身人——妻儿或者说两个陌生人。我送他们离我而去的当晚,我回到浴室看见浴缸里浸着一个木雕,大概是在洗涤途中忘在那儿了。我拔去塞子,让水缓缓流去,留下了木雕。当时,我心中也流水殆尽,清晰地留下了一样东西。但左思右想,却不知其为何物。也许只是空无一物罢了。
这时,我蓦地想到了韩头条。念及自己开始忘了他,我心中感到多少有些内疚。他被释放后,是否去找了家人呢?关于他,我所想也仅此而已。
随即,手机响了起来。莫名的不祥之感包围了我。接着,传来郑男吉组长的低沉的语声。我曾叫韩头条别走远,以便联络,直至最终解决这一案子,并指示郑男吉随时掌握他的住处。
分身人(短篇小说)(20)
郑男吉说,韩头条大概出事了。韩头条打来电话说,他现在正在尹川地区江陵方向的高速公路附近,叫他前来找他,并不等回话就挂断了电话。他听罢,起初不予理睬,但总觉蹊跷,便一打听,得知刚来报告说,那附近出了交通事故死了人。他说,他正在前往出事地点,并认为有必要通知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在下一个岔路口掉头,朝那方向驶去。沿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我看到了路旁的人群和车辆。由于是外车道出入口,对交通无大碍。从119救急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和警灯判断,那儿无疑是事故现场。
我把车停在路口,走到外面。接踵而至的车辆也纷纷停下。人们从车上走了下来。蒙蒙夜雾,泼墨似的又黑又沉的大气,红白相间的闪光,人们好奇而害怕的表情,令人想起战争。我绕开障碍物前行。人们议论纷纷。说汽车滚到公路下,车毁人亡。
一名警官挡住我,推了我一把。我没表明身份,退一步进两步地向前靠近。这时,我看到了站在警车前瞧着陡坡的郑男吉,而他也同时看到了我。他走到我跟前,默默地替我开道。跟着他没走几步,我看到人们抬着担架朝公路跑上来。躺在上面的人已血肉模糊。
我意识到韩头条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曾说过自己即将死去,希望我认尸并予以处理。否则,他的尸体会生下另一个尸体。以几何数猛长。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一个无人牵挂、无人寻觅者之死,一个被世界遗忘或被拒之门外者之死。简言之,一个被否定的死亡。郑男吉以漠然的表情瞅着我喃喃自语。
我知道,尽管他接受了我的指令,却像有意在忙乱中放开小孩的手让他迷路一样,放任韩头条于这尘世闹市间。他预感到韩头条将会自尽。我紧靠担架,边走边端详其血淋淋的面容。一个救护员拿张盖布把脸给遮上了。我突然止步,就像送他下葬似的,站着目送他远去。我依旧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待到救急车离开,人们散去,我才上了汽车。一直保持沉默的郑男吉替我关上了车门。但事情并没就此结束。行驶在冷清的高速公路上,我时时觉得有人坐在我身边,而使我看旁边,以至回头瞧瞧后座探个究竟。当然,车里什么人也没有。但是我无法摆脱韩头条与我同在的感觉。有时甚而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我跟他同坐救急车驶向一个地方。
我回到家里,打开了日记本。现在,我想摆脱与韩头条相处的噩梦。但是,我在写日记时仍未能摆脱他在我身边一同写日记的感觉,甚至觉得此间所有日记全是他写的。如果这属实,那么,我再也无法记日记了。最后,我还是合上日记本,走到屋外。
时辰已晚,院子里一片黝黯。透自我屋窗的隐约灯光,像座低墙围住院子,依稀勾勒出它的轮廓。我感到那里有许多斑驳的阴影,像一个个只露双眼的怪物在窥视着我。我一挪步,他们就愀然上前碰我。我极力回想韩头条的面容,但如同他脸上盖上白色包布一般,已从我记忆中消失了。
值此,我才意识到:他已死去而我却孑然一身留下了。我在黑暗中,抚摸着膨胀的腹部,意识到对韩头条的兄弟之爱,意识到对我吩咐什么飘然而逝的他,也许是我的孪生兄弟也未必可知。
我在阴冷而潮湿的地上坐下来。他分明是来救我的。他希望我能替他结束分身,使我作为不再增殖的最后一个分身人而活着。我成全了他。而他则把我从所有的混沌中解救出来。
然而,我没能成全他的心愿,其结果,如今我像一条巨大的水蛭一样活着。他曾说:人死,肉体还留存一段时间。现在,我作为他的部分肉体,将制造另一个我和他的分身。如同我写日记向他赎罪一样,我将造出我新的分身人,像韩头条所做的那样,和他们在一起,过着爱与杀意兼备的生活。这种杀意来自对爱情的饥渴症。与此同时,我必须找一个结束我增殖的最终分身人。
分身人(短篇小说)(21)
寒风吹过我的脸。我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灵魂之血(短篇小说)
当我注意徐由植时,正是在他的律师事务所准备开业,发送《开业典礼请柬》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命运将要结束的信号。我拿到了他那在人们之间传来传去的请柬,它是用金箔修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