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蝉(中篇小说)(48)
她让变得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后继续说道:
“是啊,当小孩子像咒文似的念叨着这个号码时,我听到了蝉一样的叫声,小孩子也不知不觉模仿蝉的叫声背着这个号码,这时我们就会像被催眠了似的,久久不能动弹。但也只能这样而已,反正不会再回来的人,反正不能传到他那里,只是失魂落魄翘起嘴唇竖起耳朵陷进漆黑的深渊。但我没有责怪、劝说或骂小孩子。相反在心里我常这样对自己喊,当他离开时你放手,现在连自己的感情都管不好,连孩子的心都不能抚慰的人,你这个人真是垃圾。”
她突然站起身,然后好像抚平激动的心情似的一手摸着额头,另一只手按着前胸。
“无奈之下我只能阻止他背数字,总之咒文没有带来任何帮助。小孩子倔强起来我就会堵住他的嘴,然后也会堵上我自己的耳朵。后来当小孩子不由自主地说出数字时就会自觉地堵上自己的嘴和耳朵,幸亏小孩子现在抛弃了这个习惯。但是,今年夏天蝉的叫声达到鼎盛时,小孩子抽搐着失去了意识和知觉。在抱着孩子送往医院的途中,我想起了有个小孩子抽搐了半天就死去的故事,以前曾听过这样的故事。但是我的孩子在听了蝉的叫声后就开始抽搐,好像马上要断气似的。是蝉导致这件事情的发生,正因为我相信这样的事实,所以感到恐惧。如果真的是这样,尽管医学鉴定会有另外的说法,但分明是蝉声杀死了我的孩子。可是幸亏到达医院之前小孩子神奇地醒了,而更万幸的是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每当听到蝉的叫声时,有几次小孩子突然就蜷缩,但他只是咬紧牙关忍着。我也真切地感觉到了小孩子不想被这声音弄垮而在努力,我感到孩子非常了不起,值得信赖。”
那么,现在这孩子触碰到我的手就会突然蜷缩,是不是因为从我手上感觉到了蝉的存在?连小孩子都有的耐心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的缺乏。我心情沉重而伤感地从小孩子身上收回了手,这时她走到我旁边把小孩子抱了起来,“我要把他抱到房间里去睡。”她走向厨房旁边的门。她开了门,站在门槛儿喃喃自语道,“为什么熟睡的小孩身上有酒味呢?”她扔下这句话进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时,突然感觉到疲劳涌了上来,冰箱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就像强忍的哭泣声,放在圆桌上的水瓶里的水面被锋利地切成对角线。我上身向后仰倒,闭上眼睛。瞬间沉默的深渊、无意识的海洋缠绕着我,那惊涛骇浪敲打着我。在剧烈的混乱中,我想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我自己。假如真的是自己,那么只有绝望,没有希望没有援助。我怀着绝望卷进旋涡里,可奇怪的是,大海的震动突然平息了,我那深深的绝望可能把海浪镇住了。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脱离混乱,缓缓地走进遥远的梦幻世界。蝉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回头一看,蝉落在咫尺。依附在人类制造的每个物体上的蝉,让我感到比那些物体还要亲密,而且让我听起来蝉声就像人类的语言似的柔和而自然。
我环顾了周围。那里是为了我而形成的空间,现在我才明白,那里是她和她的孩子专为我事先装扮得体的空间。我记起来了,早晨我在旅馆前面见过他们,他们是一对母子,夹在抓海螺的一帮人中的。尽管我们没有互相认出对方来,但这是毋庸置疑的。再想想游客里面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为了见到面来到这里,只是彼此不知道实情。
终于她回到客厅,带我到卧室,我更深地走进了她的世界里,她脱光了我的衣服之后,把她丈夫的睡衣、她丈夫的躯壳套在了我的身上。我就像她的再生丈夫,衣服刚好合身。我静静地坐在床上闭了眼睛,她的双臂以非现实的感觉从后面缠绕着我。我闭着眼睛转过身抱住了她,从初次见面开始一直让我觉得有所欠缺的她的世界向我敞开了。
“丈夫的眼睛炯炯有神。望着那眼神时,我觉得非常幸福。但除了炯炯有神的眼神,他没什么可取之处。只是用独特的眼神迷惑我,起初我觉得他欺骗我了,但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那眼神带给我的快乐,绝不是虚伪的。他没有欺骗我,只是为世俗所逼,无奈把自己隐藏起来,只露出闪烁的眼神。但那眼神爱着我和孩子,结果也因为爱而离开了我们。爱原本就是野蛮的,尽管野蛮带着动物性。但也只有野蛮,才能触动爱。”
蝉(中篇小说)(49)
在我手臂里她缓缓地把背转向我,然后开始把上衣的纽扣一个个地解开了,我在后面抱住她,一层层地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这是极富戏剧性的尴尬和激动人心的紧张共存的瞬间,我的灼热而潮湿的手触碰到的是她冰冷干燥的肌肤。她感受到的是孤独的实体,孤独的本质粒粒染在我的手上。我们拥抱在一起,摸索着对方的裸身,虽然这是无可抗拒的行为,却也是痛苦的,况且没有温柔。我们的身体失去了激情,给对方的是坚硬而粗糙的感觉,但我们却无法停止身体的骚动。
“我有一个年纪小的情人,那男的嘲笑我就是死后复活了也不会离开家庭,他这样武断地束缚我,想以此来轻视、剥削我。我完全可以自由行动,完全可以从意志中得到自由的事实,他不敢想象也承受不起。但我终于做出来了,把丈夫放走后,我自由了,同时也把他给抛弃了。”
终于,我们像小心翼翼地抱着的蝉似的彼此把对方放进手掌里,我手里又有了一只蝉。当蝉真的在手里时,我又不知如何处置了,握在手中的蝉,正在加剧我的痛苦,但也能松开手把它放走。我干脆把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了,可是我的手里不断地有蝉涌现出来,我继续把活着的蝉嚼了又嚼。我是她的情人——又是年纪小的情人。
情事结束后,她和我之间来往着无数的听不见的对话,逝去的往事在我们扭动的身体上层层叠起。我还看到她和其他男人同床时的场面。行动和幻影交叉进行着,随着时间的交叉流逝,我们渐渐陷入更深的深渊。
深渊里有一个门,那个门猛地被打开,放射出光芒。以这光芒为背景的巨大的田螺,不,巨大的蝉的幼虫缓缓地爬进来。但这些只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却看不到。我看出那是她的儿子,幼虫小孩走到床上,瞪着眼睛望着我。兴奋和恐惧在他眼睛里混淆在一起,我体会得到他那像蜕皮似的痛苦,他的喘气中好像散发着酒味。
我抬起手向他伸过去,他犹豫一阵儿,用触须似的手抓住我的手上了床。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向小孩子悄悄地说道。任意蓦然拉起的大人们粗暴的手、世界之手,还有温柔地拉起的亲切的手、妈妈的手,这些手把你养大,你周边只不过有很多只手而已。但这些手无法相互做比较,你只有把自己寄托在这些手里,才能准备你自己的手。
我躺在幼虫小孩的旁边,小孩儿的妈妈把身体重叠在我身上,我用一只手抚摸着小孩子即将撕裂的粗糙的皮,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身体,我是回归的她的丈夫,是小孩子的父亲,这个孩子是刚才我们的情事后生出来的,刚才我结婚、做情事、生产。生产结束后,我精疲力竭。
你果然很想和我睡觉。她的声音温柔地流进我那半麻痹的耳朵里,往旁边一看,小幼虫已经不见了,那么就让我好好地睡吧。我知道,欲望消沉后我就会觉得身体很丑陋吧。但从现在开始做梦吧,不要有任何顾虑摆脱我的身体,做个梦吧。
我闭上眼睛,但就像她所说,我无法入眠,我被关在鸟笼子里。人们把我看成一只鸟,以死蝉作为食物塞到鸟笼子里,我啄嚼着晒干的蝉,我吃着这些蝉,对她身体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这时我恍恍惚惚得到了一个肯定,大自然对我来说只有女人,不,应该是女人的身体。而且追求这些的我的身体是机械化的,不,应该是机械。我的身体像肯德基里的炸鸡块儿似的被剁成碎块儿,在沸腾的油——在女人身上榨出的油里面,被油炸。女人问道,你有孩子吗?我摇了摇头,并不是说没有,而是记不起来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什么声音,好像是从门外传过来的。女人惊讶地喊道,谁在那里啊?但没有人回答,只听到有人在不停地敲门。在她准备起身时,我抬起手摸着她的嘴小声说道,什么话也别说。她问,为什么?我说了,因为良心的谴责。她叹了气说道,不要担心,什么也都不要担心。这时,传来有谁在敲墙壁的声音。她的脸变得铁青,是谁啊?到底是谁啊?她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我听清楚了这声音的原意特征,这是小幼虫孩子发出的声音,终于开始蜕变了,我慢慢地进入睡梦中。
蝉(中篇小说)(50)
31
我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窗户开着,上面挂着半透明的白色窗帘,窗帘随风飘逸到屋里。这轻盈清凉的风像夭折的小孩子的灵魂,越过我的身体在室内探头张望。大气冷冷清清的飘动,这风使我联想起人的灵魂。台风把含冤而死的灵魂凝结在一起的怨恨、憎恶、留恋像罪恶的种子似的撒向地面,微风像久病不起不知何时死去的灵魂的朦胧的余韵,留给地面微弱的响动。
这个窗户的门帘被静静地拉开,我看到有人像风一样拥进这个屋子里,这是露出原形的风的躯体。死去的灵魂变成风的再现生前的身体了,随之,外面的风景也拥进来,构成了适当的背景,似梦非梦,在我眼前摇动的人们的身体似幻影又不是幻影。
不速之客的身姿谨慎而又温柔,他没有慌乱或畏惧的神色。相反,他显得从容不迫,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周围。他像躲闪障碍物似的走路时把脚抬起,摇头晃脑。就像在水中踱步的长腿鸟,像在水中摇摆着鳍游荡的鱼。
我半睁着眼观望着他的举动。但我的心情也仍然是那么的从容不迫,我甚至以敬佩和赞叹的心情望着他。他又像从外面穿过墙壁,渗透进室内的影子,他继续移动着脚步,终于在室内的正中央停止了脚步。起初,我以为吓住了他。因为他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发现了像死人似的我。但我想错了,他分明早已经知道我在屋子里,他不再环顾周围,向床边走过来。
他在我旁边停住时,我一下子睁开眼睛了,这瞬间他畏缩着身体停止了移动。这时我的眼睛里的不透明的膜被拉开,同时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蝉,有和人的身体一样大的蝉站在我面前,我一直把他看成是人,原来是只蝉。不,也许一瞬间里他突然蜕变成蝉了。总之,那只蝉像瞬间隆起的矿石,用两只锐利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回报他以冷冷的僵硬的眼神,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的、久久不能把视线从对方那里移开。
但奇怪的是,蝉的模样并没有让我觉得古怪或陌生。相反望着他时让我觉得特别舒坦,好像长久的饥渴得到解脱的感觉,但我们无法进行对话,也无法以任何形式读懂彼此的内心世界,只能对望着,彼此用视线锁住对方的时间已经颇久了,但我根本感觉不到疲劳。
他纹丝不动,仍出神地看着我。我躺在床上,觉得像被束缚了,想到这里突然感到忐忑不安,我觉得他好像准备夺走我的眼珠子,感觉到有了强烈的危机意识。但我无法摆脱蝉,现在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抵制他的视线,软化他的眼睛。相反是我在抢夺他的眼睛,我向他的深邃的眼珠子望去。
但他和我想法有所不同。他的眼睛里没有攻击性,只有能唤起奇异感觉的灰色韵味,在蒙眬地闪烁着。我甩掉了忐忑不安,从他的眼中消沉了我的视线,因此在我和他的眼睛之间,我开辟了道路。
这时,一个像舌头似的锋利的竹棍在蝉的脸庞忽隐忽现,接着我就听到他说:
“你准备什么时候从梦中醒来?”
经蝉突然这么一问,我不禁吃了一惊。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并不是因为蝉可以说话,而是我听到了刚才把我领到这里来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一睡着就永远都起不来的大有人在,做这样的梦时经常发生这种情况,你怎么样?找到摆脱这种梦境的对策了吗?”
蝉的舌头似的竹棍又在他嘴里伸缩,我摇着头,隔了一会儿向他问道:
“不,没有任何对策,或许做梦之前就应该准备好吧?是不是平时睡觉之前就要设置好呢?在梦中找办法已经来不及了吧?”
“那倒是,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即使明知道这是个梦,但不知道进来的路又怎么能知道出去的路呢?想从这个梦中摆脱出来该怎么做?”
蝉忙乱地抖动着几条腿说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样的准备,做什么样的设置。也许每个人的方法都不同,如果是我,会在梦中喝水,不停地喝水。这样梦里就会淌进好多水,水位开始上升,整个世界灌满了水,那么我就像被淹死了似的从梦中醒过来,因此我会在梦中挣扎时,随时能回到现实中。前不久,我做过这样的梦,蝉的叫声很厉害的一个晚上,有只蝉走到我旁边请求我哄它入睡,恳求我就这么一次,我无法拒绝,但后来才发现蝉死了。仔细一看,这只蝉即既像我的丈夫又有点像我的孩子,我太吃惊,大喊大叫着,随后我被关进自己的喊叫之中。以后我就这样在梦中寻找着丈夫,但是到了清晨就会有难以忍受的饥渴感,因此见到水就慌慌张张地不停地喝,到时自然而然就会从梦中醒过来。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同样的梦。
蝉(中篇小说)(51)
我感到头晕目眩。说话时蝉就像打开的扇叶,用身体吸住风,一声长叹把嘴里的风缓缓地喷出来。脱离它身体的微弱的风向我扑来。
“如果这个梦对你来说很痛苦的话,请回想你摆脱出来的迷宫,梦并不是迷宫,现在才是迷宫,不管是谁都要回到迷宫,你也有亲人吧,那么就应该回到他们身边,这个房间里还留着有关我们家庭的所有回忆,那堵墙里有我们的照片,在四面墙壁贴满了我们三个人的照片,然后又涂了一层壁纸。只要把壁纸撕开,照片就会完整无缺地出现,你也是这样吧,每个人都一样。”
我摇摇头,摇头的这种小动作就像把憋了很久的小便解了出来似的感到头晕。但我的内心仍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好比醒来后身体已从梦中摆脱,但精神被淹死在那里。
她带着怜悯的表情接着说道:
“现在你不是在做梦,你本身就是梦,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教条,是一个梦,你和我都是一场梦,我是你的梦,你是我的梦,是一场做过以后要大哭一场的梦,梦始终像有生命的文字,像铅块似的熔化我的冻僵的脚,我在瞬间的永恒中像眨眼睛似的梦到你,所以现在回到亲人那里吧,我一直在等着你,壁纸里贴满你的照片等着你回来,你不是偶然走进这里,我在这个屋子里一直梦见你。”
她的话猛地让我回过神,还没有意识到蝉已经在我面前蜕着躯壳,蜕了一半的躯壳像帷幕、像防水布似的飞扬着。当完全蜕完时,她又回到了蛾摩拉的模样,她眼睛周围布满了阴影。
“我已经几天没睡觉了。”
她拿起自己的躯壳向我走过来,她的脸上映着温柔而深邃的表情,但我从床上站起来向后退去,我怕一旦陷进像她似的错乱的状态就再也不能解脱了,我继续向后退,把背靠在墙上。然后就像从腰间拔剑似的举起两只手望着她,有必要时想用这把剑,把不管是帷幕还是她的身体统统割断。
确认我冷淡的反应之后,她像哀求似的说道:
“你说你没有小孩子吗?我也不想生孩子,生了孩子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宇宙的下水道。但现在不一样了,看到孩子,我觉得自己像宇宙的中心。现在我可以让一切从我身上脱离,可以穿透我的身体,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走进我内心,随时可以走出去。”
但我毫无表情,什么也没说,可是并非对她难为情,而是由于占领我的大脑的混乱。
结果她怀着遗憾和悔恨吐了一口气说道:
“知道了,是啊,是我的错,因为差一点连你也永远地不省人事了。”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绝望和痛苦的表情,但她勉强微笑着说道:
“在众多可怕的肉体中,唯独你的肉体让我感到亲切,真让我吃惊。但总之你可以摆脱这个梦了,我们也要分手了,能和你一起分享瞬间的经验我感到很幸运,把符籍分成两半各拿一半,或是把镜子割成两半各拿一半,我觉得自己在体验这样的事情。我一个人的体验真的很累,光这些不能养育小孩,我会把和你一起体验的经验变成我自己的,你也是一样吧,但是,但就是……”
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神摇晃得很厉害,同时她在我眼前慢慢地变样了,终于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模样。
“看清楚我的样子,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你刚才抱着的女人的丈夫,而且我也是你自己。”
事实上他和我的长相一模一样,声音里混合了男女声,像立体音响。我突然两腿酸软,顺着墙角哧溜溜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上。
“你真是厚颜无耻的人,还记得吗?举行结婚宴时,我突然发觉忘记擦皮鞋了,这事让我耿耿于怀,妻子也责怪我不擦皮鞋。结婚仪式结束后,去机场的途中,我们发生了撞车事故,真是一场噩梦,我们现在仍在这场噩梦里,所以我们不要再彼此装模作样了。所以想再说一句,你不会因我的这些话感到惊讶吧,已经过了很久,现在我就是你的儿子,你可能会否认,但这是严正的事实,作为你的儿子,我正穿着以前你曾穿过的皮鞋。”
蝉(中篇小说)(52)
她那稚气的脸上露出恶意的微笑,念念有词。然后她慢慢地往后退去,她后退着,慢慢地倒塌。就这样她在空气中摇晃,然后变成一缕风消失在窗外。
32
那天,从她家里逃出来后,我游荡在黑暗的街头。刚才缠绕着我的沉默和寂静、温柔的耳语声和喃喃自语的世界已经消失了。我的两只耳朵又被像蝉的叫声似的噪音搞得震耳欲聋,但震耳欲聋即是茫茫然,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徘徊的场所,也没有回到世界的路了。
不知不觉我的故事也快结束了,回望过去,作为人类的我脱离了平凡的生活,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神话世界,我的变形也是由此而生的。
对那个女人来说我就是圣经故事里的Tithonos。如果我是Tithonos,她就是Eos,Eos爱上了战神Ares受到了阿佛洛狄忒的诅咒,与凡间男子的我Tithonos陷入悲剧性的爱情。Eos对我一见钟情,把我领到在埃塞俄比亚江边的她的宫殿,成了她的丈夫。Okeanos请求宙斯把我变成不死之神,宙斯满足了她的请求。但没多久她发现我明显开始衰老,头发已经发白,皮肤松弛满脸都是皱纹。Eos向宙斯请求我不死之时,忘记请求让我永葆青春了,但已经无法挽回,我渐渐变老,最终像蝉似的干瘪,发着蝉的叫声。Eos终于把我关起来,上了锁。为了逃离我她起得越来越早,有所知觉的我Tithonos悄悄地从她家里逃出来了。
不,不是这样的,她Eos不断地要求我Tithonos唱歌哄她开心,然后每年为了脱掉老皮把我变形为蝉。从很久以前开始,对人类来说蜕下躯壳的蝉就是再生与复活的象征。她希望我能成为这样的存在,但我再也唱不下去了,没有可以给她唱的歌,因此我只能离开她和她的家。
现在,我坐着的橡树桩,带给我无比的舒适感。我感觉到,记着我的人在我的脚底下迷惑不解地上下乱窜,我倒挂在树上俯视着他们沉浸在伤感的悔恨里,事实上还感觉到了麻酥酥的香气,但我已经消除了地上的生活。也许他们也为了抹掉对我的回忆而做着整理工作,这个事实多少让我感到欣慰。
现在我隐隐约约可以猜想得出一些事实。我一直有个强烈的欲望,希望加入到普通人的生活之中,而且为此也付诸出了很多努力。作为人类,我喜欢无所顾忌地走近别人,而且喜欢当时内心产生的破坏性的冲动。但在人类世界最深处隐藏的黑暗以坚韧的附着力像一根绳索套住我,让我跳起狂舞,我在这个过程中陷进蒙眬的孤独里,开始嘲笑人类的一切。
因此,我决定把自己寄托在自然界的力量中,我觉得人类在地面上催播着自然界的连续剧,人类可能很难预测自然界构成一部连续剧是一件多么惊人的事情,对这一点我感到非常惋惜。突然有一天,我听到像霹雳似的蝉的叫声,其中还有冲锋喇叭和坦克履带的声音。而且在我的内心终于爆发了因自然界而起的内乱,我竭尽全力参与这场内乱,然后内乱结束时我也变成了蝉。
因此我才得以停止对人类世界的奚落,奚落只不过是没有对象的嘲弄与对自己的嘲笑摩擦的产物。取而代之,我会与风和树和雨共同生存着,当然尽管我只是一只极其平凡的蝉。
似乎变成蝉以后人类好多的谜语才得以解开,但谜语的核心却没有被挖掘。最近在梦幻中我仍时常徘徊在旅馆附近,因为我觉得蝉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之间的谜底的核心在那里。或许找到了谜底我就会随时变回人类,答案或许就是蝉的世界和人类世界的通道。假如我找到那个通路把门打开,就会有无数的人变成蝉,而且也会有无数的蝉变成人类。恐怕在河边捉田螺的人们,乘船的游客们为了变成蝉寻找着这个通道。
但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蜕变的悲惨命运我一个就足矣,也许别人认为这个通道是与以往不同的通往某种彼岸的通道,但这是错误的想法。为了寻找淹没在忘却岁月里的过去,结果我杀灭了我的未来,因此我毫无选择地卷进蝉的世界。因此即使这个通路被打开,我也会悄然关掉这扇门,然后在门上上个门闩,堵住回去的路。我独自停留在蝉的世界,履行我自己的使命。
蝉(中篇小说)(53)
那么,变成蝉我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我所向往的生活吗?对于自己随时投抛过来的问题,我却无法作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人,我的生活是神话;作为蝉,现在,我的生活是平凡的。我在分崩离析的平凡的人类生活中体验了神话般的世界,在别人看来陌生而又稀奇的蝉的世界里却潜伏着平凡和单调。现在我偶尔体会到的平安也是源于此。
当然,在蝉的世界里,也会因孤独和恐惧而产生憎恨和失望。而且不管在什么样的世界存在这些情感都有导致后退的趋势,因此我的身体裂纹更大,皱纹更深,但在这里所有刻骨铭心的感情都会轻易变成躯壳而脱离。刚才我为什么感到恐惧和失望,为何会陷进唐突而急切的感情里呢?
因此我时常为失去方向感到茫然若失,我在这里叫得最猛烈也是因为如此。我想在蝉的世界的单调而又平凡中体验精神上的顶点,因此我甚至有意识地吐出所有恶意亵渎的声音,因此我的声音并不像其他的蝉,节拍单调,而是声势浩大的宣布。尽管从我的声音中分辨不出是哭还是笑,但声音接近笑也是在此时,而且我并没有扔掉我脱下来的躯壳,而是用来武装自己。武装后面对攻击时,就应该变得强大,不过身子会相应加重。因此就像盔甲战士败给游牧战士一样,面对见缝就插的细小锋利的威胁就束手无策,我承受着所有如此巨大而又细小的攻击,过了一天。
33
在茫然中,我也没有停止脚步。自然而然离女人的家越来越远了,在黑暗的风景里无数大大小小的纽扣和扣眼相互对应地悬挂着,世界是唯有这些构成的点的描画。但我却无法悬挂在任何地方,变成一缕松开的线落在地板上。
吹过来的风激烈地拍打着脸庞,但我的脚步越发变得急促。我知道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从开始我就只有一天的时间,而在这期间要走完作为人的整个人生。那么,现在剩下的生命阶段是什么样的呢?我茫然地想到或许这是与所有生命的最后死亡过程相类似吧。
在不远处的前方的地下道张大了正四方形的大嘴巴。这大嘴巴好像等待某个人很久似的而感到不耐烦,另一面好像你隐藏着某种阴谋,却吸引人们放心地走进去。走近时浓浓的干燥的口气渐渐强烈地吹过来,好像又听到了嘴里发出的嗡嗡的声音,我把头探进大嘴巴里,顺着台阶走下去了。可能一拐弯就会碰见小丑,他会发着嗡嗡的响声把你引到最终的场所。突然大脑里浮起了不可思议的想法。
我尽量慢慢地踱步,四面墙壁粘满润滑的瓷砖,两面的墙壁和天棚的表面被灯光映得亮晶晶。可能是通往地下某个大空间的通路,奇怪的是看不到人影。只有那些处处相对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我,那些角落像人们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倒映着,那些影子像监督似的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脚步也随着角落变成了角,倾斜的通道像迷宫似的左右蜿蜒,无休止地引导着我,我感觉自己在走进自己的耳洞去,如果到达了耳洞的终点,那么也就到达了今天整天困扰着我的原声的震源,渺茫的想法瞬间在我内心变得肯定。
这时我终于走到了纯白色通路的底端,乍一看那里像停车场或仓库,但这空旷的空间里没有汽车或物品箱,地上只画着又白又粗的直线,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四面垂着圆形的灰色帷幕。
刚才开始,从那里传过来的嗡嗡的声音逐渐变大,看不见的公告栏在凛冽的风中颤抖着,而且还有薄而硬的东西神经质地碰撞地面,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来越大,因此我眼前呈现出分辨不出形体的可怕的幻影。
这时围住我的帷幕垂直撕开,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随着光芒和一群狗的叫声似的巨大的噪音和像无数个生烟点燃时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而且整个帷幕随着强风飞走了。
等着你的人全部在那里啊,不知谁的声音听起来像幻觉,我拉开裂缝,那锐利的裂纹走进光、噪音和风的世界。迎接我的长方形直六面体模样的空间强烈地摇晃,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在整个空间迅速奔驰着。果然那里坐满了一天见到过我的所有的人,他们每个人的模样有点变化,但他们身上散发着我过去曾闻到的大蒜味,所以并不难看出他们。
蝉(中篇小说)(54)
望着他们每个人我慢慢地向前走,他们斜眼瞟了我一下,继续做他们的事。脑袋围在一起的青少年无知的话让我听见了。地铁票里如果有精子券就应该有卵子券吧,要么男的买精子券,女的买卵子券。他们相互望着,咯咯地笑,其中几个相互捶打着对方的头。
还看到了索多玛小伙子和蛾摩拉女人的面孔,他们真诚地讲述着蝉的世界里生产的家庭构成。而且广播局的女人和事业家之间交谈的对话更深刻。蝉的叫声越来越大,预示着人类世界的灭亡,那声音不是已经从数千年开始就有了吗?现在有什么不同吗?不是每次都不同吗?不是的。我明白这种征兆。这声音已经到达顶点了,这就是最终点。
我像艰难的人继续向前走着,精神病科医生在一个角落缩着上身用剃须刀削着铅笔,摄影师在旁边呆呆地凝视着医生手中的刀。
他们中间有文身的旅店老板手里拿着一捆一次性橡皮膏,不是大公司产品,但是出口货。他说到这里时坐在旁边的小孩子突然大声叫嚷,小伙子忘了词儿,并不以为然,又清了清嗓子重新说了起来,当说到刚才掐断的地方时,小孩子又叫了起来,小伙子沮丧地试了好几次,但每回小孩子都不顾妈妈的阻拦而捣乱。
到处发出了笑声,但并非小孩子故意的恶作剧,小孩子脸变得铁青,嘴唇也已微微发抖,因为身体痛苦,而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叫声,小孩子的母亲不知所措,这时像熄灭的火花似的白发老太太摸着孩子的额头说道:“好好的小孩子突然这样,是因为脾脏受凉或惊吓使心脏产生虚热引起的,这时用蝉的躯壳先去掉头部和脚,再剁成末以后,用薄荷水拌着喝就能治疗,吃多了也不会有副作用。”蛾摩拉女人抱住小孩子的肩膀,闪烁着泪水点了点头。
走在他们之间时,我的腿发软,就像穿越着集贸市场子的正中间,更何况他们虽然有着人类的模样,但细看表情却不同寻常,尤其是他们披着的人皮似乎马上要炸开似的岌岌可危。这种危机也有着喜剧性的一面,但也引起了我的怜悯之心。我咬紧牙关使自己冷漠,他们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们到底想揭示什么?想把我定义成什么?我想甩掉他们,载着我的空间迅速更生动地传到我身上,我们待在巨大的盒子里,向某个地方转移,盒子里的风景辉煌,人们的表情却混乱不堪。
这时我感觉到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腕,我吃惊地往下一看,原来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趴在地板上望着我,乍一看觉得她挺像在银行边拄拐杖的老人,仔细一看,四肢萎缩得不成样子,已经无法活动。我想一脚把她踢开,但她却不放手,无奈我弯起腰抱她坐了起来,然后准备抱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时她紧紧地抓住我的双臂,同时她呆滞的双眼从乱蓬蓬的白发间望着我。瞬间,我醒悟到我和她同时陷进了一个切实的情感里。那是恐惧感,说不上是什么,但刚才我们凝视着对方时看到了相同的东西,听到了相同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彼此的蝉的视线,与冰凉尖锐的眼神相对。
我钉在那里,一动不能动,老人仍在用两只手抓着我的双臂,这时通过她的双手传过来强烈的振动,这样一来,嗡嗡声和扑腾声就像看得见抓得住似的变得明显,现在对她身上发出的声音没有怀疑的余地,虽然很难置信,却不得不这么想。
但我却无法理解老人的行为,尽管她可能有自己的理由,但总觉得过分和冒昧。我弯下身俯视着她的脸,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在战栗,但她没有继续看我,我抓住她的胳膊摇了几下,但她没有任何反应,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态严峻,可能要发生不寻常的事。瞬间,我想逃亡,但这时从我内心传来神灵天籁似的声音。你这样逃跑的话,就永远不会回到自己那里,你不听这个声音,以后就不会听到任何声音。
我感到很不愉快,好像有一种被自己内心的声音给威胁了似的感觉,但不管怎样这是我自己的声音,没有选择余地,我把她背起来了,她的身体比想象的要轻巧得多,背着她我反倒觉得步履轻盈。
蝉(中篇小说)(55)
去哪里啊?我刚要踏出脚步,老人吐着温乎乎的气问道。我被这微弱的声音吓了一跳。要走出这里,回到地面上。她摇着头顶撞道:“我绝不回到地面上。”她的声音虽然低沉,态度却非常断然。
我觉得不可理喻,虽然知道事情可能不会顺利地进行,但完全没有想到老人会做出如此的反应。“那么去哪里呢?有可去的地方吗?”我环顾着周围问道。再往下走,走到更深的地底下。瞬间,我毛骨悚然。她继续喃喃自语道,受到邀请了,季节已经到了,是去的时候了。我真想把她放下来,确切地说想把她甩掉,我的确也行动了,但她却用惊人的、顽强的力量贴在我身上,她可能使尽了最后的力量。
我感觉到事情不妙,但现在甩掉她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更何况她像小孩子似的贴在我身上。是啊,得去哪里,现在她摇晃着身体督促着。他们邀请我了,漂亮的女人邀请我了。她像背一首歌词似的絮叨着。女人?我啼笑皆非地问道。就是蝉啊,是娇小而美丽的蝉。听到她的话我惊讶地抬了头,蝉?你说的是蝉吗?它们在哪里?
察觉到我突然流露出强烈的好奇心,她没精打采地回答道,是蝉的王国。我无意中踏出脚步又问道,要往哪里走呢?她像赶马似的摇晃着脚说道,就这么走吧,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
我把她背在后背上,直奔发着朦胧的光的前方,正四方形通道时而变窄时而变宽,蜿蜒崎岖似乎把我们带进了迷宫。走了一阵子,我感觉到她松弛的身体突然恢复了生气,可能身体有规则的晃动多少激活了身体里的元气。虽然我自认为尽全力加快了步伐,但她却像促催鞭策偷懒的跑马似的反复道,要快点,没多少时间了。我这才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在老人身上,还有四周都有猛烈的蝉的叫声,听到这声音了吧?这不就是对有限的时间的恳切而又焦急的呼喊吗?蝉为了加速耗尽自己的生命力才叫得如此响亮。
这时我觉得老人在不停地说话,也是和蝉一样为了枯竭自己的生命力,所以时间越久她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轻了。
“现在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和这家伙玩了六十年了,这段时间江山天地的变化也是翻天覆地啊。总之,这家伙是野马,不会引路,这期间一直骑着,现在也该把欲望的缰绳抛掉了,我要摆脱不掉而留下痕迹,继续拖延时间只会让你在我里面腐烂,摆脱我这家伙也会跑到某个地方像野马似的死去,然后我也该离开了。”
“您老人家是如何受到蝉的邀请的呢?”
几乎无意识地蹦出一这句话,她把嘴紧贴在我耳边,用带着情欲的干巴巴的气味哼着鼻子说道:
“其实蝉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并没有向蝉的世界走去,是你在走去,我在给你引路呢。还不明白吗?蝉为了把你请来才邀请我的,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我才能把迷路而左右徘徊的你带进来,所以我才和你同行。为了把你引到这里,我刻意在那个路口等你的。对我来说,虽然是人类,在地上,我却一直以一只蝉的身份生活着,我无法摆脱自己是蝉的想法,现在时日也不多了,我憧憬着自己能变成蝉而死去。”
“既然你是这样了,那为什么也要我走进蝉的世界呢?”
“蝉在洞察时间对这个世界存在造成的狂乱,生命的悲剧也是时间造成的。现在你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蝉想从中把你解救。”
“有这么多的人,蝉为什么只独对我如此关心?”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你身上。”
“我只是不想以我个人的欲望的频率,而是以另外的频率看世界而已。”
“这可能也是理由之一吧。”
“我在这个世界期望的只是一小撮肉块儿,只是有一块我可以握住,扣住,可以吸取,啃掉,可以用刀刺进去挖洞,把我的肉套进去的肉。”
“这是很重要的理由,而且从这方面来看和我非常相似。”
“但,说实话,我根本无法从自己的肉体的束缚中解脱,更何况是变成蝉了。”
蝉(中篇小说)(56)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很久以前你就已经是老年人了,是非常天真烂漫的大人,是人生的落伍者,是脸庞比年纪老许多的老叫花子。对琐碎的事情你忽悲忽喜,你从没有做过自己欲望的主人。但你却不停地寻找什么。在你的大脑里有只蝉在嗡嗡地扇动翅膀叫着。就像破旧的窗台上的糊窗纸在嗡嗡地颤抖,引起风声似的。这个地面软弱的风土就像在你身上撕裂的美浓纸似的飘扬着,忘却你自身的权宜之计是就这样扰乱地叫着,至少对你来说是很深刻的问题。但也就仅此而已,就像蝉含着所有错综复杂的情绪和所有杂乱的念头颤动着身体,叫着。”
我和老人就这样背对着背交谈着,这期间我们拐了无数个角落,每次都有无数个街头和数不清的人的欢呼声擦肩而过。我们横穿都市的幻影,也穿越了僻静马路的幻影,迎着风翻越了山岭,光脚蹚过了河。老人的身体越来越轻,与她相比我的身体却越来越重了。
结果,我无法再继续移动我的沉重的大腿。突然,我发现自己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像巨大的洞穴,又像坐落在坟丘下的墓穴。
我在扁平的岩石下松了手,她温顺地离开我的身体,坐在地面上了。我一边缓缓地向里走,一边出神地望着石头和泥土组合成的所有形象。当我的手和脚触碰时,感觉到了它们的扭动,我吃了一惊。那里是活着的洞穴,是活着的坟墓。当我的身体走近时,四处的扭动和幻影就像全景画似的展现在我眼前。
“去哪里?这些到底是什么?”
“这里就是走进蝉的世界的入口,而且这一切是你丢失的,是你沉陷在幻灭感的时候丢掉的。”
我这才看到那些幻影和影像是如此的熟悉,那里有多病的我的幼年时代和以离家出走、飞行和出轨构成的青少年时代,不仅有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家庭所有的模样,还有我老年的场面,他们都完美地与我对应。不,他们是和我隔着一定时间的同一个人物。这时我才明白,他们全都是我,我就是他们的全部,和我相关联的人们,他们就是象征我的人生的每个阶段的存在,他们像幽灵似的追随着我,老人是留给我的时间的残骸。我不仅真实地见到了他们。过去的时间被分散,重现我眼前。我就是蛾摩拉女人,摄影师就是另外一个我。
“现在你在说自己成为失忆者,是虚伪地面对自己的人生的结果。”
“但也不是绝对的,人生的真实本质和虚伪之间的界线很难划清,但即使不知道什么是本质,至少也要有认识自我的最小根据吧。这就是你的想法吧?可是那根据是什么?你不能接受别人就是你自己要面对的现实,你轻易地把自己寄托于生命,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软弱的证明。总之你没有救援,所以你只能改变,要全盘否认和否定自己。不管这否定的行为是否解救了你,还是让你掉进地狱,至少对你来说,就不是水中捞月。你已经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等待着付出代价以后遇到的世界,即使这是非常可怕的体验。所以你想蜷缩身体把自己的精神单纯化、最小化而蜕变,然后你所经历的痛苦传到了蝉那里,所以它们呼唤你,我也因此被夹进去了。”
我抖动着肩说道:
“你记着有关我的一切,不,自认为记着一切。那么我想问一下,能记得我在地下长久的生活吗?就像在地面似的在地下,你也会像幼虫一样钻进别人的记忆里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我猜想,作为人类,在地面已经生活了很久。那么对你来说变成蝉的地面的生活就是地下的生活吧?而且在地面生活的其他的人,领悟和你相同的人生需要一生的时间。从现在开始你的时间就要用来接受你是一个与其他的蝉相同的蝉的事实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做呢?”
“要选择,非常自发的选择。很久以前,恶魔曾找到我提示我的选择,我选择就这样平淡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还是选择即使痛苦并且会很可怕却也要焕然一新的生命呢?我一直保留,最终选择了后者,所以才来到这条路。”
蝉(中篇小说)(57)
瞬间我身不由己地颤抖了。
“原来你要逼迫我死亡,你在向我展示死亡的样子,老人就是我死亡的样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死亡是不可以选择和逼迫的。而且死亡也不会亲近我们,死亡不断地分泌什么东西防止我们和它亲近,是某种毒,所以我们要与繁杂而中毒状态的世界果断地隔绝,必要时要逼近死亡。反正生命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我们的内心隐藏着可以甩掉一切的庞大的欲望,但不要忘了,庞大的欲望往往会被不起眼的小欲望绊住脚。”
她的话终于引起了让我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并不是光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讲话,而是被抓破、刺伤,让我束手无策。于是,我激荡着上身大喊道:
“你的话可真多,可为什么你不说自己变成蝉的事实呢?不是,原来你就是我自己,你就是我老年时的模样。”
但没有听到任何回答,我焦急地又喊道:
“不是的,这也不对,你才是人类蜕变的蝉,变成蝉的我的模样。”
仍没有回应,我往后转了头,但哪里也看不见老人。而在她坐过的地方有只大幼虫,老人并没有像一缕烟似的消失,而是变成幼虫注视着我。同时我在那些影像、那些幻影中,所有的人在痛苦中开始蜕变,他们代替我一个个地开始实行蝉的蜕变过程。
瞬间,我摸索着四肢抑制不住愤怒和憎恶,我因那个老人陷进了黑色的旋涡,我想变成不是自己之外的另外一个人。但现在,全部都错了,一切都不能挽回。我举起大石块向那个幼虫走去,我丝毫没有犹豫地向幼虫砸去,然后抬起头自言自语道,我杀了人,我杀了那可怜的老人。因此我和那个老人的灵魂被掉换了,那老人将会成为我的监狱。我颤抖的双手举向空中,我是杀人犯,恢复记忆的我是杀人犯。杀了人的惨淡的心情,我是杀了自己的杀人犯。
这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岁月之箭扎在我的额头正中央。这一瞬间,时间停止了,我的心脏猛地僵硬了,全身的骨节咯咯作响,心肺被撕成万段像鸭毛般落满地。主张灭亡论的男人就用像看不到幻影停止的瞬间恶魔的来临似的眼睛看着我。我向小孩子耳语道,不要忘记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我都围绕在你身边。迎着风,我的身体一点点地掉落了,但留在我身上的欲望还是产生了犯罪意识,现在我才明白。今天我不是为了寻找失去的记忆,而是在寻找自己犯下的罪。但两个被混淆,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从背后传来撕成两半的痛苦,我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昏迷中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传来一种声音,这分明是蝉的叫声。起初,让我感到恐惧和害怕的这声音,在我空荡荡的内心引起共鸣,像交响乐似的回荡着。
终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以蝉的姿态走出我的世界。我矗立在那里等待着翅膀变干,扑腾一声向着一棵高大的橡胶树飞去。我的视野里充满了蝉的世界。微风吹过来,温柔地吞噬着我的双眼。
34
我的旅程结束了。回想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体验了在寻找失去记忆时,渐渐消失自我的感觉。但现在我已能坦然地接受自己变成蝉的事实了,因为这已是不以我的意志而转移的既成事实了。从早上醒来,我就已经开始了变成蝉的蜕变。我就像被蝉声催眠了似的变成了失去记忆的人,这是我变成蝉时最初的形象。
刚才我醒悟到我要一直跟踪自己,我没有跟踪任何人,那位老人也没有跟踪我,因此那天我过完了我的整个人生。是从未曾谋面的子宫中掉下来扔在大街上的婴儿,自生自灭。走在街头与人相遇、吵架、相爱,与一个女人发生情事,生下了孩子。看到了蜷缩在街边的老人,我也曾与她为伴,照相馆里的陈列窗里露出极其衰老的我的模样。就这样突然回到原点,一天之间变成了老人,而且一天就走完了整个人生,结果我回到无可奈何的、荒凉的终点,这瞬间我变成了蝉。
蝉(中篇小说)(58)
就像作为人会做有关蝉的梦,变成蝉的我偶尔也会做有关人类的梦。在梦里我周围布满了失去灵魂的人,不,是觉得失去灵魂的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不知自己在哪里的傻瓜。我与他们快要窒息似的共存着。因此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傻瓜,其中灵魂缩成团的人们发着蝉的叫声。听着他们号哭的声音,我用膝盖跪在地上,蹒跚着,膝盖和小腿流出了血,这血渗透进泥土变成泥泞。我的膝盖陷进了掺杂血的泥潭里,下体和腰被埋没了。渐渐地,我的身体陷得更深,然后嘴里充满了混合着血的泥土。就在气味已经让我的鼻子发怵时,我掉进了地下深处的墓穴。
墓穴里传来了蝉的叫声,我毫不犹豫地向里走去。我看到有个男人躺在粗糙的地面。我走近他,然后想握住他的手,抱着他,和他搭话,但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手和脚。这时,从我的脸庞伸出长管,我把这只管插在他身上,用多条腿把他钳住,把管子插进他的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吸着他的体液。
但他仍是没有动静,我小心地不让血与体液混合。我讨厌血,我不是吸血鬼,人类的血流进我身上,脑袋就会像要炸开似的痛。我继续执著地吸着他,他的眼泪流进我的心里。我把他赶进死亡也是出于崇高的冲动,善意的自我牺牲。我想通过消灭他,让他得到解脱,忘却我自己。当他在梦中醒悟的瞬间,我也醒了。再次入睡时,随时做着刚才的梦。在反复的梦里,不断地蜕变,逐渐变成了一只完整的蝉。
现在我的故事终于接近尾声了。不知何时,黎明已经到来,远处已经泛出了鱼肚白,都市的烟雾使太阳失去了力量,太阳也陷进了忘却的悬崖。我已经精疲力竭,恐怕精疲力竭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周围的蝉一个个掉在地上,死去了,时间的发条已经燃尽。我有气无力地问自己,我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样的回忆呢?如果没有留下任何记忆,那么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贯通着杂乱无序的我的碎片是什么?
现在我躲在作为人时曾渴求的躯壳里面,呼吸着。不知不觉中呼吸缓慢时,死亡用温柔的手抚摸着我,但死亡识别不出坚硬而粗糙的躯壳里面的生命状态,躯壳里还有新生命却登记成死亡,相反已经没有生命的却视为活着,从名册上漏掉。
我在如此半死半活的状态下,仍在回味着刚才自己讲的故事。然后我就会感觉到所有的故事都集中在了某个瞬间。既是故事的原点也是故事的终点的瞬间,对那个瞬间我还记忆犹新。所以最后再说一句,如果以后你们用心去听蝉的叫声,每次都会听到我要讲述的故事。
35
我随着脚步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回过神停止脚步望了望周围,我周围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之前经过的路为周围微弱的光照亮着。从刚才开始,在我的右边,有人的个头那么高的墙伴我同行,我脚下的地面是修好的路,墙内侧的几棵枝叶茂盛的参天大树伸到路边。我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从前不久开始迷迷糊糊地生活着,我连自己生活的地方都不知道,而且开始熟悉了陌生的地方,这次也会是这样。
好像在刮风,地面上的落叶随风飘动。可是初入盛夏,哪来的落叶?大气中没有一丝的风,饱含湿气的酷暑没有受到丝毫的妨碍。这样一来还有几个疑点,那些被视为落叶的东西并没有随意飘荡,当我的脚步走近时就会像有生命的生物惊讶着、颤抖着、身体旋转着。我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脚尖用力,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去,但没有任何改变。每当我移动时,四处的落叶就会像陷进临死之前的痛苦之中的小昆虫似的,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团团转。
噢,我停止脚步了,过了一会儿,我周边吵闹的骚乱也渐渐平息了。这时我才醒悟到那些类似螺旋桨的东西,活着的生物正是蝉。白天一直悬挂在树枝上,拼命地叫着的蝉,不知为何集体掉进寸草不生的坚硬的地面,吸着最后一口气,被突如其来的人的脚步声惊吓,扑腾着翅膀。
蝉(中篇小说)(59)
这一瞬间,我的双脚僵在那里了。在这静谧的黑暗之中,我被陌生的存在画出的圆包围,又掉进了这个圆。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分明是蝉的世界。
孤独地关在快要死去跳着圆舞的蝉之中,我似乎才知道自己是谁了。起初,我既像人又像蝉。这时蝉的声音像幻觉似的传来了,我才恍然大悟,蝉的尸体旁边的我,也只是一只蝉。
分身人(短篇小说)
我的身影在瞄着我。它自始至终严密地注视着我,模仿着、尾随着我。尽管在灯火通明之处它变得很薄,不易察觉,却并没有消失。它是黑暗的一部分。一旦有月亮、烛光或路灯,只要我走到有侧光的地方,它就一定会没羞没臊地大胆暴露自己,与我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