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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闲着眼睛伏在床上,彼得在她光背脊上后腰处放了个烟灰缸,他躺在她身旁,边抽烟边喝完了手上的双份威士忌。厅里的立体声音响正在播放轻快的音乐。

尽管她尽力不让自己紧锁双眉,她心里却在发愁。这天早上她的身体下令拒绝接受罐头米饭布丁,这东西好几个星期以来她都吃得好好的。原先,她有这样东西作后盾,还觉得挺宽心的,因为它能提供大部分的营养,并且像营养学家维哲斯太太所说,是经过强化处理的。但就在她往布了上倒奶油的时候,她突然间觉得像是看见了一个个小小的茧子,其中包含着小小的生命。

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她一直想说服自己她并没有什么问题,这种小毛病就像风疹一样,很快就会消失的。但现在她再也无法逃避它了。她想是不是应该找个人谈一谈。她已经跟邓肯谈过,不过没用,他似乎认为这很正常,但真正使她烦恼的是她觉得这很可能并不正常。正因如此,她不敢告诉彼得。因为他很可能认为她有点变态或者有神经官能症。这一来对结婚的事他自然就会另作考虑了,他可能会提议将婚礼推迟,等她病好了再说。要是这事出在他身上,她也会这样说的。那么,结婚以后再也瞒不住了,她怎么办呢?她无法想象。说不定可以各吃各的饭吧。

早上她正在一面喝咖啡,一面望着没有吃掉的米饭布了发呆,身穿暗绿色睡袍的恩斯丽走了进来。近来她不再边哼歌曲边织毛衣了。她倒是读了不少书,她说,她这是尽力要设法把问题消除在萌芽状态。

她把她的加了铁质的酵母、麦芽、橙汁、她的专用通便剂以及强化营养的谷类食物聚拢来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

“恩斯丽,”玛丽安问,“你看我这个人正常不正常?”

“正常并不意味着跟大多数人一样,”恩斯丽含含混混地说,“没有哪个人是正常的。”她打开一本平装本的书读了起来,一边还用红铅笔在书上划线。

反正恩斯丽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要是在两个月之前的话,她准会说是玛丽安的性生活出了问题,那岂不荒唐可笑。要不她也许会说这跟童年时期某一精神上的创伤有关,譬如在色拉里吃到一条蜈蚣啦,或者像伦吃小鸡那样啦,但玛丽安心中完全记不得她有过这样的事。她向来不挑食,从小父母亲就培养她什么都吃,一般人都说像橄榄啦、芦笋啦、蛤蜊啦这些东西你一开始吃可能会不习惯,吃一段时候后才会喜欢,但是她从来不是这样。不过最近恩斯丽倒经常谈起行为主义。她说如果有酗酒、同性恋这类毛病的人想要得到根治的话,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是有办法把他们治好的,他们给病人看与其毛病有关的各种图像,然后给他们服用使呼吸暂停的药物。

“他们说无论某种行为的根源是什么,是行为本身成了问题,”恩斯丽跟她说过,“自然还有一些小障碍。要是促使它产生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那么人就很可能会把嗜好转移到其他方面,例如从酗酒转为吸毒,或者就自杀。我需要的是预防而不是治疗。如果伦真有治病的打算,即使他们能把他治好,”她沉着脸说,“他仍然会责怪我,说首先是我使他染上了病。”

玛丽安想,行为主义对她的情况不会有多大用处。像她这种没有一点积极征象的毛病,你如何来施加影响呢?如果她一味贪吃,那倒好办了。医生总不能先给她看不吃东西的图像,然后让她暂停呼吸吧。

她心里盘算了一下能不能同其他什么人谈一谈。办公室里三位处女一定会大感兴趣,她们会要你一五一十全讲出来,不过她认为她们也不能给她什么建设性的建议。除此之外,要是她告诉了她们中间随便哪一个,另外那两个也会知道,不用多久,她们的熟人个个都会知道,说不定也会传到彼得耳朵里去。其他的朋友都不在本地,不是在别的城市,就是出国去了,写信的话呢似乎太过分了。房东太太呢……那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会像个亲戚一样,会表示同情,但是却不能理解。大家都会觉得这真是不像话,因为吃饭本是人身体的自然功能,玛丽安竟然会在这方面出了毛病。

她决定到克拉拉那儿去,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克拉拉肯定没法给她提什么具体的建议,但至少她会认真倾听她的话。玛丽安先打电话,知道她不会出门,便提前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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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进门只见克拉拉正在和第二个孩子在围栏里玩,最小的那个在婴儿提篮里睡觉,提篮就放在餐厅里桌子上,到处不见亚瑟的踪影。

“很高兴你能来,”她说,“乔到学校去了。我马上就出来沏茶。艾兰不喜欢待在围栏里,”她解释说,“我是想让她习惯习惯。”

“我来沏茶吧,”玛丽安说,她总觉得克拉拉像个残疾人,吃饭都要别人端给她。“你就别动了。”

她东寻西找了好一会儿,才算在洗衣篓子里找出茶叶、柠檬和一些饼干,她把茶沏好之后放在茶盘上端过来摆在地板上,隔着栏杆,她把茶递给了克拉拉。

“嗯,”等到玛丽安在地毯上坐好,两人处在同样高度以后,克拉拉开口问,“事情怎么样?这些天准备婚礼,一定是够忙的吧。”

她坐在地上,小孩咬着她衬衫上的扣子,瞧着她的样子,玛丽安三年来头一回对克拉拉有了羡慕的感觉。无论是好是坏,克拉拉的未来就在眼前明摆着,从现在就可以看出她今后的生活道路。她倒不是想同克拉拉交换个位置,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她要走哪一条路,以便使自己作好准备。她害怕的是某天一大早醒来,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克拉拉,”她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正常吗?”克拉拉是她的老朋友,她的看法不会是毫无价值的。克拉拉想了一想。“嗯,我看你挺正常的,”她说,把文兰嘴里的扣子拿掉。“依我说你倒是正常得有点反常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怎么回事啊?”

玛丽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自己正是这样想的。不过,要是她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话,怎么又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呢?

“我最近遇到了点麻烦,”她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什么事啊?不行,你这小猪秽,这是妈妈的。”

“有些东西我没法下咽,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她不知道克拉拉是不是认真在听她讲话。

“我明白了,”克拉拉说,“我一向就不吃肝。”

“不过这些东西我一向都是吃的,并不是我讨厌它们的味道,而是整个……”这很难解释清楚。

“我看这是快当新娘的人神经过分紧张的缘故,”克拉拉说,“我结婚前整个礼拜天天一大早都要呕吐,乔也一样,”她又加上一句,“这都会过去的。你是不是想要知道一些与……性生活有关的事儿呢?”她小心翼翼地问,看到她这么谨慎,玛丽安直觉得好笑。

“不,谢谢,不必了,”她说。尽管她明白克拉拉的解释并不正确,她心里觉得好过多了。

唱片又从中间开始播放了,她睁开眼睛,从她躺的地方,她看到彼得书桌上台灯光下有只绿色的塑料航空母舰。彼得又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用组件来组装船舶模型。他说这可以使人精神松弛。装这艘船的时候她也在一边帮忙,她一边大声朗读说明书,一边把零件递给他。

她从枕头上转过头来,朝彼得笑了笑,彼得也朝她笑着,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只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彼得、”她问,“我这个人正常吗?”

他哈哈一笑,拍拍她的屁股,说道:“亲爱的,虽然我经验有限,但我得说你正常得不得了。”她叹了口气;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还可以再喝一杯,”彼得说,他要她替他去拿东西,总是这样说话。烟灰缸从她背上拿了下来,她翻转身坐了起来,顺手把床单拉起裹在身上。勺项便请你把唱片翻转过来,好人儿。”

玛丽安把唱片翻转过来,尽管她身上裹着床单,窗上也有软百叶窗帘,她身上没穿衣服,站在厅里觉得不大自在。然后她走到厨房里,替彼得斟好了酒。她觉得很饿,她晚饭只吃了一点东西。她把蛋糕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这是她下午从克拉拉家回来时顺便在路上买的。前一天是情人节,彼得送了一束玫瑰给她,她觉得有些内疚,她想也应该送点东西给他,但是不知道买什么好。这个蛋糕算不上是真正的礼物,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它做成心形,上面是粉红的糖霜,也许不怎么新鲜了,不过她看中了它的形状。

她找出两个碟子,两把叉子和两块纸巾,然后切开了蛋糕。想不到蛋糕里面也是粉红色的,她又了一块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她舌头上只觉得蛋糕松松的全是小孔,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小的肺炸开来一样。她打了个寒颤,把蛋糕吐在纸巾里,又把碟子里的东西统统刮到垃圾桶里,在这之后,她用床单边角擦了擦嘴。

她端着彼得的酒和碟子走进卧室。“我给你拿来一块蛋糕,瞩她说。这是个试验,并不是针对彼得,而是对她自己。要是彼得也没法吃的话,那就说明她完全正常。

“你真好,”他接过碟子和酒杯,把它们放在地板上。

“你不想吃?”霎时间,她觉得有了希望。

“等一会儿,”他说,“等一会儿。”他把她身上的床单拉开。“亲爱的,你有点冷了吧,来,过来暖和一下。”他嘴里满是威士忌和烟味。他把她拉在他身上,窸窸作响的白床单把他们的身体包住了,她鼻子里只闻到她熟悉的他身上肥皂的清香,音乐轻快的乐声在她耳边不停地响着。

过不多久,玛丽安又伏在床上,腰部放了烟灰缸,不过这回她眼睛睁着。她看着彼得吃蛋糕。“真把我的胃口激起来了,”他咧嘴笑着对她说。看来他并不觉得蛋糕有什么不对劲的:他连眉头也没皱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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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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