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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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们是在回圣彼得堡的路上。
我记得我躺在一辆车上。
我记得带着镣铐的普加乔夫就在我后面的那辆车上,记得周围都是皇家骑兵。
我记得我的身子一侧疼痛难熬,高烧把这种剧痛带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就像开水穿过一块肉软的海绵一样。
我记得那旅程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可是,对于如此漫长的煎熬,我所记得的只有这些。
但是有一刻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仰面朝天地躺在车上,望着天空,仍然可以看到树木在我头顶掠过,然后看到戈尔洛夫骑在马背上低下头来看着我。他一定这样看了我很多次,因为即使是现在我仍然看到他那粗犷的大脸上挂着担忧,不断在我因发烧而出现的昏昏沉沉的雾霭中清晰出来,但这一刻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晰。他调转马头离开大车后,厉声发出命令。“快点!我们必须再快点!”
“我们已经快到极限了!”一个声音说――我估计那是麦克菲的声音。“你自己说过,我们要是让他颠簸得再厉害一些,他就会送命的。”
“你先往前骑!从圣彼得堡带一个外科大夫到别连契科夫伯爵的庄园!”戈尔洛夫吼道。
这时另一个声音说道(我可以肯定这是麦克菲):“他恐怕挺不到那么远。”
“快去!”戈尔洛夫发火了。两匹马的马蹄得得得地跑远了。然后,戈尔洛夫拨转马头来到我的车前,我抬起头来,看到他抓住了拉车的马的挽绳,想把它们拉得再快一点。
我的脑袋重新落到干草上,尽管疼痛难熬,我明白了一点:戈尔洛夫知道我已经奄奄一息。
我失去了知觉。
我在别连契科庄园苏醒了过来,至少我知道我们赶到了那里。我只希望我能被放到一张床上,希望车的每次颠簸都增加的疼痛能够减轻。我知道是白天,因为光线照到了我的眼帘上,然后光线再在我的脑子里抖动。我听到戈尔洛夫在飞快地和那位好心肠的别连契科夫伯爵说着什么,然后听到了麦克菲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带着苏格兰口音在对戈尔洛夫说,“我叫斯图亚特,是女皇的私人医生。女皇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派我来了。”
我听到这里后睁开了眼睛――他们正在把我抬进屋,看到了戈尔洛夫的脸。尽管忍着剧痛,尽管发着高烧,我还是可以看出我朋友相信可能一切都已为时过晚。
接着,我看到他的旁边还有一张脸。那是比阿特丽斯,长距离骑马使她的脸上泛着红晕。她的身上还披着骑马时用的斗篷,但她已经解开了头上的风兜,正伸长了脖子看着我。这是不是疼痛给我带来的幻觉?我无法肯定。
我竭力保持清醒,尽管他们把我抬进一间卧室、把我放到床上时,我痛得几乎要昏过去。戈尔洛夫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拍拍我的头,悄声说,“你会好的。”然后,他又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女皇的私人医生已经在这里了!你想想看,你现在有多么重要!这么一点小伤,居然引起了这么多人的关注。”比阿特丽斯,如果真的是她而不是梦的话,跟在他们后面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屋子比较远的一个角落里望着。
我望着那位医生,希望他能减轻我的痛苦,但那位医生一揭开包扎着我腹部的纱布,就看到了无望。他和戈尔洛夫朝门口走去。医生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由于屋里一片寂静,我仍然可以听到他对戈尔洛夫说,“让他舒服一些,如果他想喝水就给他点水。”
“他会好吗?”戈尔洛夫问。
“他明天就会死的。”
“不,他明天不会死。”
“那他就会在今晚断气。”
戈尔洛夫一把抓住医生的脖子,把他举了起来,差一点捏碎他的喉咙。医生使劲掰开戈尔洛夫卡住他器官的手指,喘着气嚷道,“气性坏疽是无药可治的!”
戈尔洛夫松开了手。
医生咳了两声,揉了揉脖子,想恢复他的尊严。“我必须向女皇报告。”他说着就走了出去。
戈尔洛夫走到我的床边,轻声对我说,“睡一会儿吧。”
“戈尔洛夫……”
“睡一会儿!”
“我……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我说,“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戈尔洛夫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我听到他在过道里和别连契科夫伯爵说话。
我梦中的比阿特丽斯走到床边,把我的手指放到她的手中。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指,她不是梦。“你怎么……?”我忍着疼痛问。
“嘘――”
她的到来使我暂时忘记了疼痛。“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正和娜塔莎一起在皇宫里。她和其他小姐在参加女皇的假面舞会。一个骑兵被带了进来。尽管他浑身是泥,而且筋疲力尽,他们还是立刻带他去见了女皇。”
“是麦克菲,”我说,一想到比阿特丽斯默默无闻地夹在那些贵妇当中,看着他们玩耍,我就觉得这世道非常不公平。这让我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是的,”她说,“他是叫那个名字,说话带着古怪的口音。他报告说你们已经取得了胜利,哥萨克叛乱已经被平息,新的哥萨克首领保证效忠女皇。这让整个宫廷欣喜若狂。然后,麦克……麦克……”
“麦克菲。”
“麦克菲说你把一个哥萨克砍成了两半,但你自己也受了伤,需要一位医生。”她停了一下,我看得出来,这消息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女皇问你在哪里,听到他说出你所在的位置后,女皇立刻看出他太累了,无法再赶回去。她大声问有没有人知道怎样来这个庄园,娜塔莎说,‘我的女仆知道。’”
她以危险的速度在寒风中骑马,把那位医生带到了我的床边。我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捏了一下她的手指。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到戈尔洛夫正站在那里俯身看着我。他的身旁站着一位老妇人,正在冲着我微笑。老妇人右边的牙齿为绿色,左边的牙齿已经完全掉光。我觉得这个干瘪的老太婆有点面熟,可能在别连契科夫的仓房里见过她。她完全会让人联想到某个恶梦。她手里捧着个布袋,上面用各种颜色画出了之字形图案,很像一个俄罗斯复活蛋。她把布袋放在我身旁,然后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个十字。比阿特丽斯从我的床边后退了两步,但仍然离我很近,可以看着我。
“瞧瞧这里!我必须抗议这种做法!”女皇的私人医生冲进来,用手帕捂着嘴说。他的身后跟着别连契科夫伯爵,踮着脚轻声走了进来。见戈尔洛夫对他的话不加理睬,医生转过身来对伯爵说,“你居然容忍如此愚蠢的行为,如此肮脏的做法,怎么还能说你在消除农奴中的迷信和无知……”
我不知道戈尔洛夫做了什么――大概是瞪了他一眼――反正医生立刻住了口。女皇的私人医生转身和别连契科夫一起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不忘记大声说了一句,“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如果你想断送他的性命,我可不负责!我这就去书房,喝威士忌!”他特意强调他要喝什么酒,似乎喝威士忌是他的一项特殊报复。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戈尔洛夫朝那位老太婆点点头。老太婆在女皇的私人医生那番发作的过程中一直面带微笑,反正她也听不懂。她解开布袋口,伸手进去,拿出来一只已经死了好几天的僵硬的乌鸦。乌鸦的眼睛紧紧闭着,上面已经结了一层硬壳,它的肚子涨得很大。她把那只鸟脚朝天放在我的床上。戈尔洛夫在一旁看着,一个眉头上扬,一个眉头下垂,然后噘着嘴,满意地点点头。我等待着她念出某种咒语。
干瘪老太婆确实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祷告了一番,但只是默默祷告。她从布袋里掏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刀,像一把扔掉的切菜刀。戈尔洛夫看到后打断了她,把自己闪亮的匕首递给了她。她高兴地笑着接了过来。
她垂下手腕,把刀尖插进了乌鸦的肚子,那立刻像甜瓜一样破开了。她在自己的衣袖上擦了擦匕首,还给戈尔洛夫,而戈尔洛夫将匕首又擦了一次后才将它插到腰间。老太婆把手伸进已经剖开的乌鸦的胸膛,掏出来一把白色的东西。那些白色的东西在动,因此是活的。是蛆。比阿特丽斯差一点叫出声来,往后退缩了一步。
干瘪老太婆将那一大把蛆放到了我的伤口上。
她从乌鸦肚子里又掏出来一把蠕动着的蛆,再次放到我的伤口上。我闭上眼睛,真想一死了之。
我倒在床上,并没有陷入昏睡之中。疼痛和失血过多带走了我的知觉,却又不给我睡眠。我呻吟着;我出汗;我喊叫。我的思绪总是和死亡最可怕的形象混杂在一起,甚至比死亡还要糟糕。
我醒来了,没有睁开眼睛,身子躺在戈尔洛夫上次被尼孔诺夫斯卡娅的毒药折磨过的屋子里。我把右臂向下伸去,手指摸到了自己的侧胸。我听到了戈尔洛夫的笑声。“感到意外吗?”他说。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正坐在窗户前喝着汤。他用匙子搅动着木碗,伸出舌头舔掉了滴落在他胡子上的汤汁。比阿特丽斯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她一直在打盹。看到我的手又在动,她立刻站了起来。我用手指戳了戳伤口,很痛,但带着那种伤口愈合后新肉长出时的疼痛。“那些蛆……”我有气无力地说。
“非常科学!”戈尔洛夫大声说,“那位医生大人可能会把从功劳算在自己头上,而且可能会因此而获得一枚皇家勋章。那些蛆吃掉了腐肉,清理了伤口。这种治疗方法用在俄国的马身上非常见效。”
“要是有苍蝇从我体内飞出来,我就杀了你们。”我说。
戈尔洛夫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跑了出去,我随即就听到他在向全世界大声喊叫,“他活了!他活了!”
我转过头来对着比阿特丽斯微笑,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话,她就已经溜了出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