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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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洛夫修道院是从一个石头小山中凿处出来的,因此它自然背靠着这座小山。这座修道院本身阴冷而又坚固,与世隔绝但又异常美丽。它的周围是插着倒刺的围墙,进出只有一道大铁门。孤寂的修女们穿过院子里的积雪去礼拜堂或储藏室。
许多皇后最终都葬身在此,或被已经不再爱她们的丈夫们囚禁在这里,或被那些与她们争夺皇位的兄弟们所痛恨,或不再被她们那些担心自己的母亲影响力太大的儿子所信任。每当皇室的某位女性面临被终身流放的命运时,她就会来到基洛夫修道院。
比阿特丽斯对基洛夫修道院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有从书本中读到过它,也从来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它。她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一座修道院监狱,有修女和净身的修士们当仆人,有忠心耿耿的士兵当看守。当女皇的侍卫把她带出皇宫时,她身上仍然穿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为她做的那件礼服。他们给他披上一件士兵们用的披风,然后蒙上了她的眼睛。坐了一个小时的马车后,他们终于取下蒙着她眼睛的布条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屋子里。屋子的一端有一张床,一面墙上有一个装有铁条的窗户。屋里还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写字台,但是没有纸张,只有一本东正教《圣经》。比阿特丽斯仍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地方虽然荒凉,却有着皇家气派。
修女取下蒙着她眼睛的布条后就默默走了出去,然后在外面插上了门闩。从门闩的声音来看,门一定非常结实。
比阿特丽斯坐了一会儿,想整理一下思绪,但这个屋子无法给她任何提示。她站起身,走到窗户前。窗户上没有窗帘,她非常想看看外面的光景。
映入她眼帘的景色没有带给她任何帮助。比阿特丽斯的这个房间离修道院后面的花岗岩悬崖只有几英尺的距离。她窗户对面的墙上有一些铁钩,上面挂着以前一些叛逆者的尸体,显然是让那些关在屋里的人有思考的东西。各种鸟在那里啄食着那些不幸的人的尸体,比阿特丽斯第一次从窗户向外看到的就是最近一个受难者的骸骨――被风吹雨打又被鸟啄食得干干净净的一具骨架,只剩下一缕缕长头发,显然是位女性。
比阿特丽斯离开了窗户,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往外看一眼。
就在我躺在监狱的地面上时,三个骑手策马穿过了圣彼得堡周围森林中厚厚的积雪。在冬日灰蒙蒙的光线中,马和骑在马上的人像幽灵一样穿过了茂密的森林,进入了林中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伐木者们搭建的破旧木屋。
住在俄国最北部小村庄里的大多数村民都没有见过“狼头”和他的手下,但每一个人都惊恐地听说过他的事,都听人详细地描述过他,而描述他的人常常自己也没有见过“狼头”。因此,他们立刻认出了从黑暗的森林中向他们冲过来的幽灵,就像他是从俄国那些恐怖的传说中冒出来的一样。
村民们尖叫着,到处乱跑去寻找躲藏的地方,“狼头”在村里的干道中央勒住马。这条道路穿过聚集在一起的小木屋,正中央是教堂、治安官的办公室、水井。这个哥萨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虽然村民们只能看到他的下半个脸,但他们能够看得出来,他强悍而又凶残。他大声吼叫道,声音像生锈的箱子铰链一样刺耳,“女皇的治安官是哪一个?”
一个惊恐万状的农妇呆呆地站在街上,用手指了指躲在治安官办公室旁木材堆后面的一个矮小的胖子。这个浑身颤抖的家伙试图逃跑,但“狼头”娴熟地催马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带到村子中央,也就是水井所在的地方,然后把他扔在水井旁的积雪中。就在另外两个和他一起来的浑身肮脏不堪的哥萨克轻松地坐在马背上,被他这滑稽的动作逗得放声大笑时,“狼头”下了马,跳到水井的木头井台上,像普加乔夫临死前站在断头台上一样站在那里,俯视着那些充满敬畏之情的村民们。
“俄国的公民们!”他大声喊道,“有谣言说我已经逃到西伯利亚去了,但那是女皇编造出来的谎言!我现在回来了,你们得向我进贡!你们不把我放在心上,只知道向女皇的治安官献媚!”
说到这里,“狼头”解开他那手工缝制的裤子,对着治安官的后背开始撒尿。村民们从家里偷偷向外张望着;有些人瞠目结舌,有些人则用手捂着嘴,掩饰着自己大逆不道的窃笑。这个哥萨克系好裤子后,重新跳到马上,他那高大而优雅的躯体轻盈地落在马鞍上。他策马奔去,他的手下紧跟在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被“狼头”当众凌辱过的那位治安官战战兢兢地站在女皇面前。让他本人亲自来到她的御座前就已经够折磨他的了;让他原原本本地再把他受侮辱的经过说一遍对他是更大的折磨;但对这位早已惊恐万状的矮胖的农民来说,最可怕的却是女皇眼睛里的怒火。她将这双喷着怒火的眼睛转向那些畏缩的将军。“你们带着我的整个军队,怎么会一无所获?连他们营地的痕迹都没有发现?”
其中一位将军大着胆子说,“他消失……”
但女皇打断了他的话。“任何人都不会消失!我只派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雇佣军去乌克兰,他们就把普加乔夫给我抓了回来,而且打败了整整一支哥萨克军队才抓住他!你们现在居然抓不住这么一小股哥萨克匪徒的首领,任由他在我自己的后花园里胡作非为?”当这番话从她嘴里出来时,她的怒火也越来越大,屋里那些人都看到过其他人因为无能而被折磨的残相,所以个个都像那治安官一样越来越害怕。这个矮胖的农民并不是唯一遭遇到那些土匪的村官;圣彼得堡四周到处都传来了被“狼头”哥萨克洗劫的报告,这对叶卡捷琳娜来说是极为尴尬的事;这些报告证明,打败普加乔夫以及随后为女皇的胜利而举行的庆祝活动其实只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的表演,真正的权力仍然在那些来去无踪的骑手身上。他们能藐视她,能随心所欲,而乡间更像是他们的天下,而不是她的。
波将金将军对于“狼头”再次出现的报告究竟有多关心,我不知道。不过,关于他对俄英两国之间可能联手镇压美利坚的独立所表现出的兴趣,以及他和谢特菲尔德勋爵之间的私人交情,我却可以非常肯定地写出来。我有理由相信,这位英国外交家在我被关押期间去波将金亲王在皇宫里的私人寝室拜访了他,他们见面的经过大致如下:
波将金向来非常自信,现在更是得意到了喜形于色的地步;他觉得自己精心策划了这样一个局面,所以他是一个阴谋大师。谢特菲尔德天生就擅长于讨好权贵,看到了波将金得意洋洋的神情后立刻给他添油加醋,吹捧他道:“我向您致意。在您出神入化的智慧面前,我自叹不如。叶卡捷琳娜这是第一次自己挑选情人,而您通过证明她的这位情人在背叛她,让她怀疑她自己的判断力,也让她更加依赖于您。”
“我得承认,我自己都为此事叫绝,”波将金说。
谢特菲尔德说,“您现在只需证明塞尔科克的背叛行为,但我在这一点上无法帮助您。我必须显得不偏不倚。”
“我不需要您的帮助,”波将金对他说,“我一定会有供词的――总会有办法的。”
“那么您让我来见您是为了什么?”
“您女儿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难题。”波将金递给谢特菲尔德勋爵一张纸条,上面是女性的笔迹。“她把这送到了基洛夫修道院。我认为您女儿该回国去了。”
谢特菲尔德看着那张纸条,越来越生气。
谢特菲尔德勋爵回到家后立刻叫来了他女儿。他想露出笑容,并且告诫自己这样或许可以显得更加平静,结果反而使他显得更加狂怒,几乎到了疯狂的边缘。他挥舞着安妮的纸条说,“你动用了女皇的玉玺,想让这纸条通过波将金的卫兵?你这是背叛!是在背叛这个国家和我们自己的国家!”
安妮既没有感到羞耻也没有感到绝望,只是感到失望,因为她的纸条没有能到达本该到达的人之手。“我只是在忠于一个更高的法则。”她对她父亲说。
“更高的法则?”他大声念出了纸条上的内容,仿佛她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一样。“‘比阿特丽斯,我感到万分羞愧。我对不起你。我对你所爱的那个人说了谎,那个我也爱着的人。但他不是我的情人。我曾经希望自己能成为某些事情的一部分。当每个人都认定我已经得到了他并且为此嫉妒我时,我却没有勇气表白我的真情。你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更勇敢、更优秀。请原谅我。’”谢特菲尔德放下纸条,提高了嗓音。“我的上帝!”
“究竟是什么让您感到不安,父亲?是因为我道歉了还是因为我相爱了?”
“相爱?”
“您感到惊讶吗?不是您鼓励我和塞尔科克交往的吗?”
“我是鼓励过你去认识他,但不是要你表现得像一个……”
“像一个女人?父亲,他非常值得人们钦佩。他勇敢,高贵。他……”
“他是美利坚叛军派来的奸细。”
“我不相信,”安妮毫不示弱地说。
“本杰明·富兰克林派他来这里,让他博得叶卡捷琳娜的好感。如果他曾经向你献过殷勤,那也只是为了接近叶卡捷琳娜。”
“谢谢您这样恭维我。”她站起身要走。
“安妮,我……”
“他没有向我献殷勤,父亲。我没有向我提过任何要求。如果我钦佩他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位真正的男人。”
她走了出去,留下她父亲独自待在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