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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约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金英厚走进位于城郊的小旅馆。

尽管现在是白天,旅馆里却十分暗淡。他虔诚地敲了敲门。三四下,足够了。对房间里焦急等待的人来说,哪怕穿过宁静空气的细微动静,都会让她毛骨悚然。

“谁?”低沉的嗓音从紧闭房门的那边传来。

“我。”

门开了。黑暗中一道目光打量着英厚。看这双眼睛,仿佛一只生病的鼷鼠。

英厚走了进去。然后,转身锁上了门。

尽管天气闷热,窗帘却挡得严严实实。女人坐在床上,冷冷地盯着英厚。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迟到了40分钟。”

“我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里,所以来晚了。”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心脏不好。”女人叼起一支烟。

“要是着急了,我的心脏就会剧烈地跳动。”

仅是等待就能导致心跳不规则的女人,如何承受得了激烈的性爱呢?

女人摘下遮住整张脸庞的太阳镜。女人的脸暴露在台灯微弱的光线里。

已经褪色的褐色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肥胖的脖子。窗帘挡住外界的光线,室内照明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女人的老和丑。眼皮底下的皱纹可以通过化妆遮挡,然而下垂的脸颊早已失去了弹性,每每说话就不停地颤抖。夹着香烟的手背血管略显肿胀。口红过于艳丽,而且同时涂了唇彩,她的嘴唇就像搽了荧光粉一样闪闪发光。

“别站着了,坐下吧。”

女人掐灭烟头,嗓音沙哑地说。

“不管是谁站在我面前,我都会感觉不安。”

英厚拉过椅子坐下。一只蟑螂爬过梳妆台的镜子。

“你来晚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

女人粗鲁地叹了口长气,她仿佛是要准备焦灼的等待,并以此填充自己。

“今天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女人望着英厚。

“我们以后不能见面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英厚呆呆地望着女人。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许是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女人已经下定了决心。难道她担心约会时间的拖延会让自己的心灵失去平衡,所以才以这样的方式做个开场白?

“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女人又叹了口气,正视英厚。

“这段日子以来,很感谢你,金先生。”

女人仿佛很痛苦,双手搔着头发。戴在粗笨手指上的戒指在灯下闪烁。

正如女人所说,初次相识以来,他们这样做爱已经超过了六个月。这期间女人呼唤过他的名字吗?她只知道“金先生”这个姓罢了。

英厚也不例外。就连女人的名字,甚至姓氏他都没记住。不,他从来没有正式地询问过。女人住在哪里、做什么,英厚全然不知。他只知道这个女人曾经生过三个孩子。

英厚被一种不愉快的疲惫感包围了,他听见女人穿上刚刚脱下不久的衣服之后发出的叹息,走出阴暗的密室,女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个坚持到最后的杂技演员,没有从岌岌可危的表演中坠落。午后的反射光穿过陌生街头的建筑物,那张可憎的脸也被收获青春的胜利感映照得光彩鲜亮……半梦半醒之见,他听到了这些声音,也看见了一切。

床上落了几根女人的头发。每次英厚从床上坐起,桌子上总有三四张支票。

“以后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见面了,金先生。”

英厚静静地抽烟。

“也许你无所谓,可是我真的很伤心,你还年轻,还能遇到很多好女人。”

女人靠着英厚的肩膀,他感觉到异样,就像手心里抓着虫子。这是他始料不及的眼泪。

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如同滴在纸上的墨水洇开来。

英厚盯着女人那令人费解的眼泪。

她为什么哭?

“抱紧我!”

女人瓮声瓮气地呻吟。

英厚把嘴唇贴上女人的后颈。

因为那里尚未被泪水侵蚀,还算干净。

但是英厚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小算盘打错了。女人的泪水更加凶猛,刺激她把积聚已久的郁闷彻底发泄出来。

女人咬紧牙关痛哭。她躺在床上,用床单塞住嘴角,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英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让女人停止哭泣,于是,他抱住女人在床上胡乱翻滚的身体,他的嘴唇碰到女人从衣服缝隙里露出的皮肤。

“不行。”

女人哽咽着摇了摇头。

“今天不行。”

女人抬起蓬乱的头,仿佛决心已定,顽强地抵抗着英厚。

然后她坐起身来,拿出纸巾擤了擤鼻子。女人不想让英厚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她弯下身子像一把弓,用纸巾擦了擦脸,然后一瘸一拐地进了浴室。

接着,浴室里传来拧水龙头的声音。

英厚看到女人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便把手提包拉了过来。

他拉开手提包的拉链,往里看去。

硬邦邦的身份证静静地插在角落里。

英厚拿起身份证看了看。

张贤顺,1960年10月5日生。

一种想笑的冲动不合时宜地纠缠着他的全身,并且直向上涌。临到分别才知道女人的姓名和年龄,这让他感觉很不真实。

不必再犹豫了。英厚把钱统统装进口袋,然后走出房间。

雨下得更凶猛了。英厚跑出了旅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千家万户的灯一盏盏点亮,树丛里的路灯也齐刷刷地亮了。英厚快步走在街上,拼命想要记起女人的名字。可是很奇怪,那么想要记住的名字竟如谎言一般忘得一干二净。同样,意识之中那么强烈地想要记住的女人的年龄和住址,也都想不起来了。

他的头脑恍然若梦。

被人夺走了。

直到此时,英厚才明白过来。女人给我部分的特权,同时也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夜晚的黑暗卷走了残留在大地上的影子,哪怕只有眉毛般大小的影子,女人卷走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

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刺痛了他的心,他觉得遭人背叛的不是女人,而是他自己。当女人彻底卷走了与她有关的记忆,同时衔走了血液和肌肤,最终只剩狼狈的骨头。奇怪的预感刺痛了英厚的心。终于开来一辆空出租车。英厚拼命挥手,出租车缓缓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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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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