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瑟离开的时候,我正在D处三科进行大规模的重建工作。我接管这个科时,它并没有像我所要求的那样具有明确的目的。我相信,如果军情五处要把三十年代的密谋查明白,三科应当起着一个中心作用。一个情报机构,尤其是一个反间谍机构,必须依赖自己的记忆力和使命感,缺乏这些东西,就会一事无成。可是军情五处在一九六四年时从叛逃者和已经坦白的间谍那里获得了大量的情报,这些情报互相矛盾,使军情五处无法承受。情报职业中一直有许多马马虎虎的结尾,档案室里堆积着大量的三十年代尚未解决的指控材料和未被证实的可疑材料,使我们感到不知所措。我们需要对那个时代进行回顾,有效地积极地对菲尔比、伯吉斯、麦克莱恩、布伦特、朗和凯恩克罗斯所认识的每一个人进行审查。
尽管有了一九五一年的叛逃事件,但是一直拖迟到一九六四年,我们对以前那些间谍的背景仍然了解得甚少,这是令人费解的。较为普遍的倾向是把间谍视为“烂苹果”、“过失”,而不是把他们当作是三十年代那种特殊条件下范围较大的密谋的一部分。在局内部认为我们的情报机关已经被渗透的人与那些持相反观点的人之间的鸿沟愈来愈深。与此有着共鸣的是另一种类似的分裂:有些人认为苏联在三十年代的渗透是有限的,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苏联的渗透范围是相当大的,并认为“维诺纳”行动所提到的八个匿名人正是说明这一点的有力依据。整个五十年代末,双方紧张的关系随着霍利斯不断做出努力来压制阿瑟和我这样要求查明问题的人而日益激化。
由于原因复杂,我们未能充分地抗击这一阴谋。简单地说,对两个最大的嫌疑犯菲尔比和布伦特的审查所获得的进展很小,再加上英国统治集团所怀有的那种恐惧心理,因此要保证在调查上作出一次巨大的努力是很困难的。叛逃事件发生时,许多与伯吉斯和麦克莱恩有联系的人早已成为社会生活的显要人物了。向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提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是一码事,而向一大批即将坐上常务副大臣的文职人员提出类似的问题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说句心里话,这是一次意志衰退的表现。军情五处的政客和历届头头都害怕进一步的检查会引起新的叛逃事件,或又牵扯出更为难堪的有关英国政治集团的丑闻,这在五十年代被认为是一种无法接受的冒险行动。要进行一次毫无障碍的调查,军情五处不可避免地要亮出它手中的牌,所有反间谍机关都会碰到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如果要进行调查,就不得不冒着风险去接触和采访一些人,因此随着调查的加紧,泄密和被暴露的危险也随之增大。这种矛盾在调查三十年代苏联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招募间谍的问题上显得尤其尖锐。我们想要会晤的人,大多数仍然是牛津和剑桥知识分子小帮派体系中的一部分。他们没有必要对军情五处表示忠诚,也不用对我们的行动加以保密,有关我们活动的新闻会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这是令人恐惧和不安的。军情五处的各届头头面对这种风险,是永远不愿意去碰这个棘手的问题的。我们选择了秘密调查的方式,实际上公开调查是更有成效的。
菲尔比的叛逃和布伦特、朗以及凯恩克罗斯的坦白,把许多保留的东西一扫而光,可是害怕英国统治集团出现丑闻这一点仍与以前一样尖锐。霍利斯同意扩大D处三科,并交给它一项既简单而又战线漫长的任务——回到三十年代去,查找档案,以便能寻找出至今仍在活动的间谍的线索。对整个一代人进行审查,尽量清理出那些没有头绪的案件,首次为英国的情报部门提供一个准确的历史。盖伊·利德尔退休后,常常回到办公室来玩,他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把他的这句话作为D处三科的指导原则:
“我敢打赌,在以后的十年里所抓到的间谍,其中百分之五十的人已在档案室里有了档案和线索,你可以根据这些档案和线索……”
我肯定地说得对。我回想起霍顿,他的妻子告发了他;回想起布莱克,想起“狙击手”早就提供的有关布莱克的线索,想到菲尔比,还有布伦特。这些都有证据存在,但没有进行不懈的追查。也许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我阅读了克劳斯·富克斯档案之后获知,富克斯被捕后,军情五处发现他的名字、共产党员的背景、甚至他的党证号码都记录在被军情五处在战争结束时所没收的盖世太保的卷宗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负责审查富克斯的官员并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可是,在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八年,一个名叫迈克尔·索波尔的官员也对富克斯的问题进行了研究。他在档案里写道:富克斯一定是个间谍。
在档案室里堆放着的材料当中,有几个明显的地方是可以去查找的。首先是盖世太保的记录。盖世太保是一个效率极高的反间谍机构,它对欧洲共产党和苏联的情报机关进行了广泛的对抗活动,并藏著有关他们的情报。它收集这些材料时,正是我们由于战争的条件所限而对欧洲的知识几乎没有的时候。它掌握了欧洲的苏联情报圈子中最为重要的“红色乐团”的极为珍贵的情报。“红色乐团”是格鲁乌在德国占领下的欧洲所控制的一系列非法情报网,其相互间的联系很松散,经费完全自给,可他们非常勇敢,也很机智,关于德国军事行动的重要情报,就是他们用无线电传给莫斯科的。
对于英国人来说,盖世太保的记录材料中最为重要的当数关于鲁滨逊的文件。亨利·鲁滨逊是“红色乐团”在巴黎的一个领导成员,是共产国际最为信任的代理人之一。他在一九四三年被盖世太保逮捕,并被处决。他在临死前拒绝吐露任何一个字,可在他房间的地板下藏着的文件却被发现了,这些文件披露了该谍报圈子里的活动情况。在手写的笔记里列有住在英国的四十或五十个人的姓名和地址,这说明鲁滨逊是负责与英国的“红色乐团”谍报圈联系的。战后伊夫琳·麦克巴尼特对鲁滨逊文件做了许多研究工作,那些姓名全是化名,地址有的是信箱,有的已在战争中遭到毁坏。军情五处的另一个官员迈克尔·汉利在一九五一年也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识别并列出了“红色乐团”的每一个已知的代理人,共有五千人之多。但从那以后,便没有下文了。我想,在所有的材料中,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使我们感兴趣的线索。
另一个寻找的地方是叛逃者交待的材料记录。有关最近叛逃的戈利金和戈林涅夫斯基的工作正在进行当中。战前的叛逃者和战后的叛逃者所提供的情报当中仍有许多毫无头绪的地方。譬如,在一九三七年叛逃的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官员沃尔特·克里维茨基曾告诉军情五处,有一个出身于显贵家庭的间谍,曾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读书,后来在外交部工作。多年来,大家都认定他说的是唐纳德·麦克莱恩,尽管麦克莱恩是在格雷沙姆·霍尔特公学和剑桥大学受的教育。麦克莱恩与那个人的情况不相吻合,然而那份揭发材料却被搁在档案室里积满了灰尘。
之后又发生康斯坦丁·沃尔科夫在伊斯坦布尔接近英国领事馆的事。此人是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的高级官员。他主动提出要英国给他金钱以交换他提供的苏联在英国的间谍名单。他给了英国大使馆一份正式的有关间谍的工作部门的清单。沃尔科夫非常不幸,他那份清单正好落在军情六处工作的金·菲尔比的办公桌上。菲尔比当时是反间谍处处长,他说服了持相反意见的某个上司,让他到土耳其去,说是去为沃尔科夫的叛逃作安排。可菲尔比推迟了两天才到达土耳其,准备叛逃的沃尔科夫再也没有被人看见了。土耳其人认为沃尔科夫和他的妻子是被人绑在担架上用飞机运走的。在沃尔科夫所提供的间谍名单当中,有一个人被认为是菲尔比本人。但其他还有好几个人在以后再也没有被查出来,就像沃尔科夫所说的那个在波斯为军情六处工作的间谍一样。
最后,还有“维诺纳”的材料。这是至今为止关于西方安全部门过去被渗透的情报当中最为可靠的一份材料。阿瑟离职后,我接管了“维诺纳”项目,并下令对材料再进行一次全面复查,看看能否收集一些新的线索。这引出了第一桩由D处三科惹起的案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是一起法国案子,而不是一起英国案子。从一九四0至一九四一年,格鲁乌的“门搭扣”材料中,有许多有关苏联在战争初期对那些总部设在伦敦的各种流亡移民组织和民族运动进行渗透的情况。譬如,俄国人在自由捷克斯洛伐克情报局的心脏里有一个重要的间谍。该情报局通过信使来指挥它在德国占领下的东欧间谍网。苏联的这名间谍的化名是“男爵”,大概就是捷克政治家塞德莱克。此人后来在瑞士的“露茜圈”中起了一个很引人注目的作用。
就军情五处来说,最为严重的渗透是在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政府里。戴高乐两个共产党员助手,一个叫安德莱·拉巴尔特,曾是民政事务部部长;另一个叫缨塞里埃,曾负责过军事事务,是个海军上将。这两个人坚持不断地在伦敦密谋策划。军情五处在战争时期曾根据丘吉尔的意图对这些密谋进行了严密的注视。在戴高乐到达喀尔为自由法国去解放这一地区时,丘吉尔却下令逮捕了拉巴尔特和缨塞里埃。我们在一九六四年破译了一个密码,结果发现拉巴尔特在莫洛托夫一里宾特洛甫条约仍然有效的那段时间里是一个为苏联活动的间谍。
在美国的“维诺纳”计划中也含有苏联渗透自由法国的材料。美国中央情报局对此并没做什么研究工作,要么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材料太陈腐,要么因为他们没有人对法国历史有一个系统全面的了解。我对这些材料进行研究时,发现另一个高级政治家,战前达拉第内阁的空军部长皮埃尔·科特也是一个积极的俄国间谍。
这一发现是在法国情报部门和英国情报部门之间的关系处于紧张状态时获得的。英国情报部门内部的反法情绪非常强烈。双方部门的许多官员都在战争中服过役,都对法国的屈膝投降记忆犹新。考特尼·扬总是声称当他从敦刻尔刻回来时,就形成了对法国的终身看法。甚至布伦特,虽然他对法国的艺术和风格怀着崇敬的心情,然而他对法国的懦弱也进行了大肆的谩骂。
阿纳托利·戈利金的到来,对英法情报部门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帮助。在他提供的最有用的情报当中,有一些是关于苏联对法国秘密情报局(相当于英国的秘密情报局)进行渗透的情报。戈利金说,法国秘密情报局里有一个由该局的上层人物组成的间谍集团,叫“蓝宝石集团”。该局的副局长在戈利金叛逃不久便跳窗自杀了。安格尔顿说服了中央情报局局长,让局长请肯尼迪总统给戴高乐写一封信,提醒他对戈利金的揭发引起注意。可戴高乐感到美国人和英国人在操纵戈利金来诽谤法国人的正直。戈利金的交待使得法国政府的高级官员乔治·巴格在一九六五年被捕并被处以徒刑。在这之后,法国官方仍然坚持这种观点。
法国反间谍局和英国安全局正在合作的一起被称为“气球”的双重间谍案使事情进一步复杂化。“气球”就是约翰·保罗·苏波特博。他是一个工业化学家,是由东德情报机关和克格勃指挥的一名间谍,可比利时安全局使他成了双重间谍。他供出了他的两名间谍,他们都在英国柯达公司工作,曾向他递送过有关商业工艺方面机密的细节材料。比利时把这件事告诉军情五处,军情五处开始对柯达公司的这两个职员进行了广泛的调查。这两个职员一个叫艾尔弗雷德·罗伯茨,另一个叫戈弗雷·康韦。苏波特博还告诉比利时,有一个名叫赫伯特·斯坦布雷切的东德非法分子,在法国协和式飞机装配车间里专门负责指挥间谍。这个情况被报至法国反间谍局,于是他们就与军情六处合作进行调查。
不幸的是,这两个案件的结局都充满了闹剧性。康韦和罗伯茨虽然被抓,可他们后来又被宣判无罪。对英法关系最为不利的是,在对斯坦布雷切进行调查的过程当中,却发现军情六处曾招募过一名法国警察长,他的警区包括快到德国边境的那些区域。他是一个“漂白”间谍,也就是说,军情六处有意向他的主人——法国隐瞒了他的一切,从而利用他在法国侨民和德国侨民中搞间谍活动。法国被迫承认,斯坦布雷切的间谍为俄国人获取了英法协和式飞机的高级电子系统的全部详细材料,结果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场引人瞩目的争吵。
我找了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安格尔顿和路易斯·托德拉,征得他们的同意之后,我向法国反间谍局提供“维诺纳”情报,证明科特和拉巴尔特是俄国间谍。他们虽然老了,但仍然在政治上很活跃。在我看来,这样做是为了谨慎起见。我在一九六五年初来到法国反间谍局在巴黎的总部,该局副局长马塞尔·查利特在那里会见了我。查利特个子矮小,干净利落,在战后才加入反间谍局。战争时期,他曾以极大的勇气参加了约翰·莫林所领导的抵抗运动。在莫林被人抓走的那一天,他差点儿也没能躲过盖世太保伸向他的魔掌。就像所有参加过抵抗运动的老战士一样,查利特喜欢佩戴粉红色的丝绸带,流露着自豪骄傲的神情。他是一个好斗的反共分子,可他钦佩莫林这个富有献身精神的共产党人胜过他一生当中所钦佩的任何一个人。他好几次都跟我提到抵抗运动,甚至到了六十年代,当他谈到他过去的指挥官时,还禁不住含着眼泪。
我解释说,我们获得了有关科特和拉巴尔特的真实角色的新情报,并把“维诺纳”情报的有关密码译文拿给他看。他为这一材料所震惊,立即下决心进行全面的调查。
“你不觉得他们太老了吗?”我问道。
马塞尔用他那富有威慑力的眼睛盯住我看。
“在你没有看到一个法国政客躺在他的棺材里变成绿色时,你不能说他太老了!”
不幸的是,拉巴尔特在马塞尔审问他时死于心脏病,科特则死得很安宁。这次的情报交换在缓和法国反间谍局和英国军情五处之间的关系当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从而使马塞尔成为我后半生事业中的伙伴。
我离开巴黎的那天晚上,他请我吃晚饭。餐馆的服务很周到,饭菜也做得很不错。马塞尔是一个殷勤的主人,他要好几瓶最好的红葡萄酒,给我讲了一大串有关法国情报工作冒险行为的尖刻的轶事。我们讨论了“维诺纳”,他一直入了迷似的听着我讲述我们的成功规模。
“他们最近也使我们有一些成功,”他告诉我。他向我叙述了他们如何在法国驻华盛顿的大使馆内的密码室里发现了一个用保险丝盒改装的发报机。
“那玩艺儿不是西方产品的技术规格,其范围正好是在对面的俄国军事武官的房子以内。”他说着便以典型的法国人作风,大嚼着他盘子里的牡蛎。我警觉起来。自从法国的技术小组开始用金属板和铜管把法国驻伦敦大使馆和法国驻华盛顿大使馆内的密码室进行了屏蔽之后,针对这两个地方的“栅栏”便在最近停止了。显然,俄国人也意识到可以从屏蔽状况不佳的机器里接收射线。但是,我想,至少法国人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行动。
查利特显然对整个事情都感兴趣。他愿意把那个保险丝盒提供给莱肯菲尔德大楼,好让他们进行检查。他仍然微笑着,冷不防向我提了一个问题。
“你呢,亲爱的彼得,你在射线方面有没有碰上什么好运气……”
我听了他的提问,当即被红葡萄酒给呛住了。
“没碰上什么好运气。”我回答说。
马塞尔为我斟满了酒,显然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不相信。我们像真正的内行一样,把话题转到别的事上面,再也没有讨论这件事。
尽管法国人的插曲很有趣,可D处三科最为紧迫的任务是研究“五人集团”。我请求霍利斯把D处的八个审讯员调到三科来,以便我们用他们来同每一个已知的,同菲尔比、伯吉斯、布伦特和凯恩克罗斯认识的人进行一次广泛的会谈。霍利斯同意了,但指示我必须亲自主持每一个被认为是敏感的会谈,这自然是指一位勋爵,一个爵士,一个政治家,一个高级文职官员,或一个间谍嫌疑犯。
我一共会见了一百多个人。像克里斯托弗·梅休以及当时的国防大臣丹尼斯·希利等工党政治家拒绝同我见面,他们不愿意讨论对三十年代共产党的回忆。但其他的人,如历史学家艾赛亚·柏林和作家阿瑟·马歇尔都非常愿意帮助我。他们定期同我见面,谈论他们在牛津和剑桥的同学。柏林坚持要我们在改革俱乐部见面,他认为在伯吉斯当年最为走红的地方谈论伯吉斯是最合适不过了。他对伯吉斯的社会关系网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尤其是那些多年来已经改变了观点的人。他还就我如何展开调查向我提出了一个忠告。
“别去找鲍勒。”他对我说,他指的是莫里斯·鲍勒,牛津大学很有声望的文学教授。鲍勒是个同性恋者,也是伯吉斯的密友,在我认为对我有帮助的人的名单上,他被排在了头几名。
“为什么不去找他呢?”我问。
“如果你去找他,他会在牛津的每一个导师的餐桌上去张扬。”
我接受了柏林的忠告,没有去找他。
马歇尔,大家称他“阿蒂”,几乎认识三十年代剑桥的每一个人,尤其是皇家学院和三一学院那些秘密同性恋网的人。阿蒂对小道消息、阴谋诡计和丑闻有着超乎寻常的记忆力,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伯吉斯和布伦特的圈子里谁与谁同床睡觉。
布伦特也喜欢讨论三十年代的剑桥生活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他对闲扯非常感兴趣,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他在爱德华·普雷费尔(后来当了国防部常务副大臣)加入使徒学会时,投了他的黑票。布伦特认为普雷费尔非常迟钝,我由于见过普雷费尔其人,所以对布伦特的判断不敢苟同。他讲的最有意思的故事是关于伯吉斯和丘吉尔的侄女克拉丽莎·丘吉尔之间的事。很显然,伯吉斯的上司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娶克拉丽莎·丘吉尔为妻,以作为他搞间谍活动的掩护层。伯吉斯被这个任务吓坏了。首先,他是一个同性恋老手;其次,克拉丽莎·丘吉尔并不比她的叔叔漂亮;第三,当时大家都知道詹姆斯·波普一亨尼西(以后成了著名的作家)正在痴心地爱恋着她。
但是,伯吉斯如果不去玩这种游戏,他就算完蛋了。不到一个月,他就追求克拉丽莎·丘吉尔了,从而引起了另一方的恼火和愤怒。亨尼西对伯吉斯对克拉丽莎的倾慕感到无比恼火。有一天晚上,他带着一把手枪来到伯吉斯的公寓里,威胁着说要开枪把他们两人打死,然后再设法自杀。布伦特喜欢这个故事。克拉丽莎后来不久就同安东尼·艾登结婚了,当起了埃文夫人。这更让我们感到有趣。
很快,我就知道了“五人集团”是一系列配合密切的间谍网的核心。每一个间谍网都保证保持缄默,都向外界恪守自己的秘密。有一个秘密同性恋圈子,在那里,对同伴的忠诚高于其他一切义务;有一个使徒的秘密世界,在那里,使徒们之间的联系永远是紧密的;还有布伦特和伯吉斯的朋友帮派,他们自己并不是间谍,但他们知道或猜着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分享秘密,多年来为保护他们而奔走。这些网相互支持,使我们识别内核的任务变得更加困难。
许多我会见过的人都令人讨厌。非常可笑,我并不十分在乎他们是间谍,他们自己作出的抉择,应该尽着他们自己的能力做下去。但那些外围分子则不同。当我会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被后来的生活中的体面所淹没。可是,在他们高傲而文雅的谈吐里,隐藏着罪恶与恐惧。他们会告诉我说,提出这个问题是我的过错而不是他们的过错,让我把这事搁一边。他们说我是麦卡锡主义者,当年的情况与现在不同。当然,当间谍是错的,但当时也是有原因的。他们是“贪图安逸的一代”,他们追求政治上的时髦,这种时髦仿佛是些时装目录。他们在六十年代仍然信守着三十年前立下的保持缄默的誓言。他们不喜欢我。我在他们还是无忧无虑的年青人时就看透了现行英国统治集团的内心秘密。我知道他们的丑闻和他们的阴谋。他们也清楚,我知道的事太多了。
D处三科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对伯吉斯和麦克莱恩在一九五一年叛逃之后档案里的一个始终没有调查过的线索进行重新审查。这个线索是由伯吉斯和布伦特的朋友戈伦韦·里斯提供的。他最早是在牛津大学认识他们的,大战期间在军事情报局工作,是本廷克大街的常客。里斯在伯吉斯和麦克莱恩叛逃后,立即找到了当时的反间谍处处长狄克·怀特,说他知道伯吉斯长期以来一直是个苏联间谍。他还说,伯吉斯在战前企图招募他,因为他在莫洛托夫一里宾特洛甫条约以后感到幻想破灭,于是拒绝保持秘密关系。里斯还声称,布伦特、盖伊·利德尔,前军情六处的官员罗滨·扎纳以及斯图尔特·汉普希尔(一位了不起的无线电安全局的官员)都是同伙。但是布伦特毫无疑问是一个苏联间谍,而对其他三个人的指控被证明是站不住脚的。
怀特很不喜欢里斯,认为他提出这种不怀好意的指控是为了哗众取宠。这四个人是好朋友,这正是他难以同意阿瑟·马丁对布伦特怀疑的原因。一九五六年,里斯在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系列匿名文章后,狄克对里斯的看法更加坚定了。就像今天一样,狂欢和间谍活动都是很有读者市场的新问题材,里斯那些详细描述伯吉斯以及好友的色情活动的文章在当时引起了轰动。
但是,在布伦特坦白之后,里斯在一九五一年时的证词的色彩就走样了。里斯声称他在战前就放弃了对苏联事业的看法。我想至少得谨慎地重新审查他是否在说谎,也许仅仅是满足自己。开始,他很不情愿同我谈。他的妻子指责我是盖世太保作风,这么多年以后还再提那过时的事。由于那些文章,他们的遭遇是很不幸的。里斯被人知道是那些文章的作者之后,就被撵出了学术界。一九五六年以来,他们艰难地度着日子,英国统治集团也回避着他们。里斯终于同意见我,他又把他那故事重复了一遍,他没有证据证明他所说的那几个人是同伙,可他说,所有这些人在战前那个关键时期都是伯吉斯的好朋友。
对利德尔的指控显然是荒谬的。军情五处里所有认识他的人或知道他的人都深信利德尔是绝对忠诚的。他离开军情五处时留下了他那被称为“墙花”的日记。读了这些日记,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间谍。但是对罗滨·扎纳的指控却使人想到要把他同沃尔科夫在中东的间谍对比一番。扎纳曾在中东为军情六处工作过。
我对扎纳的档案进行了研究。他在战争期间为军情六处在波斯负责反间谍活动。这是一件艰巨而危险的工作。通往俄国的铁路线上繁忙地运送着重要的军需物资,这条铁路是德国进行破坏的主要目标。扎纳完全胜任这一工作。他大部分时间是在黑暗中度过的,会流利地讲一些地方方言。他在阴暗残酷的反破坏世界里展开活动。大战结束后,他的任务却更加艰难了。俄国人企图自己控制这条铁路,扎纳则不得不在俄国的边境线附近工作,常常冒着被亲德或亲俄的阿拉伯人出卖和暗杀的危险。从表面上看,扎纳能够活下来这一事实使里斯的指控有一点可信。
战后扎纳离开了情报界,到了牛津大学担任古波斯文教授。我约他到“全灵大楼”见面。牛津大学和英国情报机构有着坚固的关系,在以后的五年里,我多次去过牛津。这次同扎纳见面是我的第一次牛津之行。
扎纳个子矮小,瘦削而结实,外表有一种博学者的心不在焉。他给我倒了饮料,轻松地谈到在秘密世界的老同事们。在他谈话时,我思考着怎样才能策略地向他披露我此行之目的。我决定不必顾虑。
“很抱歉,罗滨,”我开始说,“出了一个问题。我们正在追查一些过去的指控。恐怕有一个指控是冲着你来的……”
开始他只是嘲笑。冲他来?他抗议。当然,一定是我弄错了。我有没有核实过他的材料?哪一种指控?
我把沃尔科夫以及波斯间谍的事告诉了他。
他听了以后瘫倒在座位上。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他被里斯恶意地报复了,他被弄错了。
“我在沙漠区度过了六年,”他只是有气无力地说,“雅尔塔以后,其他的人都回家了,我却又呆了两年。我没有得到什么荣誉,但我认为至少我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扎纳说这话时只带着一种悲伤,而没有任何怨恨。他冒着一切危险做了那一切,可多年以后,却因此而受到指控。这深深地伤害了他。他轻轻擦去眼中的泪水。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卑鄙的人,就像一个在深更半夜里把坏消息告诉给家长的警察。
扎纳使自己镇静下来后,又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当然,他理解我为什么来见他。他叙述了他在军情六处的简单历史。他苦苦地思索着想寻找线索,想弄清沃尔科夫说的间谍是谁。我们说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全灵大楼”的塔尖的影子消失在草地那边。“想不出哪个英国人会是这样的间谍。”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轻轻地在地板上敲击着,仿佛这样会激发他的回忆。“我们的人不多,我可以为每个人担保。”
他认为这个人可能是个一般的情报人员,而不是一个情报官。在战争的后期,军情六处和克格勃常常共同使用谍报人员,显然这个人有可能是安插进来的一根内线。有一个名字倒很吻合,叫鲁迪·汉堡。军情六处招募他以后,他被俄国人逮了起来,后来又被释放了,重新被军情六处雇用。这段时间正好与沃尔科夫在莫斯科看到的档案里的时间相吻合。看来汉堡可能是在监狱里被他们收买了,他们给他的任务是尽可能了解他的英国雇主的一切情况。(鲁迪·汉堡是“苏妮亚”的第一个丈夫,她后来是驻英国和瑞士的非法分子。)
扎纳和我分手时我们已成了朋友。可我一想到我在指控上所作出的轻率的一切时,就感到很内疚。当我想到那些没把问题弄清楚就把这样的指控放在档案里那么多年的人时,心里就充满了愤怒。当我驱车回伦敦时,我开始对清理这些无尾线索所付的代价产生了怀疑。我想,把这些事情翻出来是不是公正的?毕竟,让它们留在档案里不予干扰和解决会更好些。
那年的圣诞节,扎纳给我寄来一张友好的圣诞卡。几年之后,他就去世了。我送了一个花圈,急切地想补偿点什么;可我永远忘不了我问他是不是间谍时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在那一瞬间,牛津的文明摇篮似乎在他周围解体了,他又回到了边境附近,被敌人包围着,孤零零地被出卖了。
里斯给我的最后一个名字是斯图尔特·汉普希尔爵士。他是无线电安全局的一位出色的密码破译家和分析家,是一个精华小组的成员。那个小组曾经破译了德国情报局的手写密码,并为双重间谍系统奠定了基础。战后,他在外交部工作,以后又在牛津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担任哲学教授,开始从事引人瞩目的学术事业。里斯在一九五一年提出指控时没有任何证据,仅仅只以汉普希尔在三十年代是伯吉斯的好朋友这一点为基础。我从那些被会见过的人当中了解到,汉普希尔的同龄人认为他有左倾思想,但他并不是共产党人。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根本没有任何人想到要同他谈谈,以便了解他所知道的关于伯吉斯的情况。
但是,汉普希尔案件出现了极其复杂的情况。尽管他早已从秘密世界退休了,但内阁大臣伯克·特伦德邀请他去进行一项关于政府通讯总部未来发展的研究。自从美国国家安全局进入人造卫星时代之后,人们开始对日益上升的信号情报愈加关注。美国人正在竭力促使通讯总部分担间谍卫星的经费。即将执政的工党政府面对着每年超支一亿英镑的问题。哈罗德·威尔逊首相指示特伦德检查一下,看看这种卫星经费是否合算。特伦德同狄克·怀特商量,怀特建议让汉普希尔来做这项工作,因为他曾在无线电安全局工作过。我读了汉普希尔的档案之后,感到很吃惊,汉普希尔从来没有受到过审查,尽管还有里斯的指控。狄克·怀特认识汉普希尔已经有好些年了,他只简单地给霍利斯写了一封信存入档案,仅此而已。
对汉普希尔进行的调查耗去了许多时间。在此期间他任意进出政府通讯总部,还对美国国家安全局进行了一次为期六周的访问。在汉普希尔的报告里提出了许多基本问题。首先,鉴于日益增加的费用,英国是否有能力维持英美协议中所规定的由英方负担的那部分费用。英美协议保证了我们同美国进行许多的信息交换。第二,英国需要立即解决的问题是,英国是否要与美国一起研制新一代的间谍卫星;第三个方面是政府通讯总部应该在什么程度上支持“反小集团”活动。
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是:是,不是,是。我们一方面不能失掉英美协议中所保证的交换,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坚持,并不一定要为每一项新的技术研制付英镑。至于“反小集团”,汉普希尔是非常支持的,他要求进行改变的唯一工作是停止空中“筏夫”,其理由是投资效益不大。我当时对此是反对的,但后来又认为这是一项合理的节约措施,再说,英国皇家空军已开始讨厌我们所提出的要求。汉普希尔同我一起花了很多时间来讨论军情五处和通讯总部之间的关系。我竭力促使汉普希尔提出建议成立一个新型的无线电安全机构,它将由军情五处控制,独立于通讯总部之外,专门负责跟踪在国内的间谍无线电通讯。我想,根据汉普希尔的背景,他一定会欢迎这个设想。我还告诉他,这是一条惟一能保证我们得到所需要的设备的方法。汉普希尔没有同意,其结论是,这样的举动会遭到通讯总部和军情六处的强烈反对,这样就不大可能成功。他的这个结论大概是对的。
在汉普希尔完成他的研究之前,显然是不可能找他谈了。一九六七年我得到允许,来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汉普希尔在该校担任客座教授。我对普林斯顿非常熟悉,我当科学家时,常常到那里去访问。鲁迪·康普弗,即那位发明行波管(在大多数微波线路上使用的无线电电子管)的科学家,曾经就普林斯顿的奇特的建筑向我作了一个很好的描述。他把它称为“冒牌的哥特式科兹沃尔德”。
我同汉普希尔谈了一阵,主要问他对伯吉斯还能回忆出些什么。他告诉我,说他现在想起来当初恐怕他也是伯吉斯要招募的对象,尽管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描述说他和安东尼·布伦特是怎样一起去巴黎旅行的。有一天晚上,他们同詹姆斯·克卢格曼以及另一位艺术家本·尼克尔森一起吃饭。饭后,克卢格曼主持了一次长会,他们对汉普希尔的政治信仰进行了考察。
几个月后,他被邀请到伯吉斯在切斯特广场的公寓里与伯吉斯一起吃饭。两个都穷酗极饮。半夜两三点钟时,伯吉斯劝他为和平而工作。伯吉斯说,虽然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但却是很值得的。他们还谈到了许多当时知识界的动乱,纳粹的威胁,谈到在学术研究中需要采用更多的马克思主义。汉普希尔当时以为这是邀请他参加左翼争鸣学会的前奏,这种学会当时在牛津剑桥的青年知识分子当中很流行,可伯吉斯并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建议来。“现在回想起来,”汉普希尔说,“也许伯吉斯正在试图招募我。”
我回到伦敦后同布伦特核实了这件事。他还记得克卢格曼的晚餐,并证实那是一次检验活动。但他说他并不知道伯吉斯的劝说,也不能肯定那次晚餐是在一九三五年还是在一九三七年。这些日期很重要,一九三五年,布伦特和伯吉斯仅仅只是共产党员;可到了一九三七年,两个都成了间谍了,因此任何招募工作都是为俄国人干的。我派了一个工作人员去看本·尼克尔森。非常幸运,他保存着记录他生活的完整的日记。为此,我们可以肯定,那次晚餐毫无疑问是在一九三七年。
我去见怀特,把汉普希尔的材料拿给他看。令我惊奇的是,为什么汉普希尔在伯吉斯一九五一年叛逃后,从未把他同伯吉斯有过来往的事告诉给军情五处。怀特也证实汉普希尔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这件事。我从汉普希尔回到伦敦后又去看他。他仿佛有一丝尴尬。他告诉我,说伯吉斯对他的接近之混乱,使他无法肯定其重要性。至于布伦特,他从来就没有思考过布伦特参加晚餐聚会与伯吉斯的接近有什么关系。布伦特在整个战争期间同狄克·怀特、盖伊·利德尔等人私交很深,因此汉普希尔认为布伦特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不管怎么样,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要想结束这一章。
怀特和霍利斯选出来主持英美情报合作机密检查工作的人,竟曾经不知不觉地成了苏联的招募目标。这一发现使他们两人都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他们知道,对汉普希尔进行的审查在美国人眼里简直是远远不够的。尤其在当时,美国对英国情报部门搭上的“守旧的老关系”极其反感,因而他们都不可能爽快地认输,汉普希尔案件就这样永远被小心地埋了起来。
招募汉普希尔的失败点明了克卢格曼在三十年代苏联情报人员招募工作的作用,这也是很有趣的。他是安排那次在巴黎的试探晚餐的主要人物。凯恩克罗斯也告诉我们,招募他的正是克卢格曼。在这以前,军情五处一直认为克卢格曼仅仅是一个公开的英国共产党积极分子,而不是一个秘密招募间谍的人或一个搜罗人才的人。很显然,如果我们说服或强迫克卢格曼坦白,他会把许多三十年代的事告诉我们。我知道克卢格曼是不会让军情五处直接靠近他的,因此我们就同凯恩克罗斯搞了一项交易。如果他回英国来同克卢格曼对质并说服他同军情五处的人见面以便讲出一切情况,我们就允许他回到英国。
凯恩克罗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在伦敦同克卢格曼见了面。克卢格曼是一个老头儿,阶级战争中坚韧的老战士,他正忙于写英国共产党党史,以作为他一生工作的最后遗嘱。他听了凯恩克罗斯要他去同军情五处的人见面时,便大笑了起来。凯恩克罗斯威胁他说,如果他不同意,他就要揭发他,克卢格曼听了以后完全不屑一顾。这次试验没有成功,凯恩克罗斯被迫回去继续过他的流亡生活。不久,克卢格曼就带着他的秘密进了坟墓。
还有其他许多拒绝让我们靠近他们的英国共产党忠实的公仆。鲍勃·斯图尔特和伊迪丝·杜德·哈特两个人都是作为信使与“五人集团”在一九三九至一九四O年有过联系,我们对这两个人进行了试探。他们两个人都守口如瓶,他们都是纪律性很强的战士。我们很难找到突破口。公众很少知道军情五处在进行这类调查时所处位置的薄弱环节。我们不能强迫别人同我们说话,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要依赖于对方的合作,除非马上进行逮捕行动。譬如,布伦特告诉我们他知道有另外两名间谍,其中一个是在招募利奥·朗时被发现的,其实朗已经由布伦特在指挥。布伦特当时正在同那个招募间谍搞见不得人的不正当关系,双方就朗的问题都互不通气,这使得情况更加复杂化了。这两个间谍现在还活着,住在伦敦。他们在战争期间从事“幽灵”计划,后来他们离开了这个工作,开始了学术生涯。两个人都不同意与我们见面讨论他们与俄国情报工作的牵连。惟一的积极行动是对一名高级警长进行警告,这位警长与其中一个间谍是朋友。于是这两个人的关系便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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