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第11节

“所以你对它不感兴趣,是吗?”保尔-诺沃提尼瞥见一个停车场,并拐弯了。在下边老远的地方,在美国领事馆的前面,聚集着一群示威游行者。他们一边挥舞着标语牌,一边高声呼喊。他们肯定在呼喊,因为他们的嘴张得大大的,可是利欧和诺沃提尼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奥迪车的玻璃窗是关着的。他们只听到空调装置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我们甚至无法使他出汗。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这家伙有一种自信心……”

“你根本用不着对我说些什么,保尔。”利欧坐在诺沃提尼的身边,双手放在膝间,两眼向前看。在他的意识里,敌人的形象又出现了。可是,这敌人既没有面孔,也没有名字。他不叫恩格尔,哦,不对,这个敌人比人类要早出现几百万年。而且他只知道一个目的:繁殖自己。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这点,他使用各种令人难以相信的伪装,潜伏很长的时间,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5年,10年或15年,他就显露出自己的面目了……

艾滋病毒的繁殖很慢,以致人们最初根本发觉不了;它们隐藏在宿主的身体里,等待时机,欺骗防御细胞,钻进入体细胞,改变其密码,没有更新细胞,却破坏了起防御作用的辅助性细胞。诺沃提尼为了搞清楚病毒的复制过程,曾设法弄到不少有关的书籍,他一连几个小时被这敌人的形象吸引着:这是一种带刺突的微小的蛋白包膜。它像个小栓塞,非常巧妙地粘附在辅助细胞上,以致后者没有觉察到是谁粘附在自己的上面,于是,向外突起的像小泡一样的酶使细胞壁裂解……

“你有没有仔细地听我讲话?”

利欧摇摇头。“我没有仔细地听你讲话。我很抱歉,保尔。可是你为何要当警察呢?警长先生,您应该做您的本职工作!让我安静点儿吧,别再给我讲这些废话了!”

“你这话是当真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保尔。”

“我对你有过不同的评价。”

“我很抱歉,如果我使你失望的话。你究竟是怎样评价我的?”

诺沃提尼对此不予回答,只是用奇特的目光看着利欧。“我曾经和那位博士,也就是你的那位大夫谈过……”

“你为我花了许多精力。”

“赫尔措克认为……”

“是的,是的,赫尔措克的理论……别担心,还有这么多的幸存者……不,我甚至连‘幸存者’这个词也不愿意接受。重要的只是你自己的事情,等等,等等。我知道……”

“赫尔措克的话毕竟有点道理,你听了吗?!”

“他的话简直是胡说八道!”

保尔-诺沃提尼突然从他的座位上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抓住利欧的双肩,用力摇他,迫使他注视他,然后轻声地,不,咬牙切齿地说:“别说了,年轻人!永远过去了!现在你又醒来了,你听见了吗?你本来就没有什么病,你的免疫系统功能正常。真该死,你还应该设法使它继续保持正常。这就需要你重新抬起头来。这就是说,你得做点事情。听我说,你得做点事情!你得行动起来,打击你的对手,而不应该逆来顺受,这就是症结所在。这些卑鄙的家伙不会把你……”

“别说了,保尔。”利欧摆脱了诺沃提尼的双手。“放开我,让我走吧!”

“我绝对不让你走!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种解救办法。可是在此之前,我不让你由于自我怜悯而沉沦下去。真该死,你现在就应该从你的洞里爬出来。”

“此外还有什么?”

利欧拿出他的手帕,把警长由于激动而朝他的脸上吐过来的像雨点一样的口水擦干净。诺沃提尼默不作声,急促地呼吸着。

“是的,”诺沃提尼轻声地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在这时,那些示威游行者已经移到了车行道上。两辆绿色的巡逻车开了过来。官员们下车,向示威者打手势。从远处传来了警笛声。这声音很大,在奥迪车里面也能听到。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情况和你的差不多,”诺沃提尼说。

“和我的情况差不多的人多的是。”

“好吧。不过,这个人和你一样以同样的方式受到传染。”

“被生物-血浆传染?”

“他相信是这样。不过,他一直无法确证这一点,而这正在杀害他。”

“什么东西正在杀害他?免疫缺损病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传染的。所以,这正在杀害他,因为他一心想查出他被传染的原因。路德维希-基费尔是联邦德国最有成绩的侦探之一。他曾是我的老师。他曾经培养出成千上万的警官。最后他还调到了威斯巴登的联邦刑警局。他是个杰出的人物。如果说德国有一位真正的刑事警官的话,那指的就是他。”

“你干吗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他想和你谈一谈,”保尔-诺沃提尼说。

从公园的深处传来了动物的喊叫声,可是他们站的地方却十分寂静。冷杉把自己的阴影投到浅浅的池塘上,而那些火鹤聚在带褐色的混浊的水中形成一个白色和淡红色的小岛。有几只鸟用高高的、红色的和节状的腿直挺挺地朝这个岛走去,另外几只鸟只是站在那儿,把头埋在羽毛里。

“这里?”利欧问。

“是的,这里,”保尔-诺沃提尼回答。

利欧坐到一张长凳上。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了一支,贪婪地把烟吸进肺里。这景色,这些火鹤,以及池塘上空的太阳——这一切他曾经见到过一次。是和维拉一起经历的。好多年以前,他曾和维拉来过这里,当时他对他俩是否有可能结合还完全没有把握。可是,最好不要去想维拉,现在不要去想她。

“会面得有两个人,保尔。另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我猜想他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他已经来了。”

这会不会又是一次小游戏?保尔的老上司……路德维希-基费尔,超级刑警。他想要他干什么?这人究竟跟他有什么关系?

“早安!你们已经来了。你好,保尔。”

这是老年人的声音,低沉,有点儿沙哑。利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睁开眼睛。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可能有60岁,70岁或80岁,但这并不重要。尽管天气暖和,他还是穿着一件橄榄色的长华达呢雨衣。纽扣和衣带已经扣上,仿佛他感到冷。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巴斯克帽,一直推到前额上。他注视利欧,对他微笑,可是利欧大为吃惊。他从来还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张病态的脸。这张脸上唯一让人觉得是健康的东西,是那副完美无缺的白色假牙。他的头就像一个颧骨凸出的骷髅头。皮肤的色调为淡黄色和灰色,两边的太阳穴上,皮肤由于长了个湿疹而像爬行动物的皮肤那样萎缩。眼睛周围的组织水肿,以致那儿的皮肤由于绷紧而变白发亮。在灰白眉毛下面,那双眼睛显出深黑色,就像发烧时闪闪发亮的眼睛。

“您就是马丁先生?我很高兴……很高兴。我读过您的文章,马丁先生。”

利欧点点头。那只伸向他的手上戴着一只薄的棉织手套。

“我可以坐到您的旁边吗,马丁先生?”

利欧很少会感到尴尬。他曾在最不可想象的情况下遇到过最不可想象的人,即病人、受苦受难者、被逐者、垂死者,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样的拘束。也许原因在于,这人的外表虽然可怕,但他的态度非常自然,也许原因在于他的声音有一种使人镇定的力量。

保尔-诺沃提尼站在他俩前面。他注视着他们,就像一位医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心爱的病人一样。

利欧感到更加紧张。这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马丁先生,我住在斯泰纳巴赫。从前,我每三天开车去慕尼黑,到图书馆借书,或看望像保尔这样的老朋友。今天顺便到动物园来。”

利欧打量了对方上下滑动的喉结。对方的脖子像一根植物的茎从很宽的领子里突出来。这脖子也有鳞屑,像是长着某种斑疹。

“这样一个动物园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场所。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班级的孩子们已经走了,情侣们还没有时间,而那些一直在这里跑来跑去的离异的父亲们还不允许去接他们的孩子。马丁先生,您有孩子吗?”

“孩子?”

“是的,孩子。这事我忘了问保尔了。”

“这事对您很重要吗?”

利欧没有得到回答,得到的只是对方似有似无的微笑,这不是微笑,而不过是一种竭力争取利欧同情的令人恐惧的努力。

“我没有孩子。”

基费尔点点头。“您瞧,这样一个动物园还有其他的优点。在这里,人们比较容易从一定的距离相互进行观察。”

“这话多么实际!”

“亲爱的马丁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您是对的。而现在您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请我的好友保尔安排我们的这次会见。”

保尔继续保持沉默。

“我想,这关系到生物-血浆这件事。”

“马丁先生,生物。血浆这件事,我觉得太含糊了。这关系到我们。当然,这不单单关系到我们两个,尽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这关系到我们。”

“这么说,您也……”

“是的,马丁先生,这事保尔肯定告诉您了。我也是由于一袋生物-血浆公司生产的血浆而被传染的。在一次分流手术之后。我们的处境相同……我们遇到了相同的刽子手……您只需看我一眼,就足以知道,这最终意味着什么。”

他中断了谈话。在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微,几乎言不成声,淹没在一阵突发的咳嗽声之中。这是一阵短暂、可怕和剧烈的发作,使他全身摇动。

保尔-诺沃提尼走到老上司的身旁,抓住他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利欧等待着,直至咳嗽发作过去,直至那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干咳停止和那近于蓝色的面色消失,直至基费尔用一张纸巾把自己的嘴擦干净。基费尔把身子向后靠,用戴着手套的食指拭去眼角上的泪水。

这时,他的声音又比人们所期待的有力。“肺炎球菌,”他很镇静地说。“我亲爱的朋友们,球菌……不过,在这期间,我们已经很好地掌握了它们。它们来来去去,就像所有其他的真菌或细菌一样。假如你们达到了我这样的认识水平,你们也就会识别它们了。”

利欧的双手开始抽搐。

“起初,当我开始咳嗽的时候——这真好笑,马丁先生——他们大家都在想:哎呀,这下基费尔倒霉了,得了一种可恶的何杰金氏病。谁会猜想一位老警察感染上艾滋病呢,不是吗?不过,我们别把我牵扯进去。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什么也不是……我那时是什么呢?一艘生锈的破旧不堪的轮船。我们也把您忘掉,虽然我觉得您的健康情况值得钦佩。这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忘掉我们两个,想想所有其他的人,也想想那些还有可能成为这些卑鄙的家伙的牺牲品的人。为什么?因为我们应该反躬自问:实际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工作监督程序,是呀,这是一些敷衍塞责的措施。该受到监督的人,却没有受到监督。一些人自由自在地到处乱跑,而另一些人则渐渐死亡。事情是不是这样?”

利欧点点头。事情的确是这样。他突然又感觉到,莱斯纳尔在一旁倾听。“他说得不对吗,迪特?你对此意见如何?”

可是,莱斯纳尔又沉默不语了。

“那么,您有关于生物-血浆公司的材料吗?也有关于恩格尔的材料吗?”基费尔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嘶哑。

“当然,而且不仅关于他的材料。”

“请原谅我提个问题,您把这些材料转交给了保尔没有?”

“最重要的材料我已转交给保尔了。”

“剩下的材料呢?”

基费尔把双手放到膝盖上。“您瞧,我过去是刑事警官。我现在不再是了。保尔,帮我一下……”

他伸出右臂,保尔非常小心地抓住它。路德维希-基费尔终于站了起来,并把手放到诺沃提尼的肩上。

“马丁先生,保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今天仍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此外……怎么说呢,我们相互喜欢。对不对,保尔?”

诺沃提尼微笑了,像一个突然受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微笑了。这也许令人感动,但这不能澄清情况。

利欧也从座位上起来。

“我只是想说……”基费尔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因为他的呼吸急促又不规则,“……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人到了老年,而且也许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很喜欢为自己保留一些东西。这不是说自己有多么重要,也许自己也应该重视自己,可是有一些知识和情报,在我看来,是不宜于纳入官方的控制电路的。我很抱歉,可怜的保尔就是这样一个‘官方的控制电路’。”

“那好吧,”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的保尔-诺沃提尼第一次开口说道。“如果你这样认为,路德维希,你会因此而幸福的。”

“我认为我的这些想法是对的。我们走一段路吧。我把我的汽车停在了入口处的前面。”

他似乎真的拥有刑警们的第六感觉,或者这是他的直觉,他正确地理解了利欧那迅速而惊异的目光。“是的,马丁先生,我自己开车。我现在还能很好地开车,请您相信我吧。万一我开不了车,别担心,我会及时下车的。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总是及时地下车。”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游客们朝他们走来。基费尔是对的:只有很少几个游客逗留在这绿色和金黄色的、寂静的动物园里。他们的脚在铺上沙子的路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利欧看到了许多斑马,这些动物园里的动物,用又黑又亮的眼睛,非常冷漠和严肃地跟踪他们。这里还有好多鬣狗和狐狸,还有一只好动的狼。空气里弥漫着猛兽围场的刺鼻的气味。

“您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基费尔的脚步越来越快。现在,他又停了下来。也许他的这一提问不过是一个借口,以便他吸口气。“您有兴致来看我吗?我现在并不要求您对我表示客气,不过,要是您来看我,这对您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乐意来。”

“您知道,我的姐姐是一位非常好的厨师。她的悲剧在于不再有谁能正确地评价她的烹饪术。从前,保尔有时到她那儿去,可是现在他根本没有时间。对吗,保尔?”

“可惜我没有时间。”

“那么,您同我们一起吃饭吧,您认为怎样?我答应您,在喝开胃酒的时候向您提供一些可能对您很有用的情报。”

利欧点点头。

“您要带着食欲来。胃口好的人我特别欢迎。您知道,在一定的意义上,他们是代表我吃饭……”

他们站在停车场旁边。路德维希-基费尔摸了摸他的巴斯克帽,仿佛他得把它挪正。他手套上的细线发出刷刷的响声。浓眉下的那双眼睛给人一种保留的、几乎是冷漠的印象。脸上又露出了刚才使利欧吓了一跳的微笑。

“我刚才说了,我住在斯泰纳巴赫。您瞧,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也立即给您写上。因为下个星期他们又要狠狠地训斥我。人们不该抱怨,那儿的医生们,其他的病人们……怎么说呢,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比我年轻得多,可是他们全都是些可爱的小伙子。”

他用钥匙打开了他的那辆旧汽车的门。这辆车子看上去仿佛至少10次横穿过撒哈拉沙漠。

“马丁先生,我不会说,要是您来,这对您不会有什么坏处。我不会这样说。对处境和我们相同的人们来说,这样的句子也许不恰当。不过,我们的谈话也许会产生某种效果。”

“如果您这样认为的话……”

“也许我们还应该感谢保尔-诺沃提尼,多亏他的帮助,我们才得以会面。诺沃提尼这个与我们共患难的人还会详细地告诉您,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

这次,他并没有和利欧握手。他突然把手举到太阳穴上,向利欧行了个完美的军礼。

他俩并肩站在一起,听到基费尔在挂挡,看到这辆旧车从排气口喷出灰色的烟,然后慢慢地开走了。

当基费尔消失之后,诺沃提尼短促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对利欧说:“我马上给你他的地址,另外再给你画一张位置草图。这样,你就容易找到他了。”

诺沃提尼坐进自己的汽车里,拿起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写上基费尔的地址,同时迅速而熟练地画了一张草图。

然后,他似乎突然感到有什么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做。他取出警灯,把它放到车顶上,随即开动马达。他俩刚一驶上公路,诺沃提尼就开亮警灯,并且加大油门。

利欧把身子向后靠。

我们有相同的刽子手……

处境和我们相同的人们……

一些人自由自在地到处乱跑,另一些人则渐渐死亡……

像铁锤一样沉重而有力的句子……

“不是铁锤,利欧,”莱斯纳尔说道,“而是事实。”他总是用同一个轻微和悲哀的声音干预利欧的思想。“难道不是这样吗?承认这些事实吧……”

“让我安静一下吧!”

莱斯纳尔不再打扰他了。汽车朝前疾驰。看到这急驶而来的警灯,其他的车子都挤到一边去。保尔紧握方向盘,仿佛是想阻止某个劫持人质的人实行他的计划。可是,他这样做也许只是想摆脱基费尔和他之间的短时的会见在他身上留下的紧张心情。

当他们驶进警察局的时候,利欧感到非常高兴。他想下车,可是警长抓住他的袖子。“请等一会儿,利欧,你听我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诺沃提尼咬着下唇说。他似乎颇为费力地想摆脱紧张心情。“利欧,这老头儿的确是我的朋友。这你已经看到了。”

“还有什么?”

“每当我看到路德维希,我的心都碎了。这是一个方面。”

“快说说另一方面。”

“好吧。当你开车去斯泰纳巴赫的时候,你得记住这点:他虽然年迈体弱,但他始终是一位值得注意和尊敬的人。路德维希的头脑训练有素,反应的速度一直比大多数的计算机要快。假如他向你提出某种建议,假如他想要你干什么,你应该仔细地加以考虑。彻夜地加以考虑……对他得留点儿神!你知道我这话的意思。”

“我会注意。”利欧轻轻地拍拍诺沃提尼的手。“再见,保尔。谢谢你,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紫丁香树丛。树上的花全都凋谢了。一个小男孩蹬着一辆三轮车朝利欧驶来,一边举起右手。利欧躲开了,这男孩笑了。

利欧按了按门铃。没有反应,这时他看到维拉的高尔夫牌汽车停在车房的前面。他摇了摇头,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房屋大门钥匙。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感到有一种阻力,而且听到嚓嚓的响声,这响声让他想到一块砖头。

他撞开门——的确是一块砖头!

凭借走廊里的灯光,他立即明白这块砖头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维拉把它直接放在家宅的门后。地板上的这块栗红色的方砖告诉他:注意!这里有使你惊讶的东西!

这使他惊讶的东西,原来是一根白色的纸带,大概是一卷松开来的电传纸。这根雪白光亮的带子从住宅的入口处一直延伸到卧室,上面贴满了照片。带子的开头是一个用红色的大写字母匆匆写就的句子:“条条大路通罗马,这里是我们的大路。”

这句话下面画有两颗红心。

利欧跪了下来。他特别激动,几乎有一种肃穆的心情。只可惜第一张照片有点儿模糊不清。照片上利欧坐在一辆女式自行车的行李架上,脸上露出骄傲自大的狞笑。这张照片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拍的?当然是在茨维法尔膝拍的。当时,他俩双双跌进公路的排水沟里……

其他的照片呢?戈麦拉①的被雾笼罩着的棕榈树公园,11月里他俩曾在这里漫游……又是一张他自己的照片:在水中劈劈啪啪地打闹。在什么地方?肯定是在朗根阿尔根的博登湖。当时维拉把他从墙上推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①岛名,属西班牙加纳利群岛。

这上面也有她的照片!斜贴在白色的纸带上。这是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是《新信使报》驻柏林记者佩斯特尔为她抢拍的。这张照片是在夜间拍的,它的背景是焰火发出的粉彩色的光。可是在照片的前景,维拉骑在一个男人的肩上。这家伙会是谁呢?人们只能看到他那头发蓬松的头。可是在这个头的上方,浮现出维拉那狂喜和欢笑的脸。她手里拿着一瓶香槟酒,并把它正对着那位观看者。柏林……1989年11月……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放在照片上的手指在发抖。

他站了起来,心里想着维拉,维拉……

然后,他喊了出来:“维拉!”他对其他的照片全然不感兴趣,那些反映利欧,《新信使报》的明星记者在莫斯科和南非的生活情况的照片,让它们见鬼去吧!

他推开门。

那白色的上面贴有照片的电脑纸带子一直延伸到卧室里,直接通到床边。此时,她正坐在床上,盘膝而坐,坐在饰有花纹的白色印第安床单上,这床单是他从秘鲁旅行回国时带回来的。她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这家伙,维拉……啊,维拉……”

她的皮肤光亮,身上穿着一件细斜纹布衬衫。

“瞧,这是谁来了!”她笑了。

207

“维拉——维拉!我徒步走完了这段通往罗马的路。我的两只脚……帮我一把吧……”

他把双臂朝她伸过去,指尖已经触到了她的膝部,那上面柔软而光滑的皮肤使他感到温暖。他用指尖继续摸着她的-窝……

“别这样……”

“为什么?”

“你究竟来自何处?把手指拿开!我刚才在问你呢。别这样……我觉得……”

他用亲吻消灭了她的所有抗议。他感到回忆又在他心中升起,他听到了好多声音,也听到了那位老者的声音。维拉!那脖子,那肩膀,这就是维拉,是的,这就是生活……

他像一个溺水者一样紧紧抱住她的肩膀,沉醉于这柔软的身体和敞开的内心之中——他沉醉了,感到安全……

蜡烛在燃烧。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蜡烛无声地吐出像小的矛尖一样的火苗。他俩呼吸着,而他俩的呼吸是相同的。

维拉睡了……利欧昏昏沉沉的,这有助于抑制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内心的激动。

他把手臂从她的脖子下面抽出来,在床上坐起来,看了看蜡烛投在墙上的影子。他觉得这些影子似乎变活了,它们仿佛在动,仿佛像洇开的墨水一样向四周伸展,仿佛某种像雾一样的东西——这东西还没有名称——从房间黑暗的角落里爬了上来。这东西逐渐成为好多张脸,成为另外一张脸。那张脸他常以相同的方式看到过,它像一张未完成的图纸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那张嘴总是流露出一种胆怯的、有时甚至是嘲弄的悲伤。这是莱斯纳尔的嘴,莱斯纳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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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浆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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