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丽子之死-4
“笑子姐。……我对不起你。”
我想起丽子在地铁人口处,以微弱的声音向我道歉的情景。她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带着湿润无力的目光。丽子自那以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但,丽子究竟为什么决心去死的呢?这原因确是很难理解。向日本国内编造些谎言当然容易,有了丽子的储蓄,在生产前后即便请假生活也不至于发生问题。她也能和我一样,不论生几个孩子也足以维持下去的。
但,虽是这样,而我对丽子的死,也不是半点都不明其故的。仅仅以梦想作支柱的丽子的生活,在妊娠这一事实面前却轻易地破碎了。妇女身体的变异会引起精神上的动摇,任何愚昧的女人也会清醒过来面对现实的。丽子在做为母亲的使命面前,怯懦了、战粟了。百般挣扎的结果。自己把自己驱赶进了死亡的绝路上去了。
倘若丽子和黑人结了婚的话,……由于肤色地不能向日本编出这种富贵谎言,那么她从一开始就难以逃避这个现实的吧?即使向日本亲人奇回的音信是虚假的,它与现实的距离也下会比嫁给波多黎各人与现实的距离更大,这不仅在经济方面。即使是住在布鲁克林的白人,丽子也可能撒谎蒙混过去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会选择生孩子而不愿去死的吧?
人在生活当中,最起码的精神支往是什么呢?这不得不令我深加思索的了。我在井村面前,曾一再表白自己不是波多黎各人,而被他粗暴地打倒在地。我之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黑人的妻子和母亲,不是认为黑人比波多黎各人较为优越的缘故吗?假若我——我在想,假若我来纽约之初,发现汤好是波多黎各人时,恐怕不能继续生活到现在了吧?如果是我——是的,如果是我的话,早已回到日本去了。日本人不知道波多黎各人的存在,即使混血儿也认为是与白人的杂文产儿,也不会像美亚丽那样遭白眼的吧?
但丽子呢……丽子没有回国。不能回去的原因;是不是和她的谎言有关呢?因为她的双亲相信了她的美丽谎言,还是丽子迷恋上了纽约这个复杂的大城市了呢?丽子的死因是无法查明的。
即使这样,我还是坚持认为,这问题与肤色并无关联。
说不定即使黑人的皮肤和白人一样白,我们也要住进哈累姆区的。为什么呢?因为黑人在美国大陆百年前一直是奴隶,奴隶的子孙将永远是奴隶的。人们过去的印像是永远擦不掉的,正如人们对罪人的眷属,到什么时候也是在背后挤眉弄眼指指点点一样。在我小时候有过相似的例子。小学时,我们班里有位漂亮的姑娘,打扮得也很好,老师很喜爱她,男同学更是另眼相待。有一天,班里的一个学生说他带来一件重大消息,就是,“这个女孩子的祖父曾当过乞丐。”这个消息一天之内全班都传遍了。淘气的孩子竟当面问她说:“你的祖父当真是乞丐吗?”被围攻的孩子惊惶得面红耳亦无言答对。从第二天起。便请了三天假。日后再来上学。已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多会儿也是怯怯懦懦地。不管谁在窃窃私语,她也是吓得浑身发抖。到了六年级,那个孩子没能考上第一志愿的女校,原因是该校学生全都是富家小姐,容不得她。我们都意味深长地为之惋惜:“到底没能考取。”“恐怕学校知道了她是乞丐的子孙了吧。”
在女校时也有过同样的例子。有一位极不引人注目的姑娘,却受到同学们的无故排挤,据说也是因出身低下。我起初什么也下知道,我胡里胡涂地只说人是平等的,便若无其事地凭着正义感和她来往着。但越是这样,越使对方感到不安。她总在回避我,使我非常尴尬。这事军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呢。
想来想去,进一步想到纽约人对波多黎各人的看法。我始终认为被白人社会的排挤,决不单纯由于肤色。因为在白人当中的犹大人、意大利人、爱尔兰人也同样受排挤受歧视。在同样受歧视的人当中,这些作为奴隶子孙的黑人,被以肤色黝黑或人格低下受到歧视。为了保持自尊心,黑人便把波多黎各人做为最下层的人种加以轻蔑,以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波多黎各人呢……在丽子的想象中是不是又比日本人优越些呢?
财主轻视穷人。聪明人愚弄笨劣的人。走投无路的人大骂一步登天的暴发户。无能的人菲薄才干。美人儿怜悯丑八怪。知识分子看不起无学历者。人都是假设出不如自己的对象,并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性。不这样就不能心安理得,不这样就话不下去。
临近产期了,我照例向饭店请了假。生产准备也只是把贝样的旧物用来凑合,所以在家里也有读书时间了。所谓书,也不过些杂志。汤姆拿回的《黑檀》杂志,不知几时已在屋角积成堆。我信手掀翻着扉页,不在意地看着。这种黑人主办,供黑人阅读的杂志,全部取材黑人世界。最受崇拜的如辛格爵士的半生记,自力起家的财主成功立业的故事,爵士乐演奏家的日常生活照片专集,烹任比赛一等奖获得者的照片和她的烹调法,黑人大学高才生的生活照,在奥林匹克获金奖的体育选手家庭访问记。文字之间插入了不少广告照片,有金发的黑人妇女身穿松软皮大衣,嫣然一笑的香水广告;有长长黑发女郎的头油广告、香槟广告、可口可乐广告、罐头广告。所有广告中出现的全部是黑人。并且全都是中产阶级以上生活水平的黑人。还有啤酒广告,打高尔夫球的黑人照片。看了这册《黑檀》.仿佛世界上唯有黑色人种了。军人也是黑人,警察也是黑人。黑人老太婆,黑人大姑娘。在这本杂志中完全没有人种差别。令人惊奇的,是唯独没有为此而斗争着的人们。从这一意义上讲,这个杂志把启发读者这件事,放在了等闲的位置上了。即使是成功立业的故事,也没有记录下与世俗们见所做的斗争场面。而只叙述了此人如何有才干,怎么赚了大钱等等之类的事迹而已。也许编者的目的仅在于使读者在阅读杂志当中,忘记人种差别这一现实的吧?不!也许正因为这一现实被遗忘了,所以黑人才喜欢读这本杂志的吧?在我读过后便是久久这样想的。
有没有方法使美亚丽他们封闭在这个世界里呢?过了一会儿我又想道:不!决不能让美亚丽他们读这种书!
住在哈累姆,望着《黑檀》,也就是说只生活在黑人当中,既有觉醒的美好的人,也有惊人聪明的学生,也会有不少愚蠢的人。白人也罢,日本人也罢,胡涂的男人也决非少数。所以,决不能因为黑,便成了口实。——那么为什么,如先前想过的那样,过去的奴隶如今仍背负着往昔呢?这种信念是毫无根据的。我一边想一边移动着笨重的身子在打扫屋子,洗衣服,缝改孩子衣物。美亚丽。巴尔巴拉、贝娣,象庄稼拔节般地成长着,衣服的下摆刚刚放宽,便立即又显得短小了。
竹子来信是在我临产的前夕:
想了好久我终于又回到布鲁克林。去弗吉尼亚途中,公共汽车摇动得很厉害,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流产了。真倒霉,在南部根本没有人会生病的,那里的白人医院和黑人医院是分开的,真叫人生气。等见了面我再向你细说。我这次能活着回来真是奇迹。奇怪的是,连一点儿也不想让他出世的产儿在流产中死去时,我反而觉得他可爱和可怜了。如今写到这里,心中还在难过呢。
尽管这样,南部有些地主还是个人吃惊,黑人被区别对待的事使人不愉快得很。到了南部反倒觉得纽约是天堂呢。坐在同一汽车里,一进入弗吉尼亚州,我就坐进白人座位,我丈大便坐进了黑人座位。最初我还很得意地向丈夫说风凉话,后来凯尼也被赶到了后面。使我生了气。我忍耐不住,提出我也要去后面坐,却被人拦住了。尽管我提出那是我的丈夫,但人们还是指白人座位叫我坐。鲍尔也叫我安静坐在那儿。真是无聊极了。
这些话容日后见面慢慢地谈吧!祝作生个好孩子。请多保重!我干活虽还感到有些吃力,但下周也将去饭店上班。为了不受贫苦也只得如此了。
又,还是写给你的好:在公共汽车内,非洲黑人坐的反倒是白人座位。这太令人吃惊了。比起文明的纽约黑人来,非洲的土人反倒受到良好待遇。我遇到的是尼日利亚人……其他的话等见面后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