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最后宴会-1
正如雷顿夫人说的那样,他们夫妇非常好客,每月要在家中开一次宴会。那是在我不能回哈累姆家的第一个星期日。
所谓宴会,也只不过是美国式的所谓便宴。把简单的莱肴盛在大盘里,在屋角摆上桌子,每个客人拿一个碟子一把叉子挑取自己爱吃的食物,但,夫人虽是日本人当中少有的理想主义者,可作为日本薮内家族的女儿,却颇有虚茉心。她不想使自家办的便宴比别家逊色,总要比上周邀她的那家菜肴丰盛,肉块儿也要比那家的大。根据这一原则,从星期天一早便投入了紧张的烹调工作。使我吃惊的是,雷顿夫人确是个多面手。一般在外面工作的女性,大部分对家务一无所知,而雷顿夫人进了厨房,也和在联合国总部一样,发挥着她那出色的才干。腹内塞进炒饭的鸡,眼看着烤成了糖焦色,烙出的肉馅饼和专门厨师做的一模一样。细面条、白米饭和凉拌杂莱之类,都盛在大盘内并装点得五彩缤纷。我见了赞叹不已。
“多么豪华啊!夫人。”
“如果笑子小姐懂得西餐的招待方法,那么客人就可以全都围在饭桌上吃,使便宴成为正式宴会了。”
这位夫人对一切都不会满足现状的。
客人们陆续到来了。雷顿先生的大学同事中有五六对是学者夫妇,夫人的朋友中夹杂着一半日本人。所有的日本人都使我这样的人无法可比。他们操着准确发音和难度很大的日语。有时有事要我去做,他们却多半用英语。这样说起来方便呢?还是向我装腔作势呢?使人弄不清楚。我按照夫人的指挥,把倒入咖啡碗中的清汁汤放在托盘送上席面,再把空盘子撤下未。
联合国方面的客人中,人种也是多样的。如同联合国的工作宗旨一样,是国际性的,尼泊尔和刚果的黑皮肤人也夹杂在其间。日本一个小国中,还有夫人和我这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呢。在这样极小的国际集团中,各人全部体现着自己的真实典型性格,并代表着一个国家。我得以在这种宴会上,领教了印度人的惊人辩论才能和善发议论的习性。南美各国人的享乐主义和不喜欢深刻认真地讨论问题的态度,确是各具特色无一雷同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非洲新兴各国人们的蓬勃朝气。仅仅二十四五岁的年青人,竟扬言回国后要坐上副总统或贸易大臣的席位。他们的口气不仅单纯明快,而且大得出奇又充满自信。我想起竹子给我的一封信中谈到,去南部的公共汽车中非洲黑人坐白人座位的事。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了。同样是黑得像铁壶一样粗拉拉的皮肤,而这些黑人的瞳孔里就充满了锐气,他们什么时候也是昂首挺胸。操着极为简略的英语谈论着他们怎样在灼热的太阳下面,建造着自己壮大中的国家。同样的肤色,大多数在美国的黑人,和这些人相比,又有多大的差异啊?我想起汤姆和西蒙那睡意朦胧疲倦无力的眼神。如果美亚丽愿意的话,我想叫我的女儿嫁绪给非洲人,并且回到辽阔的非洲大陆去,把美亚丽送口她的故园。非洲人一定会喜欢她的。为什么呢?因为生长在纽约的黑人,多少会教给非洲人一些英语的。美亚丽那样优秀的姑娘,会把这个文明城市的生活,切实地传给他们的。那些昂首挺胸的青年们,怎么看,在肤色上也看不出有丝毫自卑感的。他们会张开双臂把美亚丽拉到自己身边的。
受了雷顿夫妇的影响,我也变得好客了。何况明天又是国际关系的客人日,我将精神百倍地帮助夫人招待。
“夫人。下次的星期日.开个日本菜肴的便宴怎么样?”
“你的想法太好了,笑子小姐,那客人们一定会高兴的。”
但,除了做海带卷儿和烧鸡之外却想下出多少花样来,夫人屈着手指数出鱼肉片饭块儿、蒸生鱼片、散生鱼片几种。
“不行,我才知道日本菜肴远不如中国菜的国际性强。只有饭食是不够的。”
“用素烧肉、红烧鱼、生鱼片之类不能凑桌便宴吗?”
“好了,就掺和着中国菜做吧!不然,没有肉食菜。”
想不到夫人对做中国菜也是得心应手呢。超级市场上卖日本酱油和中国酱油。星期六下午,太太提回来各种食物,从夜里准备到了第二天。我听着莫名其妙的中国菜名从夫人口中轻易地道出,看着她用菜刀切肉,用油炒菜的熟练动作赞叹下已。国际结婚(噢,我也能这样称呼吗?)也只有和这样的优秀妇女才有可能。在雷顿夫人手中,没有不会做的事情。
“明天有哪些国家的人来呢?”
“突尼斯、加纳、智利……黑人很多。没有请印度人,他们来了会把宴会变成独人演出会的。”
“夫人。”
“什么?”“您对非洲黑人是怎样看法呢?”
“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吧?”
“明确他说,人们对非洲的黑人似乎都很轻视,所以我应该回避这个问题。”
夫人停下手中的烹饪回头望着我道。
“为什么呢?我真没想到你对这个问题会这么感兴趣。”
“因为我的丈夫是黑人,孩子们也是。”
夫人用日语询问,我是用英语回答的。夫人顿时显得非常尴尬,但又立即恢复了正常。
“我实在没想到,完全疏忽了这一点。请原谅我的失言。”
她望了我一眼说道。
二人沉默了片刻。厨房里只听到我的洗锅声音和夫人的炒菜声音。
“好香啊!”
雷顿先生走了进来。他在晚饭过后隔些时间必得吃些奶油饼干,这已成了习惯,可能是来催取的。夫人吩咐我把炒好的黄瓜调上醋后放进冰箱,她转身走向卧室去了。
炒菜后加醋放冷,这种奇妙的烹调法我从来是不知道的。我一面照夫人的话盛入盘内,一面在回味她刚才所说的话。明确地说,人们是轻视美国黑人的,所以她极不愿意谈论起这个问题。
我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我一味地在想,终于彻底弄清了这个原因。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的内心便在蔑视汤姆和西蒙。之所以不露于言表,只是自己勉强做出的姿态而已。在我心灵的深处还是以做黑人的妻子感到屈辱,但又不愿把心事告诉别人。我相信美亚丽是个优秀的姑娘并引以为自豪,但我夸耀的对象只不过是和自己一样有着黑人丈大和孩于的竹子。
我陷入沉思。厨房和卧空间的门开了,我却没发觉。
“笑子小姐!”
夫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是!”
“我和巴甫商量过了,明天也请你参加我们的宴会。”
“什么?”
“明天的宴会你也参加进来。把你平时想的问题也谈一谈,让我们也听一听。来的尽都是些有学识的人,一定会认真讨论你提出的问题的。”
我这一夜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居然也被邀请参加宴会了。那是个国际性的宴会啊!正像夫人说的那样,至今为止,雷顿家请来的确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我所知道的纽约只有贫民街和日本饭馆而已。在雷顿家中确实把国际大城市纽约的知识性,以明显的形式展现在我的眼前。过去我只是端着盆子转来转去地伺候人,或闷在厨房里洗刷水杯和碟子罢了。明天就不同了,明天我也和夫人一样站在对等的地位上发表谈话。啊,我也成为国际人士了!夫人的突然命令使我畏缩不前,没有当即表示出喜悦。夫人鼓励我道:
“不必退缩嘛!笑子小姐。人类是平等的,联合国就是个典型。明天的宴会虽小.但它是联合国的缩影,这使我感到很自负。你也有资格作为国际人士参加的嘛。外国人对美国的种族问题都抱着极大兴趣,你谈了之后会使得他们也坦率地发表意见的。”
我照看着孩子时心里根不平静,偷空儿就整饰头发。兴奋之余,向夫人提出赶快跑回家去把在饭店穿的衣服取了来,结果遭到了否定。
“衣服吗?它不会讲英语,谈不出问题的日本人才讲究服饰呢。当作宴会的装饰品吗?要不然就是无能的女人为了给人家讲解穿衣和缝纫法的吧?而你我全都是国际人士。所以没必要讲求服饰。”
灰色的连衣裙在胸前配上夫人借结我的玻璃别针,这是我仅有的服装。第二天在约定的五点钟,客人们大多带着夫人陆续到来。我端着盛鸡尾酒的托盘向客人巡回敬酒。夫人把我向客人们一一做了介绍。
“我的朋友,杰克逊夫人,名叫笑子。”
人们口中唤着“笑子、笑子”,向我微笑着表示友好。
“是日本人吧?”
大家问道。
“是的。”
“日本人的确是个优秀民族,我们非常尊敬它。你知道正在兴起的一个运动,主张把亚洲和非洲连成一体的吗?”
“不知道。”
“宗旨是把亚洲和非洲的知识分子集合一起进行交流,据说现在正在考虑它的政治背景。日本最近听说要成立总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