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经历过无边的恐惧之后,骆小禾就只剩下浓浓的疑惑。
黄昏时,男人回来了,并给她带回了好几套新衣服,用大大的、标有著名品牌专卖店的纸袋装着。
纯白的毛线开衫、犹如淡奶油一般细腻柔软的纱裙,薄棉款的樱桃色T恤、简洁的牛仔裤,粉色印花小外套洋溢着青春气息,小羊皮质地的白色浅口鞋很合脚。
除此之外,纸袋里还有好几套柔软舒适的内衣裤、丝质睡裙,骆小禾看到它们后窘楞着,又恼又羞的目光不由自主瞟向男人的手。
那双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右手中指内侧有着习惯茧,像是经常性地拿笔,十足艺术家的手,可他曾用它细细地摸遍了她的三围!
多可恶!他以为给她买了新衣服,对她稍稍流露出一丝善意,她就可以原谅他对她的恶形恶状、所作所为吗?
休想!没门!不可能!于是她打定主意,死也不肯上车。
「是要我抱妳上去吗?」男人注视着闹别扭的女孩,一向少见的、发自内心的笑意轻轻染上唇角,「乐意效劳。」
不要!走开!走开!女孩惊慌地转身就朝楼上跑。
「乖,妳会喜欢那个地方的,相信我,嗯?」女孩尖叫,她被男人从身后抱住了。
「妳再闹,信不信我就在他们面前吻妳?」
「……」
「这才乖,走喽。」
佣人和保镖们呆若木鸡地看着一向不苟言笑的主人,犹如猫捉老鼠般逗着臂弯中怒不可遏的少女,脑子里全是星星和问号。
尊贵的主人,到底怎么了?不仅佣人们不懂,骆小禾也不懂。面对这个古怪的、捉摸不定的男人,她完全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走投无路」。
她不会说话,骂又骂不了他、打又打不过他、逃又逃不掉,而他对她的手语不仅视若无睹还对此危言耸听。
「我再说一次,妳不是哑巴,少给我hexie势!」
他似乎很讨厌手语,还是说,那是因为手语对他而言更像对牛弹琴?
沟通不了,骆小禾决定将自己当成鱼缸里的鱼,保持沉默。
悠扬的手机铃声非常是时候的响起,男人看了一眼屏幕,暂时放过她,走到一边接听电话去了。
两名殷勤的仆人站在车外,接替了主人的工作,说着英语礼貌性地请可爱的东方小美人出来。
「Beautifulyounglady,welcome!」
「Pleasegetout。」
石拱门下的一盏路灯很亮,从铸造精美的雕花大门望进去,庄园里种植着许多花木,在这个夜里,花香格外地沁人心脾,青碧的藤蔓缱缱地迎风轻摆,大片的翠绿葱郁间,有许多红红白白交织着的、含苞欲放的花朵,将暗香延绵了一路。
可对于骆小禾来讲,眼前的庄园就像个巨大的牢笼,她一旦走进去了,就有可能再也逃不出来了!
所以她才不要进去,她要离开这里!骆小禾警觉地看着背对着车子的男人,从车子里钻出来,趁着仆人们不察,转身朝着大路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传来高八度的惊呼声,也阻止不了骆小禾的逃亡,她拼命地向前跑,不想也不敢回头,她只知道自己不要待在这个陌生的国度!
她要回家!回家!
春末夏初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哗哗哗地瓢泼大雨夹杂着闪电和闷雷,颇为吓人。比这个更吓人的,是庄园主人的脸色。
主宅大厅里,十几公尺高的天花板上吊着的巨大水晶灯依然晶莹璀璨。仆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长长的走道里穿行,有的手中端着盛满热水的水盆和毛巾,有的捧着一迭崭新的换洗衣物,偶尔小声议论几句。
「卡拉,听说那位小姐生病了?」
「是的,真是太不幸了,先生该多着急啊!」
「怎么会这样,华医生快到了吗?」
「嗯,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疲劳过度、水土不服,加上受到惊吓,才到庄园的头一个晚上,主人带回来的小贵客,那位可爱的东方少女就生病了。
整洁豪华的主卧室里,有着典型北欧风情的味道:砖石砌成的壁炉、栗色高雅的天鹅椅、线条简洁的茶几……无一不延续出浓浓的怀旧情绪。
宽大舒适的Kingsize大床上,少女毫无意识地陷入繁复奢华的西米亚风格的真丝被里,睡得并不安稳。
坐在床边黑色皮质矮凳上的男人,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一切,仍觉心有余悸。
就在他的眼皮下,小丫头竟然想逃跑。因为想要甩掉身后追赶她的人,她慌不择路,借着夜幕的掩护钻进了马路边的灌木丛,又从灌木丛误打误撞地跑进了一片树林。
那片树林里虽没有伤人的野兽,却也有蛇、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她又不会说话,若是遇上该如何是好?
他焦虑不已,立即命令庄园里所有的仆人打着火把在树林中四处寻找,最后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个不小不小的树洞里发现了迷路的女孩。
她万分狼狈,抱着膝头蜷缩在那里,纤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抬起头时,那张雪白的小脸上已是泪水斑斑,裸露在衣裙外的柔嫩肌肤上,全是被植物的枝叶划伤的痕迹。
怒火夹杂着心疼、担忧、紧张,使得他脸色都变了,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将吓坏了的女孩抱住,紧紧束缚在怀中,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和凶狠。
「该死的!妳非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吗?」
大概是累极了,骆小禾没有力气挣扎,仅是瞠大一双惊恐的美眸,惶惶地看着他。
「妳再敢逃跑试试看!我会让妳知道什么叫后悔!」他撂下狠话,压抑着熊熊怒火抱起她返回到庄园,上楼,狠着心一把将她丢到卧室里的四柱大床上,然后一头栽进旁边的工作室,打算将怒气发泄在繁重的工作中。
等到回房后,他刚将熟睡的女孩抱进怀中,就立即觉得不对劲,手脚冰凉,纤弱的身子烫手,小脸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
他心如焚,后悔莫及,一面拿冰袋敷着她滚烫的额头,一面反复地询问华医生的车现在已经到哪里了。
「先生,您别担心,华医生已经到门口了,马上就过来。」端来温水和果汁的老女仆卡拉宽慰道:「先生,请让我给小姐喂点水。」
正欲上前,却看到男人从床侧站起来,并接过她手中的银质盘子,「我来。」
端着盘子坐回床沿,他轻手轻脚地将昏睡中的小人儿扶坐起来,并使她舒服地靠在自己胸膛上。一手细心地搂抱着她的腰,不让她的身子下滑,另一手拿着小巧的银杓,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卡拉的眼底透着惊奇,她还从没看到过自己的东方主人曾对哪位女性有过这般温柔体贴的动作呢!当他看着这位东方小姐时,眼中赤裸裸的情意,简直要化成水溢出来。
经过家庭医生的精心诊治,骆小禾吃了退烧药,高温很快退下去,没多久就平静地熟睡过去了。
漂亮的小脸蛋半埋进柔软的羽毛枕里,长睫垂落,鼻头红红的,显然哭过很久所致,偶尔还抽泣两下,以示不满,就连睡梦中,都是那张表情凶恶的英俊脸孔。
一整夜,男人始终凝望着她,手指轻抚着她柔软的秀发,最后,发出长长的、低不可闻的叹息……
有鸽子从窗台飞过,「呼哧哧」响起振动翅膀的声音,新的一天到来了。
卧室里,骆小禾醒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她静静地躺着,仔细地聆听着,当确定屋里只有自己一人后,飞快地掀开床帐下床。
小心谨慎地来到卧室的门口,倾耳偷听了一会,再伸出手转转门把,发现门依然是被锁住的。
她沮丧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发现与这间卧室相连的还有另一间屋子,转动门把,很轻易地就开了,原来是间宽敞明亮的小型工作室。
室内很整洁,棕色的桃木书架上摆放着很多厚重的书籍,窗边近五公尺的办公桌一尘不染,图纸堆积如山。
另一个办公桌上摆着宝石蓝的笔记型计算机……如果她能够使用它,就可以向外界求救了!
骆小禾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反手锁上门,冲到桌前打开计算机,谁知刚刚显示出桌面,就被屏幕上一张桌布惊住了。
画面上,穿着高中夏季校服的女孩儿刚从学校大门口走出来,正仰起头看着天空,青春而略带稚气的脸上,笑颜温暖可人。璀璨斑驳的阳光一丝一缕地洒在她身上,齐肩的秀发落在肩头,正随着步伐轻轻跳跃,像几朵活泼的小波浪。
这女孩分明是她!骆小禾被震慑住,半晌才移开目光,停留于桌上一只木制相框上。
照片中的小女童梳着短短的小辫子,因为年纪尚小,五官还没长开,却仍掩不住容颜秀丽,她挂着无比灿烂纯真的笑靥,正坐在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膝头,举着小手快乐地做着代表胜利的「V」手势。
这也是她……小时候的她!
怎么会?怎么会?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她小时候的照片?
骆小禾的心狂跳不止,再次看向计算机屏幕,一个标注着「Smallsun」的数据夹跃入眼帘,不由自主地以鼠标点开,再次震惊地发现里面全都是照片……全是她!
上学时的她、吃冰淇淋的她、看书的她、过马路的她、下雨天撑着小花伞的她、剪短发的她、梳马尾的她……镜头忠实地一一纪录着每个年龄段的她,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几乎没有错过,她经历了每一个荏苒时光的成长脚印。
泪水不由自主地滑下,骆小禾颤抖地伸手拿起相框。
照片中的少年身形削瘦,五官鲜明英俊,不苟言笑,眉目中隐着几丝与年龄不相符的阴鸷冷酷,可是抱着小女生的动作,却显得那样温柔。
昔日年轻的面容与如今的鲜明桀骜渐渐重迭,宛如重生。
骆小禾低叫一声,用力捂住嘴,却仍然难以掩住口中发出的惊喜啜泣。
她难以置信,她欣喜若狂,她多想放声大哭!
大哥哥……大哥哥……你还活着,是吗?是吗?
那段隐匿在心里、曾被密密尘封,以为永远都无法正视的往事;那把多少心理专家都没能打开的锁,这一秒,在她心间轻易地轰然开启了。
那一年的夏天,八岁的骆小禾和阿嬷来到住於台南郊区的古家帮佣。
古家的庭院里种植着大片大片的绿竹、含笑和栀子,这些都是南台湾最常见到的植物。高大的木兰树下,石桌上铺着平整雪白的画纸,手中忙碌的笔尖正沙沙地描绘着,骆小禾正在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情。
太阳是金黄的,花朵是五颜六色的,鸟儿是七彩斑谰的,树是绿的……白色大房子像童话故事里国王住的宫殿一样,很大很大。厨房里系着围裙、风风火火的阿嬷在做饭;大厅里,表情严肃的管家爷爷正在整理报纸杂志;花园里的葡萄架下,扎辫子的小丫头在喂斑纹艳丽的锦鲤……唔,好像还忘了什么?她歪着小脑袋,认真地想一想,再画上坏脾气的大哥哥,正板着臭臭的脸骂她,好凶好凶!
一幅再简单不过的铅笔画,是骆小禾对古家的所有描述。
骆小禾全名叫“骆禾”,骆驼的骆,禾苗的禾,大家都叫她骆小禾。她从小跟着阿嬷长大,阿嬷在一座有钱人家里的大房子里做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