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脑中思绪有那么一瞬空白,月淮必须花费心神去理解那些艰涩的言辞,然后发颤的嗓音在他尚未察觉之前就形成字句,回荡在林中,「你说什么?」
昙香是来杀他的?他怎会信这种挑拨离间,可孙弋在此时挑拨有何用?不过是想令他带着遗憾死去,死得更加痛苦一些?没错,是这样的,一定是……
「你不相信?这个女人叫敏儿,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子,我爹当年在黍城一战虏获了秋彤,知道秋彤身上有股昙花香气,才会给敏儿取名昙香,好让敏儿去迷惑你,而你居然上当了,斐国大都督也不过尔尔,我们父子两都多次败于你手,真是奇耻大辱。」
「昙香,你是吗?」他不看孙弋,只看着他心爱的女人,拾回清明的眼眸填满着她,是她吗?她是孙戈的妹妹吗?是孙荥派来刺杀他的吗?是……一直在欺骗他吗?
敏儿想说不是,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塞,说不出只字片语,她如何能否决从一开始就对他满口谎言的事实?
「告诉我。」月淮满怀希望地等着,希望等到他想要的答复。
「对不起。」这三个字她说得好轻,含糊化在山风里。
「哈哈哈!」眼瞳里最后一点希冀也被她的话击溃殆尽,有什么在不安蠕动,开始变得扭曲,几近疯狂的笑声轻易就逸出喉头,凄厉壮绝,月淮用手捂住眼,再也不愿勉强自己承受那样沉重的打击,半跪在地。
忘了谁曾说过,真正能够维持一生的感情需要一个能与你执手一生的人,他以为能跟他一起白头偕老的人就是她,他是那么喜欢她,那么地爱她,即使被谁说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大意,他仍然忠于最初那股悸动,相信爱她是对的,没想到他从一开始被自己的感情愚弄了。
「月、月淮?」敏儿为他担心着,想要伸手碰触他,却在中途停住,她没有资格碰触他。
「都说完了吗?」毕竟武人高傲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对月淮偷袭,孙弋冷着眼,耐着性子看完了这场闹剧,「月淮,你中毒已深,早就没救了,与其被体内的毒折磨到痛苦死去,还不如由我给你个解脱。」
月淮的身后是万丈深渊,面前是他孙弋,这样犹如瓮中捉鳖的境况,月淮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你觉得我会死在你手里?」月淮站了起来,脸上笑意不曾消失,只是变成毫无温度的冰冷笑弧,抓过一旁的敏儿,「昙香。」
他在唤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深情,害敏儿有个错觉,他依然爱着她,他愿意原谅她。
「我这么喜欢你,几乎用性命在喜欢着你,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去死?我们一起去死吧。」
这一切犹如发生在电光火石,等众人反应过来,月淮早已拉着敏儿纵身跃下白雾弥漫的万丈深渊。
「找,快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孙弋怒吼着下令,纵使这里是地图上标示的断崖绝壁,从这样的高度掉下去必死无疑……
耳边传来哗哗流淌的水流声,又快又急,敏儿惊恐地睁眼,以为身处阴曹地府,唯有靠着怀抱她那人若有似无的胸膛起伏以及仍有体温的身躯,使她清楚明白自己仍然活着。
「月淮?月淮……」
他在昏睡,不管轻拍他的脸颊,或是不停唤他的名,他都持续昏迷着毫无反应。
敏儿抬头一看,上方雾气弥漫,这样的高度从这里望不到上方,从上方也无法俯瞰至这里,白雾之中隐隐约约有树的影子,密密麻麻,似乎是从石缝间生长出来的,看来是那些树起到缓冲的作用,他们才没有死去。
只是月淮身上有不少擦伤,身上也战袍也被勾损得破破烂烂,最严重的是右肩上被孙弋所伤的伤口,落下途中他一直把她护在怀里,她才几乎毫发无伤,也不知道他没有断掉骨头,如果有,那可麻烦了,她一个人无法带他上去,也不能把他丢在这里,而且光是瞧见他坠崖是不够的,孙弋必定会派人下来确认清楚。
忍下身体那股莫名的虚软,她起身四下找寻了一下,幸运地找到隐藏在树丛后的一处洞穴,说是洞穴,不过是山壁上不知为何裂开的一道缝隙,足够一人通行,里面是空心的,面积略广阔,形成洞穴的模样。
昏睡中的月淮完全使不上力,重得非比寻常,她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移动到洞穴之中,再稍微整理洞前树丛,不让人轻易察觉此处。
洞中有一泓清泉,她尝了一下,味道清甜,该是山中的山泉水,很干净,她把手帕沾湿,回到月淮身边为他清洗肩上的伤,想要为他上药才发现坠崖时包袱不知落在何处,他们身上没有伤药。
敏儿咬了咬牙,撕下一圈裙摆为他包扎,他却因身上伤痛呻吟着醒来。
「月淮?你……还好吗?」
「你……」月淮不知道这是哪里,可既然他们没死,看情形应该是在谷底,他挣扎着起身,一双发颤小手伸过来要扶他,却被他反手挥开,「别碰我。」
他的嗓音那么冰冷,连眼神也如寒冰般冷澈,看着她时就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果然是恨着她的,在知道真相以后。
在断崖上不曾表露的瞋目切齿,此刻全浮现在那张没有多少血色的俊颜上,堆积得满满,极度愤怒之外甚至有着对她的无限厌恶。
「对不起。」许久,敏儿才在那双燃着愤怒冰焰的眼眸的注视下说出这三个字,敛下眼帘。
「对不起?我付出的真心只换来你的满口谎言,然后你用一句「对不起」就能把一切撇除干净?你好,你强,你了不起,我堂堂一个斐国大都督居然也被你拿来当猴儿耍,玩弄于鼓掌之中。」
最初得知真相之时,比起盛怒的情绪,怔然要来得快一些,他甚至想要找借口说服自己,孙家父子对他积怨已深,这一切都只是孙弋的诡计,她不是,不可能是,可她说的那句对不起等同于她承认了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他被她骗得只会原地打转的一切。
「我不是……我并没有……」她没有骗他,至少她对他的感情是真的,所以才会一直在罪恶感和他之间痛苦挣扎。
「给我抬起头来。」月淮不知道她不是或没有什么,可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他要从她眼里得到真正的答案。
敏儿依言抬头看他,眼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浓浓忧伤。
「你是乐国人?」
她点点头。
「你是孙荥的女儿,孙弋的妹妹?」
敏儿迟疑着,最终仍是僵硬点头,她改变不了自己的血缘,她也无法再说谎骗他。
「是孙荥让你来杀我的?」这个提问他等了很久,一直等不到她点头的动作,她只是呆楞着,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瞅着他,没有反应,使他十分不悦,「回答我。」
敏儿浑身一颤,然后缓缓开了口,「不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那是什么?孙弋在骗我?你不是乐国人,跟孙家人没有关系,全部都是孙弋一个人在信口雌黄?」如果真是那样那真是太好了,好极了,皆大欢喜,只要她一个点头说对,说一切就是你说的那样,他说不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再次相信她。
只是她没有,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只是令他心中的绝望死灰复燃,「五年前我娘亲流浪到黍城,你下令烧城的时候我娘亲就在城里。」
「很好。」他不问她娘的事,也不问任何缘由,抽出刚才因为身体虚弱只能沦为挂饰的长剑,丢到她脚边,「捡起来。」
「月、月淮?」敏儿好疑惑,看了看地上的长剑,又看了看他,他已经阖上眼不再看她,以这样的沉默示意要她取剑。
等了许久依然不见任何动静,敏儿唯有走过去拾起那把剑来到他面前,她要把剑交还给他,他却倏地出手擒住她握剑的右手,带领着把剑尖对准刺往自己胸口的位置。
「不要!你要做什么?」她厉声惨叫,想要松手,可他紧握着她的手,长剑根本无法从手中脱离。
「你向来聪明,为何此刻竟变得如此迟钝?」
「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放手,请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