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叩叩”两声轻敲,盛宇珩正在房里调息,听闻敲门声,他缓缓的双手收圆,然后下榻走去开门。
凤盼月一身粉白飘逸裙衫点缀着几株嫩黄绣花立在门外,清新秀丽、柔雅动人,一瞬间就让他忘了呼吸。
她漾出甜笑,被他炙热的视线看得有些慌,可是却又很开心。
“我可以进去吗?”她轻声地问。
盛宇珩下意识的侧身让她进房,当她在桌旁坐下时,他才像是清醒过来般,就算觉得她进他房间的举动不合宜,可人都进来了,难道还能将她赶出去吗?
他只能将房门敞开避嫌,并敛下了眼底的炽热,走到桌旁在她对面坐下。
“公主有事吗?”他问,此时才看到她抱在手上的那本……花名册。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将册子放在桌上,轻轻地往前推。
盛宇珩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它真正的内容是什么,最后他只能摇头。
“我啊!那天在聚贤楼听说书先生说故事,才知道大家都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难怪你一开始会这么看不起我,对我不屑一顾,甚至是鄙夷……”
“公主。”盛宇珩轻喊。“臣并没有如公主说的那样!”
凤盼月微微一笑,看他这样子,她就不再提两人初识时他那一席义正辞严的教训了。
“他们管这本册子叫做花名册,专门记录沁馨公主的风流债。”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着那本册子,一会儿抬起头来看他,见到他尚未来得及掩饰的心疼。
呵呵!他是心疼她的,这样就够了,她不会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她更不想让他为难。
“要看看我欠下了多少债,又还清多少了吗?”她故意问,将册子推得更前,舍去了“风流”两字,这本册子,的确是记录了她欠下的债。
盛宇珩看着册子,接着抬头迎向她沉静的目光。
“以前曾经被身边伺候的宫女偷看过,那个宫女是别个宫放在我那儿的眼线,他们故意伤害里面的人来使我痛苦,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让任何人看了,连映荷她们也不曾看过。”她徐徐地说。
“可以吗?”他问。真的可以看吗?她信任他了?
“嗯。”她点头。
盛宇珩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地打开册子,仔细看着娟秀的字迹所记录的内容,注明着日期、地点、姓名、年龄、事件,以及报答的事项,那些名字不只有男人,还有不少“某氏”或“某夫人”,有的在报答的事项那一行已填写,有的还是空白,然后他看见子安的名字。
“代垫膳费?”他望着她。
她又看了一眼,“喔,那是因为用完膳的时候,映荷才发现荷包不见了,刚好这位林公子帮忙付了,我就答应他寻找一副画的下落。”
“所以这本册子其实是沁馨公主的报恩名册。”盛宇珩合上,推还给她。“不过……公主遇到的麻烦好像不少。”简直像是专门吸引麻烦似的,这还都是在她甩掉身边的人时遇到的,没甩掉时遇到的麻烦,自有身边的人解决,没用记录在册子里等着她报恩。
“你这话似乎话中有话。”凤盼月斜睨他,想到之前他曾说她忒容易惹麻烦这句话。
盛宇珩抬眼对她微微一笑,见她愣住,红唇微启的呆愣模样,他心里微微一颤,赶紧收敛心神。
“公主多心了。”他一语带过。
虽然之前隐隐感觉此花名册与市井流言大相迳庭,如今知道真相,也不免感叹流言的可怕,尤其是在有心人的操弄下。
思绪微微一顿。是啊!那些人可以操弄流言,他们为什么不行?
只要把公主“花名册”的真相,利用流言传播出去,用流言打击流言,真真假假,造成混乱,对公主的名声相信只好不坏。
嗯,应该行得通才对!
“你在想什么?”她一手支着下巴,好奇地问。
盛宇珩抬眼望向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入谷前那天,我收到消息,陈国舅被抄家了。”
“咦?”凤盼月讶异。“怎么回事?”
于是,盛宇珩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其实表面上,皇上断事毫不手软,欺上皇上最宠爱的沁馨公主,断不可能饶恕,大刀阔斧的大查大办,知道皇上要办陈国舅,吏史弹劾的摺子就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罪状一条条,写都写不完,判决也很快就下来了。
陈大公子、陈二公子流放,陈三公子斩立决,国舅教子不严,纵子行凶,草菅人命、为祸百姓,贬为庶民,子孙三代不得当官,家产查封。
其实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会这么雷厉风行且干净俐落的办了陈国舅府,是因为皇上早有想办的心,陈国舅府太过嚣张、张狂,同时也太过愚蠢,他们忘了他们是居于天子脚下,而非天高皇帝远、皇上鞭长莫及之地啊!
皇上要办陈国舅府,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陈三公子犯了沁馨公主一事,就是那一阵乍起的东风。
凤盼月蹙眉沉思,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淑妃呢?”
“目前她没事,她毕竟已是皇上的妃子,住在深宫,和国舅府无太大牵连。”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拿回册子,站起身告辞。
盛宇珩送她出门,她跨过门槛后,站定在原地,知道他就站在她身后,感觉到他炙热的视线。
如果她现在回头,一定会看到他来不及掩饰的眼神吧!
可是……她不敢回头,因为她知道愈了解,就愈舍不得放手,她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的表妹,他未来的妻子。
“公主?”盛宇珩轻唤。她就站在那儿不动,是还有事吗?
“其实……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她哑声的起头道。
“臣不懂公主此话何意。”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是因为她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他了吗?
喔,是的,他当然感觉得出来,在知道可能是这个原因的时候,那种苦涩、酸楚、自厌等等,实在是让人很想哭。
他太矛盾、太自私,明明是自己一直将她推开,但是到了她真的走开了之后,他又痛苦不已,连他都忍不住想问自己,他到底想怎样!
“因为这一年你奉旨陪我出游,结果耽误了你和你表妹的婚事,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满腔的苦涩让她说不下去,低下头,后悔提到这件事。“没事,我只是觉得很抱歉而已,我回房了。”
她匆匆奔离,却在跑出三步之后就被人从后面拉住手肘。
“公主方才说什么?”盛宇珩抓住她的手肘问。
“放手。”她挣扎着。
“公主!”盛宇珩焦急地喊,回想那日在盛园门口的状况,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难怪那天她会那么生气。
微微一愣,这么说,公主当时就已经……喜欢他了?
那克制不住的狂喜心情几乎要让他不顾一切抱住她。
“臣的表妹已于年前就成亲了。”虽然不能暴露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也不忍她因误会而内心伤痛。
挣扎乍停,她错愕地回头,湿润的双眸有着浓浓的愧疚。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害你……”
“公主误会了。”盛宇珩有些啼笑皆非,可是又为她心疼。“臣的表妹就只是臣的表妹,那日在盛园所见,是因为表妹的未婚夫和臣的表姑丈吵架,我被叫去当和事佬,一会儿跑这边说好话,一会儿跑那边赔不是,好不容易才调停好,然后再去接离家出走的表妹回家,向她保证已经没事,叫她安心等着当新娘子就好。”
凤盼月愣愣地张着嘴。所以是她误会了,根本不是她以为的……
喔!天啊!原本苍白的脸瞬间刷红,她闹了多大的笑话啊,她……她她……
“哇!”她双手掩脸,蹲了下来。没脸见人了啦!
盛宇珩一愣,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低沉的笑声散播在夜空中,她讶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他的笑颜,她的一颗心怎样也收不回来了。
“既然你没有表妹未婚妻,我还是决定喜欢你。”她跳起身,认真地宣告。
“公主……”心狂跳,却疼痛着。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为什么不接受我?”凤盼月走近他,抬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我以为是因为我的坏名声才让你拒绝。”
盛宇珩摇头,“知道了真实的沁馨公主后,那些虚假的流言便无一丝丝的力量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是双状元,所以看不起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公主吗?”
盛宇珩叹气了。“为什么公主总认为自己不好呢?”
“因为你太好了啊!所以我……”垂下头,她低低地说了四个字。
他再也忍不住了,张手将她拥进怀里。
她竟然觉得“自惭形秽”,她竟然会有这种感觉,是当初初识时他带给她的伤害太深刻,以至于造成这种结果吗?
“公主,您很好,是臣配不上……”
“这是借口吧!”她叹息,贪恋他的怀抱,就算他这么说,他既然没推开她,她也就不走了。“这种借口已经很多人说过了,宇珩,别跟我说这种话,你只要老实告诉我就好了。”
“是真的,出游前,皇上让我看过候选的驸马名单,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无论是家世背景、人品才貌都是非常出众,看了那张名单,臣只感觉到绝望,感觉皇上是在告诉我,别妄想匹配朕的沁馨公主,只有最好的人选才能配得上朕的宝贝。”
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她眼泪掉了下来。
“傻子!”凤盼月哽咽,又想笑,抬起秀颜,笑中带泪,盈满爱恋幸福的眸子盈盈地望着他。“你真是个傻子!父皇这么宠我、疼我,他选的人当然都是挑条件最好的,可是在我那傻父皇的心里,要配我的驸马,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所以他直接把更好的安排在我身边了。”
盛宇珩有须臾的失神,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公主的意思是,皇上是有心把臣安排在公主身边的?”
“大傻瓜。”圈抱着他,感受着他也紧紧的拥抱自己。
真好,这样真好,终于相互坦承,终于心心相印,这一切,好幸福。
凤盼月蹲在河边,一双白嫩的手拨着清澈冰凉的河水,看着在一旁洗衣裳的映荷,眼神闪过一抹顽色,唇角勾起一抹顽皮的笑,朝映荷泼了一掌水。
“啊!主子!”映荷尖叫,那水真是太凉了!
“哈哈!映荷,这水是不是很凉啊?”凤盼月欢快脆亮的笑声飘扬在这处幽谷中,一时兴起,又朝映荷泼水。
“别……主子,啊哈哈……”映荷尖笑着赶紧跳开。
“啊!衣裳飘走了!”凤盼月瞧见一件衣裳落水,慢慢地漂离,大叫一声,见水也浅,于是踏下河,准备抢救那件衣裳。
他们逃得匆忙,所有的东西都遗留在客栈,身上的衣裳还是在屋舍里找到的寥寥几件,她穿的还是盛宇珩的师母生前的衣裳,可不能遗失了。
“主子,快上来,让奴婢捡就行了!”映荷一惊,也赶紧跳下河,一步一步涉水追去。
凤盼月笑了笑,才要开口说没关系,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跌。
“哗啦”一声,河水四溅。
“主子?”映荷大惊,踉跄的往主子冲去。
“没事没事。”凤盼月有些狼狈地坐了起来,河水真的很浅,她坐着水也只到胸口。“我抓到衣裳了。”她笑着伸出手,扬了扬手里的衣裳。
“快起来,主子,这河水可是那山峰上的融雪,冰凉得紧,您若受寒可怎么办啊?”映荷焦急地将主子扶了起来。
“我没那么娇贵,别紧张。”凤盼月笑着起身,微风吹过,冷不防打了个冷颤,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哦,呵呵,这水……是挺凉了……”
“主子,咱们快回房舍把湿衣裳换下来。”映荷将衣裳都放在河边的大石上,扶着主子赶紧回屋。
回到屋里,凤盼月已经冻得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全身抖得像要散掉似的。
映荷紧张的帮她换下湿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然后赶紧去烧热水,准备给主子泡个热水澡。
折腾了好一会儿,凤盼月身子才稍稍回暖,窝在被窝里还微微地打着颤。
“映荷,反正我没事,这件事就别让太傅知道。”她叮嘱,幸好盛宇珩和李应天悄悄出竹林查探不在屋舍,映萍和萧煌到后山为六人的食物做努力,只有映荷应该比较好说服的。
“奴婢知道了。”映荷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那水那么冰冷,奴婢真担心您会受寒……”
“不会不会,我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凤盼月对她笑道。“好啦!那些衣裳还在河边呢,你快去吧!”
“是,奴婢这就去,不过主子您别起身,好好的保暖。”
“知道了,快去吧!”
凤盼月虽然不觉得自己这样就会受寒,不过还是听话地包裹着棉被保暖,一日下来倒也好好的,没有什么异样。
到了傍晚,萧煌和映萍打了些猎物、摘了些野菜果子先回来,不多久,盛宇珩和李应天也回来了,看起来有些狼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凤盼月见状,担心地问。
“没事,别担心。”盛宇珩温声说。
“回公主的话,是奴才的错,在竹林里不小心踏错步,陷入了阵法,才连累了盛太傅。”李应天赶紧解释。
“有受伤吗?都还好吗?”
“只是衣裳脏了而已,都没事。”盛宇珩微笑说。
李应天张口,却收到盛宇珩警告的冷眼,只得又闭上,而凤盼月一心在盛宇珩身上,也没发现李应天的欲言又止。
夜里,凤盼月觉得浑身恶寒,那冷意似钻入了骨子里,让她不管将被子包裹得再紧,也感觉不到温暖。
她的牙齿打颤,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无力,动弹不得。
“映、映萍……”她无力地低唤,她记得今晚是映萍守夜。“我……好冷……映萍……”
“主子?”映萍揉揉眼睛,有些迷糊的从矮榻上坐了起来,走到床边,察觉主子的异样,手摸上主子的额头,发现热得烫手。“主子!公主?”
凤盼月难受地呻吟,她知道自己病了。
“来人啊!”映萍惊慌地冲到门边,打开门对着外头大喊。“快来人啊!公主出事了!”
“怎么回事?”盛宇珩在映萍第一声叫喊时便已披上外袍冲出房门。
“公主她病了,烧得好厉害……”
盛宇珩冲进房里,看见床上痛苦呻吟,浑身发烫又频频颤抖喊冷的人儿,心下一紧,在床沿坐下,抚上她的额头,果然好烫。
“公主?”他担忧地低唤。
凤盼月听到他的声音,无力地睁开眼,看见他担忧的表情,她费力地扯出一抹笑想要他安心。
“我没事,不要紧的……”
“主子!”映荷跑了进来,看见病得昏昏沉沉的主子,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照顾好公主……”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盛宇珩低声喝斥。“公主烧得那么厉害,一定得找大夫看看!”
“可是竹林外……”
“奴才闯出去!”李应天立即说。
“不行,你们谁都没办法通过那些阵法,只有我。”盛宇珩淡淡地说。
“可是盛太傅,你身上的伤……”李应天担忧。
盛宇珩瞪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凤盼月热烫的手抓住盛宇珩的手,“你受伤了?”
“没事,只是一点小擦伤。”盛宇珩安抚她。
“可……”她在枕上摇头。
“你们先下去。”盛宇珩对四人说,待他们都退出去之后,才对她低道:“公主,臣真的没事,现下公主的病比较重要,这病是不能拖的。”公主乃千金之躯,无内力护身,又不是习武之人,这病若不及早治愈,怕拖久了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
“别担心。”盛宇珩看见她眼底的恐惧、担忧和反对,“再说,这也是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那些人得抓起来,得查出想害你性命的幕后主使者是谁。”
凤盼月抓着他的手不放,拼命地摇头,眼泪像断线珍珠般洒落,那些人武功太强,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应付得来!
“不要不要,”她只能哽咽地重复这句话,“不许去,我不许你出去!不要……”
他食指轻轻地点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哭声,只是泪水掉得更急。
“公主,等臣回来。”他贴靠在她耳边低语,他不想这么仓卒离开,可是她的病不能拖!
凤盼月只能捂着唇、瞠大眼,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目送着那道白色身影步出了房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来人……李应天!萧煌!”凤盼月撑着身子,费力地喊。
幸而四人并未离太远,见盛宇珩匆促离去时,他们已经赶过来,在听见主子的呼唤,立即快步奔进房里。
“公主!”李应天和萧煌只跨进房门,没敢上前。
“快去,追上太傅,跟着他……”凤盼月费力地支起身子半卧在床上,强撑着即将溃堤的意识吩咐。
“奴才遵命。”两人领旨转身飞奔追去。
“主子!”映荷突然大喊,张手抱住瘫软下来差点栽到床下的主子。
“我没……”凤盼月呢喃,想要安慰她们,意识却再也支撑不住,立即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