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如果我输,一场电影、一顿晚饭,如果我赢,你不准再喊我依依。」
「成交,可是……如果平手呢?」
怎么可能平手?一个班只派出一个代表,不是她就是他,平手的机率等于零。
于是她随口答,「平手也算我输。」
撂下话、抬起头,她像只骄傲的凤凰。
但是,他们真的平手,当导师统计过三位评审老师给的成绩后,发现他们的分数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他连跟真正的外国人交谈也没有过呢!
错愕、讶然!不赦让她狠狠跌破了一回眼镜。
虽然她不想和他交谈,但他才不放过她呢,将一张写满「依依」的纸条放到她桌上,说着电影、晚餐,他时不时就提醒,提醒到她心烦意乱。
「依依,不要生气啦,导师说会想办法,让我们两个都去参加比赛。」
说完,他又在她桌面摆了一瓶无糖乌龙。
看见乌龙茶她更气恼,她喜欢糖、她爱吃糖,她只吃甜不吃苦,懂了没!
她把饮料用力一提,转身放到他的桌面上。
「依依不喜欢喝茶吗?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
她白他两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看清楚,这里面不只有茶,还有香料、防腐剂,瓶身溶出来的三聚氰氨通通是致癌物!」
「所以你喜欢喝天然的?好,我懂了。」
懂?他懂什么鬼,她的自信心刚刚被狠狠搧了两巴掌。
刘若依恨恨地把书拿出来,准备埋头苦读,没想到却被他抽掉她的书。
他笑咪咪地说:「才刚考完试,不必那么拚啦,走,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果然不懂,她的自信满满扫地,她现在很尴尬、很懊恼、很想找个洞钻进去,聪明的话,他就该离她三百公尺远,而不是刻意跑到她面前碍眼。
刘若依的心思转过好几圈,卢歙却没有半分知觉,还是一脸笑意盎然,拉起她的手腕,没理会她乐意不乐意,硬是带她走出教室。
她瞪他,但做了白工,因为他的后脑勺没有长出两颗眼睛。
他拉着她,走下楼梯、穿过操场,再横越过两栋大楼,来到学校后方。
没来过这里,她盯住眼前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圃,惊讶不已。都十二月份了,青菜还长得这么漂亮?她还以为冬天是寸草不生的季节,是台湾的冬天太温暖了?
他拉着她绕过菜园走向围墙边,指了指那几棵大树,偏过头问:「妳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树?」
刘若依板起脸孔,没忘记比赛失败让自己尴尬挫折,冷冷应声,「大树。」
他不介意她的冷脸,呵呵笑了两声。「你对树木的分类是以体形分的吗?只分大树、中树、小树。」
不然呢?她翻白眼。
知道那是什么树可以在学测时拿高分吗?可以上第一志愿吗?将来可以找到好工作吗?她,刘若依,不再当滥好人,她只做对未来有帮助的事。
卢歙对她的白眼早就产生免疫力,他说:「它叫做黄花风铃木,每到冬天,整棵树的叶子就会慢慢掉下,直到整棵树变得光秃秃,丑到不行,但到了春天,有一天会毫无预警的,整棵树像爆炸似的,短短一个晚上开满金黄花朵,乍然看见,你会明白什么叫做繁花怒放,什么叫做枯木逢春。我第一次发现时,心里满是赞叹,这真是美得太淋漓尽致。」
告诉她这个干么?她咬着下唇,本想顶他几句:我没兴趣,如果你的目标是农艺系,你自己慢慢研究吧。
可是没等她应话,他抢在前头说:「每次我一遇到挫折就会这样告诉自己--没关系,所有的失败,都是为了磨练我度过寒冬,开出一季灿烂,先是丑到极致,美丽就在后头等候。
「每回我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时也会对自己说,如果不是失去绿叶,黄花风铃木怎能开出满树金黄亮丽。」
他绕了个大弯只想告诉她一句--没关系。
输了比赛没关系,没拿到冠军没关系,因为挫折恰恰是成功的基础动,刀,因为失去是为了获得新的东西,因为有旧故事落幕,新剧才能排上档期……
那么她失去父亲,是上天为了砥砺她的心性?所以经历痛苦折磨,是为了磨练她拥有度过寒冬的能力?
刘若依说不出话了,她想不屑、讽刺地哼个两声,却哼不出口,只低下头,傻傻地、傻傻地想着,轻啃指甲,脑海里全是他的话。
他又一次不等待她把心情沉淀下,开口--
「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帮朋友背书,结果朋友跑了,家里负债累累,我们只好跟着爸妈、爷爷奶奶搬到乡下老家,乡下地方教育资源稀少,但幸好那时有大学生到村里免费指导学童功课,虽然我还没入学,但爸妈、爷爷奶奶要下田工作,姊姊只好带我一起到学校。
「有个好心的大姊姊发现我对英文感兴趣,送了我一套二手录影带,那套录影带成了我的英文启蒙老师。之后我常到里长办公室借用电脑,从网路上学英文,见我学得有模有样,村里的老人常拿这个夸奖我,时不时对我喊道:『阿歙,苹果的英文怎么讲?肚子饿的英文怎么说?』为了满足老人家,我学得更勤劳了。
「后来我发觉姊姊的英文课本不难,就拿着当课外读物,再然后,我发现电视上有『大家说英语』这个节目,发现可以上网和老外当笔友,又发现清晨有英语新闻……在这个资讯爆炸的时代,学英文的方式也多元化起来。」
听到这里,刘若依输得心服口服。她的英文是用钱迭起来的,而他,凭借的是努力。
「你赢了。」她低声说。
卢歙笑了笑,转过头,对她说了句和输赢全然无关的话。「等黄花风铃木开花的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几棵越经挫折越美丽的树木,让刘若依忘记自己一直拿他当竞争对手看待,她只看见他的温暖笑容,看见他充满诚恳的双眼里,有着浓郁的友谊。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叫她依依,因为他想要在她面前与众不同,想要她将他牢牢记在心底。
那天过后,卢歙每天都给刘若依带乌龙茶,用冷水和茶叶泡开的。她还是讨厌乌龙茶,还是喜欢吃甜、讨厌吃苦,但那杯清凉降火的茶水总会消失在她肠胃内,那么,他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至少他是这样认定的。
体育课,大树下,刘若依拿着课本和笔记簿准备着期末考。
她不必上体育课,因为MC来了,这堂课,请例假的同学有三四个,她们都聚在另一棵树下聊天,不愿意靠她太近。她知道自己没有人缘,但无所谓,反正她本就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
突然,一个保温瓶准确地丢在她的脚边。
又是乌龙茶?
刘若依抬起头,对上卢歙的阳光笑脸,他满头大汗,看起来却不肮脏,可能是因为他有一张帅气的脸吧,接着他找了块手帕擦掉满头汗水,在她前面坐下。
「我不渴。」她把饮料推到他面前,该喝水的人是他。
「我知道啊,可是你火气很大,喝茶可以降火气,这是我爷爷说的。」
她皱皱鼻子。他爷爷关她什么事啊,况且她火气大不大又关他什么事?她撇了撇嘴角,故意把书拿高,挡住他的视线。
「喂,要不要继续上次的故事?」
她没说好或不好,但书本调低了角度,侧过头,眼尾余光对向他的脸。
卢歙很得意,因为他又多认识了她一点点--她是喜欢听故事的女生,所以他准备了很多故事,用来当钥匙,开启他们之间的友谊。
「龙生七子,而我爸妈生下七个姊姊后终于放弃生儿子的念头,没想到经过几年,我妈又怀孕了,她本来不想生的,没想到因为发现得太晚,到妇产科一照,哇咧!居然是公的。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棵柳树,就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出生了!没有台风下雨,也没有打雷下冰看,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我爷爷用七月半普渡的排场祭拜天地神明,感谢祂们赐给卢家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孩子。
「听说满月那天,我们家油饭是用好几个铁盆分装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爸爸的员工、妇产科的医生护士,人人都吃油饭吃到吐,那个时候,随便一个人从我们家走过,只要讲一声恭喜,就可以得到油饭一盒、红蛋两颗。」
「重男轻女,未来的时代是由女人出头还是男生出头还不晓得呢。」刘若依皱起鼻子,满脸的不平。
「没错!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杨贵妃家还不是全靠她撑场面,可是那时,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有七仙女,附近的婆婆阿姨常拿这个来嘲笑我妈。我爸说,生到三姊时,我妈在产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而他在产房外面叹气,爷爷奶奶则是一脸的哀愁,在家里拿香问祖先,难道他们不想卢家的香火继续下去吗?
「后来开始有热心的邻居给妈妈生男秘方,她每种方法都用过,还是生下了四姊、五姊、六姊、七姊,几乎是每隔一年就一个,四姊和五姊还是年头年尾,不多不少、刚好相差十个月,过年的时候拍全家福,因为镜头太小,还没办法把全部的人通通塞进去。」
听到这里,刘若依忍不住笑了。
她最痛恨老一辈的重男轻女想法,因为她就是这种观念下的牺牲品,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用这么轻松的口吻,把母亲的伤口当成笑话讲。
看见刘若依笑出声,卢歙脸上的阳光又炫目了几分。
李闻是对的,他没有见过比依依更漂亮的女生,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很红,还有颗可爱的小虎牙,美中不足的是她对人很冷漠。
她的冷漠总会让他联想起被渔网抓住、拚命挣扎的鱼,而这个莫名其妙的联想会使他心慌不已,所以下意识里,他想逗她笑、想刨除她的冷漠。
「我没骗你,我出生第一年拍的全家福中,七姊只拍到一半的身体,一半被镜头切掉了。」他夸张了口气,用掌缘在自己的脸上切半。
「老七只拍了半身,凭什么老八可以挤得进镜头?」她戳戳他的肩膀。
「对不起,因为我就端坐在我爷爷的大腿上,那个位置是我们家的龙椅。」他正经八百地说。
刘若依又笑了。什么龙椅!
卢歙喜欢看着她笑闻时,眼里闪烁的点点光芒,喜欢风吹过她的浏海,勾得她眯紧双眼,这时候的她不冷漠,而他的心慌亦被驱逐到北极圈。
「你知道一只鸡有几只腿吗?」他问得很认真,好像真不知道鸡是家禽不是家畜。
「这是废话。」她斜他一眼,忍不住,笑意在嘴角泄露。
「我两岁半就会啃鸡腿,因为每次奶奶燉鸡汤时,鸡的两条腿上就会注明『我是卢歙的』,姊姊们不可以碰。但有一次六姊嘴馋,趁奶奶不注意靠近我偷咬了鸡腿一口,因为太心急了,竟然把我的手指头也咬住,我痛得放声大哭,可是六姊舍不得放弃到嘴的鸡肉……」
她很进入剧情。「然后呢?」
「然后……人赃俱获!六姊被奶奶罚跪在祖宗牌位前,一面跪一面忏悔,嘴里念着,『我不爱吃鸡腿、我不爱吃鸡腿、我不爱吃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