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今日宫廷发生的事,宦臣宫婢们传到皇城外,成为长安城个把月来人们最津津乐道之事。

举目望去,竖耳来听,啊,这边,那边,谁不神情激动,日气兴奋?不论是茶馆、饭馆、客栈,或街头、马路、山林湖畔,人人都在讲,人人要议论,谁都不能免俗,谁都对新科状元产生大幻想。特立独行的司徒剑沧,满足老百姓们的想像!

一者,他不爱当官,有这种事?一个不屑当官的状元郎?

二者,敢忤逆皇上,忤逆还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忤逆完竟安然无事?

三者,从东宫婢女传出去,说长公主爱慕状元郎,她无时不刻都在讨好状元郎,天天要设宴款待状元郎,长公主之心,人人皆知。本想跟司徒剑沧提亲的媒人,全打消念头,谁敢跟长公主作对?

四者,司徒剑沧背景坎坷,男人们佩服他,以他为榜样。女人们母性大发,心疼状元郎,把他的冷酷当成心灵受创的表现,把他的不好相处当成感情上的不满足。更有甚者,把他当偶像,睡前要幻想一下。

人人都爱状元郎,还有作曲家做了一首符合时事的状元郎之歌,大街小巷人人传唱——

「好一个潇洒的状元郎——好一个英俊的状元郎,聪明清高又坚强,人人当他是榜样……」

忽然,没没无闻的司徒剑沧,无所不在。

「啊——」阮罂快疯了。

当全城都为司徒剑沧疯狂,她却因为染病,陷入痛苦中。这怪病令她常莫名冲动地想揍人,但她找不到理由揍人。这冲动没处发泄,她就很焦虑、很心慌。

自从曾经只跟她熟稔的师父,变成每个人嘴边说的名字时,这怪病便开始缠上她。好像重要东西被偷走,而忽然间这重要东西每个人都拥有了。阮罂的生活陷入荒谬情境,她不习惯,无法适应,还莫名地,感觉被伤害……但她却找不出伤害自己的凶手,心里常填塞著愤怒的情绪,有时又莫名地异常悲伤,甚至还一个人躲著偷偷哭泣,她不明白自己为著什麽而绝望伤心?

她很没劲,很不开心,放眼过去,每张脸、每件事都能激怒她.阮罂不晓得自己怎麽了,忽然很敏感脆弱。尤其,在这时候,她又有那种想揍人的冲动。

这艳阳高照的午後,阮罂捧著碗,坐在乱茶坊二楼专门给贵客坐的开放式包厢里。她近日常来乱茶坊,是因为不久前,司徒剑沧曾来过这儿小坐,他还字字珠玑地斥退了闹事的胡人。

阮罂听说了,就开始逼高飞扬跟王壮虎约会时,要改在乱茶坊。反正高飞扬有的是钱,就算这里再昂贵他也付得起。她想著,也许在这儿,还能遇上师父。可,连著几日,师父没碰上,倒是碰上了很多个冒牌货。

现在,她捧著碗,张著嘴,呆著了。楼下,舞台上,一男一女,正表演馀兴节目。男的演司徒剑沧,女的演长公主——

假司徒剑沧傲慢地觑著假长公主。「休再纠缠我,在下不希罕跟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攀关系……」

假长公主跪下,抱住假状元郎大腿。「别,别对我冷漠,你知我多伤心?」

「放手——」假司徒剑沧踹开公主。「烦。」

「呜呜……」假长公主拭泪,别过脸去,哀痛欲绝。「难道……你心是铁做的?本宫从没受过这等侮辱啊……」

假司徒剑沧回望公主,似有些感动,扶起公主。「没想到公主对在下情深义重,在下……」假司徒剑沧低头要吻长公主,假长公主昂著脸幸福期待著。

哈哈哈——哈哈哈——哗众取宠的闹剧,博得满堂彩,笑声震天响,客人们乐翻了。这便是百姓们暗地里的娱乐活动。

阮罂捧著碗的那只手,颤抖。握著筷的右手,也颤抖。甚至,连嘴都震惊地颤抖,最最颤抖的,是心。真的吗?长公主这麽爱慕她师父?

大家都在笑,只有阮罂不笑。大家欢喜的表情,快乐的笑声都让她厌烦。於是她对後边人说

「高飞扬,回去了。」

「再一会儿嘛。」

「现在。」

「接下来不是还有舞伶要上场吗?」

「不想看。」

「拜托,再一会儿就好。」

阮罂抓了杯子,回身砸。「你们要抱到什麽时候?!」叩、杯子砸中高飞扬的额头。

「唉哟!」咚、杯子从高飞扬的额头反弹出去,击中王壮虎的鼻子。

「唉呀!」

好个一石二鸟的绝技!将抱著的高飞扬跟王壮虎打开了。

三人离开茶馆,快到高府时,王壮虎跟高飞扬照例钻进旁的小巷,两人卿卿我我,依依不舍道别。照例,阮罂是双手抱胸,一脸不爽地站在巷前把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又发病了,当後面传来那些噁心巴拉、缠绵悱恻的情话,她那种想揍人的冲动又发作了。

高飞扬说:「壮壮,过几天我再约你出来喔。」

王壮虎说:「又是过几天?你变了。自从娶了阮罂,我觉得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你们够了没?」阮罂插嘴。

「壮壮,你是知道我的,我心里除了你,没有她。」

「是吗?你敢发誓吗?」

「你们好了没?」阮罂插嘴。

「喔,我发誓,如果我心里还有别人,我出去被马车——」

王壮虎捂住高飞扬的嘴。「不,不,我相信你就是了,不要发这麽毒的誓,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你受委屈。」

「我想吐了……」阮罂插嘴。

「喔壮壮,每次跟你欢聚为什麽时间都过得特别快?」

「喔扬,是吗?原来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

「喔壮壮,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们的感觉为什麽都一样?」

「是啊,扬——我们这麽有默契啊,感觉都一样。」

「我、让、你、们、一次彻底感觉个够!」

轰一声,阮罂劈出掌风,在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前,就被震得掉跌在地。

「痛!」

「好痛!」

阮罂颅著他们。「都感到痛吗?好、果然心心相印,感同身受。」

高飞扬看著阮罂,像看著怪物。「你变了,你以前虽然怪怪的,但不会这麽残暴。

王壮虎也说:「是啊,阮罂,你竟然打我们?你以前不会这麽容易生气啊,你现在的脸,看起来好狰狞。」

唉,都说她病了嘛。

回到高府,问候过两位高堂,阮罂到花苑,喂「苍」吃生肉。从司徒剑沧考取状元後,苍就时常徘徊在高府,不离开。

阮罂对著苍喃喃自语:「我变了吗?」很不想再这样下去,一点都不像自己,动不动就失控生气。「你是不是也被他遗弃了?他不需要你了,他现在有长公主了,可怜的家伙……」

摸摸苍的羽毛,阮罂说:「多吃点,不要再去想那个无情的主子,将来我去西域,我带著你。」

嫁为人妇後,行动受到拘束,很难再像以往那样去找师父,更何况师父现在是什麽身分?也不是她想见就见得到。

阮罂想著——师父会爱上长公主吗?长公主何等尊贵?如果她喜欢师父,师父怎麽能拒绝?长公主漂亮吗?这样患得患失,感觉迷失,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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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麽地,日子过去。

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阮罂在高家表演好媳妇,平日听公婆话,偶尔出席亲友聚会,安排府内大小事宜,唯一的娱乐,就是私下调教胖徒儿勤儿武功,或陪高飞扬去跟王壮虎约会,当他们的挡箭牌。还有个更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每晚睡前,想像一下梦想实现的日子,她在西域冒险,看著跟这里完全不同的风景,想像爷爷生前跟她说的那些西域的人事物。

然而更常想像到的,竟是师父的身影。常在梦中徘徊不去,每当晨起,勤儿帮她束发时,那扒梳的动作,便教阮罂想到,师父也曾经这麽温柔的扒梳过她的发。

她很想他。但听说状元郎深居简出,独来独往,要碰上面,不容易。听说他在皇宫里过好日子,每日进朝,入太子府,陪在太子左右,享受著长公主的爱慕。

如此,流年暗换。转眼,三年过去。

经过这三年,很多事改变了。阮罂这招时间换取空间,果然,挣得了转机。变化最大的,就是高府跟阮府两家的关系,高夫人跟阮夫人的情谊,急转直下,濒临破裂边缘。

因为,阮罂一直没为高家生出娃儿。

不生娃儿就算了,当高夫人打算替儿子纳妾时,阮罂持反对意见,不管高夫人怎麽说,她就是不同意。这回,阮夫人支持她,毕竟是受过丈夫纳妾的痛苦,阮夫人护女心切,不希望女儿步上後尘.

於是高夫人从喜欢阮罂这个媳妇,态度丕变,变冷漠,变挑剔,处处与阮罂作对,婆媳关系降至冰点,连带的,阮夫人也跟高夫人常有争执。阮夫人希望高夫人不要给女儿太大的压力,再等几年。高夫人却急著抱孙,跟高大爷两夫妻越来越没耐性。

终於,这天到了,高飞扬跟爹娘说:「我要休妻……」

话是高飞扬说的,但背後,推波助澜逼他来讲的,是阮罂。这也是他们当初的协议,将来,要高飞扬以不能生子的名义休了她。

高夫人听完骇住了,休妻?这是她性情软弱的儿子会说的话?

高大爷呆住,休妻?太伤人了吧?这是向来善良到连蚊子都不敢打的儿子会讲的话吗?

高夫人拍案站起,正气凛然。「不行!虽然阮罂嫁进来三年,都生不出孩子,但我们高家是这麽势利的人吗?就因为她生不出小孩就休了人家?」

「没错。」高大爷也拍桌站起,铿锵有力道:「我们高家的行事风格最注重的就是厚道两字,我们不能对阮罂做出这麽残酷的事!只要她愿意让你纳妾,我们不怪她生不出小孩,不会提休妻这事,我跟你娘连想都没想过……」

「但是——」高夫人问儿子:「她愿意让你纳妾了吗?」

明知故问喔,高飞扬说:「不愿意。」

高大爷立刻道:「唉,不愿出息,那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啊!难怪咱儿子要休妻,她生不出来还不让咱儿子找别人生,这说不通嘛。我们对她有情有义,可她呢?只想到她自己。」

「是啊,枉费我一直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结果呢?都不为我想想,高家的香火,难道要眼睁睁让她断了?」高夫人叹口气,勉为其难地说:「我们高家总不能绝後吧?」

高飞扬不吭声,他不过讲了一句「我要休妻」,没想到他父母叽哩呱啦讲一长串,好像在帮他这个休妻的提议找注解,做修润,让它行之有理,师出有名。而且,他越看越觉得他父母怎麽好像在自说自话,自己表演?

高大爷绕了一大圈,才很不甘愿地说:「看样子,只好休了她,唉!」

高夫人扭捏作态半天,这会儿忽然岔题:「其实王大人跟我提很多次了,他家闺女对飞扬很有意思呢,」

嘎?高飞扬瞠目结舌,是讨论休妻欸?怎麽为他找起第二春?

高大爷顺水推舟,自自然然地参与妻子的提议。「那你看他家闺女,身体怎么样?健康吗?一定要会生的,不能再来个用阮罂一样的……」

「阮罂是我卜卦问列祖列宗的,没想到卜的不准。这次—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王大人的闺女,虽然长得不好看,一直没有嫁出去,但她臀围大,胸部也大,一看就知道很会生、很有母爱,不像阮罂瘦不拉几的,这个顶好的、顶好的……」

高夫人讲得眉开眼笑,听得高飞扬心惊肉跳。唉呀,敢情爹娘私下己运作了好一段时间,那刚刚干麽惺惺作态啊?

高飞扬很惶恐,回头跟阮罂报告爹娘的话。「他们都同意了,但是……」

「但是什麽?」

高飞扬忽然激动地握住阮罂双手。「其实,我们这三年处得不错,你可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不想休妻,你走了我娘又会安排别人,那就糟了!我跟壮虎的未来会更坎坷啊,所以我不休妻了,我要你继续当我的妻,啊!」

没想到阮罂出手揍他,敲了他脑袋。

「你冷静,你清醒清醒,我等这天等得不耐烦了,你胆敢不休,违反我们的协议,你试试,我杀了你。」再耗下去她要疯啦!

「休妻对女人来说是很大的侮辱,你以後怎麽办?要被很多人耻笑的。」

「你担心的是自己吧?没了我当挡箭牌,将来娶另一个媳妇,看你怎麽办?」

「你说我该怎麽办?」高飞扬快哭了。

「那是你的问题,只要你一直懦弱的接受安排,不思解决办法,同样问题将一而再再而三的困扰你,逃得了一时,也避不了一世。高飞扬,我没办法帮你,我要去追求我的梦想了。浪费这三年,太够了。」

好不容易走到这步,可高飞扬竟依依不舍了,像要跟亲人分离。

「我知道你想去西域,可是,我舍不得你,不管怎麽样……」他很真挚地握住阮罂的手,说:「我感谢这三年你当我名义上的妻,我跟壮虎感谢你,假如没有你,我们不会有这三年的快乐时光;假如没有你,我们不会有继续的可能;假如没有你——」

「拜托不要废话,可以开始拟休书了。」阮罂是果断坚决、毫不眷恋。

「真冷漠,我都哭了,一直把你当姊姊看呢,你离开我会很寂寞的……」高飞扬哽咽了。

「如果真的把我当姊姊,就帮我最後一件事。」

「什麽事?」

「我希望有个很不一样的休书。」

「哦?怎麽个不一样?」

「要找个很特别的人写。」

「找谁?」

「就是那最孤僻、最火红的状元郎,司徒剑沧。」

「他会帮我们写休书?」

「报上我的名,我想,他应是不会拒绝的。」当初要师父等著瞧,现在,是让他仔细瞧的时候了。

「真的吗?那好。我会去拜托他,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没有了,你已经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

「有吗?」高飞扬困惑了。

自由,正是最宝贵的礼物。

「好吧……」高飞扬看阮罂心意已决,多说无用。「我这就去拟帖子送到状元府上。」

高飞扬离开,阮罂走到床前,从枕下搜出悦音匕首,抚著刀鞘上繁复的花纹,心中暗忖——

师父,我自由了……

左手将长发扫到颈後,右手握著匕,朝烛台一点,像使了秘术,灭了烛火,房间暗下。阮罂坐在床上,这是值得庆祝的夜晚,她很激动,想著,那三年不见的人。她躺下,且将匕首,按在心口。眼睁著,寂寥的黑夜,这三年,日子多无趣多沈闷啊,她就快解脱了。但在去西域前,她很想再跟师父聚聚。

阮罂眼色恍惚,彷佛又看见,那双比夜更黑的眼睛。这些年,他好吗?听说了他的身世,总算了解他为何心淡情薄。他的义务完成了,开心吗?听说是长公主保下他,让他平安无事,所以呢?他感动吗?

历历如昨,那孤寂眼神,如近在眼前,那麽莫测高深,不可捉摸。阮罂想像,当高飞扬找到师父写休书时,师父会有什麽表情?他还记著当他没没无闻时,收的徒儿吗?他还会帮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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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这一晚,起了大风,山径两边槐树,呜呜响,像集体呻吟。那些横在半空的枝桠,浓密似女鬼的黑发。忽地电光一闪,劈亮天空,雷声响,奔驰泥路的马车,马儿骇得扬蹄嘶呜。

「啊——要翻车了吗?」华轿内,传出高飞扬惊恐的呼声。

「没事,就到了,主子别怕。」随车的仆人小顺,忙安抚主子。

「好好的状元郎,干麽住到这麽偏僻的地方?」

「没辙啊,爷,他不爱住城里,谁不知道司徒剑沧是怪人,阴沈沈,神秘极了,日里也不和人来往,肯见爷,已经非常难得了。主子,您帖子上是写了什麽?他怎麽肯见您?」

「没写什麽啊,就照你少夫人的意思,把她名字写上去。」

「这就怪了,少夫人的名字这麽有分量?我听说状元郎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的,长公主款待状元郎,十次有八次被拒绝,剩下两次还是太子拜托的,您说状元郎这麽拽,怎麽一看到少夫人的名就肯见您?」

「唉,不知道啊,你少夫人也是个怪人,搞不好是怪人跟怪人间的默契?」

「瞧爷说的,越说越玄了。」

马车在状元府停下,石砌屋宅,藏於葱郁林间。

「就这了!」小顺扶主子下来。

高飞扬进了状元郎的屋子後,小顺就站在走廊等候。好冷,他直打哆嗦。府内黑蒙蒙地,漫著山林烟气,廊前垂挂一红灯笼,光影在暗中摇曳,像一痕流火。

小顺心里嘀咕,堂堂一个状元郎,家里连仆人都没有,住这鬼不隆咚的地方,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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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更大了,击打屋宅,雨声惨烈。

议事厅内,烛光,在状元郎的白衣衫上明灭著。在幽微光中,高飞扬望著面色冷俊的司徒剑沧,那双彷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教他不自觉发寒起来。尤其在说明来意後,那望著他的眸色越发冰冷,令他头皮发麻。

高飞扬坐立难安,沈默一阵後,忍不住问:「司徒先生考虑得怎样,愿意帮在下拟休书吗?」

「……」

「呃……是不是不愿意?」

「……」

「是愿意吗?」是怎样?怎不说话呢?

他就是阮罂的丈夫?司徒剑沧打量高飞扬,他苍白清瘦,胆小怯懦,讲话畏畏缩缩,他也配当阮罂的丈夫?不只如此,现下还无耻地要他写休书,休了阮罂。司徒剑沧阴著脸,越看越不爽,一想到这些年他能跟阮罂朝夕相处,就莫名上火了。

「为什麽找我写休书?「—

「我爹娘因为阮罂一直没能传下香火,所以……」没想到他还没说完,司徒剑沧就发飙了。

「妻子不能生育便休了她?还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冷笑。

「呃……」讽刺我吗?

「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还想休妻?」

「啊?」损我吗?「可是我休妻是因为……」

「休妻对女子来说是极大侮辱,你可有为你夫人前途著想?自私的家伙。」司徒剑沧为阮罂抱屈。这些年亲近皇亲国戚,可他从没把谁放心上,吝於对谁付出感情,独独在意他的徒儿阮罂。乍听她被人休掉,他是心疼又愤怒。高家凭什麽?一个女子被丈夫休掉,不但将成为街坊笑柄,更甚者一辈子抬不起头,鲜少动怒的司徒剑沧,这会儿瞪著高飞扬的目光,犀利的口吻,令高飞扬面色发青,胆战心惊。

「您答应见我,不就是要帮我吗?」

「我应见你,是为了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滚蛋吧你。」

「那是四个字。」高飞扬还反驳哩,有够单纯。

「对,蠢物,才是两个字。」他轻蔑补上一句。旋即眼色阴郁,缓缓地说道:「高飞扬,你知道我的兴趣是什么吗?我这个人,至大的兴趣就是格杀蠢物。」

说著,他忽地重拍桌子,高飞扬跳起,怕得转身就逃,边逃边哭。「又不是我要休她,是她逼我的啊,她要我来找您的啊,呜呜呜呜——」臭阮罂死阮罂,每次听她的,他就倒大霉,救命喔——「小顺小顺小顺——回去了快——快啊——」手推开门,砰地一响,门旋即又被身後扑来的一股神秘力量击中,关上了。

嘎?有鬼?高飞扬腿软跪下。

原来门是司徒剑沧扬袖关上的。他冷冷地说:「回来。」

高飞扬颤抖著,转过身。「司徒大人,别杀我啊。」

「是阮罂要你找我写休书?」

高飞扬用力点头。「是啊,她逼我以不能生育的名义休她的,我还不想休哩。」那冷俊的脸庞,忽然缓了表情。「她可有说为什麽找我拟休书?」

「这……我不明白啊,这是她的要求,希望由状元大人拟休书,也许她也心仪司徒先生的文采,想有与众不同的休书。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呜呜呜……」他哭了。

难道……

司徒剑沧想到阮罂出嫁时掷出的荷包,想到荷包中的三个字——「等著瞧」。莫非她是故意的?这安排全在她计划中?她是怎麽跟这厮谈成交易的?莫非他们三年无肌肤之亲?

高飞扬是吓得不停颤抖,可没想到,司徒剑沧竟抚额,笑了。笑?高飞扬呆了,怎回事啊?好错乱啊!

「你过来。」他抬眼,笑看高飞扬。

「不杀我了?」

不但不杀,还用著很和气的口吻说:「你夫人想要个与众不同的休书?我这就写。」

「欸?」怎麽忽然答应了?「谢谢你,大人,谢谢大人。」他忙著道谢,但仍不敢过去,状元郎喜怒无常,恐怖。

司徒剑沧展开白纸,提笔,落字。他嘴上带笑,心情大好。这丫头,这丫头啊,找他写休书不是要他帮她出气,而是呛他来著,让他瞧她的能耐,让他知道她自由了。这婚姻没关她一辈子,好家伙,难道还没放弃去西域的梦想?

她要与众不同的休书吗?好,好极,就由他助她博得这自由的最後一役,赏她个最完美的注脚。

司徒剑沧在纸上风驰电掣地连题几行字,便了结阮罂的姻缘。书写时,但觉落款的每一字,震动心坎。眼看墨迹渲染开来,往事也一幕幕回溯脑海。这休书写得恣意飞扬,而心中那原已埋葬的感情,这刹醒过来。

搁笔,抽纸,抛向高飞扬。高飞扬捧住休书,看完,泪盈眶,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感动。

「我从没看过这麽棒的放妻协议,了不起、了不起啊……」高飞扬谢了再谢,告辞了。

他走後,司徒剑沧倚在窗前,微笑,望著雨幕。听著访客远去的达达马啼声,他好想见阮罂。只消闭上眼,她容貌清晰如昨,眉目如画,水灵灵的双眸,慧黠的眼神,他都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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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少主房里,传出哭声。

婢女们都在哭,伺候三年的少夫人,芳华正盛,好可怜,被休了。一干女众,陪夫人度过艰困时刻,急著要安慰少夫人。她们看夫人拆开休书,宣纸慢慢展开……少夫人双手颤抖,神情激动,大受打击。

一干女婢冲上去,围住阮罂。

「少夫人啊……」

「别伤心哪……」

她们或抱住夫人,或递手绢,开口安慰著,实则想知道休书内容,那可是状元郎拟的休书欸!

是他的笔迹!!阮罂心喜,但仍努力表演伤心。其演技经过三年的训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地步。胖勤儿更抢戏,明知内情,还装得伤心欲绝,比主子哭得更肝肠寸断。

「我可怜小姐噢,命苦噢……」

休书写著——

夫妻结合是前世之缘,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猫鼠相憎,狼犬一处,那麽,就不如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妇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笔迹饱满,苍劲率意。短短几行,让人见识到此人才思敏捷,把放妻协议写得极美,字里行间没有怨慰批判,不像以往休书,指责妻子过错,而是挑明好聚好散,祝福彼此。

阮罂看完,趴在桌上,呜呜哭泣,脸埋在臂间,心里偷笑。师父厉害,文采一流,好怀念啊,师父的字迹。她很应景地假哭,却是为重获自由而欢喜。但怎麽哭著哭著,竟真的痛哭了,并且一哭不能收拾。

「少夫人保重,别哭坏身体啊。」一旁的女婢安慰著。

勤儿赞叹主子的演技,她哭得逼真,还能哭这麽久,真厉害,不愧是她师父。唉,她们哪明白,阮罂的心情。

三年多,不见这个人,时常思念,挂念这个人,忽看见他的字迹,就好像人在眼前了。原本假流的泪,忽而不能收拾。直到这刻,见到师父的字,才明白多渴望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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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阮罂与勤儿垂头丧气地步出高府,门外挤著一大群听见消息奔来看热闹的街坊。他们品头论足,拿别人的伤心当话题。阮罂让女眷们扶著出门,她看起来伤心欲绝,路都走不稳,一路摇摇晃晃,痛不欲生。

人们议论纷纷——

「这阮罂真不懂事,怪不得被休了。」

「算有自知之明,瞧她哭的!」

主仆俩穿过人群,上到马车,坐人轿内。「苍」飞来,栖在轿顶,与主子同进退。

驾!!马夫扬鞭,往阮家方向奔去。阮罂靠窗边,小手半掩面,状似羞愤难堪。陪坐的勤儿,掀帘往後看,看高府远了,人影都模糊了。

「看不见了,小姐。」

阮罂仍半掩著脸,嘴角微扬。「都瞧不见了吗?」

「是啊……」放下帘子,勤儿坐好。

垂落袖袍,露出一对精灵如猫的黑眼睛,闪著笑意。

忽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阮罂拍著座位,跺著脚,大声笑。

「这麽高兴吗?」勤儿吓傻了。

阮罂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张臂一把搂住勤儿。「我太高兴了,我好高兴,我高兴死了啊。」

勤儿被搂得快喘不过气,但感染到师父的喜悦,也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师父。」

阮府,气氛低迷。

一干家仆,在大厅等阮罂回来。阮夫人引颈盼了整个晚上,频频询问前头的嬷嬷。

「看见没?到了没啊?」

「还没呢。」

阮夫人哀叹。「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好委屈啊!」

「她委屈?委屈的是我。」阮三耿抱怨:「要是让人家纳妾,高家会这麽无情吗?她自找的,可怜什麽?」丢脸死了。

「阮三耿,她也是你的女儿,你说什麽?没有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跟别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怎麽就不行?」

「阮罂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我们阮罂好特别的,我告诉你,那孩子比你那几个儿子有才气有骨气有智慧,比外面那些女人还优秀,她不可以跟别人分享丈夫,她不行!」好好的女儿被休了,她难过啊。

「你倒讲得理直气壮,现在女儿被人离掉了,我面子都丢光了,这下子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阮三耿的女儿不会生!」

「你有没有良心?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啊?生孩子有什麽了不起?干麽女人一定要那麽会生?」阮夫人义愤填膺,这也是她痛处啊!「我告诉你,我们阮罂厉害的地方不是生孩子——」

「啊哈哈、哈哈哈……那阮罂最厉害的是什麽啊?」半途杀出程咬金,这程咬金摇啊摇啊摇进大厅里,柳姚姚一进大厅就在老爷身边摇来摇去。

「瞧姊姊说得这麽激动,小心动气生病了。」姚姚对著老爷呼气,小手软软地在大爷身上摸来抚去。「爷,您就体贴体贴大姊嘛,她现在够难堪了,还跟她吵什麽?阮罂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她的错嘛,这也许跟遗传有关啊?您现在讲这些,不是让大姊更痛更痛吗?」

阮夫人咆哮:「柳姚姚,我在跟老爷说话,你不要多嘴!」

「回来了、回来了——」前头嚷起来

柳姚姚三个儿子顿时冲出来看好戏,阮夫人冲最快,奔上去将女儿搂进怀里。

「乖女儿,这一路可好?累了吧?瞧你瘦得……什麽都别说,先歇著,明天让桂嬷嬷熬些好料的给你补身子。」

「娘,罂儿不孝,让娘失望了。」阮罂偎在娘亲肩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别这麽说,娘心疼死了,没事、没事喔……」就在阮夫人心急地安抚女儿时,就在老爷唉声叹气时,就在一干仆人们都识相地一脸哀凄时,阮罂从娘亲怀里,微侧脸,往後看。她看见二娘觑著她,笑得很得意,还有三个嘿嘿笑、脑满肠肥的笨弟弟。

「好姊姊,欢迎你回来。」一点也不道德的大弟阮明德奔上前,伸出两只大色爪,一把抱住美丽的阮罂。「弟弟这几年想死你了!」抱住以後他就在阮罂纤腰上乱摸。

「弟弟、我的好弟弟哟——」阮罂立刻回抱小弟。「姊姊想死你了!」圈住小弟肥腰,手指并用,用力掐肥肉。

「唉哟——好姊姊!」阮明德退三步,好痛。

「好姊姊,震天也很挂念姊姊啊——」

阮罂看阮震天扑来了,她立时迎上去,先一步抱住小弟。

「小弟,姊也每天念著你啊小弟,我最亲爱的小弟……」看阮罂主动来抱,阮震天心上狂喜,肥臂巴上去,忽地顿住势子,脚被狠踩。痛!正想退後,但阮罂拽紧他,脚更使力踩。

阮罂情真意切地说:「你长高了啊,姊姊好挂念你啊!」她踩踩踩,踩得阮震天面孔发白,痛得呜呜啊啊发不出声音。阮罂又看向阮威武,目光一凛。「威武,这几年好吗?来,让姊姊抱——」

威武转身就跑!

下人们看出这里边的文章,不是别过脸,就是低头笑。多感人的亲情,多温馨的场面哪,暗潮汹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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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拽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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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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