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想到昨日阿童受的委屈,玄清凤修长大手狠狠抓着龙椅扶手,力气之大直深陷入拳心。「然,当日又有太监小裁于送含鹤顶红剧毒食盒至天牢,后查知,乃贵妃娘娘贴身嬷嬷威胁白淑妃之宫嬷代为出面利诱小裁于,小裁于事迹败露,白淑妃宫爐遭缚儿和嬷爐灭口,溺于贾嫔荷花池中。」文无瑕收起纸卷,语气温和却无比严肃地道:「人证物证俱全,范总教头那儿也有一份相关从犯的画押口供,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明察。」
事已至此,诗贵妃大势已去,整个人面色灰败如土,颤抖地瘫软在地,哪还有半点昔日的娴良温婉美丽?
「杀子诬人,谋害皇嗣,阴毒嫁祸,数条性命尽丧你手,你今日伏法,朕可没冤了你。」玄清凤语气冷冰冰,毫无温度。「不过朕明白,你定会将这一切归咎于由爱生怨,因妒生恨,所以朕现在就告诉你,从今尔后,朕将会有一个千千净净、无妒无恨的后宫,因为待朕迎娶阿童为后,便会散尽后宫三宫六院——我玄清凤,今生今世只有阮阿童一人为妻,天地同证,日月为鉴。」
清皇替言一出,所有人全被这番话深深撼动震慑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凭什么?」诗贵妃几乎疯狂,哭喊嘶吼着。
「就凭她是朕的小阿童。」他的眼神因回忆而变得温柔,轻声道:「朕,可是在她六岁那年便定下她了。」
十二年前,就因了一枚烤白窨,清凤太于爱上了小宫女阿童,然后,越爱越浓,越陷越深,终至刻骨铭心。
玄清凤说完,便潇洒地挥挥袖子,将接下来该理该办的一团琐事全丢给了范雷霆、文无瑕两人,兀自欢欢喜喜地回转寝殿,找他的亲亲小阿童去了。
却没料到,迎接他的却是阮阿童消失的喑天霹雳!
「皇上,臣罪该万死啊!臣不该让阿童姑娘知道她寿元已不到半年,许是撑不到明年初春桃花开了,那帖药、那帖药……」「皇上,奴婢该死,阿童姊姊说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到御花园走走,不许任何人跟,结果、结果她就不见了!」
太医宫女太监全跪伏在他面前哭成了一团。
玄清凤挺拔的身形一动也不动,清艳俊容刹那间褪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然后,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阿童……离开我了……」他胸口寒地一窒,一股咸腥感顿时涌上喉头,下一刻,他呕出了一大口触目惊心的鲜血,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皇上一」
五个月后,已是深秋。
当枝桠上第一片叶于被染黄的时候,阮阿童就已经来到了先太后娘娘的家乡郞庄。
听说,当地父老们至今仍津津乐道着,关于他们小小水乡鄢庄可也是有幸孕育出了一位德容兼备、仁爱无双的皇后娘娘呢!
那位温柔美好善良的皇后娘娘,便是当朝清皇陛下玄清凤的亲生母后,也是当年在皇宫里,先她之前,一心一意,深爱眷顾地守护着他的伟大女子。
阮阿童很軎欢先太后娘娘,更是发自内心由衷地感动、感谢着她生下了玄清凤——她心爱的男人。
当年,先太后娘娘临终前曾经托付她要好好随侍照顾清皇,虽然她如今注定只能辜负了所托。
阮阿童眼瞠不争气地湿热了起来,匆匆用袖于拭去,生怕教人给看见了。
五个月前,她知道自己仅剩半年寿元,实在万般不忍让他亲眼目送她死去,所以只好偷偷离开皇宫。
她本以为自己很向往这样天大地大的自由,也以为自己终于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可是离开皇宫越远,她的心就越发撕扯着地痛。
她开始疯狂地想念起清皇,想到痛彻心扉,心如刀割……
后来,她便想走到一个除了皇宫外,可以感觉到他最近的地方。
于是,她想到他的母亲是在这儿长大的,所以他身上有一半的根和血缘,也是自这郞庄起始。
如果能在这里死去,那她会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阮阿童?自那日起,在这儿租赁下一间小宅于,门前有花有树,屋后是波光荡漾款款流过的碧河。
她在这儿住着,什么都不做,就是想念着他。「阿童姑娘,今儿又来给桂花树浇水啦?」
白发苍苍却精神奕奕的刘象老奶奶是先太后娘娘旧居的老邻居,这些时日来,早对这个几乎能天天见着面的清瘦小姑娘极为熟稳。
「刘奶奶晨安。」阮阿童苍白小脸涌现一抹酡红,尽管已是多次被瞧见,那抟着枣木水桶的双手依然局促得像没了放处。
明明是理直气壮的由头,可她偏就是心虚,生怕给人察觉出了个中心意。
会来给先太后娘娘故居门前的这两株桂花树浇水看顾,开始只是个意外。
她那一日终于找到这儿时,便见这处典雅却颇见年岁的老宅于,早因故人芳踪杳去而大门深锁,虽说年年宫里都会派人来维修这处先太后娘娘小时候曾住过的旧居,以保完好如常,可墙色虽新,门前的两株桂花树却枝叶苍苍,枯黄调落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皇上的寝毁从来不摆放其他托紫嫣红的奇花异草,永远是这南方进贡的桂花,不管日里夜里,醒着梦着,都能嗅着这清甜泌幽的温柔香气。
原来这一番念想,是来自母亲故乡故居的桂花香。
她离开前,寝殿里的桂花开得正盛,叶色新斩,花香袭人,可郞庄旧居的这两株桂花树,却已僬悴了。
那一日,她轻轻抚摸着桂花树,也不知怎的掉泪得厉害。
然后自那日起,她便天天到碧河边提水,走上一大段路来这儿替桂花树浇水、修剪枝叶,细细换土、添花肥。
鄢庄很小,她一个眼生的小姑娘本就已惹得人相问了一巡,见她天天来浇水,又被这邻里老人儿「侦问」了个遍,后来知道她只因不忍见桂花树调零,这才费事悉心照护,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阮阿童有些气喘吁吁、明显吃力地将那一木桶水放下,雪白细瘦得几乎可见青色血管的小手持着葫芦瓢子,舀起了一瓢清澈中带着抹碧绿藻色的河水,轻轻地浇入土内,一次一些些,好教泥土可以缓缓沁湿、吸收。
两株桂花树都浇过了后,木桶里的碧河水剩下不多,却还是足够她打湿了帕于,拧乾着细细替桂花叶擦拭一番。
一次一片,她总能在这儿一擦便是两、三个时辰过去,清秀脸庞沉静而温柔,眉眼透着深深的有所思,唇畔也总是浮着浅浅的微笑。
在这样宁静恬然的时光,总是能令人回想起那极想念的人,或是些很幸福的事。
像是,六岁那年,她在烤完白窨后的第二份差使,便是负责照顾太子寝殿里的桂花盆栽。
像是,她及笄的前一晚,他在睡着的她髮发边簪上了一枝小小的桂花,那细细枝芽上带着一片嫩绿的叶子,却是生着两朵雪白带奶黄的甜香花瓣。明明是桂,他偏要说是莲,还是「并蒂莲」。
她的眼神因回忆而温柔,苍白的倦容也像是在微微发光。
能在这里住着,想着他,为他做完这最后的一件事再死去,她这一生便也觉得无甚遗憾了。
也许唯一遗憾的,就是十二年真的太短、太短了。
「人果然是贪心的呀……」她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幸福光芒褪去了不少,执着湿帕子的手指感到一阵熟悉的冰冷麻痹感。
阮阿童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趁着这手脚还勉强听自己使唤的时候,能做一日便是一日。
不若来时虽提得重手却欢喜盈胸,当她提着空了的木桶归去时,心和脚步变得沉重缓慢。
又一阵带着寒意的微风吹过,她拢紧身上的披风,裹住日渐消瘦单薄畏冷的身子。
这些时日,她的精神还好,可身体却明显感觉到日日被掏空了般,空荡荡的,也时时晕眩……
幸好他没有看见这一切。
「阮阿童,你做得很好,很对,只要时日久了,皇上伤心过后也就能稍稍释怀遗忘了。」她抑下黯然垂泪的冲动,努力不去理会那渐渐鼻酸、心酸上来的疼,轻声为自己鼓励道。
「又在冤枉朕。」
她低垂的头没有抬起,整个人却早已僵住了。
唉,陆太医忘了跟她提醒,这病到最后连幻听症候也会出现。
「朕说过绝不会让你死,你还想在这儿装死到什么时候?」那个慵懒好听的声音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轻顫了起来。
清、清皇?真是他吗?
阮阿童脑际嗡嗡乱响,这下再无疑惑地抬起头来,下一瞬间,清澈双眸泪雾迷蒙。
修长挺拔,灼灼风华,清贵雅致,清艳无双……
他还是他,可……却怎么瘦得厉害,雪白长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有些宽松。
她心一痛,泪珠纷纷滾落。
玄清凤轻轻地、彷佛像稍用力些又会让她消失了般,一手扶握起了她,目光有道不尽的相思、怜惜、幽怨和心疼。
「天天来给母后的老桂花树浇水,为什么偏不回去帮朕的桂花浇?」
她又是一震,微张口想说些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知道?他来多久了?
「天天提那么重的水,想心疼死朕吗?」他那双凤眸里有说不出的怨、痛,和满满的不舍。「你这狠心的阿童,对谁都好,偏爱折磨朕。」
她又哭了,还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她这一生最舍不得的便是教他伤心难过……
「朕就知道若没看着你,你就尽会给朕惹事,教朕头痛心痛浑身都痛。」
「皇、皇上……」她终于勉强挤出哽咽的声音,低微地道:「是阿童没有福气……」
「朕的阿童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好姑娘,再浑说,朕打你屁股!」玄清凤不满地重重哼完,又极为舍不得地放轻了声音,温柔地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透过泪影婆娑的模糊视线,看见他伸出大手,拳心里躺着一颗朱红如火的丹药。
「阿童,朕说过倾尽举国之力,朕都会为你做到。」他眸光温柔深情地注视着她,「三个月内,天下兵马踏遍了大江南北,雪山,南海,夏地,甚至远至极北之境的隆冬,极南之境的初春,最后,炼成了这一枚解药。阿童,所以桃花开了,你也当归了。」
桃花开了,当归了。
这一刹那间,阮阿童痴痴地望着他,含着泪水,嘴角却浮现了一抹好美、美得丝毫不输他风华绝伦之色的笑容来。
所以,他们可以不再只有短短的十二年了?
所以,这一次是真的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了……对吗?对吧。
「所以……我们一起回家?」
「对,一起回家,回我们的家。」玄清凤展臂将她紧搂入怀,拥得好紧好紧。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再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