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她欲将手臂自他掌心里挣脱开来,他不敢强迫她,更怕伤着了她,只得松开了手。
「萧翊人,」她语气漠然地开口,「你不觉得这一切真的很可笑吗?以前,我苦苦追赶着你的背影,千方百计讨好,你视若敝屣,可当我心都死了,手也放开了,你现在才来对我稍示温柔。你说,这不是世上最滑稽的一件事吗?」
「……是我的错。」他闭了闭眼,只觉满腔痛彻心扉的自责,声音瘠哑而无力。
「我罪无可抵也无话可说,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小辰,只要你回来,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可我不愿意了。」她再也不为所动。「以前,再苦再难,心里都是甜的,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不值得,端看愿意不愿意……当时,我为了你,就算要我立时为你死了,我都愿意。」
「小辰……」热泪刺痛了他的双眼。
「但自你带古瑶儿回来,告诉我,你要迎她为平妻,我的心就死了一半。」傅良辰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情绪都流尽了,也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语气淡得像风吹过。
「你喜爱她,厌弃我,甚至在生死关颁,你选的都是她而不是我,我剩下一半的心,还活得了吗?你告诉我,要换作是你,你还能活吗?」
萧翊人心痛如绞,樵悴的脸庞上尽是深深的愧涩、悔愧,无言以对。
「其实我在你身边从来就是多余的,你早早就懂了,可偏偏我不明白,一直傻傻强求,最终才招致如今这困窘难堪、两败俱伤的地她疏离淡漠的目光透过他,望向虚空处。」
「所以,你走吧,去迎娶娇妻美妾,去过上你萧大将军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这一生,也别再为了萧国公府的颜面和所谓的责任,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不!」萧翊人紧紧抓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她就这样离开他的生命。「不是这样的,我、我以为我只是拿你当妹妹,我……我受不了被逼迫、被算计,我一直告诉自己,你十几年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想嫁入萧国公府,想牢牢锁住我不放开……我痛恨被当傻子般对待,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从来不愿放在心里,我一直以为,我恨你……」
明明不该再有任何感觉的,可听见那三个字,她的心脏仍然像是被赤红的烙铁重重烫着般,剧烈地痛缩了起来。
傅良辰忽然很想哭,可更想笑,笑自己直到如今,难道心底还有一丝丝可怜透顶的巴望吗?
「放开我。」她手脚发抖着,声音却冷酷如冰。
「不,话没说完前,我不会放开你!」害怕她挣扎逃走,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固执地低吼了一声,终于恢复了一分昔日的强硬霸气。
「若是要判我个死,要恨我到骨子里,那你也要把我的话听完。」
「凭什么?」她高高地仰着头,又气又急地狠狠瞪视着他。
「凭我喜欢你!」萧翊人一急,大吼着冲口而出。
傅良辰僵住,有一刹地茫然、迷惘、不知所措,可随即回过神来,痴然的震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嘲讽。
「我知道你定然不会相信我了。」他苦涩自嘲地笑了。「也是,我萧某人前罪累累,自三年前就没有一日珍惜过你,护持过你,你怎么可能还会再相信我?」
她心弦一颤,立时咬牙道:「你既然知道无人会信这可笑的鬼话,又何必苦苦纠缠要逼我相信?」
「我对你……」他顿了顿,有些腼腆地开口,「我、我确实不知道,究竟何时起,我对你已不单单是兄长对幼妹的感情……可自你走了以后,我、我很难受,在家是,离了府也是,但就是嘴硬,我就是不愿承认……」
她怔怔地望着他。
「后来在隘口见到你,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萧翊人目光一黯,无比涩然地道:「当瑶儿那样说时,我脑子里第一倘闪过的念头竟是怀疑,我还是不信你,我怕你就像三年前那样,背叛我。」
「所以你宁可信她也不肯信我。」她摇摇欲坠的心又似冷破起来,面无表情地道:「萧大将军,我听完你要说的话了,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无论如何,贤妻良母永远比不上红颜知己,不是吗?
她已经不稀罕,一次又一次为一个男人去争、去抢,去讨好。古瑶儿既是那个能与他比肩,和他策马江湖、夫唱妇随的女子,她又如何能不「成全」一双有情人呢?
「小辰……」他只觉喉头严重堵塞,艰涩困难地道:「不能再……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过去那个萧大将军的贤妻傅良辰已经死在崖下,」她冷冷地道:「活下来的是苏锦瑟。我真正的名字……叫苏锦瑟。」
他一震,张口欲言。
「放手!」她眼神极冷。「否则我立时自尽在你面前,如果要这样才能摆脱你的话。」
萧翊人如遭雷击,高大挺拔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瞬间像是苍老了好几岁,大手慢慢地松放了开来。
「你,别冲动,我……我不逼你,你别伤害自己。」他努力想挤出一丝笑来,漆黑眼眸里的落寞悲伤和小心翼翼却令她心下一酸。
「我知道了,我让开……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可以护送你,我远远的,保证不会让你瞧见,惹你心烦。」
刚毅冷硬,顶天立地的萧大将军,萧国公府的大少爷,几时曾这般患得患失、战兢讨好过?
傅良辰却硬下心肠,视而不见,背着包袱大步地往前走。
一个高大的剽悍男人,却只敢跟个小媳妇一样默默走在她身后,她走了几步后,猛然回头,怒目瞪着他。
「不要跟着我!」
「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她脚下走得更急更快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小辰。」萧翊人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怕她生气,便保持着不紧不慢的三步距离。
「我说过,我叫苏锦瑟,不是傅良辰。」她咬牙回道。
「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那是因为……」她回头怒瞪着他。「你烦什么啊?」
见过他爽朗,霸气,严厉和冷酷,可以前怎么从没发现他原来还有这么胡搅蛮缠的一面?
「我关心你,我想了解你。」他低声道,神情却有些无辜又受伤。
这算什么?别以为他一个大男人装出这副卖乖讨好扮可怜的模样,她就会心软上当。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么护着古瑶儿,在她坠落崖下的那一刻,他的手依然紧紧搂着古瑶儿……
深深的痛苦紧紧掐住了她的心口,她忍住欲夺眶的泪意,小手抓紧了包袱,毫不留情地嗤道:「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吗?」
萧翊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眸光迅速黯淡了下来。
接下来,傅良辰当作身后再无人,自管自地一步步出了药田。
她不在意他是不是还跟上来,也不在意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在坠崖的那一刹那,她就告诉自己,她和他,恩断义绝。
这一生,她为他做的,被他糟蹋的还不够吗?
在乌水镇半年了,傅良辰也小小攒了一笔钱,原就犹豫着是不是该继续动身前往江南寻人,可是这儿的宁静恬淡太美好,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勾心斗角,不用殚精竭虑,也不必揪着心,苦苦地等待什么,更没有伤心绝望痛苦。
她彷佛找到了生命中的平静。
可是他来了,而且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却那么温柔小心地对待她……哼!他自以为稍示温情,就能哄得她两继续对他掏心挖肺吗?
不,她只恨,他凭什么再度把她的世界搅乱三尺翻地覆,迫使她不得不狠下心告别这一片宁静,抽身离开?
站在乌水镇的码头,傅良辰怔怔地看汽河面上来往的船只,白帆绿水,处处花开锦绣,美得彷佛身在画中。
可她始终是个过客。
无论在哪里,永远没有根,没有家,只是从一个地方辗转流落到另外一个地方。
她低低叹了一声。
在她身后远处,那个高大瘦削男子默默地凝视着她,几度想上前,却又犹豫迟疑,再无昔日的霸气强硬。
见她问了船夫几句,而后便背着沉重的包袱登上了船,萧翊人心下一惊,急忙大步冲向码头。
若不是怕码头人太多,他也不愿惊扰了百姓,早已施展精妙轻功跃上船了,哪还需要这么急巴巴地催命赶着?
「喂!当心点!」
「赶着投胎啊你,急成这样?」几个商客虽然没有被他撞到,却被突然擦身而过的高大黑影吓了一大跳。
萧翊人一双浓眉紧紧蹙起,直到靴尖及时踩上船舷的那一刹那,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拱手一笑。「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下次小心点嘛!」
「没事没事……」有商客瞧他虽然一身玄衣不修边幅的粗犷样,却是通身掩不住的气派,连忙拉了拉友人的衣袖。「走了走了,别惹麻烦。」
傅良辰却对他「惊动四方」的这一幕视而不见,只是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身子倚在船沿,静静地等待着船慢慢离了码头。
这是中等的客船,商客、旅人、男女老幼都有,有携货还有拎鸡带鸭的,大家都习惯了同船的嘈闹喧譁。
船上还有专门的灶房开炉,一式都是简单的烙大饼、大锅鱼鲜汤,一份八个铜子儿,有的嫌贵便会啃自己带的乾粮,兜里银钱较充裕的想吃新鲜的热汤热食,便会乾脆在船上搭伙了。
「吃吧。」一碗热腾腾的鱼鲜汤和一张金黄的烙饼出现在她面前,鱼鲜汤里还有满满的鱼肉。
傅良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自己有馒头。」
萧翊人温柔地看着她,眼底有一丝恳求,低声道:「喝些热汤会舒服些。」
「不用了。」她看也不看他,低下头打开包袱,从桦如取出了一个白天买的冷馒头,慢慢地吃起来。
却看得他一阵心痛。「小辰,你怨我恨我都好,就是别拿你的身子赌气,好吗?」
她不回答,只是一口口啃着馒头,觉得噎喉了,便拿起随身竹筒里的清水喝一口。
他从不知道温婉柔顺的她,执拗起来竟然比他还厉害,可事到如今,他只能怪自己,是他生生地将她逼成了这般模样。
萧翊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鱼鲜汤和烙饼掷入河中,默默地到离她不远处的一角坐下。
宽阔得彷佛能扛起天的双肩,此刻颓然地下垮着,他那张俊朗却憔悴的脸庞藏在阴影里,默然不语,全身上下却散发着无比悔恨悲伤的孤寂感。
傅良辰极力不去看他,只管闭上眼假寐。
不去想,没带披风大氅的他,在河上夜风中会不会冷,也不去想他晚饭没有吃,肚子会不会饿……
自他跟着她出了药田后,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她买了包子当午饭,他却没有,尽管她不愿回头,可每当回头时,她都会瞥见他挺拔的身影。
她咬了咬下唇,心里有些烦躁起来。
为什么他还不走?北地都是他的天下,他的平北将军府里什么都有,还有他的红颜知己,再不济京城萧国公府也是他的家,他为什么好好的家不待,偏要来她跟前捣乱?
傅良辰忽然生气起来,忍不住睁开眼,对着他的方向狠狠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