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天才蒙蒙亮,四周依然残留着夜色与黎明间交会的沉沉郁色,杜鹃在前头打着一只散发着晕黄微光的明瓦灯笼照路,傅良辰默默跟在她后头走出了主院。

她弱不胜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月洞门那头,主院的廊下步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袭玄色大氅凝结着露重寒霜,不知已在那儿站立了多久。

萧翊人面无表情,深邃目光却透着一抹复杂之色。

而后,他转身举步走进主院父母的寝居。

老国公一脸胡碴滋生,神情焦灼烦躁地负着手在内堂里来回踱步,一见到他,不由怒火狂然上涌。「你这混蛋!」

他挺拔如松的身子直板板跪了下来,「父亲只管痛揍儿子一顿便是,千万莫气坏了自己。」

「你以为你当了大将军,执掌了萧家军,老子就当真不敢揍你了?」老国公怒不可遏。

就在此时,锈月急急自里头出来,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地禀道:「老爷,大少爷,夫人醒了!」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面色一喜,大步就往内室冲去。

萧何氏神情憔悴地半倚靠在紫檀螺钿床头,正接过丫鬟手中的茶水一口一口啜着,在看到他们父子俩欣喜又松了口气的表情时,反而冷冷地绷起了脸。

「你们来干什么?」

「夫人,你有没有好些了?身子还有哪儿不舒服?药可吃了?」老国公忙坐在妻子身边,迫不及待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太医说你这病症最怕发热了……」

「辰儿呢?」萧何氏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沙哑地问。

「听丫鬟们说儿媳守了你一整夜,亲自侍药奉茶,丝毫不假他人之手,辛苦到刚刚才回屋去打理府中庶务的。」

老国公见老妻神色不对,赶忙讨好地道:「儿媳是个贤慧又硬气的,熬了一晚连眼皮都没合,我想晚点就让那孩子好好回屋休息,这儿有我便行了。」

萧何氏面色总算稍稍放缓了,老国公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没说错话。

「娘,」萧翊人何尝不知道母亲故意冷落自己,拗着性子同他呕气,心下一叹,轻声道:「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惹母亲生气了。」

「你当真知道自己错了?!」萧何氏眼眶一热,鼻头酸楚地低哑道:「那你便不该向娘道歉,而是该向你媳妇儿那儿求去、悔去。你伤的是她的心,打的也是她的脸……」

「我确实负了良辰。」他默然片刻,态度却依然坚定固执如铁石。「我会给她她所想要的身分、尊荣、体面,甚至这个将军夫人的位置,她要坐一辈子也由她,至于其他,儿子是给不了了。」

「你……」萧何氏大怒,面红似血。

「别恼别恼。」老国公赶紧安抚妻子,横眉竖目地怒瞪儿子,低吼道:「混帐!还不快快滚出去,想活活气死你母亲吗?」

萧翊人不发一语,只是伏在地上告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神色黯然地默默退下。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萧何氏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袖子紧紧捂着嘴巴,泪如雨下。

「唉唉,别哭,你自己的身子重要,这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国公慌了手脚,忙替老妻拭泪,不忘跟着骂道:「那个臭小子!看老子得闲了怎么好好收拾他!」

「那你现在去,现在就去……」萧何氏推着他,泪光涟涟,激动地喊道:「你是他老子,你警告他不准纳那个……那个目中无人的野女人……」

「好好,我去我去,你还病着,别动气啊!」老国公哄慰道。

相较于萧何氏的气急败坏,老国公对于儿子携一女归来之事,反应却没有那么激烈,许是位高权重又出身百年公侯世家,对于男子三妻四妾一事向来视若寻常,自己在年轻时也纳过几房姬妾的,后是和妻子情感日渐深笃,便打发了后院众女,一心一意和老妻相守。

所以尽管在知道了儿子说要将那北地女子娶为平妻,他乍听之下虽暴跳如雷,但也是因为儿子此举做得太不厚道,简直生生折损了儿媳的颜面,也让他们两老对这孝顺有加的媳妇儿愧疚至极。

可在老国公心里,却也觉得儿子长年镇守北地,若有个知疼惜暖的妾照顾他亦是桩美事,只不过儿子此举未免太莽撞,也没提前通个气儿打声招呼,就这么把人带到了眼前来,任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老国公一想到那个温顺的儿媳,想到这三年来,这孩子在府中竭尽全力、侍亲至孝,谁料得到竟天外飞来此祸,他心下也不禁一阵闷堵作疼起来。

「唉,冤孽,真是冤孽!」他沉重地叹息。

谁会知晓,本来是人人看好的一对青梅竹马小儿女,竟会在三年前,一切都变了样……

萧翊人神情沉郁地回到无铭堂,疲惫颓然地坐倒在榻上,揉着突突剧跳的眉心,只觉脑子很胀、很乱。

他以为执行自己的决定很简单,可是自昨日到今天,所有的事情彷佛脱离了他的控制,包括傅良辰居然不哭不闹,反而把他和瑶儿、甚至是一干随行萧家军的寝食居所安排得妥妥当当,连他刻意想挑剔都寻不出错处来。还有娘突然急病晕倒,她在娘床前守了一夜,她仰着头强忍着泪意恳求他的模样,在在打乱了他寻思好的计画。

砰地一声,他一拳重重击在结实的紫檀木榻上,力气之大,硬生生砸出了个微微下陷的凹洞来。

「可恶!」这是她亏欠他,并非他先负了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却天杀的一丝丝的愧疚感?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又冷硬起来。

不!她便是仗着他的心软,仗势着那十多年的「兄妹情分」,这才逼得他进泛失据、受人左右。

她坑害了他一次,他绝不会蠢得再给她有第二次的机会!

「萧一!」他沉声唤道。

一个黑影倏然闪现半跪在他面前。「属下在。」

「搜集少夫人这三年内在京城、府中的一言一行,我要知道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顿了顿,复又坚定地续道:「有何错处和弱点。」

「主子?」萧一怔住,还以为自己听错。

「七天,我给你七天的时间。」他冷冷地道。

「是!」萧一微凛,慨然应道。「属下必不辱命。」

那黑影又瞬间消失在面前,萧翊人神色漠然不动,只是望着屋外渐渐大亮的天光。

傅良辰,倘若你当真不放手,当真还要执迷不悟,那么,莫怪我,是你把我逼到与你敌对的位置上。

曾经,他会把她好好捧在手掌心,一辈子疼爱她这个幼妹的。

本来,一切可以不必演变到如此的仇视对立的局面。

记得她小时候,那粉团似的一点点、动不动就害羞的小人儿模样,好似还在他眼前,紮着两只狮子滚绣球发髻,抱着桃花枝追在他身后,欢喜地喊着「翊人哥哥、翊人哥哥」。

他神思恍恍惚惚间,彷佛流光飞舞、倒转回到了从前……

五岁的小良辰,噙着泪汪汪的眼睛,满心依赖地巴巴仰望着他。

七岁的小良辰,总是不长个子,不知吃了多少的米饭落肚,却连个影也无。

十二岁那年,她的个子虽然还是娇小,却已出落成清秀佳人模样,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可眼儿弯弯,嘴儿弯弯,浅浅噙笑的时候,总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恬淡气息。

茶要给他喝,后来他嫌烦了,索性直接告诉她,他一喝茶便想睡,见茶就生厌,然后,她就识趣地再也没有烹过任何一次茶给他了。

她十四岁那年,十九岁的他已经进了萧家军京城大营内成为先锋,带领军队一次又一次地剿灭京城邻近为祸百姓的山寨巨匪,她便热衷于替他缝制老牛皮的靴子、护甲,手上落得伤痕处处。

他初始觉得窝心,也觉得她真是个傻的,一个妹妹何必为哥哥做到这样的地步?值吗?

可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思」在为他做这些事。

她一步一步地,像织网一样,密密地把他织进她的世界里,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想成为他的妻……他痛恨这样被算计的感觉,却又每每在看到她认真又虔诚地替他做这个、做那个时,所有恶声恶气的话全吞回了腹中。

直到四年前,她十五岁及笄,当着京城大半权贵家的夫人宾客面前,他被迫和她订下婚事。

那一刻,所有的不甘、厌恶、恼怒和尴尬、难堪,瞬间如狂浪破堤而出,他死死地瞪视着她红如榴火的羞涩小脸时,生平第一次觉得……想吐。

对着这张脸,这个人……她,令他作呕。

可是为了爹娘,为了颜面,他还是生生地忍了下来,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直至血肉模糊。

他发誓,这是他萧翊人这一生最后一次被愚弄、被羞辱。

「傅良辰,你永远……」他一字一字低沉地道:「别以为能再掌控我!」

几日后,雪花又细细落了下来,映得雪地里的红梅绽放得越发傲然冷艳。

傅良辰穿着件淡紫色大氅,怀里携着厚厚的年礼单子,走在廊下,正欲前往婆母的寝居,却被一阵清脆的笑声吸引住了,停下了脚步。

「将军!咱们来玩雪仗好不好?在北地我可是玩雪仗的第一把好手,我哥他们都打不过我,每次都被我砸得抱头鼠窜举手投降。」

古瑶儿穿着一袭红艳艳的火狐裘,美得如同一团烈焰,灿烂的笑容,美丽的脸庞彷佛在发光。「将军要不要试试呀?」

那个熟悉到令她心痛的高大挺拔身影着一袭华贵古凝的黑狐裘,英俊脸庞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笑意,专注地凝视着那个娇美女郎。

「是不是吹牛皮的?」萧翊人浓眉微挑,嘴角上扬。「那好,若是我输,找便陪你在京城玩上一天,任吃任喝任挑。那倘若你输了,你要赔我什么?」

「不知羞!」古瑶儿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笑得更加欢然张扬。「你堂堂大将军赢是应当,要是胜了我一个小女子,还真好意思同我要东西啊?」

「狡猾。」他失笑,宠爱地轻点她的鼻头。「话都被你说尽量,我赢也是输,这仗还怎么打?」

「我就是狡猾,我就是耍赖,你想怎样?」古瑶儿双手叉着腰,仰着头对着他大笑。

「就当遇见女大王了,还能怎样?」他笑着摇了摇头,故作不敢恭维状。

「好呀,将军,你损我……我叫你损我……」一高大一俏美的身影在雪地红梅之中笑闹着,美得彷佛一幅画,教任何人见了都会生起「好一对郎才女貌的壁人」之感。

傅良辰却是怔怔地伫立在廊下,原就苍白的小脸越发惨然,她只能下意识地后退、再后退,退到了廊下阴影里。

什么叫自惭形秽……心碎若死……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瞎了眼,聋了耳,甚至,从来没有活在这世上过。

尤其,当她清楚地看见他锐利如电的目光直直地射往她藏身的方向来,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嘲弄的、蓄意的冷笑,她心打了个哆嗦,瞬间明白了,原来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她在这里。

他是故意的。

故意和古瑶儿在她面前上演这幕郎情妾意的恩爱依依,故意教她知难而退,教她看清楚……他根本不将她这个妻子看在眼里,更遑论放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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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货将军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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