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关阳震惊万分地盯着母亲,如遭雷殛般脑中一片空白,随之而起隐隐的恐惧与惶然,某个久远的破碎记忆蓦然跃闪眼前,霎时他再也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浑身血液瞬间被抽离一空。
大凤王朝皇例名定,尚主为驸马者,只任文职,不可掌兵权……
「母亲……那夜是、是你……」他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庞如今惨白若纸,喉头阵阵发紧,一抹绝望和悲哀颤抖地浮现,语气里最后一寸希望微弱如风中烛火,「不,不会……不是,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关国公夫人心一剧跳,这才发现自己心神激愤下竟然都说了些什么……她心口阵阵发虚,试圚挽回地乾巴巴笑道:「娘、娘也不过是气极了,话赶话说得急了,并没有旁的意思……总之对当年的事,娘是有气,可气的也是皇家不该这么埋汰糟蹋人,可关家世世代代尽忠于君王,娘后来嘀咕几句也就罢了……」
「娘,你告诉我,」关阳眼睛酸涩得厉害,心直直往下沉坠,嗓音低哑似受伤野兽呜咽。
「那一夜……您不是假装晕倒,拖阻我进宫去救小花……求您,告诉我不是。」
「我……」泪水有些仓皇地滚了出来,关国公夫人面色惨白,话说得结结巴巴,「娘、娘当然不是成心的,那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太乱,关国公府被看守住了,你父亲也说不可轻举妄动,要等先帝的密令……娘、娘只想着公主是先帝的掌中珠,无论如何定会安排人马护得她平安,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关阳挺拔的身躯晃了晃,气色灰败如死地盯视着母亲,深深的苦涩、恨怒、悲伤和绝望拖着他直直跌入地狱。
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害得他几乎与挚爱一生阴阳相隔。
原来,母亲假意昏倒,拖延了他一刻,阻住他的脚步,为的是私心,私心让他和她,不管是生是死,都再没有相见之日。
为了他的前程,母亲竟能眼睁睁看着小花去死……
若是小花知道了这一切,她会不会恨透了他?
他眼前一黑,难以言喻的恐慌紧紧攫住了心脏,每呼吸一次都是如刀割火烧的椎心剧痛……
「阳儿,是娘一时想差了,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逼宫谋——」那个「逆」字被刻意压低在唇齿间,关国公夫人心急地想解释得更清楚,忍不住紧抓住儿子的手,却愕然地察觉到他的手竟冷得像冰一样,甚至颤抖得厉害。
「阳儿?」
「我……不能让她知道,不,她、她一定不会原谅我了……」他的声音也在颤抖,素来肃然的神色被透着恐惧的无助取代,那空茫害怕的眼神看得关国公夫人几乎落泪。
「阳儿,都是母亲的错,你对公主已经是尽心尽力,若是公主芳魂有怨有恨,无论什么样的报应报复都该向着母亲来,这和你无关……」她紧抱着儿子,泪水泉涌,心头寸寸火烧般……终于承认自己悔了愧了。
「不,是我没护好她,我——」他痛苦地闭上眼,语音瘠哑破碎。
纵然母亲有错,却是出自为母私心,终归到底却是他的疏忽,未能察觉到母亲原来对于他「尚主」一事这般排斥生怨,无法及时排解此事,致使恨事发生。
往后,他又该如何坦然面对小花?
若是有朝一日小花知道了个中内情,她……对他……还有母亲……
关阳只觉胸口闷塞难当,止不住的阵阵寒意和恐惧自骨子里渗透而出。
他已经无法接受再度失去她的可能……
不,他绝不会再失去她!
「阳儿,母亲自知当日铸下大错,心底也极是悔恨不安。」关国公夫人极力想平抚儿子眼中的痛苦之色,抖着唇低声下气承认道:「自那日后,便在家中佛堂修一静室,供拜的便是公主的牌位,早晚三炷香,每逢初一十五便亲手抄经焚化祝祷——」
「母亲,你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吧?」他讽刺地笑了,满心苦涩。
关国公夫人一僵,不知所措地望着儿子,「阳儿……」
关阳痛苦绝望的目光中,渐渐升起凌厉的锐利之色,心中决意大定,缓缓开口吐出一句:「她没有死。」
「谁没死?」关国公夫人一怔。
「小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母亲,看见了她脸色刷白,却没有在其中窥见一丝的惊喜、欢悦、如释重负……胸口越发闷窒难当。
「磬花公主。」
「怎、怎么……不,我是说,兹事体大,你、你当真确定吗?!」关国公夫人不敢置信地结结巴巴问。
「小花没有死,现在就在我府中,就是我要娶的那人。」他眸底掠过一抹沉沉的悲哀,却在下一瞬,迅速将所有的情绪重重压制到深处,面色恢复一贯深沉冷肃,一字一句暗藏警告地道:「虽然至今,我还未与她相认,可是这次我绝不再允许任何人把我们两人分开,就算是母亲你,也不能。」
公主没死?
他要娶的那个狐媚子……就是公主?可、可是,怎么会?怎么可能?
那假若是真的,教她还有何颜面去、去面对公主?
「怎么会这样?」关国公夫人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翕动着,「不,不可能的,不能够是公主,当初你是亲眼见到公主被大火吞没的,现在又冒出一个公主,这定是有人设下阴谋诡计,故意用个冒牌货接近你,博取你的——」
「母亲请慎言!」他声音里的沉痛和愤怒令关国公夫人心下一缩,乾巴巴地望着儿子,不敢再言。
「接下来的事都由我来处置,不管是国事或婚事,都不是母亲可置喙得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而沉郁森冷。「不过我可以答应您,关于那一夜您蓄
意拦阻之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公主,她不必知道这些。」
……这些难堪而丑陋的事实。
他心口一痛,目光黯然。
关国公夫人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难掩脸上愧色,可最后还是迟疑地怯怯开口,「阳儿,可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万一、万一将来她知道了……况且现在朝政局势诡谲,咱们关国公府位高权重,向来为皇帝所忌惮,若是风声走漏出去,皇上拿住了公主这个把柄——」
他沉默良久。
关国公夫人看着儿子眸底深沉纠结的神色,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儿子还肯冷静下来思考全局,而不是像当年那样年少气盛,血性冲动,恨不得如同那把大火一样把所有威胁到公主的人与事玉石倶焚、付之一炬。
「她现在是花春心,」仿如亘古的沉默后,关阳终于低哑开口,「我会把她过去留下的痕迹清扫一净,从今往后,她就只是我的妻子花春心,我会护她爱她一生一世。」
关国公夫人心,跳,有种说不出是释然、失望还是引以为傲,脑中乱糟糟一片,最后低叹一声,「我儿既是心意已决,娘自然听你的。也罢,你和公主情义始
于幼时,又经此大难波折,娘虽然对她仍是……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忍心再枉做那棒打鸳鸯的小人,这正妻名分还给公主也是应当的,至于那侧室之位,于情于理就该由——」
「母亲休再多言。」关阳冷冷地截住关国公夫人的话,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母家薛氏一族的希望。「我这一生只会娶一妻。」
「阳儿——」关国公夫人一惊,脸微微变色。「儿子军务缠身,无暇再多谈,就先告退了。」
关阳话声未落便已大步离去,那高大决绝的背影令关国公夫人满腹的话全卡在了喉头,只能惶惶不安地跌坐回椅上。
尽管外头阳光耀眼,她突然觉得有点冷。
阳儿终究还是怨上她了吧?
她捂着沉重而突突剧疼的头,心底纷乱如麻,喃喃自语,「我真做错了吗?」
仔细想来,磬花公主自幼爱黏着阳儿,总是跟前跑后的,当时年纪小骄性大不懂事,执意要把阳儿留在她身边做暗卫,阻拦了阳儿的前程,以她金枝玉叶的身分,确实谁也不能说她一个错字。
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前途受限,若是尚了主就更加没了展翅翱翔,去得更高更远的机会,甚至还要剥夺去他原来拥有的,所以她对磬花公主确实是百般不喜。
只是看儿子这些年来,因着公主的仙逝而消沉清冷至此,她心底难受自责,这才时时盘算着、焦心着要替他相一个好姑娘,让儿子姻缘和满儿女绕膝,早日自伤痛中走出来。
可是谁想到磬花公主居然还在人世?
关国公夫人不知该喜该悲还是该叹,只觉自己一片慈母心却做下了坏事,现在连儿子都对她失望了,她不由一阵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