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关阳向来习惯将所有的人与事牢牢掌控在手心,他不喜欢有逸出自己所知范围外的东西,她的异状,已然成了他心上的一个疙瘩,不除不快。
方才在八宝银楼,他终于抓住了她话里的异样之处。
叫你嘴贱!叫你显摆!
花春心心下一凛,不禁暗暗低咒了一声。
「嗯?」他黑眸危险地眯起。
「猜的。」她心底乱了半天,最后破罐子破摔地抬起头来,耍赖地两手一摊,
「猜猜不犯法吧?我还猜知府老爷后院有十个八个娇滴滴的小妾呢!」
「你——」关阳一时气结,没料想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耍这等嘴皮子。
明明方才在八宝银楼里,纪八宝被他一个眼神吓得只一个劲儿地劝茶,再不敢多嘴多问,可他对外迫人的气势为何拿到她跟前偏硬生生失效?
二十多年来,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在面对他时,还能笑得这般没心没肺、没脸没皮……
不,不可能。
他心里涌现深深的沉痛,闭了闭眼,仿佛这样就能将记忆深处的痛苦悔恨压回黑暗底。
那是再不可碰触的伤口,一碰就是摧心剖肝,血成江河……
「关……」花春心见他脸色微变,目光痛楚,急急担心问道:「喂,大将军,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她知道他七岁起便跟在老公爷身边四处征战,身上落下的新旧伤处恐怕数也数不清,曾听人说筋骨受过伤之人,每逢阴雨天便疼得厉害,他脸色都有些泛白,莫不是旧伤发作了?
「没事。」关阳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面色恢复清冷如常,语气略见强硬,
「花姑娘,你我心知肚明,方才你的话只是推搪,你并没有说实话。」
花春心咬了咬下唇,脸上浮起倔强之色,故意瞎打瞎缠地道:「大将军刚刚就在八宝银楼吧?您这是要为了贵府的表小姐出气来了?」
「你——」他皱起浓眉,「我何尝有此意?」
「你是人家的亲亲表哥,表妹受了委屈,你自是要代她出头一番的,难不成你还会转而偏袒我不成?」她眸儿微挑,拚命忍还是飘出了一丝酸意。
「你不可理喻。」他胸口有些生闷不快起来。
不过就是小姑娘拌嘴,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手头上重要军务多如牛毛,岂会理会这等女儿家小事,她当他是什么人了?
「就你讲道理,上次对人家又是抱又是摸,结果也不见你要负起责任什么的。」她撇了撇嘴儿,哼道:「我还不是有亏自吃,有苦暗吞了?」
「花姑娘!」关阳坚毅脸庞一僵,瞬间连耳朵都红透了,恼道:「你莫胡言乱语,哪个又抱又——你了?」
「我落河里,你把我捞起来不是又抱又摸了吗?」她理直气壮反问。
他脸都气黑了。「……下回我就该见死不救!」
「下回是下回的事儿,上回你就是对我又抱又摸了,就算是救人,我的名节也被你坏得差不多了,你不负责我不怪你,不过你好歹得给我点精神补偿吧?」她越说越顺口,坑人也坑得越上手了。
他两手紧握成拳,手背上啪啪啪地筋骨错节响动着,散发出阵阵不祥的危险气势。
花春心不是不怕,小心肝儿也暗暗哆嗦着,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要是不趁这次逮着机会胡搅蛮缠,恐怕就算她追一辈子追到死,也别想他能答应给自己画像儿。
凭着想像作画,哪里有对着鲜活活的肌肉猛男子下手,呃,下笔的好呀?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关阳被她瞄得浑身发毛,真想一个冲动劈昏她,当场弃……哼!
「别妄想了。」他冷笑。别以为她打的如意算盘能瞒得过人,光是她那双绿油油狼光大放的眼,就知道她想干什么歹事了。
「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就不要再抵抗了。」她笑得越发淫贼相,只差没猥亵地搓起手来了。「笔墨流香跟流言缠身相比,大将军不难选吧?」
他怒极反笑,神情忽地轻松了起来,学着她方才的模样一摊手。「我便是不答允,纵是流言缠身又何妨?姑娘又能奈我何?」
哎呀!好你个教会了徒弟没师父……不是,是铁铮铮的大男人学人家耍赖卖萌,天理何在?!
花春心恨得牙痒痒的,却是情知这流言要真放了出去,诋毁了南地的天,侮辱了南地的战神,第,个被口水淹死的人就是她自己!
「可恶。」她懊恼至极。
关阳眸底不自觉掠过一抹笑意,面上却是端肃深沉,淡淡地道:「若是花姑娘没旁的事,关某就先行告退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他高大修长的身影已飘然不见人影。
「走那么急是赶着回家吃饭啊?」她恨恨一跺脚,握拳对着空中咬牙切齿。
「还给老娘用轻功!轻功很了不起吗?想当年老娘是不学而已,不然我今天也轻功给你看,耍什么帅呀!」
「……小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干啥?!没见过女人发飙啊?」花春心火大地回头,完全是绝对没品的迁怒。
「阿圆?」
小丫鬟像是快哭了。「刚刚、刚刚芸豆卷还没出炉,奴婢在那儿等着,现、现在都买来了……小姐,您不要生气……」
「呃……」她满肚子的火气一对上了满脸无辜的阿圆时,登时熄了。欺负个豆丁实在是太没成就感,回家后还要哄半天才能了事。
原来像阿圆这样憨头憨面的,才真真叫做扮猪吃老虎……
「小姐?」
「没事,回家!」唉。
春夜月静,灯笼生光,南地规模最大的青楼「莺啼馆」里香风阵阵,乐声悠扬,自一楼至三楼到处充斥着或雅或俗的寻芳客们,也有的是前来吃酒听曲儿,不亲身上阵,只单纯来此感受衣香鬓影美人厮磨的氛围。
还有鲜少的一种客人,便是纯粹做东道主,冷眼旁观罢了。
关阳神情淡然地喝着酒,听着耳畔丝竹齐响美人娇坜,高大挺拔的身姿依然坐如昂藏劲直的银枪,冷峻气场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致使众人只敢捧酒相敬,不敢稍加调促取笑。
而身为被招待的「主要贵客」,早上才风尘仆仆抵达南地的京城左翼军指挥使周绍压力更大,在南地战神面前完全不敢放肆,亏他领圣命出京前,还在皇上面前
拍胸脯保证,此次前来必定能成功夺下关上的军权,还虎符归关家军予皇上掌中。
周绍本已谋略满胸,筹划好了整盘棋路,但是今晚坐在席上,亲眼看见了坐在自己对面那个驰名疆场威名赫赫的安南大将军关阳,心中却是止不住地阵阵发冷。
关阳虽是神色清冷,气势内敛,却怎么也掩饰不了身上那百战沙场的血腥杀气,他仅仅是目光一瞥,周绍就有种自己被看穿得彻彻底底的惊骇感。
「咳。」周绍终究是皇帝精心培植而出的武将,悸意抑去,露出了看似自在的笑意来,举起手中酒樽,「卑职此后就有劳大将军多多指教了,还请大将军饮满此杯,就当赏卑职一分薄面了。」
「周指挥使乃朝廷重臣,皇上股肱,」关阳神情平淡,与他凌空一碰杯。「南地偏乡野岭,民风蛮焊,若是有什么教周指挥使不惯的,还请多海涵。」
这是活生生的警告!
周绍脸色有些难看,忍了忍,还是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是自然的,不过周某身负皇恩,定会好好替皇上办事,若日后有得罪之处,请大将军看在你我二人同是皇上奴才的份上,也多担待一二。」
关阳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在座的其他副将不约而同重重甩杯,面露狰狞杀气,腾腾地怒视着周绍。
周绍心尖子一缩,握紧手中酒樽,身后几名护卫也威胁地箭步上前,腰际的刀剑眼看就要抽拔而出!
十数个陪酒的美人儿吓得花容失色,却是稳稳地坐在原位,谁也没走。
有大将军在此,谁敢放肆?!
关阳沉稳如山岳地喝完了杯中的酒,缓缓将酒樽放回桌上,可当手放开精铜所铸的酒樽的刹那,原是完好的酒樽忽地碎散成了粉未。
周绍一行人尽皆骇然变色!
「可惜了,中看不中用。」关阳淡然道。
周绍脸,阵青一阵白,狠狠咬牙,却,动也不敢动。
南地众副将则是喜逐颜开,轻蔑不屑地扫了周绍一眼。想在大将军面前逞威风,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咱们关家军可不是吃素的,大将军更是大家心目中的不败战神,南地之主,他一个小小狗屁指挥使就想犬吠猛虎,真是活腻了——就连当今皇帝想极了欲收拢军权,都还不敢妄动天下四大将军,他姓周的又算哪根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