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亏严嬷嬷还说什么「大将军英武悍勇却是个宽厚之人」,屁啦!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小气巴拉、斤斤计较、睚皆必报的人吗?不就贪了他将军府一尾咸鱼、两斗米,她都入府卖艺卖身了,他还想怎样?

燕青郎淡然地看着她,不发一语,态度坚定如泰山沉石。

她瞪着他良久,一腔怒气愤慨担忧委屈全糟乱成了一团,眼圈不自觉地红了,心下不由一阵气苦。

像他这种高高在上俯看众生的大人物,又怎能体会她和弟弟在尘埃里苦苦挣扎讨生活的小人物心情?

燕国公府是豪门巨阀,奴仆如云,镇东将军府里更是随从无数,他自己手上又有十万精兵悍将,一呼万应,又哪里尝过那等门庭寥落、只剩小儿孤女相依为命的孤苦滋味儿?

玉米喉头一哽,却紧紧绷着小脸,努力抑下那打从心底深处生起的纷乱酸苦。

一见她眼眶泛红,却犹自倔强死死咬着下唇的模样,燕青郎心下一紧,瞬间浑忘了种种纠结,心底涌现一抹隐约的慌乱。

「你,咳,别哭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她用力抹了抹脸,咬牙忿忿地道:「我玉米堂堂东疆野店一姊,门下食客三千,头可断血可流人不可辱,才不屑做出那种哭哭啼啼的娘儿们行径,你少瞧不起人了!」

他很想说「门下食客三千」不是用在这里的,可一对上她泛红却又固执的圆眼儿时,又瞬间默然了。

「我,」他清了清喉咙,有丝不自在地道:「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无言。

气氛陷入一片静止的凝滞。

良久后,玉米吸了吸鼻子,又用袖子抹了抹脸,自觉把多年苦楚委屈全数发泄在他身上好似也不甚公允,她定了定神后,低声道:「你不明白,小粮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我不能不担心他。」

是。玉家姊弟手足相依扶持,这两年来他一直就看在眼里的。

燕青郎直直凝视着她,忍住微叹。

「我知道我性子不好,急起来口无遮拦,每每冲撞了大将军,惹得您生了不少闲气,」她神情黯然,摄嚅道:「我、我以后会改了的……」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再也硬不下心。「将军府大厨房里有十二名厨娘,若你愿意,明日就拨两个人手去野店帮衬,粮哥儿那里你也就不需悬心了。」

「真、真的吗?」玉米猛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煞是可爱。「真的可以吗?」

燕青郎眸光温软,几乎有些想探出手,碰触她长长如蝴蝶羽翼的乌黑睫毛,是否跟他想象中的一样……一样什么?

他心一凛,身形随之一僵,耳后有抹可疑的红晕正在渐渐扩大中。

「大将军,您真是大好人!」玉米却是抖着唇儿,一把握住他的手上下乱摇,

一时感动得情难自已。「对不起!我刚刚误会您还骂了您……大将军,您用府中军法罚我吧,我这次一定真的甘愿就戮,任打任杀,眉头皱一下的就不是好汉!」

哎,她这爱胡乱用词的习惯几时才能改改?

不过这次燕青郎却没有出言纠正,因为他正努力忽略自被她握住的手上传来的柔软宁馨触感。

他英挺的脸庞因不自在而越发显得严峻紧绷,可惜颧骨那抹淡淡的绯红却出卖了燕大将军铁血面瘫的形象。

幸好玉米一向后知后觉,而且又在深刻的自我检讨与对他的万分感激中,所以完全没有发现燕大将军比寻常还僵硬三分的异常神情。

在门后探头探脑的护卫却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被大将军一记杀气腾腾的狠瞪才吓得缩回头去。

呜,将军好凶!

恐吓完属下的燕青郎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面前小圆脸姑娘上,不知怎的有些局促,却又透着异样的柔和。「那,你……嗯,往后便安心待在府里吧。」

「知道了!」玉米点头如捣蒜。「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将军您的!」

「不是报答我。」

「耶?」她迷惑地眨巴着眼儿。

「没什么。」他眸光低敛,掩住了真正的心思。「饭菜已凉,命人重新热过再吃了。」

「这个我来我来。」

他大手一个发力反握住她的手,扬声道:「来人。」

「是!」门外护卫飞快进来,捧起托盘又咻地不见。

不过眼下玉米再也无暇赞叹好厉害的轻功了,因为她正呆呆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被牢牢攒在他温暖有力掌心里,只觉心跳失速……

翻来覆去一整晚就是睡不好觉,还时不时坐起来盯着那只被燕青郎握在掌心里的右手发呆……玉米整夜跟烙饼似地折腾着床,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合了眼去,一听窗外鸡啼又马上惊醒了过来,最后不得不边揉眼睛边打呵欠地下了床。

「就为了一只手失眠一整夜,到底在干什么呀?」她对着铜镜里委靡不振的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笨玉米,蠢玉米!」

痛加训斥完自己后,一向不等剑兰进来「服侍」就自行把温炉子里的水倒出来洗脸的她,因着昨儿心绪纷杂,今儿眼皮又重,索性去井边打水上来,待冰寒彻骨的冷水泼上脸面,倒一下子把自己冻得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不过好处是她完完全全清醒了,不再纠结那只手的问题了。

玉米卷起袖子,在台面上倒了三大海碗的面粉,在当中挖出了小凹洞,撒了点盐,一点子糖,再斟入清水慢慢和成不干不湿的面泥团,两只小手老练地用劲按、压、卷、搓、甩、打,不一会儿便揉出了柔软又有弹性的面团,先搁在一旁用湿布盖着醒面,随即自十数个排列整齐的中型瓦罐中舀出了一大碗的黑芝麻。

用小石臼舂细碎了,小心翼翼地在盛着花生油的大锅底快手翻炒了起来,芝麻香气混合着花生香飘散开来,玉米又飞快挖了匙麦芽糖丢进一同烧匀了,一起锅就是香喷喷热腾腾的芝麻酱。

另一边灶上滚沸着熬成金黄中带奶白色的鸡汤,她略看了看火,便回头将醒好的面团分割成一个个小圆块,先擀平,抹上酥油和芝麻酱卷起,再重新擀平,就这么来来回回数次,就成了内有夹心层层迭迭的圆烧饼,拿小刷子沾了清水在饼上头抹过后,再一个个地沾上白芝麻贴进烧得热热的特制铁炉内。

她抓过了三大条油紫得发亮的茄子,迅速切成了一块块,油锅里倒进新鲜羊肉糜炒香了,再放进醋、料酒、花椒、葱段、草果、山楂、桂皮、姜片、小葱根等,注入清水熬滚了,最后把茄子丢进去盖上锅盖,待香味四溢之时起锅,即成了道美味至极的羊肉炖茄子。

常言道:羊肉炖茄子,撑死老爷子,说的就是这滑口软腴香辣的边疆老菜。

玉米将一个个烤得金黄微焦的圆烧饼铲起扔一旁散热,好保持那外酥脆内柔韧的口感,再快手快脚拌了个黄瓜土豆丝,最后和鸡汤、羊肉炖茄子、芝麻小圆烧饼一同摆上大托盘。

啊,人有活儿可忙就是好,一忙脑袋里什么乱糟糟的遐思异念全没了。

剑兰在小厨房门口等待已久,闻香也不禁有些垂涎三尺。

「剑兰姑娘,我这芝麻酱烧饼和羊肉炖茄子多做了不少,等会儿闲了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吧?」玉米笑咪咪地道。

剑兰一惊,忙道:「奴婢不敢。」

「什么奴婢敢不敢的,咱俩谁比谁奴还不知道呢,况且东西煮了就是给人吃的,你若吃得欢喜,我这厨子也面上有光呀!」

「玉姑娘是客,不是奴。」

「你有见过被押进来日日烧火做饭的客人吗?」敢情他们镇东将军府的待客之道都这么特别?

「咳,早饭便由奴婢端吧。」剑兰不好再深谈个中内情,姿势曼妙灵活地将大托盘接过手中。

「啊,对对对,大将军还等着饭吃呢。」她这才想起,连忙催促:「快去快去,免得凉了就不那么好吃了。」

剑兰却没有移动脚步,挑了挑柳眉,不无疑惑地问:「玉姑娘不一起吗?」

「我干嘛一起?」她茫然。

敢情她一觉醒来,把昨晚答应过将军的事全忘光光了?

剑兰叹了口气,提醒道:「昨晚您答应过主子,往后都同主子共饮共食的。」玉米一愣,随即讪讪然地摸摸脸。「啊,我还真忘了。」

「玉姑娘请。」

玉米还是不免有一丝别扭害羞,可是在剑兰坚持的目光下只得硬着头皮,又备了一副碗筷跟在后头。

天光大亮,浅浅晨雾挟带着清新微凉的气息渐渐散去,宽阔的将军府圜林中素来是挺拔树木多过花花草草,可放眼望去,满眼碧郁郁绿油油的景致,反倒教人观之耳目一新,胸中有说不出的畅然舒快。

可走着走着,玉米却觉不太对劲,「这不是往将军寝居的方向。」

「主子在瀚然楼。」

「瀚然楼是干什么的?」她一愣。

「瀚然楼筑于府中湖上,是主子的书房。」剑兰没有多做解释,此处常人不能擅入,向来是府中禁地。

去书房吃早饭?唔,燕大将军的喜好还真是异于常人。

她脑中一团浆糊,还是乖乖跟着左绕右弯,直到来到了一片她从未见过的烟波湖水前,惊叹地看傻眼了。

「哗……」东疆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湖?而且这湖还是在将军府里?

镇东将军府果然包山包海啊……

「奴婢只能送您到这儿。」剑兰郑重地将一整个托盘交到湖畔留守的悍卫手上,回头对玉米道:「玉姑娘请安心上船,主子正等着您。」

不过吃个早饭还得这么劳师动众地折腾,这是吃饭还是列阵来着?

害玉米那只要踏上轻舟的脚忽然变得异常僵硬紧张,总觉得踩上不知会不会误中什么机关?

「难道是……」她吞了口口水,开始疑心生暗鬼:「大将军一夜醒来,想起平白损失两个厨娘给野店太伤面子,所以今早同我算账来了?」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干嘛一大早就神神鬼鬼的?

想起过去燕青郎恶搞她的诸多不良纪录,累累前科……

她越想越是忐忑不安,小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抱着只碗,紧攒着双筷子,在悠悠荡荡划水而行的轻舟里坐如针酕,不时生起跳水逃生的冲动。

「玉姑娘坐稳。」那名悍卫大手撑篙,沉稳如山,显然是个中老手了。「就快到了。」

「这位大哥,您知不知道大将军为什么特地要……」

但见刚刚还气定神闲的悍卫脸色发白,低头飞快撑篙一阵猛划,这诡异非常的举止看在玉米眼里更是心惊肉跳。

只是她浑然不知,那是肇因于自己随口而出、坑人无数的关键词「大哥」,可全镇东将军府上下何人不知,车夫何勇自从被醋意冲脑的大将军发配大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根据小道消息表示,最有可能还被押在燕家军最铁血的恶虎营里狂操苦练!

「我只是想问……」

「马上到,马上!」咻地轻舟跟飞箭流星似破水面而去。

快到玉米双脚踏上瀚然楼的地面时,人还在晃晃悠悠地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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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将军不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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