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屋旁空地,从屋檐垂吊下来的一只灯泡下,有三个人围在矮桌前喝啤酒、嗑瓜子。
是六十多岁高瘦的老板黄西典,收破烂维生.,五十几岁的胖寡妇刘大姐,她脚边有一只黑瘦野猫,以及一只毛色脏灰的花猫,牠们默默啃着刘大姐带来的鱼骨头。然后,突兀地夹在这二人间的年轻帅哥是江品常。
小方桌,三人各一边。
他们凑近,透过灯泡光线,争看举高高的三张X光片。
黄西典跟江品常正热烈讨论着,他们研究男人下半身的X光片。
「我看跟之前差不多啊,阴影没扩大——」品常说。
「就是啊,我看也一样,医院就是想A钱,才半年又要老子去治疗,他马的之前开刀开假的啊X。」
「真惨。」刘大姐啧啧啧,研究黄西典的片子。「说真的,老典,我看你这个鸡鸡啕,差不多挂掉了。」她在X光片上比划。
「你看阴影从这边一直到——」
「死欧巴桑!」西典拍开她手。「比什么比,走开啦,看这种东西小心你眼睛瞎悼!」
「这么小的鸡鸡挂掉也没关系,不要治疗了,讨皮痛啦。」刘大姐说完,品常跟她大笑。
「X!嘴巴更贱一点没关系,你才去开你的,看到没?膝盖这里都空掉了。」西典对她的X光片说教。「只剩骨头啦,韧带都坏光了啦。」
「换人工关节要复健啊,呀系卖啕啦。」
黄西典指了指品常手中的X光片。「你咧,你的医生怎么说?」
江品常拿高那张头部的X光片,脑壳内有一朵花状肿瘤。「还好,离视神经还有一点距离。」
「唉,我们还能开刀,阿常连刀都不能开。」刘大姐叹息。
「废话,大脑开不好会趴代。」黄西典呸道。「像我们这种没背景的人,就算脑子开坏了也没钱打官司,而且都会叫实习医生开,我跟你们说,进了手术房就是靠谁背景大后台硬啦。」
「不开刀,这样下去眼睛瞎掉怎么办?」
「瞎掉都比趴代好。」
「还是你换个医生吧?一直吃药不大好吧。」
他们俩热烈讨论品常的X光片。
本人倒是漫不经心地喝茶。「我以后不上医院追踪了。」
「嗄?」
「不行吧?」
「可以。」他的身体他作主。
从小,他脑子里就有一颗肿瘤,像花苞那样,慢慢开,慢慢开。曾放射手术治疗过,现在每半年,江品常要追踪「花朵」的状况。医生希望他做好失明的心理准备,虽然不一定会发生。但是,偶尔他头剧痛、畏强光、眼睛有叠影。他知道这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而他也渐渐习惯成自然。
它是藏在脑子里,一颗不定时炸弹。江品常宁可想成,那是一朵花。
乐观点,至少,比得了睾丸癌的老板好吧?
「不好意思。」白雪过来,这三人放下X光片。
「嗨。」品常将片子卷起。
黄西典慌乱的将片子塞进包包,鸡鸡虽小,也不给看。
品常起身,跟白雪到一旁讲话。
「我拿这个过来,看你要不要吃。」
「这什么?」
「茹丝葵的牛排,我吃不完。」
「茹丝葵?这么高档当然要。」他笑笑收下。
「是王朔野请的。」
「哦?」有内情喔。「看来你打赢跟大魔王的战争了。」
「何止,后来发生很不得了的事。」白雪想讲,但看看那边,他朋友在等。「你们这么晚还在聊天?」
「嗯,是我老板跟他朋友。」
「喔、那……那我先走了。」其实她想留,其实不想走,好想跟他说关于今天的种种,想告诉他,她的心情。好怪啊,一直在对这个人交浅言深。白雪才走了几步,就听他喊。
「等一下,过来——」拉住白雪,他们往屋后走,品常跟那头的老板喊:「你们聊,不用管我。」
他带白雪到屋后。
白雪看到一个奇特老旧的东西,跟一堆破烂生锈的电器摆一起。月光朦胧,冰冷尖锐的废电器间,那东西显得温润高贵。
「是古早的中药柜,你怎么有?」白雪冲过去,围着那东西看。
「要不要?我看你颜料跟画材都放地上,这个拿来收画具应该不错。」
「我要!」白雪兴奋研究着。
「捡回来时不是这样子,我整理过了。」
「这么棒的东西谁舍得丢?」
「拜托,半夜附近绕绕,可以捡回一堆宝贝好吗?台北有钱人真多。」拉开几格小抽屉。「这种仿古设计新的很贵喔。我看丢了可惜,想说也许你要——」
「当然要,我要!我就是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柜子才不收画具,我也不想随便买,我喜欢这个——」
「OK,现在给你送过去。」
「等一下,这要卖多少?」
「不用啦,反正是捡的。」
「不行,至少要给工钱吧?」老药柜整理得好美。
「你给了啊。」他扬扬手中牛排。「茹丝葵牛排,值!」
「那幸好我有送肉来。」白雪哈哈笑。
「就是,好心有好报,先跟我把这个搬上车子。」
「是。」白雪双手巴住药柜。一、二、三、搬……
「休旦几咧!」老板目光如电,杀过来,一把揪住品常。
「肖年狼,你金骂系安怎?」国台语掺杂,西典很激动。内贼难防啊……
「送柜子过去啊,这要给她。」
「啊都不用问你老板?这个偶可以卖钱捏!」
就知道没这么好康,白雪问:「这要卖多少?」
「我想一想喔,这种仿古药柜市场上满抢手的,很多咖啡馆都喜欢摆这种东西,你是阿常的朋友我算你便宜一点就——」
「老板。」江品常一把搂住瘦弱的老板。「柜子是我看到我捡回来,脏掉跟坏掉的地方是我处理好的。」
「阿常,你用什么把它载回来?」
「货车。」
「货车谁的?」
「你的。」
「修理柜子的工具谁的?」
「你的。」
「所以这柜子谁的?」
出——有火药味。白雪默默退到边边去,不妙。
别怕,战事很快平息。江品常好温柔地帮老板顺了顺垂落额前的乱发。
「老板……我要辞职。」口气温柔得就像说我爱你。
「你又辞职?」可见不止一次。
「不太爽,不干了。」
「不要这样,你情绪起伏好大,刚刚我们不是还很要好的在喝茶?」
「阿常不做了吗?」刘大姐奔来。「阿常,让我请,我欢迎你来。」
「欧巴桑你闭嘴。」黄西典把品常推向柜子。「拿去拿去,臭小子。」
「谢啦。」品常朝白雪使个眼色。「过来。」
西典咒骂着回去喝酒。「气死我,难怪我鸡鸡会生病。」
「你趴代岣,阿常会被你威胁喔,你整间店靠他欸,越老越笨。」刘大姐亏他。
在车上,白雪好奇问他。「为什么你老板这么怕你走?」
「因为我有用心训练他。」
「你训练老板?!」
「不行吗?」
到了,下车,合力将柜子搬向电梯,白雪还在追问。「你怎么训练老板?」
「很简单,你就想,如果我是我老板,会聘用我这样的员工吗?然后,针对他要的下手。重点做到就好,不是重点的略过。」
「你那个老板有什么需要?」
「他身体不好,希望员工体力好能搬货,要懂修电器,薪水不计较,忙的时候愿意加班,不会吵着要加班费,就这样。」
「听起来不是好工作。」老板占尽便宜。
「我倒是做得满愉快。我需要地方住,又不喜欢被管。只要把该做的事忙完,也不用一直在店里,很自由。」
「唔,各取所需。」
「是,现在他用我用习惯了,他不可以没有我,我可以没有他。我没房子车子甚至儿子要养,拍拍屁股随时可以走。所以他当然怕我。」
「没见过两袖清风还这样骄傲的。」不得不佩服这家伙。
柜子搬进客厅,白雪捞起画具颜料,逐一分类,收进药柜,一边叨叨絮絮跟他说王朔野的事。
江品常坐地板,摊开纸盒嗑牛排,已经冷掉的牛排也吃得津津有味。
雪莲窝在他腿上,坦胸露背,玉体横陈,痴痴望他。
「虽然之前气他,但是....他慎重道歉,又请我跟经纪人吃大餐,我就心软了,我是不是很没骨气?」白雪将颜料放抽屉内排妥。
「这不是没骨气,这是大器。」吃完牛排,往地上一摊,他躺平,打个饱嗝。「好撑。」
「欸,你觉得他要追我是认真的吗?可是他怎么可能喜欢我?!」收拾完,白雪过来,蹲在他旁边。
品常转头,望着她。「为什么不?你有才华又漂亮。」
「是哦。」白雪喜孜孜。「我发现一件事。」
「哦?」
「每次跟你聊天,心情就变得好好。」
「不意外。」他双手枕脑后。「我啊,不只多功能,还赏心悦目。」
「是,你是万人迷。」
「你也是啊,王大老板爱上你了不是?!」
「我该接受吗?!」
「看你喜不喜欢他喽?」
「喜欢是什么感觉?」
「没谈过恋爱?」
「以前忙着赚钱哪有时间谈恋爱,房贷才刚缴清呢。」
「反正是他先发球的,你就静观其变,先观察看看。」
「不知道王朔野要怎么追我——喂,你们男生都怎么追女孩子?」
「没追过,不知道。」
「嗟,还以为你很有恋爱经验。」
「我干么追?女人都主动来找我。」
「很骄傲嘛。」
这样聊天很愉快,白雪也躺下,把手枕在脑后。「好难相信,王朔野会喜欢我,松野集团的大老板欸,没想到我这么有魅力,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