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雪睁眼,跌坐在地。
眼前沙发,怎会坐个男人?!
「你……你……你是谁?」白雪指着他,手指颤抖。
「你爸派我来告诉你,他一定严惩那些奥客,让他们拉肚子找不到厕所大在裤子里。」他比个OK手势。「没问题。」
白雪猛地站起。「你哪位,不要随便开玩笑好吗?」
他望着桌上污秽,啧啧啧摇头。「怎么可以让美丽高贵的小姐,清理这种东西呢?」
他看着眼前这位绑着马尾的KTV女服务生,她眼睛湿漉刘海披散,容貌堪称甜美,但眼睛肿,鼻头红,看起来很悲惨,神情有掩不住的疲累。
「你看着——」他抽起垃圾桶的大垃圾袋。
「喂?你要干么?」白雪阻止。
他忽又动手褪去身上黑T恤,裸出非常养眼的健壮胸膛,从牛仔裤摸出一包烟,点燃,叼着,对她笑。
「不介意我抽烟吧,这里太臭了。」
「我……我是不介意,但你是——」
他将T恤摺了几摺,走向白雪,忽一手按着她后脑,另一手拿那衣服,往她脸上抹了又抹。
「擦擦眼泪——」把她当小狗那样抚弄,还笑得很乐。
「喂!」白雪生气,推开他手。「你有毛病啊?你……」
「不要哭,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捏着她下巴说,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她。
白雪傻了。
然后他将烟放在瓷盘上,接着隔着手中的衣服,将手机捞出,先放一旁。再往桌上抹了一次,换边摺,再抹三两下,就将那片恶心呕吐物,扫进垃圾袋里,连同衣服扔了。
他帮她清桌面?!白雪惊愕。
又看他走进厕所,白雪跟去,看他抽几张擦手纸,弄湿,挤一点洗手乳,返回桌前,又抹几下,桌面瞬间乾乾净净,再将水杯里的水泼桌面,抽面纸,擦拭过,三分钟,清理完毕。扔掉擦手纸,蹲下,把垃圾袋绑紧。此时,白雪注意到他手臂的肌肉,好强壮,似乎做惯这些劳动事。
一切都收拾乾净了,他进厕所将双手洗净,再出来,站在蹲地上、一脸惊愣的陈白雪面前,他微笑环顾四周,很满意地点点头。
「OK——」对她帅气一挥手。「掰喽——」
「嗄?」就这样?白雪搞不清楚状况,看他走出包厢前,忽想到什么,又转过身,看着她。
「对了,别忘了再跟你爸祷告,叫他保佑我,就说——像我这么好心帮你的人,一定要让他前途……一片光明。」他眨眨眼,拎起放在门边的背包,走了。
「……什么啊?」
刚刚是?见鬼了?还是真的有天使?
白雪回头,桌上未熄的烟,仍吐着白烟圈。
本来一室浊臭,这家伙风般出现,风般离开。动作洒落,周身明快爽朗的氛围。而且,那是什么话?
「不要哭,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漂亮?白雪冲进厕所照镜子。
「还真是漂亮哪。」双手捧着脸。「噢天哪,这就是所谓的浪漫邂逅吗?」
是啊,白雪。
清呕吐物还真是浪漫邂逅呢。
不管怎样,走出厕所,看到桌面乾乾净净,她笑了。
「我就知道……是男人都舍不得看我这样漂亮的美女哭……我可是公主呢。」
日夜被工作追逼的陈白雪,被这么一句赞美温暖了。
本是超级厌恶的包厢,此刻,竟感到一阵凉爽风拂面,当这男人存在时,没有打灯,世界忽然好亮,奇特的人啊。
唉,陶醉完,该醒了。
白雪振作,快快收拾完毕下班回家。
大魔头王老板,还等着她修好画稿呢。
江品常走出KTV,站在骑楼下。卸下背包,取出里面的黑夹克穿上,拉上拉链。然后,抽完一根烟,弹灭烟头,看看墨蓝色天空,走入暗黑街。高瘦孤寂的身影,路旁车灯流过,他身影,渐被夜色掩没。
来到巷弄停车处,江品常跃上机车,油门一催,暗黑夜里驰骋。春夜,晚风潮润。草木萌发,一路的榄仁树们,枯枝冒青叶,浴在橙黄灯下。甚美啊,那新生幼嫩叶,像蛰伏过一整个漫长冬季,然后耐不住寂寞纷纷争露出来。
在这样寂黑幽静的夜晚,江品常总是被往事折磨。而多变的春季气候,更常诱发他恼人的头痛。
他,记得许多事。
曾经,他热爱并拥有那些事。然拥有,也等于被拥有。他,被记忆拥有。斩不断,无处逃,忘不了的代价是,痛苦于焉生,愤怒如火,暗暗烧。
二十七岁的他,活得很不安稳。
在某些个失眠又头痛的夜,他会一身黑衣裤,携带满腔恨意,寻觅废墙,恣意涂鸦,嘲讽市长。每每涂鸦完,丧失的胃口会回来,身体也舒服多。
他依然记得七岁时,跟心爱的小狗在公园玩。
噢,他心爱的小黑狗,是生病后,爸妈买来给他作伴的礼物。
那时,他常在公园跟狗玩,每每奋力掷出飞盘,它跃入空中,狗儿汪汪扑上,咬住了,奔来扑进他怀里,那兴奋躁动的一团软绵绵啊…湿湿的舌头,舔着他的脸,热情摇尾,便将他扑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啦,可以了。」每回都无力阻挡牠热情的扑击,每回都开心大笑不已。
直到那日,玩乐时,骤然下起雨。
那天发生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对七岁的江品常来说——世界,就是这样结束的。
「下雨了,小乖,我们回去了。」那日,雨势将他跟狗儿淋得湿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给你擦喔。」品常命令湿漉漉的小乖在庭院等。
他进屋,听见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哭声很响。
往爸妈卧房走,推开门,还没出声,先看见爸妈严肃的表情,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严重的事,品常不敢贸然进入。
江太太抱着刚满月、不停啼哭的小儿子,边哄边跟老公说话。
「我不赞成开刀,花在阿常身上的医药费太多了,况且医生说开刀也不保证成功,万一失败我们有办法照顾阿常吗?可能会瘫痪啊。到时候不只赔上医药费,还要照顾他一辈子。」
「但是不早点开刀,万一肿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会失明——」
「早知道当初不该领养他——」
「你怎么这么说?」
「老公,我说的是实话啊,那时是以为不能怀孕才……」拍抚不停哭泣的小儿子,江太太无奈道:「要骂我狠心也无所谓,但是,我们年纪都大了还能拚几年?要留钱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医药费早就超过上百万了,上次去加拿大的医药费就多少?还有最近试的新药,一个月要两万,健保又不补助,这样下去不行吧?」她叹息。「我们是做小生意的,又不是多有钱的人,如果是亿万富翁我才不计较这些——」
「不要说了,小心让阿常听到。」
那时,品常悄悄退出书房,愣愣地走出客厅,走进庭院。
汪。狗儿扑上小主人。舔着小主人湿漉漉的脸。小主人哭了,牠努力舔乾他的泪。
江品常当时慌乱极了。
爸爸说,他脑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要吃很多药,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妈没说,他在这个家,也是不好的东西,他们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装没事,默默跟脑子里不好的东西相处。他变得沈默,默默希望变成这个家的好东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后,一直那么努力。
高中时,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帮忙,赚的钱都给爸妈。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户家中帮忙油漆、清运废弃物、搬运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长茧。但他毫无怨言,他想,这是唯一能报答养父母的方式,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是这个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为他们的负担,他要赚很多钱给爸妈。
唯有如此,他在这个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东西,只要有用,就有被留下来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只要做个好哥哥,虽然不是爸妈亲生儿子,但爸妈会因小弟的关系也疼爱他。每次家族旅游,他都体贴地拒绝参与,自愿留下来顾家。某年暑假,爸妈计划三天两夜的旅游,要去垦丁。他藉口要打工,不参加,小弟竟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气到拒绝旅行。
最后还是他设法安抚住弟弟。那次垦丁之旅,让品常意识到小弟有多爱他,他感动着,真心喜欢单纯的小弟。直到他离开那个家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亲兄弟。
他对小弟好,跟小弟感情亲密。他不追问身世,假装不知道,以为这样,就能在这个家安然度日。没想到十九岁生日那天,妈妈到他房间,主动说出真相。
「阿常,你已经长大了,妈觉得有些事,该让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这天,还是来了。
妈妈给他一张报纸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离开养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会原谅那个抛弃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头痛时,江品常会把那张照片拿出来,反覆检视。他的身体,便是这个女人给的。生下他,但弃之不顾。
照片中,穿黑色套装,短发干练的削瘦女子,在讲台演讲,这就是他亲生妈妈。
他原可以潇洒,遗忘这个从来不亲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体,曾住在她肚腹内足足十个月。
可恶是,这些年她积极做一些事,让他不断在各种地方看到她、听到她。然后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隐藏、努力否认,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于是,这个她想一笔勾消的存在,便肆无忌惮地在各种微小不起眼处,放肆彰显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