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庞震宇……

巫玛亚没办法就这么抛下他,她锁上车门,转身,进屋,上楼。

好可怕,这一路,她胆颤,心惊。她发现一个巨大的事实,分明很喜欢这个男人,分明是,超超超在乎这个男人。这种滋味啊,点滴在心头。

她抗拒不了哪,严密地封锁著爱的侵略,然而爱却像一种天赋,早早胎息在她每一个细胞里,消灭不了,根除不掉,一旦那个人出现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内在都在呼应他哪……

她被本能驱使,要走向爱。她无法作主,就是想去照顾庞震宇,要确认他的安危,想要在他痛楚时让他依靠。

这不是向来那个冷血的我,还是,这么温柔的才是我的真面目?巫玛亚心酸极了,为著逃不掉他的影响。

他要她走,她却自己回来了。

她又在自作多情了,对个不领情的家伙。

推开他房门,站在他躺倒著的身前。

看著他,她内心里,像泡泡般不断涌上来的,是对他的关怀。在她看似无情的表相里头,有著热蜜,突然汩汩流动,从骨头缝隙,从细胞间隙,不断不断渗出来,因为想照顾这男人,而被一种久违的温柔的情感充满了。

她蹲下,俯望庞震宇。

一切是那么自然地,她温柔地拥抱住他,将他慢慢托起,带回床上。

“你走开……”他皱眉,低吟,又想动手推开她。

“再把我推开试试看,我拿绳子绑你。”她警告。然后,看他揪著眉头,却笑出来。

庞震宇沉默地不再推拒了。

巫玛亚帮他盖好被子,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那么他是怎么了?

“你哪里不舒服?那个药是吃什么的?”

“没什么……”他闭眼,皱著眉说:“是止痛药,我头痛。”

“头痛?会痛成这样?要去看医生吧?我载你去检查。”

“神经,除夕夜医院只有实习医生,我这是老毛病,吃了药,一会儿就好了。”回完问题,他又痛得凛容不语,僵硬的面色,令巫玛亚意识到他有多痛。

巫玛亚将药罐拾回,放在桌上。“你家人呢?我打电话找他们来。”

“不要麻烦他们了。”

“可是你——”

“点支香来闻闻吧……”他指指桌上供香的盒子。

巫玛亚过去,点燃一支香,嗅到熟悉香气。

他缓缓地坐起。“可以给我一杯温水吗?”

她立刻去拿,回来后,坐在床边,右手搭在他肩膀,左手握著杯子,慢慢喂他暍。她的掌心,能感觉到他肩膀的热度,她心口,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看他啜饮温水,在她的照顾下,巫玛亚觉得自己甜蜜得快融化了……

为什么啊?这一刻,有超幸福的感觉?为什么这么感动?付出关怀给别人,内在却涌起强烈满足感。给出温暖,为什么内在更充满?充满一种鲜活的滋味,好像整个人活起来,体内有股暖流,遍体流淌。那是什么?她困惑。

庞震宇喝了温水,似乎好多了。扶他躺下来休息,她将杯子搁在茶几上,然后看他闭著眼睛笑了。

“不是很讨厌我?骂足了一百多篇。”

巫玛亚怔住,叹气。“你果然都看了。”

他睁眼,凝视她。“既然讨厌,还管我做什么?”还坐在床沿照顾他干么?

巫玛亚心头一紧,她已经知道原因。她爱他,刚刚蹲在地上,不停掷茭,非要掷到圣茭,她就明白了,自己爱上这男人,逃避不了了。

可是,嘴硬著,绝不承认。

所以她眼神闪避,说:“因为……你是老板嘛,你生病,我怎么能不顾?我还没那么不上道,要是你死了,公司怎么办?谁发薪水给我啊?”

“假如我死了,你会哭吗?”

“嗄?”

“我说假如我死了,你会哭吗?”

巫玛亚愣住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刹那。

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呢,这男人也还健在,不过是个假设性问题,在除夕夜里,寒冷冬季,他不过是问了个假设性问题,可是,她心脏像被什么击中,头皮麻到不行,皮肤骤冷。

他问完,只是用很深沉的目光凝视她,在那沉静的目光中,时间仿彿停住,他眼色那么幽暗温柔,仿彿对她说好多话,无声的话。

假如我死了,你会哭吗?

随便一句玩笑话,却真的打击她。她突然眼眶发烫,眼睛很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泪汩汩淌下,那很久没再出现的泪,突然汹涌,濡湿脸庞。她伏倒,痛哭流涕。

他眼色暗了,当她哭出来,原本抑郁的脸色瞬间软化了。

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微笑地哄她:“干么哭?这么怕没工作啊?”

“好像……”巫玛亚忽然扑进他怀里,脸埋在他胸膛。“你说得好像……你真的要死了……”然后,她像失去挚亲的孩子,号啕大哭。

她恨他,气他,敌视他,写出一百多篇讨厌他的文章,吹毛求疵地要求他,挑剔他种种行为,将他丑化,贬低,在心里和他对立……但怎么追根究柢到后来,裸露的真相竟是她不能没有他,他其实一直是她的支柱,那些负面情绪,来自她的非常在意他。所有对他的不屑,原来是为著隐藏心中的很爱。所有对他的敌意,原来都是为著要抗拒,不准自己坠入太深,不要自己太迷恋,恋他恋得太厉害,因而更怕受伤。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爱,不要去爱,不要付出,不要相信爱,不要让爱左右……但眼泪是诚实的,颤抖的身体也呼应了这个答案。她是真的很在乎他,很需要他呢!

当然,世故的庞震宇,也看出她的答案了。

他明明头痛欲裂呢,可心里却在笑啊。真矛盾,害人家哭得这么厉害,他却非常愉悦。

他想,噢,她并没有像她部落写著的那么讨厌他嘛,这家伙,明明很重视他。

噢,我并不讨厌他的。巫玛亚心满意足地赖在他怀里,尽情嗅著属于他的气味。同时惊讶著,眼眶的湿润,脸的热度,脑袋昏烧的滋味,还有,这样留下来照顾他,这种种带来的甜蜜感,从内在渗出来,从头到脚暖呼呼洋溢,像被糖粉包裹的滋味……加起来成为长久以来对她而言很抽象的雨个字——“幸福”。

是啊,她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幸福。这就是幸福,窝在一个心爱的男人怀里,就这刻,叫幸福。她闭上眼,缓缓淌下了两行泪。终于哪儿也不想去了,终极就在这里可以吗?

庞震宇轻轻拥抱著巫玛亚,守护在怀抱里。

在这寂寞的除夕夜,他想,这是他最棒的新年礼物了。在他三十八岁这一年,如果还有第三十九年,他但愿,还可以跟这个女人守岁……

他将她揽到床上来,右手环著她的肩膀,两人并肩坐著,裹同一条羊毛毯,靠著床头,聊一聊。她说,要陪他一会儿,等他好些再走。于是他们状甚亲密地窝在一起,难得抛却上司与下属的身分,像个老友说说贴心话。

“哪有人头痛可以痛到倒在地上的,你应该要彻底的去检查一下。”她担心他的头痛,他却跟她开玩笑——

“看了那么精彩的部落文章,还有养眼的照片,我情绪太激动,就头痛了。”

她别扭了。“喂,那纯粹写著发泄的,你自己爱看到头痛的,怪谁?我才倒楣,唯一可以发泄的管道没了,闷啊。”

“哦?你可以再申请一个新的部落继续骂老板。”

“说得好像在你手下工作很闲似的,别搞了,玩一次就够了,唉。”太刺激了,受不了。

“既然看了你那么多篇对我不爽的文章,我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吗?”

“请。”

“写部落格多累,还要PO上网,以后对我不爽,可以直接讲。”

“你是老板,我能讲什么,我在你底下工作欸。”

“你现在就可以讲,我对你那么不好吗?”

聊这个乱尴尬的喔,她支支吾吾:“好啦,我跟你道歉。我是常对你不爽,因为你有时态度很恶劣,做事太自我,老要别人配合你,一意孤行,从不商量。每次敲定的事,一下子又推翻了,叫人常无所适从……当然,我也很感谢你当初借我钱,还有这些年稳定的薪资跟红利,让我过著不错的生活。但是做人,都希望被尊重的,你有时那个态度,很没礼貌,让人很不敢领教。”

“我以为你这些年,早就被磨得没脾气了,怎么还在意这种小细节?”

“因为……”巫玛亚忽然顿住话。

“因为?”庞震宇等著听。

“因为……”我太在乎你了。她的心跳变得好沉重,呼吸混乱,胸腔像呼吸不到空气,剧烈起伏。盯著他,感觉自己变得好赤裸,脸发烫。因为啊……因为一种她以为自己不需要,也没在追寻的东西,其实啊,仍蕴藏在体内深处,偷偷期待向往著,是那个叫做“爱”的东西,发现都是因为她爱他。

“怎么不说了?”他问。

巫玛亚舔了舔干燥的唇。“算啦,我不想聊这个……”不想说她的渴望,不想说。早就不想期待,不需要谁来爱。不期待、不需要,是为了不受伤害。

瞧见她眼色哀伤,那僵硬的坐姿,有种故作坚强的调调。庞震宇心中一紧,好想将她抱来怜惜。她像钉子,坚毅自己,唯一流露脆弱讯息的,是那双爱闪避他的眼睛。

他吞的止痛药发挥作用,脑子清晰了,跟她追根究柢起来。

“你对我很不满,我也承认,我有时对人比较粗心,但事情不是只有你表面看到的那样。”

“你不只粗心,有时很无情。”

“别人说这个话我也许同意,但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教我诧异。”

“记得你曾利用我赶走萧奕贤吗?”她曾经在他精心设计的布局里,当个小丑,卖力演出。他忘了吗?

“那件事,我没利用你,是你自己觉得你被利用。”

“哦,是吗?”随便抓光晖的老员工问,知道这件往事的多著咧,明明当初就是用她这菜鸟,气走萧奕贤的。算了,他老板,他说的算,她也懒得辩。

“你看,你现在不就是制片了吗?我还是有升你的。”

“是啊,我真感动,虽然我被笑了好几个月,但反正最后我还是升任制片,感谢你老板。这样吧,部落写的那些,我跟你道歉,好吗?”她还能奢望什么呢?奢望他的爱吗?他在纽约有女朋友的,这样坐在一起,已经很过分了。巫玛亚啊,清醒清醒吧,别陷进去了。再待一会儿,她跟自己说,再待一会儿就走。可是他仿彿打算坐到天长地久,他还有问题。

“为什么当我问你‘假如我死的话,你会不会哭’,你为什么就哭了?”

“想哭就哭喽。”

“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又来了,你为什么只准问别人?你自己又都在想些什么呢,一直问问问,我干么非要回答你啊?”

“是啊。”他笑了。“算了……真奇怪,我干么问个不停……”

答案,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此刻,他看见的,体会到的,他相信她是在乎他的。

因为她的在乎,她留下来照顾他。

他很感动,他也想告诉她一些事,一些趁他还来得及说,要让她明白的事。

他说:“小家伙,有时……事情不像你表面看到的。有时,你感觉被伤害,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如果觉得自己很棒,值得被爱,就不可能被任何人的作为伤到。你拚命防御跟保护,是因为内在很虚很弱。真正有自信跟强壮的人,可以完全敞开,因为他明白自己的价值,那么不管别人对他的态度怎样,他都能理直气壮活得很好。所以重点不是我尊不尊重你,对你态度和动机怎样,是不是在利用你什么的。重要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是谁,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觉得留在光晖这几年值不值得?得到跟付出的有成正比吗?有学到一技之长吗?可以一辈子受用无穷吗?”

巫玛亚静静听完,很诚恳地点点头。“我承认,某方面我确实很感激这一切。”

他说:“有个礼物,我一直想送你。是因为这个礼物,过去对你有时比较残酷,因为唯有你变得够强壮,才有办法承接这个礼物。”

“什么礼物?”

屋外,响起鞭炮声。

午夜十二时过去,新年快乐,大年初一,又一年过去,爆裂的鞭炮声,让他好不容易稍稍止息的头痛,又发作了。他皱眉,按太阳穴,躺进被里。话讲一半,被鞭炮声打断了。

“午夜十二点了,你不回去吗?不跟家人过年?”他埋在被里,闷道。

“就一个老爸,无所谓。你呢,为什么没跟家人过年?”看他忽然埋进被里,讲话的声音也怪怪的。

“你的头又痛起来了吗?”

“唔。”

到底为什么可以痛成这样?他要给她什么礼物呢?他又为什么没家人陪伴?关于他的事,她发现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她跪坐在床上,无助地看他缩在被里头疼。

“还是我去拿冰袋,帮你敷头,那有没有用?”

他苦笑著说:“这么温柔,不像那个女流氓。”

她笑了。“这么虚弱,也不像那个骄傲的坏老板。”

他又头痛又想笑。“回去吧,我痛完就没事了。”没力气取悦她,痛恨自己这么无能的时候。

她不肯走,坐在床上,静静陪他痛到完。

他窝在暗黑被子里,痛得像谁把钉子一吋吋敲进脑子里,他咬牙忍,整个人绷紧紧,努力不痛到呻吟,不想被她看轻。忽然,他睁眸,目光闪动。

她在做什么?

他感觉她像爱抚小动物那样,以她的手,轻轻按摩过他的肩膀,背部,大腿,脚掌。又轻轻按摩回来,按到头部,最后以指腹按摩他的头,点压,指按,弹拨,幻化般的柔软指腹,点点密密地将温暖填进剧痛的脑袋里,他缓缓闭上眼。

好舒服……真的好舒服……纠结成团的神经,在她指腹揉按下,解开了……

庞震宇翻转过身,面对她。“你会按摩?”

“不会,我只是乱按,之前认识一个按摩师,我失眠的时候她也会这样按,我学著也这样按看看,怎么样?有效吗?有没有舒服一点呢?”

“有。”

“是吗?”她眼睛一亮,笑了,像小朋友被奖励。“那你快躺好,我再多按几下,按哪边舒服,你告诉我……”

他果真闭上眼了,乖乖享受她的按摩。

他静静体会,体会她指尖,传递的温暖,感受著无声而宁静的关怀,眼睛偷偷地湿了……

巫玛亚按摩按到很忘我,把时间也忘记。从没学过按摩,可是指尖仿彿有自己的意思,仿彿能听到他的需求,去跟他最痛的点呼应,安抚了痛点,他满足叹息,不再痛到咬牙切齿。

按摩得这么好,连巫玛亚自己都意外,她不知道自己按了多久,没看时间,就这么投入按摩,一种宁静祥和,神性的氛围,弥漫在这昏暗空间里。

白床铺,凌乱纠缠的蓝毛毯,覆著庞震宇。

看他额前垂落黑发,浓黑的眉,英挺的鼻,还有下巴新生的青髭,她边按摩,边偷偷欣赏他,这个男人太好看,多性格的脸庞,病了时,依然很有魅力。瞧他舒服得睡著了,她也幸福得更卖力按摩他。指尖陷进刚硬纠缠的发堆,看他纠结的眉舒朗开,因疼痛而刚硬的脸部线条也松缓,还有沉重压抑的呼息,逐渐变规律,她知道,他好多了。吁口气,她开心了。

屋外陆陆续续响起鞭炮声、麻将声,楼下巷口,谁高喊著新年快乐?屋外,大家都不睡觉,忙著去拜拜,庆祝新年来,这是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可是,巫玛亚从小对新年就不期待,童年过得太辛苦。一家和乐融融,大团圆的情形,她无法想像。

但为什么呢?

窝在这地方,看庞震宇睡著,静静看著这男人睡容,在这新年的凌晨时分,她竟然觉得,这是她出世到今,最满意的新年,最有家的感觉。

巫玛亚面对他,侧身,躺下来,看著他,手指轻抚过他脸部轮廓,他粗黑的眉,他刺刺的胡髭……

她尝到甜蜜滋味,偷偷笑,不知自己怎么了,很开心呢!

轻抚他时,像安慰到孤单的自己。对他好,像在对自己好。付出温柔,不曾给过谁的温柔,换来大满足。他有什么感觉呢?他有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却先一步融化得一塌糊涂。在给予时,自己团著感动。她曾惧怕会受伤,以为付出太多就会枯竭了,尤其是对不爱她的人付出爱,那是很傻的,没意义。可是真实体会到的,却不一样。她付出关爱,她没有枯竭,而是满满地感动。

她原以为,除非对方是真的爱她,她才要去爱,否则那是在浪费情感。结果瞧瞧她,这么浪费情感给一个已经有女友,又不爱她的男人,她没得到什么,心却这么丰盈。这又是为什么呢?不信爱,拒绝付出,她感到枯竭。无所求的给出爱,却让她这刻,被满满的幸福包围。

巫玛亚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再痛也要爱。原来爱有魔力,让人太陶醉,恋恋不已。因此她舍不得走,一边告诉自己很晚了,老爸一定气得跳脚了,身体却舍不得离开有他在的地方。眼睛只想一直望著他,好像时间不存在。

后来,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抚著他的指尖,渐渐静止在他的唇边不动,她睡著了,指尖贴著他热热的脸,呼吸著他的气味,暖炉运作,房间暖呼呼。窗外麻将声鞭炮声恭喜声,全变作催眠曲,尤其是他的鼾声,让她好安心。她微笑,眠入黑甜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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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好长一段日子,被剧烈头痛折磨,庞震宇必须仰赖止痛药入眠,到最后止痛药的剂量越吃越多,疼痛被养得更强大。昨夜却难得地,在巫玛亚指腹的揉按下,疼痛被驯服了,他睡了一顿好觉。

醒来,精神奕奕,浑身像被电充饱,他好久没这么神清气爽。

大年初一的早晨,房间暗著,窗外,凤凰木羽毛似的叶子,在稀微的晨光中摇荡,仿佛喜悦著。

看见那一片片摇摆的羽叶,感觉到这是个被祝福的早晨,宁静祥和。再回头看看卧在床上的巫玛亚,她侧成虾状,双手合叠,枕在脸下,屈著腿,像个小贝比的睡姿。小嘴微张,轻声呼息,软歪著身体,像渴睡的孩子,窝在羊毛毯子里,显得那么娇小。

这是他的小家伙。

他微笑,抚弄她的发。真难相信,一天前,他才被她部落上骂他的文字重伤。隔没几小时,这小家伙,却跑来了,彻夜看顾身体不适的他,还帮他按摩,喂他喝水,被他骂,也不走。跟她说他如果死了,只是假如,她这个被称作女流氓没血没泪的家伙,竟然哭到整个身子趴到床上。

那一刻,庞震宇已经了然于胸,明白她的心,再没有怀疑。这家伙始终全然信任地跟随他,即使面上带著盔甲,但心里是对他好的。他们两个,多么相似。仿彿在冰冷雪地旅行,是他这几年的心境哪。而身后,一直有她跟随著,所以他撑到现在……

大大手掌,抚过她脸颊,她无意识地偏了偏脸,想更贴近他温暖的手。

铃……铃……

手机震响,怕吵醒她,庞震宇接了电话,往房外走,带上门。

柯芬琪在遥远的纽约呐喊——

“你不打算过来了是不是?你希望我去帮你收尸吗?庞震宇,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多危险?再不动手术,肿瘤随时会压迫到脑神经,你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还是你很喜欢四肢瘫痪让人顾?”

这个柯芬琪,讲话一定要这么狠吗?生病的是他,她却比他还激动。

“手术成功的机率只有百分之十,我还在考虑,万一失败……”他将永远看不到他的小家伙,这赌注太大,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总有这天,要跟死神对赌。

“就算只有百分之十,至少有活命机会,你继续耗,就像背著不定时炸弹生活,上次不是评估过了吗?肿瘤已经大到非动手术不可了,你现在一定要住院,上次就应该住院观察了,结果你偏要回台湾处理什么鸟事情!”

“我是大公司的老板,不能说动手术就动。”他低笑。

“等你变死人了,就什么老板都不是,只是一具尸体。”

“唉,这里大年初一呢,你一定要这样吓你的老朋友?”

“谁叫你都讲不听!”柯大美人在电话那头啜泣了。“我不想你死……”

“别哭。”

“我们都还没上床……”

“喂!”才被她感动,马上幻灭。

柯芬琪嘿嘿笑。“如果你愿意马上乖乖住院,我给你爱的一发喔。”

“好荣幸。”他笑了,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那快来啊,等你喔,啵啵啵啵啵啵……”热情飞吻。

“再过几天,我还有事没处理好。”

“拜托!有什么事比命更重要?”

“有的。”

“什么?”

“……”他不说了,关掉手机。

回房间,巫玛亚还睡著,这会儿,她双手改抱他的大枕头,窝在他的床被里,整个人藏匿在他气息中。

大床铺,有她躺著,看起来很温暖,让孤单单站在床边的庞震宇,觉得好冷清。于是他回床上,揽她入怀,拽紧紧,埋在他怀里。

感觉到他炙热刚硬的身体,巫玛亚猝然睁眼,抬头,差点撞到他下巴。

发现被他紧搂著,身体贴在一起,她先是怔住,立刻要坐起,想下床。他一个长臂,强势揽她过来,将她揽回怀里。

她扳著环在身前的手臂。“你疯了?你是有女朋友的……”

他翻身,覆在她身上,盯著她眼睛。“谁说我有女朋友?”

“美国……纽约那个……”

“她不是。”

“不是?可是大家都说你——”

“我想跟你做爱。”

“嗄?”

“可以吗?”热热的嘴,贴在她耳边,低声恳求,以他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混乱她。“可以吗?就一次,让我抱你……”

巫玛亚好慌乱,这不像平日冷漠自制的庞先生。搂著她恳求,口气像个孩子要糖吃。这么直接表明做爱的企图,她应该会生气,换作别的男人,她会当他色狼,想占她便宜。可是……为什么被搂著被恳求著,身体却一点也没有厌恶?

“你的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我想要你。”他啃吮她的耳朵,热热的呼息搔痒著。

她因紧张,身体僵硬,第一次让男人贴得这么近。

“为什么?为什么想跟我……”她慌乱地问,希望那不是为了欲望,希望那是出于爱,可是,可能吗?他爱她?有人会爱她?!

他将她抱到身前,双臂揽在她胸前,一手手掌,覆著她心脏位置,感应她热烈的心跳震动著,确认她也跟他一样兴奋。

她的脸红透了,身体没办法说谎,脑子也许还有怀疑,身体却这么诚实地爱上他碰触,嘴上没同意,心和身体却已经答应了。它们都爱被他碰触,它们都只为他起反应。他是那个她身体唯一会渴求的男人啊,唯一会令她挣扎糊涂掉的男人啊。

头脑跟心在拔河,她没办法决定,于是泪湿了。

“你很讨厌……真的,平时对我冷淡,忽然又说要做爱,这样混乱我,这算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温柔地吻她发梢,额头,眉毛,眼睛,喃喃说著:“小家伙,就像Magic

hour,像我们拍片常要等待的神奇时刻,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那是指白日将尽,跟夜晚交替的过渡时刻。那时的天色,分不出是快天明,还是将要入夜。所以导演可以按著剧本,当刚刚日出拍,也可以因为剧本需要,当成日落拍,那时天色还看得见景物,不需要另外架灯花灯具的钱……”Magichour是很有机动性的时刻,只是太短暂,常常要抢拍。

他吻她眼角的泪。“不管拍成日出或日落,拍出来的画面,笼罩在蓝色之中,没有白天刺眼的光亮,也不像夜晚只是一片漆黑,是迷人的蓝。”

“但是Magichour太短暂了,最多就十几二十分钟,光线就改变了。”

“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MagiChour的天色。”

“什么意思?”

“你可以把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方式,看成是白天,也可以想成是黑夜。不管如何,我相信,最后留下来给你的,都是迷人的蓝,全是美好的,绝不会有伤害,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这是我的保证,你相信我。”

“我要怎么相信?”她啜泣,为他这么感性的告白。“我根本不了解你。”

真的可以敞开心房,在对他仍一知半解时,全然信任他?但如何相信这次接受的拥抱,下一秒不会忽然被甩开?如何相信这么温柔的音声,下一秒不会变成恶毒的攻击?如何相信,她被拥抱,是因为被深爱,因为她很值得这个爱?值得被爱护?

过去一再经历被拥抱又瞬间被推开的滋味,她害怕了。

可是他怂恿她,重新敞开自己。“可不可以问你的心,我不值得你信任吗?你不喜欢这个抱你的人吗?问你的心……”

他比她了解她,她沉默著。她呼吸,背后紧贴著她的那堵胸膛,跟著她的呼吸起伏,他们的呼息一致,他们团在一股热烈浓郁的爱的气氛里……

巫玛亚想到初识那天,黄昏时,他替她捞起,坠落在水沟底的钥匙。然后她还想到那次荒谬的,她当临演,死尽无数次。最后他带她吃牛排大餐,之后被他拐进制作公司,怎么从小助理,升到制片。怎样严厉地训练她,又曾怎样的用手段,利用她,赶走萧奕贤。但是前天黑道大哥又说,庞震宇交代他要关照她。有时他沉静的眼色,专注凝视她时,又好像有很多秘密想跟她讲,又似乎对她有某种不一样的感情。

庞震宇,她又爱又恨这个男人。而且,没有他不行,经过昨晚,她发现,她没他不行。这个男人要是出事,她一定会跟著崩溃。她的身心,其实已经臣服于他了吧?现在的别扭,只是在做作吧?假矜持吧……

问问她的心,她是很爱的,她是什么都愿意给他的。

当初那个夜晚,在摄影棚假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的。

然后,昨晚照顾这男人时,给予关怀时,又带给她活生生的感动,重新热情,生气蓬勃。

也许,这一切,跟他是不是真的爱她,无关。

也许,去接受爱,不判断真假,会更快乐,因为她可以满足到自己,她敞开拥抱,抱到的那一刹那的快乐满足和幸福,全是真的。又何必一直惶恐下一秒的变化?她能不能这么想呢?她真的好想跟他缠绵,让他拥抱。

她好像,有一点儿明白了爱。

去爱,似乎比索求爱,更容易快乐。抗拒爱,令她枯竭。不求回报,单纯付出,让她体会到的,是比这几年闪避爱情更大的幸福满足。

巫玛亚回过身,吻上他的唇。

这是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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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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