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谨明拄着拐杖走,脚没受伤,但因为左脚踝跟脚掌紧紧地缠上绷带,行走不便,还真只好可笑地一拐一拐靠着拐杖行走。冷风飕飕,刮着他冷冰冰的脸庞跟脖子,街灯孤伶伶站在黑夜里,怎么看怎么凄惨。
是啊,是凄惨没错,杜谨明苦笑,瞧瞧自己狼狈的模样,他在干么?他疯了,花这么多心神,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这是在干么?这是正常人会干的事吗?
这时候,他应该是坐在开着暖气的家里,在书桌前,消化成堆的公事,配着黑咖啡熬夜处理待批的文件。他一向尽心尽力在工作上,让父亲留下来的精英商旅维持业界顶尖的评价。
可是瞧瞧他在干么?做这种无聊愚蠢的事,他跟自己生闷气。因为不知道自己搞这些花样究竟是想得到什么?他只是彷佛被一股莫名的磁力拉着走,不明所以的想接近汪树樱,即使是以可笑的姿态荒谬的方式。
然后当看到汪树樱对那男人殷勤的模样,他一秒也没办法忍受。他就是一股火大,控制不了的暴躁,气她干么对那个男人殷勤?更气自己干么这么在意?然后很呕地独自在冷风里行走,想到李东海还在他临时安排的套房等着,杜谨明叹息——
没错,我是疯了。唉。赶快恢复正常吧,杜谨明。
在杜谨明身后,有个小小的身影追上来。
汪树樱看他一拐一拐地负气行走,那抹孤傲的背影,散发着孤独的氛围。她加快脚步追上去,喊他——
「喂!脚受伤还走那么快!」
他愣住,转身,诧异地看着她,她就站在面前,仰着脸,笑呵呵的。他怔怔地,像失了神。他看她解下脖子上的灰色围巾,踮脚尖,圈上他脖子,缠好了。围巾暖呼呼的,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她说:「这种天气怎么可以不戴围巾?」
「不是要先服务那个医生?」杜谨明看她笑嘻嘻的。
「拜托喔,你这样走了我能怎样?只好让他回去了。你这个人脾气真坏,就等一下都不行?你懂不懂体谅别人啊?你看天气这么冷,韩医师下班了想喝点热的,结果你——」
「所以我说妳去伺候他啊!」
「什么伺候?讲话真难听。」
「用得着对客人这么谄媚吗?不是都已经打烊了?!」
「奇怪了——」汪树樱纳闷的看着他。「你干么对他这么生气?他跟你又没仇。」
「我……」他气结,回避她的视线。他窘迫又尴尬,这复杂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走吧,送你回家。」汪树樱圈住他的臂膀。
他让她拖着走,听她聒噪地说个不停,心头暖呼呼的。
「你有练身体吗?手臂硬邦邦的。」全是肌肉。
「我练武术,休假时会去道馆打自由搏击。」
「哇,所以全身都是肌肉?」
「要看吗?」他说,故意坏坏地冲着她笑。
「有什么好看的——」她尴尬,低头下看他,忍不住又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什么巧克力跟亲吻的报告啦,唉唉唉,汪树樱,冷静冷静!
她又问:「你练武术是为了保护老板吗?你老板该不会是黑社会老大吧?我听说黑道兄弟都很喜欢开奔驰车,可是——」她压低声音说:「你的工作很危险吧?换个工作吧?虽然跟一般司机比起来收入肯定比较高,但是生命可贵,早点转行比较实在……」
他哈哈大笑。
「我是跟你说真的。」她很严肃。
他还是笑不停。「好、好,我会认真考虑妳的建议。」她脑子到底都装了什么?这么会联想?
换他问:「妳……是不是喜欢那个医生?」
她惊讶。「很明显吗?」
他脸一沈。「很明显。」原来是真的!X,想骂粗话,太不舒服了。他幻想把韩医师抓上擂台打搏击,把那个奶油小生打趴在地上,看那家伙还敢不敢冲着汪树樱笑得那么灿烂。
「我不觉得很明显啊,怎么看出来的?奇怪。」汪树樱纳闷。
「妳喜欢他什么?」
「他是医生。」
「就因为是医生?!原来妳也是那种奢望当医生娘的女人。」
「喂,少不屑喔,我只是对医生特别有好感。」
「是,很多女人都对医生特别有感觉。」杜谨明心中难免失望,还以为汪树樱跟一般女人不同。他最厌恶爱钱又虚荣的女性,把男人当提款机,所以他虽然身家优渥,但在外面行走时从不暴露真实身分,他厌恶被当肥羊对待的感觉。
杜谨明想到一些不快的回忆,心事重重。
「我觉得跟医生交往很棒啊……」树樱还是笑嘻嘻地搀着他,不知道他正在心里评断她这个人,她毫无心眼地东聊西扯。「我在医院住过一整年的时间,那时受到医生很好的照顾,所以我对像韩医师这样待人亲切又笑口常开的医生特别有好感。」
他停下脚步。「为什么在医院待一整年?」
「我出车祸,十八岁时,出过一场很严重的车祸。」
「难怪妳怕坐车,中午在车上鬼吼鬼叫的。」
「哪有鬼吼鬼叫,只是要你开慢点。你看,你现在不就出车祸了?所以出车祸是很容易的,能不当心吗?如果开慢点被撞的话也不会飞太远,还能保住命。」
这是什么谬论?
「汪树樱。」他忽然喊她全名,对她微笑。
汪树樱怔住,傻傻的迎视他。
他说:「我参加过赛车比赛,拿过冠军。」
「所以?」
「坐我的车很安全。」
「哈。」她笑了,指指他脚上的伤势。「没说服力。」
「我是被撞的,不一样。」
「所以出车祸跟技术好坏无关,你技术好有什么用?别人技术烂,你还不是一样倒霉。」
「也对。」
「对吧?」她搀住他手臂继续往前走,但他没跟着移动脚步。她回头看着他。
「怎么了?」
「在医院躺了一年是很严重的伤势吧?」他眼神好认真,低沈的嗓音好温柔。「……幸好妳活下来了。」
真的,他是真心这样想的,感谢她活下来了。在这么冷的夜晚,让他还能面对这张可爱的脸,还能在寂寞的岁月里,遇到这个爱笑的汪树樱,他真心感谢,如果当年她没有活下来……杜谨明想到自己将继续过去那种乏味枯燥的生活。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此刻看着汪树樱柔美的脸庞,想到过去的生活,竟觉得可怜又悲哀。
他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吗?难道他的人生是以汪树樱出现前、出现后来划分的吗?是啊,在她出现后,他的人生已经不同。
「我很高兴……妳活着。」他说。
汪树樱听着,傻愣愣看着他,竟然眼眶湿润,被充满感情的声音感动了。
她怎么了?心情乱了。
一直是爱慕韩医师的,没错啊。可是,可是啊,她目光闪烁,心情不定。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总是挑起她各种情绪,让她忽然生气,忽然高兴,一下紧张,一下大笑。她的情绪像洗三温暖,一再失控。
此时冷风刺骨,黑夜里只有街灯映着他们身影,在成排黝暗的紫檀树前,在偶尔驰过的汽车声中,他们凝视彼此,忽然都沉默了。
在这目光交会的片刻里,他们似乎感觉到某种类似宿命的东西,冥冥中影响着他们。只是凝视彼此的眼睛啊,为什么……好像身外一切都可弃之不顾?只是这样看着对方,感觉像会被对方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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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套房里,李东海等着老板过来。
他西装笔挺,正襟危坐。原本他只是一名小小的门房,因为做人老实,沉默寡言,在精英商旅工作三年后,杜谨明聘他为专属司机兼特助。李东海三十九岁,体格强壮,个性稳重,不管老板要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多问。最厉害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保持一贯的木然表情。所以当老板要他弄套房,他马上处理好,静静等侯。
所以像现在老板跟一个陌生的女子过来,他开门看见时,眉头也没皱一下,保持冷静。
李东海看老板向他使个眼色,听老板跟那女人介绍他。「这位是我的老板,这是他提供给我住的宿舍。」
李东海很配合的朝他们点点头,保持镇定。
汪树樱朝对方一鞠躬。「老板好。真不好意思,下午李东海为了帮我,车子被撞了,真的很抱歉,谢谢你不追究。」
李东海?「唔,唔。」正牌李东海表情略微僵硬,只是木然的点点头,赶快把套房钥匙交给杜谨明。「我还有事,我是来……来……看看他的……伤势。」不愧是杜谨明的心腹,非常称职地顺着老板的意思演下去。
杜谨明给他使个赞美的眼色,把门推开。
「我很好,谢谢您来探望我。很晚了,老板快回去休息。」
李东海赶紧离开,很怕再待下去会穿帮。
门关上。
汪树樱冲着他笑。「你老板看起来人很好,不像混黑道的,穿着西装,很正经的样子。」她打量小套房的格局。「不错喔,配给的宿舍虽然小,但是在闹区这种套房很贵啊,还有迷你厨房——」她跑到落地窗旁的厨房区域。「真干净,看起来很新,你都不煮东西喔?」
岂止不煮,他好笑地想,这里连住都没住过哪。他在床铺坐下,看她在狭小的空间跑来跑去,然后站在落地窗前。
「视野真好,101放烟火的时候这里看得到吧?」
「我不知道。」
「你没注意?」
「我从不注意这种事。」
「大家跨年的时候都争着去看烟火,你有这么棒的视野竟然没注意这种事?太浪费了吧!你知道我跟娇娇每次跨年时为了挤去看烟火多辛苦。」她说着又想推开落地窗出去。
「喂,先帮我把围巾拿下来,很热。」屋里开着暖气。
「这个你可以自己来吧?」汪树樱走过来,右膝盖跪床上,左脚踏着地板,靠着床铺,帮他将围巾一圈一圈的解下来。「只是脚受伤,又不是手废了,你满享受被人服务的嘛。」她嘀咕个不停。
他双手撑在床上,享受被她服务的滋味。
当她小手在他身上摆弄着,他兴起很多次亲吻她的念头。因为她柔软的身体贴近,暖暖的毛衣袖管好几次擦过他脸庞。他想吻她,但是吻了之后又怕把她吓跑。这忐忑焦虑又兴奋的心情,令他沉默了。
汪树樱将围巾一圈一圈绕下他的脖子,他的发梢擦过她的手,她注意到他的耳朵很好看,他有很宽的肩膀,厚实的背脊,他的皮肤很热,他整个身体散发炙热的体温……她意识到正跟个男人在房里独处。在……床边?她脸红,呼吸乱了,有点喘。
「我回去了。」
「我帮妳叫车——」
「不用啦,我讨厌坐车。而且从你这儿走到我店里才十分钟,没想到你住这么近。对了——」树樱抽了一张床边的便条纸,抄电话给他。「这我的手机,你这几天行动不便,需要送餐或帮你买什么日用品都可以打给我,我帮你送来。」
说完,她拿起围巾站起来,他抓住围巾另一端,瞪着她。
「这不是要给我的?」
「谁说要给的?刚刚我是借你,这个可是我亲手织的围巾,怎么舍得随便给人啊——」
她亲手编织的?他更想要了。
杜谨明用力一扯,把围巾扯回身旁,很无赖地说:「我发现围巾很好用,这个我跟妳买了。」
「买什么买?没听见吗?是我亲手做的,非卖品。」
「那送我好了。」
「喂——」汪树樱失笑。「有人要东西这么理所当然吗?」
「妳知道吗?我很少允许别人送我东西,事实上,我常把人家送我的东西退回去——」
「哦,所以我应该觉得很荣幸?」汪树樱抢回围巾。「不给。」
他硬是把围巾扯回去,又缠上脖子了。
她看傻了。「你这个人真是——」很霸道啊。
「妳的围巾都不送人的?」他问。
「会送啊,每年都打围巾送人。」
「送过谁?」
「嗯,我哥、我爸、我妈、我侄女——基本上我的家人都有一条树樱牌围巾。当然将来有男朋友的话,肯定也要给他织这个围巾——」
所以连那个韩医师都没有喽,嘿,杜谨明要定了。
「围巾送我。」他说。
又来了,他很番喔。汪树樱不肯。「我说不给了嘛,我干么送你?」
「不卖也不送,那好吧,我拿东西跟妳换。」
汪树樱嘿嘿笑。「可是我亲手做的东西无价喔。」
「那么我就找无价的东西跟妳换。」
「你身上有这种东西吗?」
「也许有——」他微笑。「我会找到的,这围巾,我先帮妳保管。」说着,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抓汪树樱过来,帮她套上。
「喏,这个外套妳穿起来够大够暖和,妳把领子拉高就跟戴了围巾差不多,妳不需要围巾。」
「差很多好吗?」他帮她穿时,她扭来扭去咕咕笑个不停,有人这样的吗?太无赖了吧!
「反正妳先穿这个回去,围巾我留下了。」
「我的围巾你这么喜欢啊?」汪树樱得意洋洋。「那好吧,先借你,是借你喔,要还的喔——」汪树樱笑咪咪说,唉呦,他的大外套是什么牌子的啊,里边有铺棉欸,好暖和,这个嘛,反正也不吃亏,先这样吧。「是借的喔。」
汪树樱离开后,杜谨明在簇新的床铺躺着,整理一整日下来疯疯乱乱的思绪,今天发生很多事,今天似乎特别长。他抚摸她织的围巾,轻柔暖顺的毛料,温柔触感像她发梢擦过他脸庞,这是久违的女人香。
他眼色黯然,情绪复杂。
那件事之后,不再爱人。但难道爱是本能或劣根性?今天他蠢蠢欲动,渴望跟她亲近。这些年不管出席任何场合,碰到再美丽性感的女子都不能让他多看一眼。以为自己已经老僧入定,终于甩脱情感束缚,超然于这副男性身体,抱持着优越感,看那些前仆后继为情所困的笨蛋们,直到看见汪树樱,扰乱他平静的心。
可能是她呆笨单纯,教他忘了戒备。他想碰碰她、闹闹她,揉一揉她总是乱乱的头发,只是这样就好,可是这样也渐渐不够了,瞧,现在他甚至弄来一间套房,躺在崭新的床,身体炙热,血脉沸腾着,他想做什么?
他讶然失笑,拿起她留下的便条纸。
杜谨明取来字条,看着她写的电话号码。指腹描绘着字迹,这字迹胖胖呆呆,跟主人一样的朴拙可爱。她像小猫小狗无害,真的吗?他真可以这样认定,汪树樱是无害的?是可以去爱的?
是啊,杜谨明躺下。
对着天花板嵌着的吊灯叹息。
他是健康正常的男人,平日大量的运动,还是不能彻底消灭对女人的渴望,特别在这么冷的冬季,孤独像刀锋利。抱着冰冷的空气睡眠,像拽着冰冷的刀,有时感到寂寞让人无法呼吸。如果是抱着柔软温热的身体,如果可以炽热地尽兴缠绵,如果他不顾这些杂念就去拥抱汪树樱、亲吻她,如果刚刚放纵脑子里的想法,真把她揽到床上缠绵,在她身上释放狂烈的蕴藏许久的原始本能……他眼色黯下,想象进入她身体的滋味,想象征服她身体内在每一寸的柔软,想象磨蹭她发肤直至黑夜过去天色亮起,爱抚她又折磨她直到她筋疲力竭倒在他胸膛睡去……
种种遐想,令他烦躁。
幸好她已经离开,否则他不知道该怎么忍耐这样汹涌的欲望。
如果他抱她,她会抗拒他吗?
刚才帮他解下围巾时,他能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颤抖,她混乱紧张的呼息。她的缺乏经验跟害羞紧张,全暴露在她的肢体动作里,都写在她的肢体语言上,她如此天真单纯,让他顾虑更多。
杜谨明深吸口气,镇定思绪,看看手表,十一点多了,所有排定的工作全部被耽搁了。除掉身上受伤的伪装,纱布绷带扔在地上,打电话给司机——
「过来载我。」
他离开套房,压抑失控的种种遐想,返家处理公事。
今天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上,过程中他感到愉悦,现在,却感到不安。虽然表情严肃,一如往常,但心里明白,他规律严谨的世界,正受到汪树樱严重的挑衅,他在失控……
想到自己的转变,他冷汗涔涔。他是否在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