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萼还是第一次踏进宝成院,乍见神态凶猛的麻曷葛刺像,表情有些惊吓。
韩天鹤站在一旁微笑。「和一般宝相不太一样是吧?」
「是啊。」她怔怔地望着脚踩着魔女,两肩骨折人头的佛像。「就连它身旁的文殊和普贤菩萨,脖子也都带着一串骷髅……」
韩天鹤见多识广,一下点出来由。「这是大日如来降妖时所现的形象,模样当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双手合十在石窟雕造的佛像面前行了个礼。
「来吧,牡丹就种在后院。」
韩天鹤领着路走,通过一排黑瓦赭红墙面得僧房后,就是文人墨客时常歌咏的宝成院牡丹。一朵朵硕大而香馥的牡丹开在低矮的枝头上,据说宝成院牡丹是自洛阳移植过来,开着嫩黄颜色的「姚黄」与开着紫花的「魏紫」,将静谧的古刹衬出了几分热闹。
红萼一见牡丹,即忘了身旁的韩天鹤。她曲着身从泥望道枝丫,又捧起硕大如碗的花朵细嗅了嗅。宝成院培植牡丹的方式幷不特别仔细,就是枝丫一丛一丛栽着,花开就让祂开,也不像红萼会精挑些顶芽饱满的枝条上盆移种,后可以延后花期以利过冬,相当谨守佛门「无常」与「不执着」的戒律。
韩天鹤一直没作声,直到她心满意足一吁,才在旁补充起宝成院牡丹风流韵事。
「你听过苏轼这号人物?」
她抬头看他,表情不解。「听说过,他怎么了?」
「他也来过宝成院赏牡丹,赏完花后,院中僧徒同他说起一件往事,他似乎有感,还写了首诗,你想不想听听?」
她不置可否地耸肩。
望着面前的姚黄魏紫,韩天鹤信口吟起:「春风小院初来时,壁间惟见使君诗。应问使君何处来?凭话说与春风知。年年岁岁何穷已,花似乎今年人老矣。去年崔护若重来,前度刘郎在千里。」
红萼向来佩服随口说出掌故的人,只是矜持,没把佩服现在脸上。
但他口中说的崔护——听起来颇耳熟。她试着问:「你刚说的崔护,说的可是写‘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那个崔护?」
「你也知道?」韩天鹤相当惊讶。他当然知道红萼识字,可是要懂诗,还需要一点雅兴与慧根。
她哼了一声,他以为她平常就只会养养牡丹,旁的事都不做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怎样,我有没有记错?」
「一字不漏。」他点头称许。「这首诗我印象极深,当初教席师傅要我背它时,我头一个想到你——人面桃花相映红。」
红萼一窘。他没来由扯到她做什么!
「不理你。」她头一扭,继续看她的牡丹去。
望着她负气得背影,有句话突然自他嘴里冲了出来。「红萼,你凭良心答,别担心会伤我的心——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竟然这么明目张胆问出口,也不怕旁人听见!红萼大吃一惊,脸庞轰地发烫,一时竟接不上话。
见她一径低头,他凑来她身旁盯着她。「你别避着我,看着我回答我。」
「谁理你。」她窘极了。他冷不防这么问她,让她不知该怎么答,只能佯装发怒回应。「说话老不看场合,刚才是现在也是,真怀疑你平常怎么管理阜康的?」
「管理阜康有什么难的。」他表情好不落寞。「真正难的是跟你相处,每次我越想好好表现,越容易出纰漏——」
「谁要你表现好了?」她不喜欢他这种说法,好似他的问题,全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才不肯担下这么重的担子。
瞧她表现毫无心事被戳破的娇羞——韩天鹤望着她气得发亮的双眼,觉得心里疼极了。
他将她的怒气,看成她不在意。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她眉一皱,她有没说什么,他打哪儿明白什么?
「你的心意。」他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才把眼睛转开。「你肯定不喜欢我,对吧?」
就是这一句,搅得红萼头昏脑胀。望着他俊俏过人的脸庞,她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她不喜欢他,因为要是心里真没半点喜欢,她先前也不会胡思乱想,搅得自己无法安睡;但如果说喜欢,她心里又有那么一丝不确定。
她发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岔道上,只要一个答错,两人或许就这么散了。
「你讨厌。」她推了推他一把,急着想从他面前溜掉。
可他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胆子,竟反手抱住她。
「你——」她一窘,整想使劲推开他,没想到他却在她耳后软软求了一句——「就这样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霎时,她心一软,抬起的手倏地没气力。
他脸埋在她香馥的发上,幽幽地叹了声。「你知道我想这么一天,想多久了?打从十四岁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漂亮极了,是我见过最美最甜的姑娘。我那时一心就想待你好,可是怎么知道,头一次想讨好你,就把你娘留给你的衫子给弄破——」
「还敢提!」她回眸瞪他。「从认识你至今,你弄坏我多少东西?」
他被她一双佯怒的秋波烘得迷迷醉,他就爱看她那牡丹带露似的艳人水眸。
「你可也没因此不理我。」他福至心灵地回了一句。
红萼蓦地发窘,才想起自个儿和他仍不合礼仪地环抱在一起。
「好了好了,够了……」她身一扭,急钻出他臂膀。「万一被旁人瞧见……」
就是知道没旁人,他才能大着胆子说话。
他一箭步锥仔她身后。「只要你回我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哪怕是一丁点喜欢也行。」
「不理你。」
「不能不理。」心迹表露至此,若停手不进,不成了功亏一篑?他一股气将她拦腰抱起。
不意他有这举动,红萼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挣扎。
三步幷作两步,韩天鹤挟着心爱的女子躲到斋房后头。房后一棵大树正好挡住路人眼光,要是不踏进里边,任谁也瞧不见里头藏了两个人。
「韩天鹤!」双脚一被放下,红萼反手就是一刮——只是力道不重,连个掌印也没留下。
韩天鹤自知理亏,躲也没躲,只是一味拿着眼瞅着她。
「红萼。」
「别喊我!」她从小就这脾性,又呛又辣,谁惹了她,总是有苦头吃的。
当然,从小到大,敢惹她的人始终只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对头韩天鹤。
「红萼。」他伸过手拉她。
她负气地拍开他手,身一矮本来要跑出去了,结果好巧不巧听见一阵脚步声。
「据说前头种了几株牡丹——」
「是啊,开得正艳呢!」
听着这样的对话,她吓得停下脚步。
韩天鹤吃了豹子胆,又一把将她拥入怀。
他又来了!
她气得双眼灿灿,可一字「韩」还喊在嘴里未发出,他唇儿已经贴了下来。
红萼惊了一下,好半天才意识他做了什么。
他、他竟敢这么做!她又羞又窘,拼命捶打他肩胛,可又担心喊出声来,会教外边人听见。
不过眨眼,她已弄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