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十数年前,雷鸣寺的某个角落。

「该死的!该死的!」一串咒骂声在长廊上响起。

约莫七八岁的仲孙焚雁好不容易从某间禅房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死命打着一路上瞧见的花草,但那花草即使已被摧残得稀巴烂,也没能稍减他的怒气。

他可恶的爹,居然要将他留在这间破庙,让那个老秃驴来教化他?!

教化?呿!他哪需要人来教化!?以他的资质,只消再过个几年,届时可能连他武林盟主的爹都不一定制伏得了他。

呵,就让他们去说吧,什麽天生劣根性且狂妄自大,不修行就不成器,以後甚至会变成杀人如麻的大恶人,他才不想天天跟一些没毛的家伙在那里念什麽破经!

想将他困在这里?门都没有!

「嗤!」心里头想着刚才他爹娘和那个叫做十方的老和尚的对话,仲孙焚雁的表情就越显狰狞。

此刻,他心底的气就像火一样狂烧着,直想找个人来发泄;就算找不到人,也要找只有温度的玩意儿来戳牠个几刀!

正当他急躁得想找人来泄愤之际,刚好来到了一间厢房前,并瞧见一名正蹲在门前打盹的沙弥,於是他停下了脚步,看住沙弥打鼾流口水的笨脸,唇角一扬,跟着就慢慢地、高高地将手上的枯枝举起……

就在他即将用枯枝往僧侣脸上狠甩的同时,一旁厢房的门忽然咿呀一声被由内开了个缝。

他微微楞了下,跟着瞧见一道矮小身影自那门缝中钻了出来,是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娃。

女娃儿身穿质地极好的衣裳,看来应是出身富贵人家;她一走出门,便摇摇晃晃步履不稳地走到仲孙焚雁跟前,而後睁大着眼睛看住他。

哪来的讨厌鬼?不理女娃儿,仲孙焚雁高举的手并没有放下的打算,眼见又要甩下……

啥?居然敢挡他?

这时,女娃儿不但又朝他走近了些,还杵在他和小沙弥之间。

仲孙焚雁对着女娃儿怒目直瞪,就差没将眼珠子瞪得掉出来;只是,他这模样似乎没吓着女娃儿。

她站在他面前仰望着他,黑灿灿的眸子里一点惧怕都没有;不过,颇奇怪的是,她右手掌里好似捏着什麽东西,而那只手则怪异地半抬着。

「你,滚!」不耐烦之际,这回他以更可怕的表情胁迫她,虽然不保证她是否听懂,但心想起码会有一点功效。

可是过了一会儿,女娃儿还是没反应。登时,他前一刻的兴致都被这女娃儿给惹得全没了。

终於放下举得有点酸的手,仲孙焚雁极不情愿地将头一甩,转身想走。

「分……雁……」

霍地,身後传来女娃儿细细小小的声音,她叫着……焚雁?虽然音不大对,但是……急急转过身,他瞪住小女娃。

不会吧,她怎麽知道他的名字?他又不认识她!

女娃儿依旧看着他,不过这回看来脸色有点奇怪,比前一刻要苍白多了。

「你刚刚说什麽来着?」他问,但女娃儿只是瞅着他,并未回应,於是仲孙焚雁又在原地呆站了半晌,最後认定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由得嗤了一声,再度转过身。

叩!哪知他才转过身,身後就又传来声音,只是这回不是叫声,而是人摔倒的声音。

哈,讨厌的家伙,摔得好,最好摔得鼻青脸肿!

仲孙焚雁冷酷地诅咒着,且继续往前走;不过当他走到长廊尽头时,却莫名地停了下来。他低头想了片刻,然後转过头去看。

远远地,竟看到那女娃儿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不会吧?摔那麽一下就厥过去了?浓浓的眉皱了起来,心里挣扎了下,最後仍是往回走去。

回到女娃身旁,他蹲了下来,并戳戳她的手臂,不见反应,又掐掐她柔软的脸颊。

没用的家伙,看来是真的昏过去了。不得已,他将她翻过身来,并搂住她软绵绵的身体。

然就在此时,一道由女娃身上散出的淡淡乳香加檀香,钻进了仲孙焚雁鼻间。

这什麽味道?好好闻啊。

意外地,他居然很喜欢那味道,那味道让他感到好舒服、好轻松,几乎一瞬间便和缓了他那前一刻还烦躁不已的情绪,连始终皱着的眉间都被抚平了。

好怪。在这之前,除了血的味道,就再没有其它味道会让他喜欢的呀;唯有见血,才会让他感到平静。

可这家伙身上飘出来的香气却远远胜过血腥味,转眼间竟像朵花儿在他的心土上驻足似,并开出一朵祥和来。

心头一楞,本想把女娃儿随手放掉,可此时他却发现女娃的手居然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裳。

他望住她紧闭的眼睛和有点嘟起的小嘴巴,原本的讶异,这时却已被好奇和某种冲动给取代。

呵,虽然一开始有点小讨厌,但这样的她,似乎是很需要人保护的喔。

蓦然,他唇边乍现一抹笑容,像捡到了个宝,抱起了女娃儿就往佛寺後方走去。

「唔……」仲孙焚雁才开步走,那在禅房前打盹的沙弥就醒了。

完了!居然大白天里打瞌睡,要被师父看到那还得了!

他赶紧跳了起来,并将嘴边的唾沫擦去。只是本来还高兴着没被人瞧见自己怠忽职守,却忽地两眼瞠大。

「这……怎……怎麽回事?」发现那只有高僧能够进入的经房大门居然开着时,他顿时呼吸急促,嘴巴一张,下巴几乎要掉到胸坎上。

慌慌张张地,他将门推开并跑了进去,在房内绕了一圈之後,不禁失声嚷了出来:

「完了!真的完了!金身……金身舍利不见了!」

沙弥惊慌地退出禅房,待他回过神後,便在长廊上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喊着「金身舍利不见了!来人!快来人!」并旋即往寺内住持十方的禅房狂奔而去。

这头,仲孙焚雁抱着小女娃不免也手酸,最後改背起了她,又往寺庙更後头走去。

等他走到寺院深处的一棵高大老松树前,便也带着小女娃往树上爬到一处分枝处,等他觉得那位置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时,再将女娃放了下来。

他将女娃揽在胸前,开始静静看着她脸上的变化,就像入了定的老僧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女娃的眼皮动了动,最後张开一点小缝,顿时他开心地嚷:「你醒了!」

「唔……」女娃扭了扭身子。

「不舒服吗?」意识到自己大概抱得太紧,所以仲孙焚雁稍微松去两条臂膀的力道,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女娃儿偎得更舒适些。

似感受到他的贴心,女娃儿将小小的手摸上仲孙焚雁的脸颊,那柔软的温度熨在他冰凉的肌肤上,怕是比春风还要暖人心了。

霎时,他露出一抹微笑,问:「你是谁?」

女娃儿唇瓣动了动,没答话,小手则从他的脸颊移到他垂在身侧的发丝,开始缠着他的发,卷呀卷的。

如果换成是其他人,仲孙焚雁肯定是一掌挥过去,并拿匕首断了他的手指,但眼前这女娃儿……

「你一定也是被爹娘带到这破寺来的,跟我走好了,咱们一起走,让那些秃驴……」

「快看!上面有人,是个男童和一名女娃啊!」

这时适巧从树下经过的一群香客发现了他们,在仔细观望後惊嚷了出来。

这一嚷,才一会儿光景,便聚集了更多人,登时香客与寺里的僧侣齐聚,树下人声沸腾。

最後连带仲孙焚雁到雷鸣寺、前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儿子不见了的武林盟主仲孙悔夫妇,以及女娃的富商父母谈问侠夫妇都因听到了骚动而找了来。

「雁儿,你快下来,再不下来,娘就要急死了,快把人家闺女抱下来!」仲孙夫人见自己儿子不仅爬到了高大的树上,怀里还抱着个小女娃,便忍不住心急地央求了起来。

「娘,我不下去,她是我的,谁要上来,我就杀谁,哈哈哈!」见下头有人想爬上树,於是仲孙焚雁抱着女娃转身又往树的更高处攀去。他年纪虽小,但矫捷的身手比之成年男性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状,连那平常唯一治得住他的仲孙悔都感到心惊,他朝仲孙焚雁吼:「焚雁!你是要自己下来,还是要我一掌把你轰下来?!」

「别别别,这时别逼他!」仲孙夫人朝丈夫提醒,转过头又对着树上喊:「雁儿,你快带人家闺女下来,要摔伤就糟了!」

仲孙夫人说话的同时,十方以及正在寻找金身舍利的一干和尚们也闻声赶了来。

仲孙焚雁见自己父母身旁站了一对焦急的夫妻,低头看了看怀中确实娇弱的女娃儿半晌,这才问:「只要我带她下去,就不会受罚?」

虽说依他的资质日後定能成气候,但眼前还是得顾忌着爹,爹总归还是爹。

「对对对!」仲孙夫人迭声答是。

於是在确认自己不会受罚的状况下,仲孙焚雁这才俐落地带着女娃下了树。

「初音,娘的乖女儿。」谈夫人立即向前想接过女娃,却发现女娃抓仲孙焚雁抓得极紧。

「她抱着我不放,证明她是我的。」焚雁霸道地说。

「别乱说话!快把闺女还给人家!」仲孙悔怒斥,仲孙焚雁这才稍微敛去气焰,并不太情愿地欲交出那牢牢抓住自己衣裳的女娃。

可他才不过伸长两臂想将人递出,那女娃竟哭了起来,且那搭在他胸前的右手更是胡乱挥舞起来,就好像想扔掉什麽似。

「牙……呜呜……」谈夫人将女娃抱过手,可那名唤初音的女娃却在这时发了声,令谈问侠夫妇大愕。

「爷,您听到了吗?初音她……说话了,还喊了娘!」虽然女娃儿口齿不清,但听到她发出声音,谈夫人眼瞧着就快哭出来了。

「她当然会说话,她刚刚还喊了我的名字!」手被爹牢牢拽着,焚雁忿忿地说。

「她喊了你的名字?但初音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讲过一句话,就连哭都没哭过一声,你却说她喊了你?」谈夫人讶然。

「分……雁……」这时,就好像说好了的似,小初音居然又唤了一声。

「这?」

「瞧!」焚雁忍不住朝那些不信自己的大人们哼一声。

从未说过话的女娃儿,一开口就叫了素未谋面的他的名字,这是不是也说明了他俩有着断不可分的缘分?

「如果你想和她一起,那麽就别再逃跑,留下来。」十方见状便说了,但焚雁低头不语。跟着他又问:「还有,孩子,你看见她手里抓了什麽了?」

眼前情况虽是看得众人啧啧称奇,但十方却更专注於初音那捏紧的小手。

「没看着,老秃驴。」

「不得无礼!」仲孙悔又斥责。

「没关系。」十方不以为忤,迳自走到谈夫人身边,拉来小初音的手,一开始想打开她的小掌却不得法,最後是一手覆着她的额,一边默念心经,她的小掌这才缓缓松开。

只是这小掌一开,他却骇住了。

那小手掌心里捏着的,竟是金身舍利!?所以取走金身舍利的,居然是一名连走路都还不稳的稚女?这怎麽可能!?

「方丈,快瞧娃儿的掌心……」

这时一名沙弥愕然喊了声,因为谈初音手心盛着的金身舍利此刻居然开始左右摇晃,须臾才定了下来;但初音掌心竟就浮出一朵犹如初绽般细嫩的净白莲花来,这时初音跟着呵呵笑开。

「莲……莲座!是菩萨显灵了!」顿时众人之间有人喊,一时哗声四起,跟着在场所有人便皆下跪磕头。

盯住那白莲,十方下意识地探手想碰触,不意在他指尖触及莲瓣之前,那白莲却随着一阵突来的怪风而平空消失。

那阵怪风不但将四下沙尘卷入半空遮住了当空白日,原本还笑着的初音竟在转瞬间开始啼哭。

「舍利出盒,异界骚动,大家快进寺里去!快!」一见情况不对,十方喊道,并赶紧从谈夫人手中接过初音,接着便往寺里头跑,他边喊边嚷:「这是舍利托生……舍利托生必有重任,能救苍生於水深火热,能解凡人所不能解……」

五年後。

为了那名唤谈初音的女娃儿,仲孙焚雁就真的没再想要逃跑;因为从和她相遇的那一刻之後,他的心就紧紧系在她身上,任身边出现再多新奇事物,或待在雷鸣寺里的日子有多无趣,都不足以动摇他的想法。

年幼时的他还以为那种感觉宛如小儿吃到了甜甜的糖果,只是一时间难以忘怀;但随着时日过去,他已了解并非如此。

她就像及时雨般,浇淋着他如野火般蠢动的躁狂,就算只是听着她那柔细的嗓音,都足以让他的心瞬时感到平静。

而他那与日俱增的耐性,连他那偶尔上山来探望他的爹娘都感到意外,还以为他那天生的暴戾是因为天天听经而被感化了。

殊不知,那全都是因为她;就只是因为她,谈初音。

如果可以时时刻刻与她亲近,那该有多好?

可就因为众人所说的,她那与众不同的舍利托生身分,让她身边时时刻刻围绕着僧侣沙弥,甚至是香客。

那看似层层的保护,却让明明与她近在咫尺的他全然无法靠近,更遑论和她说上一些话。

如果可以,他还真想一刀砍死那些像飞来飞去的蚊蝇般围绕在她身边的人。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人是存了心的不想让他靠近她,因为他们怕两人太接近,他可能会伤害她。

於是大部分的日子里,他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而後,看着她从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童,渐渐长成了七八岁、能跑能跳的模样。

「初音姐姐,快走了,师父要说经了。」

「你们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跟上。」

日上三竿,已用完早膳的初音和几名小沙弥在庭园里整理花草,聆进远处传来早课的钟声,所有的人掸掸衣裳,均往僧人说经的佛堂而去,但初音却因为前一刻一旁树丛里的小骚动而迟滞了脚步。

待所有人均离去後,她便转身朝那树丛走去,缓缓拨开浓密的枝叶,瞧见了一只毛色斑驳的野兔。

野兔瞧见她,非但没受到惊吓,反倒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甚至缩起前脚站立,似是在说话般,动了动嘴鼻,而後才跳了开去。

见野兔跳开,初音立即穿过树丛跟了上去。

就这麽随着野兔的脚步,她出了雷鸣寺范围的树林,进入一条小径,而後过了座石桥,最後进入一处落叶堆积的密林之中。

那林子里悄无人烟,风吹来有点寒,不熟悉的人进了那林子怕还会心生畏惧,但年幼的她却一点都不怕。

野兔看似不停地往前奔跑,但细看牠偶尔的停顿,却像是在等待初音跟上。

最後,初音跟着牠到了一处遍地长满嫩草的洼地,她这才看到另一只正被猎人陷阱给困住的雪白野兔。

初音不假思索地便走向前,但就在她只离白兔几步处的位置,却被突来的一道人影扑倒在地。

那一直跟在她身後的仲孙焚雁,见她即将踏上另一只陷阱,便立即将她扑了开去。

初音惊喊一声,尚未回魂,就听到那人暴怒地低吼了起来:「不长眼睛吗?!差点你的腿也给夹了!」

定睛一看,初音瞧见那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发髻散乱,年约十二三的他,穿着寺里武僧的衣服,衣襟不仅不羁地敞开着,身上还散出汗味。

初音略过那年轻男性的气息,感受到了他浑身上下浓重的戾气,这才认出来者是谁。

是他。是她自小就识得的仲孙焚雁。虽然他常常站得远远的,但她却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

而且他肯定不晓得,当他在观察凝视着她时,她同样也在注意着他。

因为和其他人比起来,气质特殊的他就像是夜里会发亮的明珠,越往暗处站,便越吸引她的注意。

「有没有受伤?」皱起两道浓眉,焚雁翻过身坐至一旁。

「你可以帮我放开那白兔吗?」初音没有回覆仲孙焚雁的问题,反倒先央求他救那白兔。幸好有他,否则她肯定无法扳动那陷阱。

这时站起身来查看周遭是否仍有其它陷阱的仲孙焚雁听她这麽要求,不由得转过身怒问:「我问你有没有受伤,你不答,那我就自己检查了!」他靠向她。

「没有。」轻答一句,初音站了起来,岂料这一站才发现自己的腿因为刚刚被扑倒似受了伤。

「还说没事!」他想搀她。

「无碍。」她却掠过他,蹲地想帮白兔解危。

小小动作便看得出这小女孩虽然年纪尚幼,个性却很执拗;焚雁只好不耐地说:「我来,你站到一旁行了!」

他找来一根木棍,使劲撬开那紧紧夹住白兔後腿的陷阱,白兔一脱困,便和等在一边的斑纹野兔一起跳离林子。

看着两只兔子离去,初音总算宽了心,她朝仲孙焚雁绽出一笑。「谢谢。」

一张白皙的鹅蛋小脸,虽然五官不顶出彩,但那温暖的笑靥却直比春光照人,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焚雁看住她的笑颜,怔了良久,而後才又板起脸。「以後不准再乱跑,万一被狼啃了,谁救?」

「但牠们需要协助。」她说。

虽然他用言语威胁她,但初音懂得他是出於担心。

这人看起来颇坏,但心肠并非不好;而且她对他压根没有丁点的生疏感,像是熟识了好久一般。

「你说那两只兔崽子需要协助?不就是牲畜,犯不着为了牠们弄伤自己。」

「万物皆有灵,只要会呼吸,就不分你我。」

「跟秃驴一起久了,连讲话都变得像秃驴了。走吧,这林子野东西多,待不得。前不久还有樵夫让大虫给生吞活吃了。」他吓着她,但她一脸平静自若,令他感到有些无趣,虽早已知悉她的气韵超乎同龄孩童。

「动物们伤害人是为了果腹,但有时候人也会伤害人,那远比为了填饱肚子还要令人伤心。」彷佛身体里住了个老灵魂,稚龄初音句句说得令焚雁瞠目。

说话的同时,初音张望着四下,最後选定了个方向便跨出步伐,仲孙焚雁立即跟上。

耳畔传来细微的流水声,只要继续朝小溪方向走,就应该可以找到刚刚经过的小桥,而後再循着原路回去。

初音的聪颖,不言而明。

过了一会儿,果真到了溪边;但溪畔多树阻路,不得已,两人只好转了个方向,最後却没有寻到先前的小桥,反倒走上了一条宽敞山路。

那是到雷鸣寺必经之路。

走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初音跨出步伐,才想走上那较为平坦的泥路面,此时不远的转弯处却突地奔出几匹快马,若非後头的焚雁再度拉住她,此刻她恐怕已成蹄下冤魂了。

来人有四个,最前头的一名白衣少年及时勒住了马,马儿受惊在原地人立而起并打了转。

「风儿,怎麽回事?」年纪较长的男子问那白衣少年。

「路上有人。」拉紧马绳,安抚着马儿静下,年纪与焚雁相仿的皇甫东风回道。他低眸看住那差点被马撞及的女童,问道:「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没受伤,却受到了惊吓,初音脸色惨白。

闻言,皇甫老爷接着说:「人没事就好,得赶快走了。太晚回去,就怕你等在客栈里的娘会耐不住性子,咱们今天还得起程回汴梁去。」

「好。」重新抓紧马绳,皇甫东风才要走,就听到女童出声唤他--

「等等,公子您的剑掉了。」初音低身,拾起方才少年勒马时不小心从马身上落下的一把剑。

因为剑有点沉,所以她是双手捧上,并踮了脚尖才将剑递回到皇甫东风手上。

只是,这一递一收,两人的手同时握住那把剑的一瞬间,皇甫东风竟感一阵昏眩袭来;也那一刹那间,眼前看着明明应该只七八岁的女童竟幻化成另一名妙龄女子。

那女子的模样虽不清晰真切,但那一对再熟悉不过的眸子,却像一道强大的外力狠狠撞进他的心扉,令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待他眨了下眼皮,试图再看清楚些的同时,前一刻出现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眼前又换回那幼小的女童。

拿过剑,他将之放进马腹边的剑袋,而因父亲再度催促,皇甫东风纵使有满腹疑问,仍是掉转了马头。

「小姑娘,你叫甚麽名字?」离去前,皇甫东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女童。

「我叫谈初音。」

「谈初音……」覆诵了一遍,将她的名字仔细收进脑里,皇甫东风这才离去。

看着人马扬长而去,原静站一旁的仲孙焚雁不禁上前抓住初音。「不认识的人,跟人家报什麽名字!走了,回寺里去!」他的口气有些凶,明显充满醋意。

「他们没有恶意,是好人。」她缩回被他紧紧扣住的手。

「好人?你眼里还有坏人吗?」

「你……唉。」明白焚雁的性子,所以她不去记挂,反倒是刚刚她将剑递回给马背上的白衣少年时,脑海里一瞬间浮现的影像是什麽?

那眨眼间,她瞧见了一道与那少年重叠着的陌生男子身影。那是谁?而那男子浓浓的悲伤又是所为何来?

回头往人马消失的山路尽头望,年幼的她也不禁被感染上一丝怆然。

注意到初音为着一名陌生少年而悄变了脸色,焚雁更不是滋味,他捏紧拳头,一股打心底升起的燥怒眼看着又要爆发。

「走了,我们回寺里,一会儿我跟师父说你要跟我们一起诵经,好不?」还好初音早一步感受到他的情绪,并示好地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腕,焚雁心中那股气才被压了下来。

诵经?虽然那是穷极无趣的事,但只要可以多些机会与她靠近,那麽他会忍耐。

一个反握,焚雁牵住了初音的手,一同往雷鸣寺方向走去。

另一头,当皇甫东风与父亲及名唤鬼卿与武卿的随从策马回到山下客栈时,已近正午。

因是日就得起程回汴梁,故此在众人各自回房後,皇甫东风便开始收拾细软。忙和一阵,待空闲下来,他瞥见那搁在桌上的剑--神荼;此剑是皇甫家传家宝古剑。

自他从爹手中接过这把剑也不过数月,在上雷鸣山探访十方老和尚之前,他对於这剑的了解也仅止於此剑有符封印,不得擅自拔剑;更在见了十方之後,才知道除了这剑,另外还有一把被供於寺内的郁垒刀。那刀与神荼据说都有着杀妖的能力,不过原由已不可考。

能杀妖,却以血符封印;既是一把不能出鞘的剑,那麽与寻常的木棍又有何差别?

持剑并端详着,他心里正犯嘀咕,这时却见那剑上原本完整的血符竟撕裂了一处。

是稍早前剑落摔裂的?睇住那裂缝,他不由得忆起那名唤初音的女娃儿,及两人同时持剑时所见到的景象。

那与女娃儿重叠的女子影像究竟是谁?

想着想着,他原只是把玩着剑的手竟顺势一抽,跟着那剑上的血符竟就整个撕裂了开来,剑身也出了鞘。

见状,他在心里喊了声糟,并立即将剑入鞘。就在他紧张着血符的撕裂是否会有任何影响的同时,门外来了人,是皇甫老爷。

「风儿,你娘的老毛病又犯了,怕是这趟南下累的,不给老师傅看她不舒坦,所以你收好了就快点过来,得起程了。」

「喔……好。」

应了声,皇甫东风急忙用条布巾裹住神荼,再拎起细软,心慌地出了厢房,因而忽略了身後那在血符撕裂同时出现的一阵阴风;那阵阴风里充斥着腥羶异界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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