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翌日,肖桓入宫,皇上屏退左右后,肖桓细细将太子之事回禀了皇上。
「果然……」一声长叹,皇上满面凄凉,「没想到这种魔物,竟会出现在宫内。」
「依臣之见,趁那妖孽还未占着太子的身体为乱,及早灭除,以绝后患。」
「肖桓,那是朕的皇儿……」
「如今那只是个魔物罢了,皇上。」
「朕养育了他二十年啊!嫡亲骨肉,就算不得朕欢心,朕也不忍眼睁睁看着他……」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皇上,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我朝社稷,太子是绝不能留下了。」
良久,皇上于开口了:「那么,就做你肖残骨该做的事吧。」
肖桓身子一震,缓缓低头:「臣遵旨……不过皇上,臣有一言不得不说。」
皇上一愣:「且说。」
「此次占据太子之身的魔物,凶悍异常,昨晚臣还未近其身,竟被其伤到,如果此次臣有所不测,请皇上答应臣两个请求。」
皇上面色一震:「这次……真的这么凶险?」
他从未见肖桓在执行任务之前,说过这种类似遗言一般的话,见肖桓神色凝重地点头,皇上似有不忍的叹息一声:「你说吧。」
「求皇上答应臣,将来不管新立太子为何人,都不可动国师府分毫。」
皇上缓缓点头:「朕准你所求,第二呢?」
「臣死之后,请皇上将臣的尸体分筋断骨,烈火焚烧,骨灰置于密盒之内,交还给国师府。」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良久良久之后,才听到皇上的回答:「朕……准了。」
肖桓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微臣,谢万岁隆恩!」
***
因为伤势未愈,尚桓便先回国师府,打算等身子复原后再做对付魔物的准备。
不久,皇上下旨,叶凤凉正式恢复了睿王的身份,睿王府即刻破土动工。
肖桓听到消息时,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
他素知叶凤凉说到做到,已经开始动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可是他……真的那么想得到太子之位吗?之前那么多年,他也从未动过那个念头啊。
还是……对自己的恨意太深。
他终究还是没有入宫去找叶凤凉。
日子不动声色地过着,除了天气又凉了几分,大体上来说还是波澜不惊。
这一日,正是十五,月亮又圆又亮,皇上在御花园中设宴赏月,叶凤凉自然也去了。
肖桓不知怎地,平常绝不会参加这种宴会的,那晚却也去了。入了席,对满桌的山珍海味,竟是没有半分胃口,倒是那温热的黄酒有些味道,不知不觉一杯杯的喝下去。
眼见着叶凤凉被人围着说恭喜,眼见着数位大臣在他面前争夸着自家女儿如何温文贤淑……肖桓握着手中的酒杯,十八年绍兴女儿红,温润的美酒却是刀割般的刺喉,喝下去是满嘴的苦涩,刺痛感从喉间一直滑过心尖。
抬眼望望不远处的叶凤凉,那人的眼中,没有他的身影。
也许……叶凤凉将来会娶一位好女子吧?不是传闻,丞相想将自己的小女嫁给他吗?听说丞相之女,知书达理,才貌双全,想必叶凤凉得此佳人,也能渐渐慰藉他当初失去寇温的伤痛了。
而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忘记吧?
喝了两杯薄酒,肖桓终于有些倦怠这无比的喧闹,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席,推着轮椅,慢慢行到了荷塘边。
冷冰冰的湖面上,映着一个惨白惨白的月亮。
凉意袭来,肖桓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肖桓没有回头。
「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回府休息?」
温柔的话语传入耳中,却是拌了蜜糖的砒霜,肖桓可以想象,那话语的主人,必定带着一双冰凉的眼睛。
「多喝了几杯,月色尚好,不必急着回去。」
「肖大人倒是好兴致。」
肖桓终于回头,看向叶凤凉,微微一笑:「殿下今日兴致也颇高啊!对了,忘了和你说,恭喜你。」
叶凤凉脸色一青,随即笑了起来:「多谢。将来大喜之日,还请肖大人赏面前来喝杯薄酒。」
肖桓别过目光,没有接话。
叶凤凉的大喜之日……不知他身在哪里?
「我回府了,夜寒露重,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肖桓推转轮椅,从叶凤凉身边走过,「近日我要出远门,归期不定,若不能赶上你大喜之日,还请见谅。」
「你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了?」
「……帝王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自己保重。」
推着轮椅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中,叶凤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寒风掠过,吹散了他的头发,束发的丝带,不知何时已经断落。
乌黑的长发,丝丝缕缕,飞扬在漫漫的黑暗中……
***
回到国师府,肖桓经过大哥的房间时,见里面漆黑一片,心异有些诧异。今晚大哥并未和他一同入宫赴宴,只说想在家里好好休息──这么晚了,会去哪呢?随口问了问身边的下人,下人回道:「大少爷晚饭后就出去了,并没说去了哪里。」
肖桓愣了一下,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暗道一声不好,装作若无其事的让下人离开了,随即回房放好轮椅,身形一晃,直掠而出国师府,向皇宫奔去。
太子东宫内,肃然无声。
肖桓奔进之时,只见地面上全是血迹,宫内七倒八歪的躺着数名宫人,奄奄一息。
大床之上,只见太子优雅的端坐于上,嘴角噙着一抹笑,双臂内搂着一人。
「大哥!」落入肖桓眼帘的,是他大哥血淋淋的身体。
太子的手指在尚御的脖子上滑过,然后咯咯笑了:「好美味的血……」
肖御的双眸微睁,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肖桓,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见大哥尚有气息,肖桓强忍住愤怒和担心,缓缓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横在了唇边。
咒语即将出口,肖御挣扎着喊了出来:「二弟,不要!」
稍一迟缓,太子已经扑了上来,瞬间将他压在了地上。
「咯咯咯咯……」阴冷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想杀了我吗?肖桓,你大哥的身体和他的血一样可口,你是不是也一样呢?」
「你!」肖桓震惊之极,这个压着他的分明是魔物,为何会说出像太子一般的话来?
他认得肖御,也认得他!
「前日你竟然伤了我,真是……」太子咂着嘴,眼神如毒蛇般缠上肖桓的身体,「让我非常中意啊……」
「太子,你不能伤害我二弟……」肖御抖着声音,极力想从床上爬过来,「你不能……」
「说什么蠢话!」太子回头瞟了他一眼,笑得非常愉悦,「你的身体虽然很美味,可是这个人更让我兴奋哦……我好久没有碰到这么强悍的人类了。」
肖桓的双眸,刹那间转为幽青。
「喔哟哟,真是可爱的眼神!」太子笑得更加开心了,猛然扯开了肖桓的上衣,「连伤都还没好,你是来送死的吗?」
扣住肖桓的双手,太子慢慢的俯身下来,舌尖伸出,在肖桓的脖间舔了舔,微微一笑,锐齿陡然伸出,猛然戳了下去。
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剧痛,温热黏稠的液体喷出,肖桓的眼眸中映像出唇角沾血,笑得邪魅的男人。
「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甜。」太子抬起头,看着肖桓的眼睛,舔舔嘴唇,「我真是迫不及待,想撕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脏,细细品尝呢。」
「只怕你会被毒死。」
「这种时候还说得出这种话,我会生气哦。」
肖桓忽然笑了起来,「你废话太多了,太子。」
话音刚落,本来被压在太子身下的肖桓猛然翻身而起,一只手张开防护结界护住周身,另一只手抵在唇边开始急速地念起咒语。
一道白光从他体内进射出去,和太子体内散发出来的青黑之光在空气中纠缠在了一起。
「这点力道,你以为能杀了我吗?」太子狂笑着,忽然身子一震,胸口之处穿了个窟窿,鲜红的液体汩汩的流了出来。他似乎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眨了眨眼睛,慢慢的回头。
肖御艰难的半跪在他身后,手中的长剑,一半已穿透他的身子。
「你!」一声暴喝,太子的双眸赤红更深,回手一掌将肖御击飞出去,另一掌紧接着跟上,肖桓纵身扑上,结结实实挡住了那掌。
喷出大口鲜血,肖桓猛力将长剑更深地推入了太子的胸口。唇中的咒语一波接着一波,瞬间织成一张密网,将太子笼罩其中。
太子的五官渐渐扭曲成一团,胸口处的大洞愈来愈扩大,已经可以窥见那正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脏。再仔细看的话,那颗心脏的中央,有一颗青黑色的、珍珠般的圆珠。
肖桓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那颗圆珠挖了出来,
「啊!」一声惨叫,太子眼内赤红尽散,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肖桓浑身是血,再无一丝力气,跪倒在地。只见太子在地上慢慢蠕动着爬向肖御,一路上都是鲜红的血迹。
「对……对不起。」太子终于爬到了肖御身边,抓起他一只手,颤抖着将脸贴了上去,「我只是……想变成你所期待的,比任何人都要强的君王。」
昏迷不醒的肖御,什么都听不到。
太子的眼中,滑下冰凉的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肖御的脸上:「对不起……和那种魔物达成契约,把你伤得这么深……对不起……」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你……」最后一个字落音,太子的双目永远的闭上了。
「你知道你最大意的地方是哪吗?」肖桓轻声说,「就是不该吞噬了太子的身体,却留下了他的记忆。」
感情,永远是最大的致命伤。
喉口一甜,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鲜红的血渍在地上四散开来,艳丽无比,竟像极了一朵盛放的莲花。
血红血红的,开得凄厉无比的莲花……
「肖桓,你不至于这么弱吧?」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出现,赵风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对付这么一个妖孽,竟要弄到你这么凄惨。」
肖桓勉强一笑:「不费点力气,又如何能封印住修罗?」
赵风宁脸色微微一变:「你早知道太子体内附身的是修罗?」
「我不但知道他体内附身的是修罗,还知道为何他会成为修罗的宿主。」肖桓抬头,迎视着赵风宁,「是你让修罗在他体内重生的吧?因为你不想让赵明秀成为修罗的宿主。」
「难怪你一点也不惊异当日我为何能识破太子被附体。」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背负着不想背负的人生啊……」肖桓笑容,有些哀伤,有些怜悯,「做个修罗的守护者,比我更痛苦吧?」
修罗,黑暗中沉睡百年,无心无情,残忍嗜血的生物,魔物之中最强大也最凶悍的族类。三百年前曾经降临于世,涂炭无数生灵,最后是国师府的第一代府主,用尽毕生修为,拼死封印了此魔,和它同归于尽。
三百年后,修罗再生,于是肖桓走上了和自己先祖同样的路。
修罗族都有着自己的守护者,他们和修罗同时诞生,负责为修罗找寻栖身的宿主,唤醒修罗。
「你又如何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明秀?」赵风宁眼神一暗,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因为修罗的守护者,必须选择血亲来作为修罗的宿主,你舍不得让赵明秀变成修罗,所以选了太子,不是吗?」肖桓笑得虚弱,「其实我该感激你……如果换成是赵明秀,恐怕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已经完全封印住它了吗?」赵风宁蹲下身子,「你能保证他会沉睡下去……直到三百年后再重生吗?」
「我不能……除非我将它的灵体置于自己体内,和他同归于尽。」
赵风宁闻言,眼神陡然一寒。
肖桓笑了起来:「你杀了我也没用,你有本事将修罗的灵体放到我体内吗?不动用肖家的咒术,修罗无法封印。」
带着杀气的双眸一凝,赵风宁悄悄松开了手中的利刀:「你不死,它就会很快再次重生?」
「你身为它的守护者,这种愚蠢的问题,还用我来回答?」
红烛闪动之间,赵风宁和肖桓互相对视着。
最终,还是肖桓先打破了沉默:「做个交易吧。」
赵风宁双眉一挑:「说。」
「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封印修罗,可是你要发誓,将来绝不可对叶凤凉出手。」
赵风宁眼神一冷:「可是他……想和明秀争夺太子之位呢。」
原来,这就是当初他之所以会对叶凤凉痛下杀手的原因,选择让修罗栖身于太子体内,也是他早计划好的:太子堕入魔道,国师府绝不会坐视不理,肖桓杀了太子,赵明秀便更加有望登上帝位,再放眼当今诸位皇子,能和赵明秀实力相当的,也只有叶凤凉,因此这一套套下来的计谋都是为着让赵明秀登上大业。
最近听闻叶凤凉近日要迎娶丞相之女,这不是野心昭然若揭吗?他便更不能留下这样一个心头大患,于是当下赵风宁不愿意。
「他不会。」肖桓笑得温柔,「叶凤凉他从来都未曾对太子之位有过觊觎之心。」
「那他为何要在京城住下?为何要正了睿王之名?」
「那原本就是他该得的不是吗?」肖桓垂下眼帘,「他不会想做太子……我死了,他会回凤凉城。」
赵风宁低头望着他:「你就这么自信?」
「我只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赵风宁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我答应你。」
肖桓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费力地撑起身子,缓缓将那颗青黑色的珠子吞入口中。
体内燃起烈焰一般的痛感,肖桓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如果能做个普通人……该多好。
如果能和叶凤凉最后道声再会……该多好。
可惜永远也不能再会了……
呼吸渐渐微弱下去,身子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唇畔那抹淡淡的笑容,终于凝固了。
赵风宁静静的等着他最后一口呼吸停止,轻轻移至躺在地上那人身边,弯下身子,细细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擦干脸上的血迹,歪着头静静地看。
「想必你已经料理好了身后事,求父皇将你的尸体分筋断骨,焚烧后骨灰入盒吧?」轻轻一笑,赵风宁抱起肖桓的尸体负于肩上,「可惜……我却舍不得让你就此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呢!明秀终有一天会登上帝王之位,可我却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纳妃、看着他生子……那时,我就带着你离开吧,因为我们,都是最了解彼此,也是同样寂寞的人啊……」
最后的声音,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中。
***
翌日,宫中传来噩耗,太子半夜遇刺,宫中轮值之人无一留下性命,只有当晚恰好前去探视的肖大人侥幸活了下来,醒来后却一句话都不说,神情麻木,形同木人。太医诊断了半天,实在瞧不下出原因,只得回说或许是受惊过度,以至肖大人心智受损,也就是俗语所言的『失心疯』。
民间隐隐流传,太子是被肖残骨杀的,又说据闻太子的死状惨不忍睹,筋脉俱断,不是肖残骨做的,又是何人?
还有些流言,猜测指使肖残骨行刺太子的主谋,只怕与庆阳王、宁南王等诸位王爷脱不了关系,只是没有凭证,流言终究也只是流言而已。
没人在意国师府的二少爷肖桓,忽然之间就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而肖残骨,自那日后,再未出现于江湖。